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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大埕西边那口井废了至少三十年。有人投井自杀后,很旺的一口井只好用两块长条的石板封起来。梦梅还记得,小时候他很喜欢透过石缝偷看井里的水,水面上如同蒙着一层油,经常有奇怪的影子在其中晃来晃去,弄不好自己能把自己吓一跳——看见一双熟到骨子里的眼睛,被人钉在水面上,动弹不得,但可以像磁铁一样吸牢上面的一张脸,谁正朝底下看就吸住谁。好不容易从井边跑开,会感到天旋地转,还恶心,就像番客们从番畔回来后常说的那样:晕陆晕陆!他们往往在家里睡了好几夜,还会那么嚷嚷,更像在夸耀。

跳井死掉的人就是番客。

大人们常说,那番客现在每天都守在井边,想办法劝人跳井。只有再死一个人,成为替死鬼,前面那个鬼才能从井边离开,去投胎转世。梦梅很难不相信这个说法,因为,那个随时守在井边的可怜鬼总是令他牵肠挂肚,有时他甚至很想和对方说几句话。他还替对方想,两块石板不移开,再死一个人就绝无可能,那么,那个天天守在井边的可怜鬼就真的可怜。有没有别的可能呢?他想,整个大地的下方也许都是水,和大海暗中相通,大地像一条大大的舢板,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所以跳井的那个人恐怕早就从地底下钻出去,重新做了番客。要么直接到了地球的另一侧,要么沿着韩江的任何一条支流游向大海,去了番畔。

没错,番客们都是从韩江出去再从韩江回来的。韩江两岸的人过番的唯一出口就是韩江。然而,越是这样,梦梅就越是认为,井或许是另一个出口,一个秘密出口,有人是从井里出去,从井里回来的。梦梅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可以穿透井水,直接看到马六甲、暹罗、石叻、安南那样的地方。

韩江有很多条支流,支流又有支流,各有各的名字,南溪、北溪、东溪、西溪、梅溪、凤凰溪,诸如此类。每一条溪都需要花两三个铜板摆渡才能过去。其中的两条溪在村子北边偶然相遇,临时合流,形成一条半圆的银色玉带,这条玉带就有了另一个名字,银溪。由于是两条溪合而为一,水面更宽了,流速更慢了,往往看不出水到底是不是在流,或者在朝哪个方向流。涟漪总是因风而起,像银色丝绸在荡漾,令人觉得,哪一天冰凉的丝绸会飘过来罩住整个村子。村子没有另取名字,同样叫银溪。银溪把银溪村和村子后面灯笼状的灯山从北边款款包起来,似乎要把它们一寸一寸地推向南边,让它们离大海更近些。大海看不见,但闻得见听得见,那种浓浓的海腥味和甜甜的沙滩的味道,是海鸥、鹭鸶、鹧鸪、鹌鹑们用大大小小的翅膀驮过来的。大部分鸟鸣也是液态的,合起来还是海,悬在村子头顶的海。另外还有番客、水客、批脚们,这些行过乌水的人,眼神里也有海,他们喜欢用海的眼光打量人。有些人,尤其是那些老番客的眼光,往往像一条再也不愿回到大海的旧船的眼光,有说不尽的滋味。银溪岸边就有那样的船,小得不能再小的船,老老的船,久久不再下水,也没法下水,当柴烧也不行,白蚁做的长长的泥柱子横一条,竖一条,像消失的钟声,教堂里的那种钟声。船底下恐怕早就生出根了,船周围更是长满了金不换,炒海鲜时放几片金不换嫩嫩的叶子进去,那味道就美极了,海腥味就变成另一种奇特的味道,那至少是海水和泥土合而为一的一种味道。总之,大海看不见,但不远,从家门口出发,搭半天船到了汕头就是海,要多大有多大,要多远有多远。倘若从汕头上岸,换上几层高的红头船,或者比红头船大几倍的洋船,就可以过番去任何地方。既然如此,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梦梅就难免胡思乱想,有些实在不着边际,比如他还认为,井不是井,是窗户,大海的窗户,大海开在陆地上的窗户。大海在陆地上开遍了这样的窗户。只是他从来不敢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哪怕说给那些小伙伴。怕他们笑话,说他胡扯。他只好把这个想法埋在心里,一个人独自玩味。

一个人为什么会跳井呢?肯定是为了偷偷过番去吧!这样的自问自答,几乎伴随着梦梅长大。或者,这种胡思乱想让梦梅渐渐长大的心常常受到暗暗的抚慰,让他对未来总是抱有信心。似乎有井在,过番这条路就始终没有堵死。梦梅相信,所有的人和自己一样,做梦都想过番去。梦梅的确为过番做着一切必要的准备。银溪村的男孩其实不用任何人提醒,总会自觉地为过番做好各种准备。但时光里的男孩似乎除外,时光里的男孩好像只应该像白蚁一样,藏在自己做的泥柱子里闷声不响。于是梦梅就更加相信,自己必须比别人更会游泳,有一流的水性,才有可能跳进井里,游向番畔。少年梦梅总是悄悄想,假如一个人的水性像我一样好,有“水鬼佛”这样的绰号,就不怕跳井。因为,跳进井里便可以顺藤摸瓜,从银溪找到大海,然后就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海面上有一哄而起的海鸟,有白的鸟,有黑的鸟,还有船,大船小船,有刚刚返航的,有正要出港的,有些有帆,有些只会冒烟,拖着乌云一样的烟辫子。冒烟的船行走不靠风,靠机器,是洋人的火船,又叫洋船。

孥仔们经常冲着南边喊:

洋船到

猪母生

鸟仔豆

靠上棚

洋船沉

猪母眩

鸟仔豆

生枯蝇

……

没人喜欢洋船沉,猪母和鸟仔豆也不喜欢。人人知道洋船是从南洋回来的,船上满载着番批和洋货;洋船一到,整个村庄热闹非凡,辉煌得像是凭空多出一个节日,所有人都会跑过来凑热闹。收到番批的人立即成为有钱人,爱圆爱扁,选精择白。得到洋货的人,也会一下子变得欢面喜笑,姿娘们可以分到肥皂、毛巾、万金油、西洋镜、橡皮筋,孥仔们有的抢到饼干,有的抢到糖果。长辈们躲在墙角不急不忙,貌似轻慢,实则心中有数,因为马上会有各种外币从箱底翻出来,西班牙十字银币、葡萄牙双柱银币、美国大鬓小鬓银币等等,谁也少不了。最受欢迎的是墨西哥银币,名叫墨银或鹰洋,图案为雄鹰,用手一摸,雄鹰仿佛可以活过来展翅飞翔,而且这种鹰洋一枚能顶好几个银圆。最最受欢迎的当然是雅银了,那种成色好、分量足,刚刚开始流通的银币。人的日子好过了,猪母的日子自然差不了,猪母的叫声都变喜气了,连一粒粒鸟仔豆也兴高采烈,能蹦起来,能蹦上屋顶去。

想不想跳井?要不要试试?有时耳边会响起这样的声音,很熟悉,梦梅心里就一紧,急忙跑向大埕的另一侧。在那棵能把大埕遮住一小半的榕树底下,又会鼓足勇气停下来,回头盯住“海的窗户”,小心地看一看,紧接着又想走过去。犹豫片刻,他一般会真的跑过去,就像故意逗自己玩一样,在即将靠近井的一瞬间拐弯,猛猛跑远,跑到后库二楼拐角的一间房子里,找出一大堆发霉的旧衣服、几百张故意刮坏的老唱片和几十袋黑黄的老雪茄,还有用软木塞塞住的洋酒,以及空空的饼干筒——四周印有华丽的图画:头发卷曲的番姿娘、好看的欧洲城堡之类,然后在这些东西的混合气味里想象,几年前一个青年番客如何跳进井里,如何从韩江偷偷回到大海,再如何从海上回到马六甲、暹罗、石叻那一类地方的,甚至有可能是直接从井底下直上直下钻过去的,不用费力就到了番畔。那肯定是过番的一条捷径,梦梅从来不怀疑这一点。那位番客人称十三少,是梦梅的一位叔公,阿公的亲弟弟。可怜的叔公,先在遥远的马六甲疯掉了,同在那边的很多个少爷把十三少托付给一个本村的水客,乘火船千里迢迢回到家乡,没过多久就跳井自尽了。

梦梅刚懂事的时候,关于十三少的传说还像深夜落在地上的木棉花,早晨又有可能重返枝头。十三少的另一个名字是痟番客,听说这位痟番客,人人都可以像欺负狗母蛇一样欺负他。有人把他的头剃成一枚红桃的样子,他也不生气。还听说他的疯和痟是因为他爱上了生在马六甲从来没有回过唐山的一个表妹,表妹对他没一点意思,终究嫁给了一个生活在马六甲的印度男人。大家就拿此事故意问他,是不是想表妹了?他答,是呀是呀,想表妹了,只等表妹回唐山,进洞房。看上去,他真的在等表妹不远万里回唐山来找他结婚生子,真的为此做着细致筹备,一文一文地攒着钱,每天早晨捧出一陶钵自己的尿蹲在门外吆喝,来啊来啊,一钵尿,一文钱。有人为了逗他玩,真的会出一个铜板甚至一枚龙银买走他的尿。他还喜欢盯住任何一样东西喃喃自语,瞅着木棉树下的一地黄叶,再三嘀咕,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叶子落了,花却留在枝头?摸着苦楝树的细腻树皮,问,宝贝啊,你的肌肤为何如此光滑?站在村子后面的灯山上,指着万紫千红的田野大喊,啊,春天,春天,你可真够讲排场的!后来才知道十三少的确是诗人,名叫郑集允。弟兄们忙着做生意讨生活,他却在写诗填词,吟风弄月,有点不务正业。族谱还算尊重他,对他有较详细的介绍:

集允文章隽逸,诗赋一门,虽不甚揣摩,而与当时词客骚人登坛角胜,犹是卢后王前,任人评骘。至于杂体联对,人有求之,即信笔书应,无不超凡脱俗,皆由天资过人故也。集允诗似辋川,文如临川,有《小辋川诗草》《南洋集》《联对集》等著作在南洋印行。其诗文多佚失,唯存早年残诗二首,均无题,一为:我年才十三,好诗如好色。一见不能忘,坐卧长相忆。更喜老猿精,仓山曾养息。千年变化来,美人谢妆饰。风流本性灵,绝不事雕刻。另为:等闲谈笑见心肝,壮别宁为儿女颜?地老天荒古剑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呜呼,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这样的一个人,虽然疯了痟了,斯文还在,可爱依旧。一个斯文可爱的疯子不是上吊食药,而是跳了井,毁掉了好好一口井,真够败兴的,但也略可原谅。梦梅对这位十三少的想象也总是充满善意和怜惜,情深意长。他顽固地认为十三少并没有死,只是回到了大海,向南向南,重新做了番客。

但是,想象中的十三少有时会悄然变成一个赤溜的孥仔,很面熟,眼睛和梦梅一模一样,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梦梅自己,阿嫲口中那个梅仔。每到饭熟的时候,阿嫲就在门口大声喊,梅仔,梅仔……久呼不应,就改叫梦梅,梦梅……还不应,就开始叫绰号,阿佛,阿佛……再往后就干脆叫水鬼佛,水鬼佛……他个子小,像一枚果核,“核”和“佛”同音,就有了阿佛的绰号;加上他水性好,成天喜欢去水里掠鱼摸螺,于是阿佛都不够用了,得叫水鬼佛才可以。欲知河溪深浅,问水鬼佛就晓,村里人一向是这么说他的。因为有这么多名字,梦梅常常会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左思右想都不知道,梦梅就静下心回想阿嫲喊他“梅仔”的声音,阿嫲还没生气的时候喊他的声音——梅仔,于是他就明白了,阿嫲嗓音中那个不省事的“梅仔”就是自己了。或许正是这个念头拴住了他,让他每次都下不了跳井的决心。然而,他心里明白,连所谓跳井、寻死,在他这儿都有另一层含义:过番去、做番客、一走了之、远走高飞……可见他是多么想和前辈们一样,搭上大船过番去,哪怕终究成为一个痟番客呢。这样的情形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年幼的梦梅实在分不清“跳井”和“过番”之间的区别。有无数次,在家里,或在学堂,因为种种淘气——比如偷抽发霉的雪茄、不及时回家吃饭、不认真听祖母训话、不会背书写字等等,受到长辈们的指责,梦梅总会不由自主地来到井边,久久地透过石缝盯着底下的水,在越来越脏越来越臭的井水里看见了许许多多个番畔,马六甲、暹罗、石叻、安南……有时还能从井里听到钟声,和汕头、樟林、盐灶、贵屿那些教堂里传出的钟声非常像……

转眼已经二十八岁了,梦梅仍旧未能迈出国门半步,所有过番的准备眼看都白做了。其中的原因是不难说清的:那位十三少跳井自尽后没多久,马六甲那边,七少爷和十二少,弟兄二人又在同一天被人放火烧死,魂断异邦。弟兄二人碰巧都是溪前这一房的。在银溪村,溪前和溪后是两兄弟,溪前是次房,溪后是长房。两兄弟之一的郑鸿顺,被村里人称作九爷的,是梦梅的曾祖父。郑鸿顺的哥哥名叫郑鸿利,人们以为两人是亲兄弟,其实是堂兄弟,一同在马六甲发了大财,回到银溪,在银溪边上各盖了一座驷马拖车的大厝,同时开工同时竣工,一座叫时光里,一座叫平安里。时光里在银溪的上游,称为溪前;平安里在下游,称为溪后。两座驷马拖车,建筑形制相似,像小故宫,中轴对称,三进天井,大厅大堂,有火巷,有后库,有后花园,前埕的拐角再打上一口八角大泉井。那之后双方又起过不少房子,分布在村子的各个角落,但溪前、溪后这样的称呼早就不可更改。

2

时光里,平安里,单单从这两个名字就能看出溪前、溪后的不同,溪前子弟多才情,讲义气,喜欢读圣贤书,不切实际,好高骛远,“等闲谈笑见心肝”;溪后子弟刚好相反,个个冷静务实,长于运筹帷幄,善于做生意搞经营。另外,溪前辈辈乏丁少口,好不容易生出个儿子,往往又年寿不永,很难活过五十岁,这一点溪后也相反,不愁女,也不愁男,每一代都人丁兴旺。所以,溪前、溪后,当人们这样称呼双方时,意味相当丰富,一言难尽。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溪前、溪后,强调了两种大不相同的秉性和时运。据说最早的两弟兄,老大生了九个儿子,老二生了九个女儿,一个缺女儿,一个缺儿子,其中的二男二女只好相互交换。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时光里、平安里向来关系紧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眼看要出五服了仍然亲密无间,成为方圆几十里广受赞誉的好兄弟的楷模。但是,那次纵火事件中,溪后一大堆老爷少爷全都毫发未损,死掉的两弟兄偏偏都是溪前这一房的,实在令人浮想联翩,就算溪后再三澄清,也无济于事,时光里和平安里从此肝胆秦越,日见生分。到了梦梅这一辈,连名字也是各起各的,平安里都是郑步樨、郑步桤、郑步沥、郑步芬这样的名字,而梦梅弟兄,哥哥郑梦龙,弟弟郑梦梅,已经是卧薪尝胆、从头再来的架势。郑步樨郑步沥们,十七八个步字辈,是新一代的少爷,而郑梦龙郑梦梅两兄弟,如果还有人叫少爷,大凡别有所指,听起来怪兮兮的,像在骂人。

同一天死掉的二人中,七少爷郑集炎是梦梅的祖父。二位死者的父亲郑鸿顺——梦梅的曾祖父,先前刚从番畔回来,准备在家安享晚年,却因为突然失去了全部儿子,几天内就操瞎了双眼,人称瞎老九或九爷,“九”“狗”同音,所以这样的称呼里饱含嘲弄。嘲弄也并非没有理由,九爷后来迷上了大烟,每隔一两天总要坐上轿子去澄城泡烟馆,没钱买烟了,就会提着一根长棍子去打溪后的院门,惹得院内的狗汪汪直叫,溪后的一堆姿娘中总有一个心软的,会出来递给他半把银子。实际上,烂船还有三斤钉,用人、花匠、书童、婢女,辞掉了一大半,留下了几个精干的,日常事务也仍然由管家料理;原来每天有一个人只负责开窗关窗,用接近半天时间开窗,再用接近半天时间关窗,现在不行了,要加上打扫院落;祖产变卖了一部分,田地出租了一部分,溪后每月仍有一百两银子的批银如期寄给溪前。九爷坐轿子泡烟馆的钱无论如何不成问题,老先生提上棍子打人家的门,纯粹是瞎胡闹,故意给人难堪,引得全村人都反感。几年后这位瞎九爷不小心落入池塘淹死了。瞎九爷的死意味着显赫了几辈的溪前、溪后,其中被称作溪前的这一支,家道渐趋式微。

遍地是穷人,穷,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生来是穷人就好办,而曾经发达,一朝衰败,这家的后人就会认为自己家是全世界最穷的,就一定如老话所说:半天吊灯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家人如果有某个后人比大家更有羞耻心,更有责任感,更在乎名誉,那么此人就一定会想办法东山再起,重振门楣。一个突然没落的人家和由来已久的穷人家之所以不同,就在于后者并没有丢失过什么,而前者曾经有过的富有和名誉中途丧失。丢失了的东西不能不找回来。但是,找回来,那是需要一个人的。梦梅的父亲名叫阿女,因为男丁稀罕,加上总是年寿不永,难终其寿,所以起了这样一个女孩的名字,穿女孩的衣服,梳女孩的辫子。阿女阿女,人们喜欢叫这个名字,从小叫到大,再叫到老,想改口都难,大名是什么,连阿女自己也记不得了。人人知道阿女这个人不务正业,但也邪不到哪儿去,自称有三好,好茶、好客、好石,都是需要砸钱才能维持的爱好。溪后每月寄给溪前老祖的一百两银子始终没断,每月必有的一封番批几十年未曾间断,其中一小半被阿女拿去花了。老祖总是心疼唯一的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说一句,等我死了,看你怎么办。阿女的确是村里最懂茶的一个人,只需要简单闻一下就知道茶的产地海拔和价钱,从来错不了。每天有一个茶童专门上莲花山挑山尖的泉水供他泡茶,有一次茶童偷懒,也想试试他的本事,半路上挑了水回来,水刚烧开,他就闻出不是山尖的水,茶童挨了一顿揍,以后再也不敢马虎了。阿女在村里走路腰杆向来挺得很直,目不斜视,神情萧然,好像一出生就懂得韬光养晦,碰见下棋的人,会偶尔蹲下来下一两盘,几乎不输,输了多下两盘,赢了马上就拍屁股走人,常说老虎咬棕蓑,一次就够了。老祖对自己的儿子有一个评价,我这个仔有三个优点:第一,聪明绝顶;第二,游手好闲;第三,与人无害。梦梅的哥哥梦龙,字复生,在家里叫郑梦龙,在外面叫郑复生,此人差点完成了重振家声的任务。村里人至今还说,三个梦梅都比不过一个梦龙,梦龙从小聪明过人,还招人喜爱,见了长辈从来叫不错辈分,不亢不卑,有说有笑。郑复生十七岁就考中秀才,之后科举遭废,通过科考做官的路算是堵死了,他还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下南洋经商,二是出国留学。后来去了日本,自作主张学了军事。在日本士官学校步兵科读书时秘密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父亲去信催他回国完婚,他回信说: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待儿先遨游数载,夺得将军印,再为溪前争光。

毕业后,由同学引荐,郑复生成为汪精卫的部下,又和袁世凯的儿子袁克定成为拜把子兄弟。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继乙未广州起义、庚子惠州起义、丁未潮州黄冈起义、丁未惠州七女湖起义、丁未钦廉防城起义、丁未镇南关起义、庚戌广州新军起义、辛亥黄花岗起义等失败的起义之后,这一次,南方的革命党人看样子不再小打小闹,要成大事。由于郑复生的原因,全家人的心都提得悬悬的,都在暗暗给孙中山的革命党人加油。可是,当时郑复生人在北方,这又让家里人十分操心,不清楚他到底在给谁做事,南方的革命党还是摇摇欲坠的清政府?家里有一套线装的《阅微草堂笔记》,一函六册,每一册都盖着慈禧太后的大印,是慈禧太后看过的书。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送给郑复生的,来历正当。但是袁家可是朝廷的人,是革命党的死敌。梦梅还记得那段时间全家人都坐立不安,老祖、父亲母亲整夜整夜地失眠,父亲经常半夜起来趿着木屐在三进天井里行来行去。他本人也一样,曾经上莲花山借过梦。莲花山顶有个地方,传说只要在那儿幕天席地睡上一觉,就会得到一个梦,梦里面必有所问之事的答案。可是那一夜他睡在一棵老茶树下,直到天亮都没能睡着。两个月后,袁世凯请汪精卫帮忙,派人刺杀主张镇压革命党的禁卫军头目爱新觉罗·良弼,汪精卫派了一个杀手,另一个就是袁克定推荐的郑复生。据说一个杀手已经够用了,杀手宜少不宜多。为了向袁氏父子示好,郑复生主动请缨去做帮手。结果炸弹把良弼的左腿炸断了,良弼两天后死在了医院,杀手和帮手,两个人当场牺牲。潮汕有句很流行的老话:富贵险中求。郑复生选择的正是这样一条险路。郑复生假若没死,溪前的前景就真的未可限量。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时间长了,盲风晦雨有可能成为日常习惯,甚至成为遗传密码,溪前仍旧是原来那个总是命悬一线的溪前,男人们命比纸薄,发达与否已经顾不上考虑了,如何改变时不时就死人的命运,才是当务之急。如今,一切都压在了硕果仅存的梦梅头上。梦梅该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梦梅还没老,已经写过一首打油诗,急于总结自己的一生:

一生欢乐处

不过几个仔

百苦不知倦

唯愿仔成才

后来的溪前,连写诗填词都有点犯忌,因为有一种论调:溪前的霉运指不定就是被酸腐诗句害的。溪前代代缺男嗣,好不容易有一个,还总是喜欢舞文弄墨,干起正经事来,个个都是软骨头。“你们溪前的男人啊,做盐唔咸,做醋唔酸,白吃米饭。”老祖本人就经常这么说。老人家整九十了,被大家称作老祖,目前仍然是溪前的掌门人,手勤脚勤样样能,家里的几百亩田地(包括已经卖掉的和租出去的)各在什么位置,各有几亩几分,哪块地肥哪块地薄,适合种什么,她都一清二楚;属于溪前的几座大厝(包括已经易主的或租出去的),每间房子多大,里面放着什么家当,甚至房顶用了多少片瓦,她也说得清楚。男人都在外面,她从三十岁开始管家,田地都是她亲手购置的,房子也是在她全权主持下建起来的,她心中有数倒也不奇怪。老人家最讨厌家里人读书写字,常说:“读书读书,越读越输!”连重孙们从学堂回来,都要躲在远处偷偷背书,不敢让她听见。实际上她祖上是黄冈巨室余氏,从小饱读诗书,那六本《阅微草堂笔记》就长期放在她枕边,每天都要翻几页的,她戴着老花镜看书的样子让人想起垂帘听政的西太后。而梦梅的父亲郑阿女正像传说中的咸丰皇帝或光绪皇帝,是无脚蟹,活着就算好,每天来露个面请个安就好。大家当然明白,老人家心里放不下溪前,根本不敢撒手走人,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是要溪前儿女吃一堑长一智,从来诗书不负人,读书识字、吟诗作赋当然没错,但是,千万不要成为书呆子,成为诗痴文丐,更不要成为文疯子痟番客,要像溪后男人那样驴生拼死干正事。她常说,咱们潮人的法宝就是两个字,驴拼,换成四个字就是驴生拼死。就算家财万贯,满腹经纶,还是不能缺少了驴生拼死。不过唯独她儿子郑阿女可以例外,不驴生拼死。护犊子,老祖就这么一个弱点,全村人人都知道。

就看你的了梦梅,老祖手持藏银錾花水烟壶,吸了几口,壶中的水发出好听的银质细响。梦梅从老祖手里接过水烟壶,重新捻好柔软的烟丝,用纸片从煤油灯上引来火,学着老祖的样子吸了两口,声音远不能和老祖相比,不过他有自知之明,他想,我打死也吸不出阿嫲那么迷人动听的声音。阿嫲,我有四个儿子,已经了不起了。他吐出满满一嘴粗俗的白烟才说,有撒娇的味道。老祖马上说,猪母一窝能下十二个。梦梅顽皮地一笑,说,无论如何,四个儿子,在溪前算是大事业了。老祖鼻子里响亮地哼了一声,问,再说了,你哪有四个儿子?

梦梅一听就蔫了。他的确生了四个儿子,可是换一种算法就马上少掉两个,头生子郑仰衡眼下人在溪后,是郑步沥的长子——当年溪前溪后的两个媳妇刚好同时怀孕,两人又是表姊妹,说好将来无论男女,生下后相互交换。溪前对生儿子没信心,溪后则向来不担心缺丁少男,又觉得这是和溪前冰释前嫌的一个好机会,同意换胎。结果却十分有趣,溪前偏是儿子,溪后倒是女儿。这位姿娘,名叫乃铿,眉眼周正,是个美人坯子,却有一点小瑕疵,一眼就能看见,嘴边有一块柳叶状的胎记,浅棕色,很显眼,斜贴在左脸的颧骨下方。但是,有言在先,不容反悔。好在接下来梦梅夫妇又连续生了两个儿子,乃清和乃聿。接下来是两个女儿,乃静和乃君。接下来一个儿子夭折了。接下来又是一个儿子,乃诚。乃诚不到一岁的时候,梦梅的哥哥郑复生出事了,阿嫲、阿娘,包括村里人,都建议他把这个儿子过继给哥哥郑复生,这样的话,郑复生的神牌就肯定可以进祖庙了。更重要的是,嫂子望枝是童养媳,半岁来郑家,望枝的母亲是梦梅三个姑姑中的一个,嫁给揭阳的一户普通人家,家里人一直称作揭阳姑。揭阳姑和姑父下了南洋,一去竟杳无音信,揭阳那边也没收到只言片语,至今不知死活。望枝和哥哥也始终没有圆房,现在哥哥郑复生不在世了,望枝是去还是留,当然是一个问题。不过有了这个儿子,望枝就一定会留下来的。

老祖说,就算你有四个儿子。梦梅不用想,就明白老祖要说什么。养儿子和养猪不一样,过了好一会儿,老祖才这么说。梦梅笑着问,阿嫲,我能做什么?老祖马上说,做贼做寇的事你不要去做,别的都可以。梦梅说,阿嫲,你这把年纪,我也不想出远门。老祖神态立即变得傲傲的,像个好逞能的小孩,拉长了声音说,你们别担心,我还可以,虎老雄心在,我打算最少再活十年!梦梅看看老祖,在想象上百岁的阿嫲会是什么样子。不是我不想死,我是不敢死!老祖说。这句话,老祖已经说了很多年了。随后老祖又说,等我死了,每月一百两银子的一份批银你们就别指望了。梦梅看着老祖,有些麻木不仁。老祖自言自语,寒天暑月,从无间断。算下来不少了,够起几座四点金?梦梅愣愣地看着老祖,脑子好像坏掉了,一动不动。老祖接着说,还是自言自语的口气,其实人家一分钱不给,你们溪前又能怎样?!梦梅问,怎么是我们溪前?阿嫲,你可是溪前的领头羊啊。老祖看着梦梅,不想和他斗嘴,说,坐食山空,万银耐你食多久?梦梅开始害怕再说下去了,他好想对天吼三声。他曾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潮剧名丑练过三年舞台发声,一声吼叫可以传到四五里之外。练功的方法是,将一个瓦钵的底部钻个孔,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蹲在银溪边,冲着水流的方向,举着瓦钵,嘴对着有孔的那一面运气吐声。整整三年后,声音可柔可硬,可近可远,远者四五里之外能听见。当时只是因为无聊,闲得慌,后来才发现实在太有用了,每当心里郁结难舒的时候,去野外朝天吼三声,心情马上就好多了。

要过番,就去马六甲吧,我给溪后写封信,老祖说。

梦梅没吱声,眉毛暗暗抖了一下。

去马六甲吧,溪后不会不给我一点薄面的,老祖语气坚定。

阿嫲,我不能去马六甲,梦梅说。

为什么不能去?老祖问。

梦梅说,溪后的人,食蛇还要配虎血,我去不是找死吗?

老祖大声说,不要这样说人家。

梦梅说,再说,是非之地,还是离远点。

老祖说,孥啊,白手起家可以,只是我恐怕等不及啊。

梦梅说,阿嫲,你活一百岁肯定没问题。

老祖和刚才不同,忽然又有些颓废了,而且表现在脸上,说,好吧好吧,我尽量活,尽量给你们活。梦梅看着老祖说这话的样子,又觉得可笑,不由得笑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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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梅的过番实际上另有原因。

不久前梦梅去店市赶圩,临回家时在街尾碰见一个卖橄榄的老货郎,打算买些橄榄,低头挑橄榄的时候,感觉到老货郎死盯着自己的额头,似乎要跳上他的脑门。这位少爷是独苗吧?老货郎问。他吓了一跳,立即回嘴,勿散呾。老货郎马上又说,恕我直言,你家祖祖辈辈缺男丁啊。轮不到梦梅说话,老货郎毫不留情地接着说,就算有一个半个男丁,还常常短命,活不过五十岁。梦梅已经是一身汗,想起了“溪前男丁连续六代活不过五十岁”的传说,急忙丢掉矜持,问,有什么办法?老货郎一时又不说话了。梦梅摸出一个龙银递过去。老货郎并不伸手,说,你这个命,一个龙银少了。梦梅再摸出一枚雪白的鹰洋,老货郎把鹰洋和龙银收好后,再瞅瞅梦梅的额头,才说,有两种可能,一是祖坟的后靠有严重缺陷,二是曾祖或祖父遭遇了大凶,两者必具其一。梦梅老实承认,三十年前,祖父弟兄二人同一天被人纵火烧死。老货郎说,你看,我没说错吧。梦梅的声音里已经全无棱角,低声问,请问这位高人,有什么办法?老货郎拿腔拿调地说,办法有,就看你听不听了。这时又来了两个买橄榄的,梦梅退到一边,只感到天旋地转,恶心极了,不得不扶住路边的一棵龙眼树。等老货郎终于闲下来,梦梅的声音已经变得极其虚弱,含着祈求,这位高人,还望多多指教。老货郎用十分干脆的语气说,唯一的办法是远离祖地,否则不是短命就是残废。梦梅没听懂或者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老货郎的语气还是坚定不移,唯一的办法是远离祖居之地!梦梅神情呆滞,满头虚汗。老货郎说,信不信由你。梦梅谢过老货郎后,掉头就走,连挑好的橄榄都没拿。老货郎在后面再三喊叫都没听见。半路上忽然又生出个疑问,我家所有男丁是否都要离开祖地才能逃过厄运?立即回到老地方,橄榄担已经走了,把整个店市找了个遍都没找见。

假如过番,去马六甲还是去石叻、安南或暹罗?这个问题已经令梦梅头疼了好几天。之所以一直闷在心里,是不想把算命的事说出口,除了自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老祖、父母和老婆都不让知道。老祖的逼迫来得正是时候,梦梅决定马上动身,而且不再犹豫,离溪后远一点,就去暹罗。他知道,离开后,家里的姿娘一定会去所有的庙里上香叩头,直到收到他寄回的平安批为止。不过,临行前,所有的老爷,他还是亲自拜了一遍。他很惊讶,自己一下子变了,变得太彻底了,以前的他,并不是热衷于求神拜佛的一个人,他一直觉得敬畏之心比烦琐仪式更重要。但是,如今他完全走向了反面,见了每一个老爷,无论大神小神,山神海神,树神石神,都会毫不犹豫地跪下去,五体投地,一拜再拜。他觉得,谁都比他本人更有资格支配他,连一只狗都可以,一棵树都可以,更别说神仙们。在拜妈祖的时候,看见地面上弯弯曲曲的裂纹,都觉得亲切极了,传递着来自妈祖的疼爱。在家祠里,有人在擦洗“肃静”和“回避”两块牌子,红底黑字被清水洗过之后露出的鲜艳如新的色泽,让他一时大感悲伤,恍若看见了无数代祖宗的音容笑貌,连走路都显得踉跄了,至于悲伤从何而来,就实在说不清了。家祠平常兼做塾馆,有一帮家族内外的孥仔在里面读书,他好像是平生第一次听见琅琅读书声——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稚气极了,好听极了,让那些苍老的字句变成了鸟鸣一样的天籁之音,其中就有梦梅的几个儿女的声音。大的一班在读书,小的一班在玩耍。祠堂侧面的一间库房里,堆着几十口棺材,梦梅经过的时候刚好看见小儿子乃诚、乃诚的童养媳月英,和另几个孥仔在棺材缝里跑出跑进。怕他们看见他,他慌忙躲起来,然后快速离开祠堂。他想起了那些棺材的来历,十年前,二三十里之外的黄冈出了大事,几百个据说是孙中山从海外派来的人,发动了武装起义,血战一夜,黄冈城被攻陷,城头飘着没人认识的青天白日旗,起义军成立了军政府,四处贴满布告,署名是“广东国民军大都督孙”“大明都督府孙”。很多人不懂“大明”的意思,有人说,大清前面不就是大明吗?不过,仅仅两三天之后,起义军就被潮州总兵黄金福迅速镇压,血流成河,血光弥漫,方圆几十里都能闻到呛鼻的血腥味,光黄冈余氏一门就死掉了二三十人。东灶乡的一个村子因为给起义军煮过粥,被黄金福炮轰几个小时,炮声隆隆,银溪村被震得鸡飞狗叫。黄冈余氏是老祖亲亲的娘家,老祖偷偷买了几十口棺材打算捐给娘家,但一直没办法运过去,所有的棺材至今还存放在祠堂里。银溪村也死了十几个人,他们先前刚刚修完从樟林到潮州的铁路,竟然摇身一变都成了革命者。当时梦梅还纳闷过,为什么没人动员自己参加革命,也没人动员父亲。他还记得事后父子二人心里的感受十分复杂,有很深的失落感,同时又万分庆幸。随后的一两年村里久久不得宁安,搜捕乱党的官兵时不时就会突然出现,时光里是重点搜查对象,一是因为他家每月都能收到大额批银,二是因为家里有人在日本求学。丁未之变的组织者和主要力量,是孙中山从国外(主要是日本)派回来的学生,而起义资金主要来自南洋侨商,伪装成番批寄回国内。梦梅父子被多次叫去审问,连续几天不进水米,甚至受到各种严刑拷打:吊起来抽打,给嘴里灌热热的辣椒水。好在父子二人都是硬骨头,死不承认郑复生是同盟会会员,也否认自己和乱党有任何联系,是乱党钱筒的可能更是没有,谁都知道溪前家势中落已经几十年了,之所以还能月月收到一些批银,是溪后子孙出于情义礼遇溪前老人的一点碎银子,只够一家人勉强维持生计。

随后,梦梅还特别去了灯山顶上的北帝庙,给那里的玄天大帝上了香磕了头。玄天大帝俗称北帝,是象征北方的神仙。都说潮人大部分来自北方和中原,是历朝历代被发配到此地的官员们的后裔,北帝信仰被他们一路带到南边,寄托了他们对家园和朝廷的不舍和依恋,时间长了,倒也渐渐被大家淡忘了。平时他也没觉得有必要给北帝上香叩头,现在竟然有了拜一拜北帝的强烈冲动。他在心里嘲笑自己,还没挪窝,就已经有了乡关之思。一转身,他几乎觉得,他把整个中原和整个家山都揣进自己心里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体会。不过,这么一大圈转下来,一进家门,他立即觉得疲惫不堪,浑身酸软无力,躺在床上睡了整整一下午。

天黑前他又打起精神去了井边。那口井和南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井是海的窗户,井是下南洋的一个秘密通道,这样的想法他玩味了二十八年。他告诉自己,这次下南洋,应该想办法找到痟番客当年的几本文集,还应该想办法弄清楚两个阿公到底是怎么死的。要不然,就真的是不肖子孙。以前他只会偶尔想一想这些事情,每次想起来,只是惭愧一下而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有仇不报非君子”,这些话他比谁都清楚,可是,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再加上远隔重洋,时间又过去了几十年,这个仇报起来实在太难。而且,报仇没那么简单,通常还需要付出新的代价,往往仍然是生命的代价。在一个缺少男丁的家庭,哪有多余的生命可以付出?想来想去,结论总是一条,装糊涂,不知羞耻为何物,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倒是最省心的。但是,像父亲那样,做一个游手好闲的阿舍,他又做不到。再说那也是父亲的本事,他打死也弄不清一种茶来自什么海拔,有什么样的山韵。或者说,家里已经有一个大名鼎鼎的阿舍了,他没机会做另一个了。阿舍,舍的音发飘一些,就不再只是少爷的意思,而是纨绔子弟的意思。阿女,阿舍,当面叫阿女,背后叫阿舍,时间长了,阿女有了阿舍的味道,阿舍有了阿女的味道。有那么几次,梦梅也曾被村里人称作阿舍,其中一次梦梅甚至跟人家动了拳头,打破了人家的鼻子。村里人后来看见他时目光里甚至多了些敬意。这也算是梦梅决意出门远行的一个隐秘理由。

总之,梦梅这次真的要过番了,重要的是,并非从井里出去,而是和所有的番客一样大大方方从韩江出去,再从汕头进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