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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这是民国五年(1916)的秋天,橄榄落瓮已经有许多时日。每年的这个季节,守在家里的人——尤其是那些少年郎,就开始感到浑身上下不自在,连灶台下木柴的噼啪作响都有赶你出门的意思。于是每天都会少掉几个男人。月明星稀、狗吠声声的后半夜,大厝林立,小屋歪斜,半是豪华半是破败的村庄留给了老人、孥仔和姿娘们,还能折腾的男人总是在这个时辰悄悄离开的。下南洋,这条遥远的生路似乎和潮汕历史一样长久,日积月累,潮汕乡村的夜晚,尤其是三更之后的夜晚,早就有了摄人魂魄的气质。好像每一个逝去的灵魂都分出了一点点,凑成一个巨大的灵魂,悬在漫无边际的浑茫夜空,等有人出门了,再分出来一点点默默跟了去,一直跟到大地之外。每一个男人身上都少不了几样东西:预示平安顺利的一枚顺治铜钱,代表故土的一把井心泥,够吃半个月甚至更久的一袋子甜粿,一条用途广泛的水布,等等。但是,梦梅不打算坐靠季风往还的老式木船,梦梅起码有资格做阿舍,他当然买得起一张洋船的船票。洋船用大功率的柴油机驱动,有指南针指示方向,更快也更安全。阿嫲、阿娘、老婆、嫂子、女儿,一堆姿娘都在关心他,大家一再叮嘱:一定坐洋船,到了马上来信。嫂子望枝塞给他两个银圆,还有一个半残的批封,是她专门回揭阳找来的。只有父亲像没事人一样,云淡风轻,好像不知道而立之年的儿子要出远门,一句体己话都不说,只是塞给他一小包茶叶,是最小号的枕头包,双层纸,内细外粗,像一件艺术品,方方正正,很有型。别嫌少,最好的宋种,整个凤凰山上只剩下三棵树了,留下,到了年底再喝,父亲说。梦梅问,为什么到了年底再喝?父亲说,到了年底,返春了再喝。梦梅还是不明白。父亲木着脸,不愿多费口舌。他再三问,父亲才说,春茶,不在春天喝,等年底返春的时候喝,香味更绝。这就是父亲,一个老阿舍,喝茶不要香,要绝。而哪样味道才算绝,别人以为他在故弄玄虚,等他板着脸,用家常口吻一一描述出来,又觉得其玄不玄,其虚不虚,就像唱潮戏,有人就能把人物的心窍掰开,唱出人物的千重心事万种柔肠,有人则难。

关于茶,梦梅之所以问得如此仔细,是因为他打算把它送给郑步沥。郑步沥长期在汕头,打理溪后在汕头的公司。他想问问郑步沥,郑仰衡在上海读书的情况,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当然,这更是一个方便的借口,见见郑步沥,也许郑步沥会给他一些建议。由此他也发现自己是多么矛盾,自己心底里对溪后是有期待的,甚至是有祈求的。他远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甚至也不是有骨气的人,他总算看清自己的货色了。一个缺乏勇气和骨气的人,通常也善于原谅自己,所以他一定会和郑步沥见一面。再说双方互换了儿女,有这一层关系,是打不远骂不臭的。他和郑步沥同岁,郑步沥比他大两个月,在溪后排行老五,他应该叫五哥,不过他向来叫他步沥,两人曾经是玩伴,下河掠鱼摸螺步沥总是比不过他的。

农历九月初六一大早,梦梅坐头班车到了汕头。虽然每隔一年半载总会来汕头转转,年少时也在汕头上过几年学,对汕头埠并不陌生,但下了车,他还是不免大吃一惊。头班车里就有几个外国人,其中一个还操着标准的潮汕口音。汕头的大街上,外国人似乎比本地人还要多,有些人和本地人一样,一大早就坐在面街的骑楼下,静静地喝着茶,精致的嘴型,神圣的清晨时光,不以天下为大,不以汕头为小的神态,和本地人毫无二致。梦梅不太懂茶,但也禁不住受了感染并想起了父亲,对父亲忽然多了些敬重,心想一个好茶、好石又好客的人并不简单。

梦梅先来到码头广场,打算磨蹭磨蹭再去找郑步沥。不远,走过去,几分钟就能到。码头广场是很多街道的终点。以码头广场为圆心,街道呈放射状伸向东边、北边和西边。南边是内海,像一条大河,雾气弥漫,铁灰色的海水荡来荡去,有木舢板向东或向西缓慢划行,舢板上有人扯开嗓子尖叫了一声,不用看就知道来自海上而不是岸上,声音被海水传递过来,颤巍巍的。又有小飞艇快速冲过去,前方的旗子奋力摆动,旗子下方是黑乎乎的炮筒,炮筒旁边是两张洋人的脸。海对面是城市的另一部分,梦梅当年就在斜对面的石上小学和中学,英国传教士办的学校。现在,广场上聚集着上百号人,都是标准的猪仔模样,大部分光着脚,一部分还留着辫子。他的瓜皮缎帽,灰白衬衫,蓝布便裤,短头发,旧皮箱,都表明了他是另一种阶层和身份,至少不是打算去做猪仔的。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站在离岸较远的地方。他旁边还有几个外国人,穿着风衣,拄着西洋棍,带着行李。他奇怪,他们也愿意和猪仔同行?停在港湾的大船,不是洋船,正是老式的竞争力已经大大降低的红头船,三桅五层的大型木船,虽然土气,但气势雄伟。船头的红色大显斑驳,红色部分变得很暗很暗了。吃水线和水面之间的船体上寄生着很多絮状、藤状和壳状生物,有些在阳光下痛苦蠕动。隐约听见有人在诵读出海祭文:

灵效瀛海

每著神功

——

谋生异域

取道重溟

——

妈祖保佑

安涉利行

这声音随风飘来,忽然强了忽然弱了,只能听清个别字句,但调子是完整的,推心置腹,充满美感,与天地相俯仰,仿佛和行前祈祷没有多少关系。

有人正从附近的井里打水,一担一担挑上船去。更多的人在向船上转运货物,他们是标准的挑夫,因为两个竹筐各有四根绳子,所以挑夫的另一个名字是“担八索”。他们是靠力量吃饭的人,有完全一致的模样,黑黑的皮肤,穿草鞋、戴草帽、腰缠水布。当满满两竹筐货物在肩上时,两筐重物就像是救命的东西,一个个瘦弱的身体立即变得结实而柔韧,行走如风,韵味十足。

一个穿肥大短裤和背心的人过来,要帮梦梅提行李,梦梅摇头说,不,我还不走。但他心里有上船的冲动,他想,既然洋鬼子也不嫌弃……不远处就是一艘洋船,没有动静,像西装革履的洋人,优越感十足。听说洋鬼子更知道省钱,更不讲排场,看来是真的。随后一个乞食来到他面前,向他伸手。他摸出一枚铜板递过去,换来一句话:一路顺风。靠近海的地方,一个印度男人在表演什么把戏,周围挤满了人,有人在大声起哄。他提上箱子凑过去,好不容易才看清那人在耍蛇。一条肥嘟嘟的花蛇,大部分身子盘在玻璃箱内,脑袋从顶端的孔眼里伸出来,嘴里叼着一张美钞,缩回去把美钞放下,再一次伸出头来,却迟迟不见有人赏钱,蛇芯子吐纳有致,似乎发出咕咕咕的声响。印度男人发现了人群中的梦梅,立即向梦梅走来,要拉梦梅过去,梦梅装出极端怕蛇的样子急忙退了出来,再也不愿逗留,向南边的小公园走去。

外国人的洋行多在小公园这一带,遍地是西式建筑,尖顶教堂、挂着中国灯笼的花园洋房。花旗银行、太古银号、福音医院和老妈宫、存善堂、伯公庙这些闪闪发光的潮式建筑混杂其间,使各自的特征显得更加突出、更加势不两立。不过转眼一看,又觉得十分和谐,至少有一点两者极为相似,那就是过分的精心和过分的雕琢。让人眼花缭乱,叫人自卑,似乎是它们共同的目的。让一个刚刚从乡下来的人嘴皮发干,心生怯弱,证明它们的任务完成了。刚才在广场上看见的那些人为什么被称作“猪仔”,突然变得不言而喻了。梦梅开始羞愧,几分钟前,自己竟毫不迟疑地把自己排除在猪仔之外。一辆双轮人力车风风火火,从梦梅身旁一闪而过,拉车的人歪着脑袋骂梦梅,早死仔!对梦梅来说,这三个字比任何脏话都难听,但是,现在他人在汕头,不好还嘴,只好快速闪在路边。车上的番姿娘倒是歪着脑袋冲梦梅笑了笑,有点替车夫致歉的意思。梦梅想,这些番姿娘,有些也真是雅死了。男人们为什么喜欢出门远行?有些男人为什么出去后再没有回来?这是不是一个原因呢?真正到了外面,才知道“外面”这个词,要多虚有多虚,要多实有多实。出门,回家,发大财,娶番婆,光宗耀祖,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两个阿公同一天死在异国他乡,难道不是“出门”的代价吗?另一个阿公,痟番客,出门是才子,回来是疯子,多么不值得!而望枝嫂子的父母一去就杳无音信,又是因为什么?

溪后的鸿发洋行在国平街上,是一座四层高的洋楼,楼内的陈设和装饰却是中式的。看门的印度侏儒扛着梦梅的箱子,把梦梅带上二楼。梦梅看他那么小,不忍心,但也硬着心肠没吱声。在楼道尽头的一个大厅里见到了郑步沥。他第一次改口叫郑步沥“五哥”。郑步沥却叫他“阿佛”。他回头看着印度人说,他才是阿佛。郑步沥笑了,边笑边说,是呀是呀,每次看见他,我都想起你。梦梅说,我比他高多了。郑步沥说,不能和他比。这样的玩笑,让两人迅速亲近起来。坐下喝茶的时候,梦梅把父亲给的那包茶叶取出来,递给郑步沥,把父亲的话重复了一遍。郑步沥打开双层包装纸闻了闻,说,嗯,是好茶。梦梅看见身后墙上的立轴是郑板桥的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郑步沥说,我觉得没你的好,你的米体真是好。梦梅心里有些感动,说,我很久不练字了。为什么?郑步沥问。梦梅说,有人讨厌我练字。郑步沥问,是阿嫲吗?梦梅说,是呀,还能是谁。一句“阿嫲”让历史退回到咸丰年间甚至更早,那时候的溪前溪后还是一个荣誉整体,两家的兄弟是合起来排行的。梦梅心里难免感动,用微微变调的口气说,阿嫲觉得舞文弄墨是不务正业。郑步沥说,咱们溪前溪后有舞文弄墨的传统。梦梅觉得这是伤疤,由溪后人说出来更是伤疤,心里隐隐作痛。郑步沥说,咱们的八世祖郑彝公没开好头。梦梅连连说,是呀是呀。郑彝,他们的八世祖,康熙年间的秀才,一直没能中举,身为教书先生,却教出了一个进士,进士后来做了大官,花钱给老师盖了一座豪华大厝,名曰“进士先生第”。郑彝之后,溪前溪后也始终没出过一个举人,更别说进士。而村里有一家人,同样姓郑,同是一祖之后,一门出了三个进士,有一座更大的宅院,叫“三进士第”。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溪后才断了读书出仕的念想,一心一意做生意。溪前这边却总是欲罢不能,男丁稀少,好不容易有一两个,还往往喜作“鬼仙之词”,像鬼才李贺一样骑着一头跛驴,背着一个破锦囊,四处找人唱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的教训溪后那边记住了,溪前却总是当耳旁风。郑复生选择去日本学军事而非别的,有志气,算是带了吴钩,但又没命,或者说过于热血,不惧风险,主动请缨做刺客,出师未捷身先死。梦梅指指自己的箱子,说,这不,阿嫲把我赶出来了,让我下南洋。郑步沥并没有说留在汕头,或者去上海、天津、香港,或者去马六甲,而是问,打算去哪儿?梦梅心里一酸,看着郑步沥的眼睛说,去暹罗。郑步沥说,暹罗是另一个潮汕啊,人太多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见到了郑步沥的三房,梅州那边的客家姿娘,打扮新潮,眉眼里有书卷气。三个人围着圆桌吃饭的时候,又说起梦梅去暹罗的事,这位嫂子心直口快,说,梦梅为什么不去马六甲?梦梅觉察到,郑步沥暗中踩了这位嫂子一脚。梦梅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这次出去,主要想了个过番的心愿,从小到大还没出过国门。郑步沥起身取来一封信,是仰衡从上海寄来的。梦梅只看了看信封,说,字有长进。郑步沥说,随你了。梦梅说,最好别随我。郑步沥说,你看看信,跟我大谈国事呢,什么洋务派、立宪派、民主共和。梦梅只觉得脸上烧烧的,整个溪前的脸上都烧烧的,硬忍住没抽出信来。郑步沥说,你就看看嘛,帮我想想应该怎么回信。梦梅说,我不懂政治,也不感兴趣,就不凑热闹了。郑步沥发现气氛有些凝重,心里也想起了乃铿,就问,乃铿怎么样?梦梅只说,乃铿呀,明年就要出花园了,该找个好婆家了。郑步沥笑着说,我不管,那是你的责任。

2

次日早晨,梦梅离开了汕头。

郑步沥坚决不让梦梅坐老式木船,派人给他买好了洋船的票,还是头等舱。郑步沥又把自己的一身藏青色新西装送给他,当面要他换上,替他打了领带。又亲自送梦梅上船,临别时塞给他一个厚厚的红包。

正是梦梅昨天看见的那条洋船,三个大大的汉字“永祥号”底下是一串绕来绕去的英文。船老大是潮安庵埠人,所有的水手船工、大副二副,都是庵埠人。如此,洋船身上的那股子霸气傲气大大减少,洋船就像红头船,亲切感油然而生。开船没几分钟,船开始减速,在妈屿岛西侧停了下来。

正如所料,有人放下舢板,提着两只咯嗒咯嗒叫的活鸡划向妈屿岛。包括洋人,所有人都知道,两只活鸡是献给妈祖的。妈屿岛上有妈祖庙,这是一个不知起于何时的旧俗,出海的船都要先上妈屿岛,留两只活鸡在岛上,请求妈祖的保佑。不少乘客站在甲板上,深情注视着绿树半遮的妈祖庙。

随后船又动了,并开始渐渐提速。

越来越小的汕头埠就悄悄变成了另两个字:唐山。雪白的鹭鸶飞上飞下,咿嘎咿嘎叫个不停,有时几乎擦着人的耳朵飞过。船越快风越大。甲板上一直留着一些人,有洋人,也有像梦梅这样的,衣着时尚的本地有钱人。猪仔和水客一上船就进了底舱或经济舱,再不出来。他们对观看风景完全没兴趣。梦梅心里有一个冲动,吼三声的冲动,朝渐渐变小的妈屿岛和妈屿岛右侧的大陆吼三声,又在犹豫,好像被这身行头约束了,但终究还是吼了,第一声用了一半的功力,接下来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长,第三声之后,又加了一声。梦梅身后,有人在嚷嚷,因为几只始终追着船不放的鹭鸶在梦梅的吼声里翻着筋斗,正像被实物击中了,差点坠入大海。连续四声之后,妈屿岛就完全看不见了,右前方的大陆依然清晰。梦梅心里一下子舒服了,只是两个眼睛微微有点潮湿,好像被自己的四声吼叫感动了。之后,他坚持看着大陆,故意不回头,不去关心身后一伙人的反应。不久,梦梅听见一个洋人和一个老乡在议论猪仔的事情。洋人说,早在民国元年,孙中山先生就颁布了临时大总统令,明令禁止贩卖猪仔,主张保全国体,尊重人权,人与人之间没有贵贱之分,人与人相互平等,每个人都有不可剥夺的权利和自由,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实现?那位老乡笑着说,可惜,孙先生的临时大总统只当了九十二天,现在孙先生好像躲在日本。洋人说,袁世凯死了几个月了,孙先生的大总统为什么不能立即恢复?那位老乡认真想了想,说,表面看来,各路军阀争权夺利,分裂成直、皖、奉三大派系,实际上……洋人焦急地催问,实际上怎么回事?那位老乡可能看了看洋人的脸,说,实际上,各路军阀又有不同的国际背景,仰仗不同的外国势力,我担心,用不了几年,中国会被西方列强瓜分,正如英国侵占缅甸和整个马来半岛;法国侵占安南、老挝、柬埔寨,建立了法属印度支那联邦;荷兰把印度尼西亚占为己有,称为荷属东印度;而美国,取代西班牙占领了菲律宾。洋人说,你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军阀们,包括他们背后的外国势力,首先考虑的一定是一己之私,和价值观,和国体、民权没有半点关系。那位老乡问,孙中山呢?洋人说,依我之见,孙逸仙是唯一值得期待的。那位老乡说,孙先生是一介书生,在中国,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我担心袁世凯死了之后,各地军阀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中国很难不走向四分五裂。洋人问,陈先生自己更喜欢哪样呢?姓陈的老乡说,我们潮汕商人,有远离政治、埋头挣钱的传统,我阿公是举人,当了几年官,目睹了清廷腐败,才辞官回家,绝意仕进,创办实业。洋人问,据我了解,你们潮汕人辞官回家、弃文从商的例子很多,为什么?姓陈的老乡说,政治变数太大,往往由不了自己,而生意刚好相反,只要愿意吃苦,就没有做不好的道理。潮汕人做生意是不轻看小生意的,大生意总是从小生意开始的,生意大了还是当小生意做,低调谦卑、驴生拼死,永远如此。有两句潮汕谚语你听过没有?一句是:工夫久久可谋生,生意细细会发家。另一句是:一粒豆仔圆又圆,挨做豆腐变作钱。洋人先是哈哈大笑,然后说,谈起生意经来,你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姓陈的老乡说,我们还有一句话:宁可饿死,也不打工。洋人马上补了一句,就算打工,也是为了取而代之。这次轮到姓陈的老乡哈哈大笑了。停了一会儿,洋人又说,丁未起义首先在潮州黄冈打响,孙中山的钱,大部分是潮汕商人出的,所以,潮汕人不问政治的说法,是不是并不准确?姓陈的老乡变得严肃起来,不知该怎么说了。

听到这儿,梦梅转身回了船舱。

回到船舱的梦梅,心情也变得相当复杂。不过,他有另外的原因。甲板上的两个人提到了袁世凯之死,让他想起了自己。不能不说,袁的死,和他的过番是大有瓜葛的。三个月前,袁的死讯曾让他陷入绝望。因为哥哥郑复生和袁克定的特殊关系,梦梅对袁家一直暗怀期待,一旦时机成熟,袁克定一定会想办法报偿郑复生家人的,身为郑复生唯一的弟弟,他的机会就来了。但袁世凯竟然一命呜呼。直到刚才——当甲板上的两个人提到袁世凯之死的时候,他才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此次过番的决心,一部分来自袁的死。袁的死,让他,也让全家人彻底心灰意冷。于是,过番就成为唯一选择。正如很多人以各种可能的理由过番,夫妻之间吵一架都有可能成为过番的理由。过番如入邻,就是这样用数不清的大理由小理由促成的。身边的汪洋大海不再是绝路,而是生路——走投无路时的生路。然而,对他来说,生路仍然是绝路。事实上,他对衣锦还乡、东山再起,丝毫没有信心,甚至也丝毫没有兴趣。刚才,他眼里甚至闪出一个幻觉:自己随着几只翩然飞舞的鹭鸶毅然跳海了,像旧墙上的一粒沙子被风吹落。这让他再一次清晰地看见,死,不只是溪前男人摆不脱的厄运,更是溪前男人头脑发热时极易出现的冲动,是藏在血液深处的东西,所以他才急忙回到了船舱。

他比谁都贪生畏死,这也算一个发现。不过,和一伙有钱人混在一起,看着自己身上偏大的藏青色西装,他觉得别扭极了,不知道除了死还能怎样。不久那个洋人和陈先生回来了,从梦梅身边经过时,洋人主动和他打招呼,你好,我是乔治,英国人。梦梅只好介绍自己,我叫郑梦梅,饶平人。那位陈先生也跟过来,听到“饶平”二字,立即问,饶平哪儿?梦梅说,隆都。陈先生再问,隆都哪儿?梦梅说,银溪村。陈先生笑着说,我是前美的。然后三个人和另两位乘客围在一起,开始边喝潮式工夫茶边聊天。乔治谈兴更浓,他说,我是剑桥大学的人类学博士生,十年前来中国潮州准备博士论文,原计划三年完成,一晃三个三年了,至今还没写一个字,也不急着回英国去。陈先生说,鄙人姓陈,名光远,光亮的光,遥远的远,在暹罗和中国香港等地做一点小生意。一船的人都知道陈光远的大名,哪是小生意,是潮州八邑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家里有几座皇宫一样的大厝,出资修过很多路,建过很多桥,据说修汕樟铁路的钱,一小半是陈先生出的。梦梅当然也知道。而银溪村的郑氏家族,陈光远也有所耳闻,甚至听说过溪前郑和溪后郑的区别。

几个人能聊的话题很多,不过大家对英国人乔治和他的专业更感兴趣,都想听听一个剑桥大学的人类学博士对中国潮汕有什么研究心得。乔治避重就轻,先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我至少有一个发现,你们潮汕人走路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脚步声比较轻,另一个是大街上走八字步的人特多。乔治还站起来,故意用外八字走路,很夸张,很滑稽,令郑梦梅和陈光远等人大笑不已。乔治问,你们知道什么原因吗?几个潮汕人一致摇头。乔治说,走路轻,可能和从小总是光着脚走路有关,外八字大概是穿木屐的结果。大家仍旧在笑,乔治很得意,用自夸的表情问,我还不错吧?十年的韩江水没白喝吧?几个潮汕人的脸上只剩下好奇心,一模一样的好奇心,全都围住乔治,让他继续讲他眼中的潮汕。乔治做出为难的样子,皱着眉毛想了想,说,我翻遍史书,没找到一个潮汕历史人物曾经受过株连七族、株连九族这样的酷刑,你们说为什么?一伙潮汕人又是一惊,睁大眼睛相互看看,没法给出解释。乔治说,比如荆轲,刺秦失败,被秦始皇诛杀七族。再比如方孝孺,朱棣威胁他,要诛其九族,方孝孺回了一句,诛我十族又如何?于是朱棣就真的成全了他,诛其十族,还给后人留下一句话,读书种子从此绝矣。几个潮汕人中,有两三个渐渐变得跃跃欲试,急于表态,乔治一伸手制止了他们,自己接着说,潮汕籍历史人物,甚至没有一个人享受过次一级的酷刑,比如凌迟、车裂、剥皮、腰斩、阉割、烹煮等等,你们说说,到底为什么?大家争先恐后说了很多,最后,陈光远嘘了一声,说,请大家安静,听洋人乔治怎么解释。乔治鬼鬼地一笑,又稍稍等了等才说,我以为,你们潮汕人是全世界最现实主义的一群人,你们潮汕有一句话,最能说明你们的现实主义性格。哪句话?大家都问。乔治说,“赊三千不如现八百”,眼下有现钱现利,先拿在手上就心满意足,明天后天的三千,我不稀罕。这样的性格就决定了,你们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不会做无法预见的事情,不会玉石俱焚,不会抛头颅洒热血,不会拿身家性命押任何宝,你们不会做那样的傻事蠢事,你们最懂得知难而退,因为,你们有地方可退,你们相信,海的另一面总是陆地,一块和潮汕平原相似的陆地,天无绝人之路,没路可走了,可以去讨海,没事可做了,鼻屎能卖钱,能把鼻子抠到流血为止。听了乔治的话,大家很安静,也很泰然,不觉得脸红,也不打算否认,不过,人人脸上都有了一点相似的伤感,这逃不过乔治的眼睛。有人还想听乔治再说下去,乔治摇头说,不,我要和你们做个生意,以物易物,好不好?我讲我的研究心得,你们呢,给我讲讲古。一听讲古,大家一个个全都眼珠子放光,人人好像都有一肚子古。

第一个古是梦梅讲的:

从前有一个少年,名叫公冶长,他有一个特长,能听懂鸟语。一天的黄昏,公冶长端坐在窗边,正在读书,听到一只鸟在窗外的树上叫个不停,仔细一听,原来是:公冶长,公冶长,南亩有羊,就在石堆旁,肥且嫩,遭犬噬而亡,你去吃了肉,我等来将骨头尝。公冶长马上就出去了,很快就找到了那只死羊,提回家,收拾好,当天晚上就把半只羊煮熟,一家人吃了个痛快。第二天,羊的主人顺着血迹找上门来,让公冶长交出羊。公冶长交出剩下的半只羊,说,羊是我从路上捡来的,一只鸟告诉我,石堆旁有一只死羊,快去捡回来。羊的主人认为公冶长胡说八道,就把公冶长扭送到官府。到了官府,公冶长的说法没变,还是说,自己能听懂鸟语,狗把羊咬死了,是鸟告诉他的。官府自然不信,把公冶长关进大牢,等候过堂。狱卒锁好门正要走,这时正好有几只鸟,从西边飞来,停在屋顶,啾啾啾叫个不停。公冶长叫住狱卒,让狱卒和自己一起听鸟语。狱卒直瞪眼睛,问公冶长,鸟在说什么?公冶长说,鸟语是一首诗:反贼自西来,旌旗正猎猎,弓矛复森森,快找县太爷。狱卒这次不敢大意,决定试试公冶长听鸟语的本领。狱卒找来两把米,一把蘸过糖水,一把蘸过盐水,把两把米撒在牢房门口。几只鸟飞下来,疯疯癫癫地啄食起来。不等狱卒发问,公冶长说,鸟又说话了。狱卒问,鸟在说什么?公冶长说,鸟语又是一首诗:米白饭香,且慢且慢,有些半甜,有些半咸。狱卒急忙跑回去,把公冶长听到的鸟语告诉了县太爷。县太爷不信,狱卒说,我们验过了,一点没错,公冶长真的能听懂鸟语。于是,县太爷派一支官兵加固东西城门的防守,又派一支官兵潜伏在城外,内外夹击,大获全胜。公冶长的事迹被朝廷知道了,皇上宣其进京,亲自试验,果然名不虚传。公冶长的官职从此便屡屡擢升,位至公卿之上。

这个古,大家一致说好。

乔治说,我听过很多古,这个古真的没听过。

有人说,该乔治说了。

乔治说,好吧,我就说说我的另一个发现。刚才这个古,也证明了我的一个发现。我实话实说,你们可不能把我丢进大海。

有人说,你随便说。

乔治说,干脆我也讲个古吧,是我亲眼所见。有一次,我在府城衙门的门口碰到了一个人,一个从乡下来的农夫,他大老远跑来,是为了申诉冤情,可是,好不容易到了衙门口,却不敢进去。守门的官兵问他办什么事。他笨嘴拙舌,咕哝咕哝,怎么都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倒罢了,官兵闻到一股子尿臊味,低头一看,农夫竟然尿裤子了,脚底下湿漉漉一片,冒着热气。

大家全都无声无息。

乔治问,你们听明白了,不用我解释了吧?

大家看上去还是想听乔治的解释。

乔治说,恕我直言,你们最想干的事情,其实就是当官。公冶长做梦都想当官,所以才有了这个通过听鸟语当官的古。另一方面,你们又特别趋炎附势,特别怕官,见官矮三分,那位府城农夫就是最好的例子。

有人说,公冶长是山东人。

乔治笑而不语,笑得深不可测。

又有人说,这不能怨我们,告官穷,告鬼死,宁睡垃圾堆,好过打官司,身为平头百姓,全中国的草民贱民恐怕都是如此。

乔治鼻子里很重地哼了一声。

陈光远说,好吧,我也来凑个热闹。

于是陈光远开始讲他的古:

从前有一对夫妻,家境贫寒,生了三个儿子,前两个先后结婚了,两个媳妇是同一个村子的。没多久,这家的婆婆过世了。守过三年孝之后,两个媳妇想结伴返厝看望自己的父母,但公公一直不同意。过了几天,两个媳妇又开始挂念娘家了,又去找公公。公公还是不想让她们走,又不好意思再三拒绝,后来就想出一个有趣的点子,说,不让你们回去,你们肯定会说我不近情理,那好吧,现在我允许你们回去,但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回来的时候,每人要给我带一样礼物,一个须用纸包些火来,另一个呢用纸包些风来。你们好好想想,能不能做到?能做到就回去,做不到就别回去。两个媳妇归心似箭,没多想,先答应了。回到娘家后,把公公的要求给大家讲了,没人知道如何准备这两样礼物。邻居家有一个待嫁的姿娘仔刚好来串门,她一听,笑着说,这太简单了,把灯笼点着,不就是用纸包起来的火吗?拿一把扇子,摇来摇去,不就是用纸包起来的风吗?于是,两个媳妇,一人提着个灯笼,一人拿着把扇子,高高兴兴回婆家了。提灯笼的那个,进门前把灯笼点着了。拿扇子的那个,打开扇子,扇来扇去跟在后面。公公一看,大为吃惊,问,这是谁出的主意?两个媳妇并没有撒谎,如实说,是邻居家一位妹仔的主意。公公问,那位妹仔是否已有许配?两个媳妇说,还没有。公公就立即请人前去给自己的小儿子说媒,一说就成了。公公也不在乎双方的生辰八字到底合不合,甚至也不管是不是良辰吉日,很快就把喜事办了。办完喜事后,公公给全家定下一条规矩,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小儿媳负责管理,凡事都要和小儿媳商量。从此,小儿媳真的成了家里的小当家。她说,人穷无穷山,穷山够你搬,以后落田不可空手而去,收工也不可空手而回。去的时候,用担子挑上家里的肥料,路上碰见驴粪马粪,也要拾进担子里,回的时候,四处拔些柴草带回来。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这家人,家中柴草充足,田地渐趋肥沃,日子也越来越好。这家人后来打算起房子,小儿媳要求大家每天捡一些石头回来,起房的时候就不用花钱买石头了。没多久,外埕的一个角落就堆满了石头。一天,有人来家里做客,从这家人的石堆里发现了一块玉石。客人说,我最近急需一些石头,你家这些石头我出高价全部买走。公公说,我家的事情,由小儿媳说了算。小儿媳来了,一听这人愿出高价买一堆不值钱的烂石头,其中定有蹊跷,于是就狠心出了个天价。客人心里可以接受,嘴上却说,是不是贵了点?小儿媳一口咬定就这个价,一分不能少。客人假装委屈,说,那好吧,两天后我带上银子来搬石头。当天晚上,小儿媳思来想去,相信石头堆里一定有一块石头不是寻常石头,要不然对方不会出如此大的价钱。接下来的两天,小儿媳带领全家人把原来的一堆石头全部转移到秘密的地方,又从外面搬来同样多的石头,堆在老地方。第三天,客人赶着马车来了,客人如数放下银子,坐下喝茶,等这家的三个男人把一堆石头搬上马车。客人要离开的时候,小儿媳留下一小半银子,把大部分还给客人,说,一堆烂石头,不值那么多钱,我跟你闹着玩的。客人礼让一番收下银子,高高兴兴回家去了。回到家,翻来覆去也找不到那块玉石,生了两天闷气,重新来到这户人家,老老实实地说,原来那堆石头里,有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石,我愿意出数十倍的价钱买走那块玉石。客人这次出的价,真是天价,是原来的几十倍,足以起一座像样的大厝了。这次,小儿媳不再讨价还价,把客人带到藏起来的那堆石头前,让他自己找自己的玉石,很快就找见了。这户人家就这样发财了,把原来的土厝推倒,起了全村最漂亮的一座下山虎。

乔治鼓掌说,这个古也很棒。

大家纷纷起哄,该你了,该你了。

乔治说,不是我耍赖,这个古也证明了我的一个发现。

大家不再嚷嚷,顿时静了下来。

乔治说,这个古,塑造了一位潮汕姿娘,和我对潮汕姿娘的认识完全一致。可以肯定地说,潮汕姿娘身上的自我牺牲精神,还有她们的聪明、顽强、本色,对于一个家庭不可或缺的作用,全世界绝无仅有。

大家一时变得相当安静,每一双眼睛里似乎都有几个姿娘的身影。舱外是凶猛的风浪声,不用说那已经是外海的风浪,无边无际的南中国海,由北向南大尺度呼啸而过的风,唐山早就看不见了,任何山都无踪无影,这个世界变得异常简单,除了天,就是海,还有一个人加上他记忆中的几个姿娘。

乔治说,你们这些男人,说话呀!

有两个人只是低声嘘着长气。

乔治说,你们,你们这些男人对你们的女人是有亏欠的,你们越是成功就越是对她们有亏欠。对不起,这是我的另一个发现。

没有任何人质疑乔治这些话。

好在有人来通知,开饭了,开饭了。

乔治问,没人请我吃饭吗?

陈光远说,好吧,我请大家吃饭。

一伙人并不客气,跟着陈光远下楼梯去了餐厅,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后,仍然显得有气无力,目光僵直且严肃。乔治说,你们这些男人也没有必要过于伤心,你们也很棒,比如,陈先生讲的那个古里,公公的形象就是潮汕男人的代表,他不拘一格降人才,打破规矩选贤任能,把整个家业都交给小当家,很了不起。实际上,崇尚才智,认为有脑子就有银子,依凭实干,常说只要懂得使劲粗糠也能榨出油,以及在善于学习、志趣高远、知恩图报、钦慕正义、爱家爱国等方面,也没有能出潮汕男人之右者,真的,我并没有拍你们的马屁,我说的绝对是真话。一伙刚刚还在唉声叹气的潮汕贵族,这下便高兴得手舞足蹈,嗷嗷直叫。

不久,开始上菜了。

最先上来的是卤鹅和生腌龙虾。

乔治一看,直咽唾沫。

乔治说,我比你们更懂潮州菜,信不信?

有人低声说,鬼才信。

乔治就站起来,指着生腌龙虾说,这是青龙虾,不是龙仔虾。龙仔虾生活在海礁石缝里,青龙虾肯定是从凶猛的海浪里捕到的。而且最好是秋天的青龙虾,大小最好在半斤以上一斤以下。制作的关键是,不过淡水,先用高度酒浸泡,再用稻草包裹,然后敷以粗盐,渍一个昼夜,再配以若干佐料。最后沥干水分,风干。这样千锤百炼而成的青龙虾又像是神的杰作,全无人工痕迹,真是妙不可言。各位仁兄,你们现在应该知道,我的博士论文难产的原因了吧?

笑声中更多的菜上来了。

陈光远问大家,要不要酒?

乔治抢先说,当然,怎么能少了酒?

实际上陈光远已经点好了酒,一种是潮州米酒,一种是“肉冰烧”。

陈光远问乔治,肉冰烧你也知道?

乔治撇撇嘴,说,不知道。

陈光远说,这肉冰烧是海盗们发明的,主要原料是高粱和白米,但是,还有更重要的一样原料,猪白肉,米酒酿成后,放进大块的猪白肉,越肥越好,用来吸收乙醇,整整一年后捞出白肉,将酒重新蒸馏,酒的血性不变,烈度明显减弱,让酒味变成一种肉质的烈,温软的烈,入口醇厚,妥妥下肚,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可以想象,海盗们歃血盟誓,此物绝对是不能缺少的。

乔治用摇头表示赞赏。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天近黄昏。一伙醉鬼吵吵闹闹回到舱内,折腾了半夜,说了无数动感情的话,然后一个一个倒头睡去。梦梅则是毫无睡意,一个人在甲板上站了很久,月光下,成群的鲸鱼和海豚在白浪里快速游动,原本平静的海面霎时巨浪翻滚,前赴后继,远远望去,白色巨浪的范围越来越大,一直延伸到几百米之外,鲸鱼喷出的一束束水柱冲天而起,水柱里还有大大小小的鱼虾蟹鳖。几只光滑的海豚竖着身子高高跃起,再横下身子重重地砸下去,发出令人惊讶的脆响。这时刚好有一个轮休的大个水手也来到甲板上,两人一同低头注视着月光下的海豚。大个水手淡然地说,龙兵过。梦梅问,这就是龙兵过?大个水手说,是呀,运气好才能碰着。梦梅想,自己第一次出海就碰着了,可见自己此行的运气不错。大个水手问,你知道海豚为什么竖着跳起来横着砸下去吗?梦梅说,不知道。大个水手说,海豚横着身子砸向海面,是为了把周围的鱼群砸晕。他心里暗暗感叹,到底是走海的人,真够熟悉大海。他说,这一船人,最亲最亲的人就是你们——船工和水手,比父母还亲。对方问,为什么?他说,你看现在,茫茫海面上四顾无依,一船人的安危存亡全在你们手上。对方说,大家都能这么想就好了。他问,有人不这么想吗?对方说,当然有呀。

后半夜,底舱的乘客突然闹腾起来,好像在打群架,火气不小,动静很大。梦梅和乔治相互看看,便一同下到底舱。还真的有人在打架。昏暗极了的灯光下,无数双眼睛都发着绿光。一方是八九个猪仔,一方是船老大、大副和四五个水手,包括前半夜和梦梅在甲板上聊过天的大个水手。看见梦梅和乔治,大个水手立即迎过来。梦梅问,怎么啦?大个水手指着身后的一堆人说,问他们。船老大也迎过来,说,船尾跟着几条大鲨鱼。乔治问,鲨鱼和打架有什么关系?船老大说,鲨鱼缀船尾,必有灾祸来。按照规矩,船上如果正好有死尸,就抛下死尸喂鱼化煞,如果没有,就要从老弱病残里挑一个。梦梅马上听明白了,大声说,胡来,民国都五年了,还来这一套?船老大说,老规矩不能破。梦梅喊,红头船时代的陋习早该废除了,火船也没必要担心几条鲨鱼。船老大说,这些人签过生死合约,合约上写得清清楚楚。梦梅问,生死合约?我怎么没签?大个水手喊,所以你们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头等舱的乘客和水客没订生死合约,快回去吧,别多管闲事。

这时陈光远等人也下来了。听清原委后,陈光远说,你们是故意杀人,知道吗?

乔治也说,对,是故意杀人,上岸后立即报案。船老大脸色变了,不再说话。陈光远盯着船老大的眼睛说,如果必须选一个人喂鲨鱼,那就选我吧。船老大说,那怎么敢?乔治问,陈先生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大个水手喊,这些猪仔签过生死合约,合约上写得明明白白。一群猪仔喊,我们不识字,糊里糊涂签了合约。乔治说,这么说来,生死合约便是预谋杀人的证据喽。有人在不停咳嗽,并喊,放开我,放开我。船老大说,我们是有讲究的,只会挑选老弱病残,船上有很多水客,我们绝不会把水客丢下船去。乔治问,猪仔和水客又有什么不同?船老大说,我们潮汕的劫匪盗贼都不打水客的主意。乔治说,对呀,事实说明,你们是很有人性的,你们还可以做得更好,听我的,把人放了,从今天开始废除这条规矩。船老大蹲下去,埋起头不吱声。陈光远说,大家鼓掌,从今天开始,废除这条规矩。但没人鼓掌。陈光远问,大家不同意吗?有人喊,船老大还没表态。船老大久久地直着脖子,突然出现的安静中,只剩下一个人在尖声咳嗽。等咳嗽声暂停的瞬间,船老大说,这条火船是三个弟兄合伙买的,我只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我一个人做不了主。陈光远说,先说你自己同意不同意。船老大气呼呼地说,我同意。于是所有人都用力鼓掌。那位咳嗽的老人哭着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我给你们磕头了。梦梅和陈光远一左一右赶紧把老人扶起来,梦梅摸了摸老人的额头,说,烧得厉害。陈光远回到头等舱,马上又回来,手上有两颗小小的白色药片。德国产的退烧灵,服一颗,好一半,陈光远说。一个船工端来半碗淡水。陈光远说,研成粉末,效果更好。船工带着药片回灶间了。那位老人又急急地咳嗽了几声,喘着粗气,很抱歉地说,等我从暹罗回来,就不怕死了。乔治问,为什么?老人说,去暹罗和儿子见上一面,就可以放心死了。

梦梅、乔治和陈光远上到二等舱,直接去了甲板。甲板上有一层水,说明下过雨,此刻的天空却是晴朗无云,曙色喜人。这只是在海上的第一个早晨,接下来还有十几天时间。三个人扶住栏杆,注视着太阳将要升起的那一边。陈光远叹息一声,说,真不好意思。乔治问,什么不好意思?陈光远说,刚才那一幕多丢人。乔治说,不,他们对待水客的态度,船老大艰难的内心转变,那位老人满脸的歉意,都让我非常感动,不在船上,体会不到这种永恒的人性温暖和同舟共济精神。梦梅说,应该向你学习,刚才我差点要动手打人了。陈光远说,是呀是呀,我差点开了枪。乔治问,你有枪?陈光远从衣袋里摸出手枪,递给乔治。乔治把玩了片刻,问,能不能开一枪?陈光远问,你会吗?乔治说,我潮州家里也有枪。

一声枪响,天光大昼。

稍后他们回到头等舱,听说还是丢下去一个人,不过,是一个假人——那位发高烧的老人原来是一个扎灯笼的师傅,他和几个聪明的水客合作,用篾条、硬纸板和彩纸扎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假人,假人的肚子里填进去一些荤料,猪骨鱼骨、剩菜残羹之类,让假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的肉香,还给假人起了个人人知道的名字,林道乾,那是曾经威震四方令人闻风丧胆的一个大海盗。名叫林道乾的假人被抛下船后,几条鲨鱼果然上当了,一眨眼就把假人撕了个粉碎。火船趁机提速前行,甩掉鲨鱼。这样一来,所有人才觉得放心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连那位幸免于难的老人,连那些愤愤不平的猪仔和水客,也都放心了。一个在红头船时代延续了数百年的陈规旧俗,突然废而不用,人人心里还真的不踏实。

3

连续十几天在海上,讲了很多很多古,直到没古可讲,再唱潮戏、说潮州歌册,每一样梦梅都能来两下子,这样下来,梦梅、乔治和陈光远很难不成为好朋友。由于是顺风,船跑得也比平常快,提前一天进了暹罗湾,半天后顺利停靠在炎热的曼谷港。三个人在船上已经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上岸后又是一番依依惜别,说好一定要多联系,多见面,然后才各奔东西。那伙水客一上岸就开始忙碌了,纷纷给晕头转向的猪仔们和急欲离开的其他乘客分发各自的小广告,一边说,记得尽快寄平安批啊,寄平安批找我啊,批一封银两元,老规矩,一上岸马上就要寄的,一天都不能耽搁的,钱可以先欠着……梦梅要了一张小广告,看见上面除了广告语,还有批局的字号,还有印章,就多要了几张,仔细收起来,先离开了。

梦梅的落脚点是郑步沥介绍的,溪后的一个生意伙伴,在曼谷开碾米厂,名叫林阿为,潮阳和平人,很近的老乡,到了番畔,就更是老乡。林阿为的碾米厂开在湄南河边,梦梅直接去厂里找到了林阿为。

一个穿着工装,满身灰尘的高大后生仔从厂房里快步走过来的时候,梦梅不敢相信那就是林老板。草草交流几句之后,林阿为不说多余的话,立即扛起梦梅的行李,带梦梅回了家。一路上梦梅再三提出自己扛箱子,林阿为就像没听见,走得比梦梅还要快。不出十分钟就到了同样在湄南河边的林公馆,一座中西合璧的花园别墅,中式的院门上挂着“九牧世家”的匾,进门仍是中式花园,曲水流觞,杂以花木,花以荷花和兰花为主,光兰花就有四五种,几乎是一个兰花园了。穿过大大的花园,正面是三层洋楼,尖顶,红砖,门窗均为拱形,窗套半中半西,有潮汕嵌瓷,也有彩釉瓷砖、花岗岩、楠木等各种材料,灰雕、木雕、浮雕、通雕,样样齐全。走进别墅,宽敞的大厅则纯粹是潮汕富贵人家的味道,墙上挂满名人字画,远的有黄慎的山水立轴、刘墉的行书对联,近的有翁方纲的隶书中堂和康有为的草书四条屏。康有为的草书携风带雨,令人头皮发颤,可惜挂错了,第一条和第四条是对的,二、三条则刚好反了。内容是韩愈的《山石》,梦梅会背,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梦梅是见了好字就移不开眼睛的人,一边仰头琢磨一边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林阿为?终究没能忍住,也有借机显示一下自己水平的想法。林阿为一听就朗声大笑,说,我不识字,可不是我的错啊。梦梅当时就踩着凳子,将二、三条互换了位置。

后来知道林阿为的确不是谦虚,他真的没上过一天学,虽然不识字,却不缺少斯文,往往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谈笑间自有一种令人折服的气场。还有一个被称为潮州头号才女的老婆,姓蔺,名采儿,府城人,两人同在暹罗,共同管理碾米厂。订合同,内容由蔺采儿把关,林阿为只负责签字。他说,我只会写“林阿为”三个字,加起来不到三十画,这辈子也不打算识更多的字了,不抢你们书生的饭碗了。梦梅在暹罗略有些人缘后,便知道“林阿为”三个字已经不单是一个人的名字,更是豪爽、义气和信誉的象征。据说和林阿为做生意,很多时候根本不订书面合同,只有君子协议,一诺千金,比纸上的合同还管用。在为数众多的潮籍商人里,林阿为的财富居中偏后,但名声一点也不小,无论如何是一个人物。

沾了康有为和韩愈的光,林阿为对梦梅钦佩有加,当天就请他做自己的助手,梦梅说,不敢不敢,先让我有个立锥之地就好。

林阿为说,如果不嫌弃,就住在我的员工宿舍,我给你腾出个单间,吃厂里的大锅饭,厨师是从潮阳带过来的,很地道。

梦梅说,太好了,房租和饭钱我按月付。

林阿为几乎要发火,说,你别欺负我们潮阳人。

梦梅说,阿兄,我哪敢欺负潮阳人!

安顿好自己后,梦梅马上要做的事情是寄平安批,当然越快越好,目的只是报平安,不寄钱不必脸红。不过,依习惯应该至少寄银两元,取双数,图个吉利。“批一封,银二元”,童谣也是这么说的。在海上漂泊两三个月,除了海盗、风暴、瘟疫,还有种种难以预料的突发灾难,最终有机会寄“批一封,银二元”的人,往往仅剩十之三四,所以这平安批就不单单是一封批了。

从小就知道有一种家书,叫“平安批”,在少年阿佛的想象中,人因此而分为两种,一种是寄平安批的人,一种是等平安批的人。后者比前者可怜多了,除了在家里苦等和拜老爷,什么事也做不了。收到一封平安批,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至于以后,暂时可以不牵挂了。而前者,就算受尽磨难、吉凶未卜、生死难料,总少不了一种逍遥自在、独来独往的味道。对那些过番者的想象,在一个不识愁滋味的孥仔心里,像做梦一样无边无沿。那是一个无限大无限远的美好世界,那个世界名叫番畔,要多大有多大,要多远有多远,要多美有多美。

梦梅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对邮票和邮戳感兴趣,是在石的教会学校读书的时候,一个英国老师收到了从诺丁汉寄来的信,他帮忙把信转交给老师的时候,想起了家里的饼干筒,想起了饼干筒周围的欧洲城堡和头发弯曲的番姿娘,于是便怯怯地问,老师,能不能把邮票送给我?老师问,为什么?梦梅说,喜欢。老师便抽出信,把信封给了梦梅。梦梅打算撕下邮票,撕起一个角,老师帮忙用剪刀连后面的信封也剪下来,告诉他,用温水泡几分钟,邮票就会自动脱落。老师还说,如果要集邮,最好把实寄封也留下来。梦梅从来没听过集邮和实寄封的说法,只觉得邮票好看才愿意收集。老师说,在我们英国,很多人爱好集邮,英国王室就有集邮的传统,据说那些邮票相当于王室的一半财富。那之后,梦梅就开始更自觉地收集邮票,但仍然只是为了好看。几个英国老师会主动把丝毫没有损伤的信封送给他,有时还有明信片。作为交换,梦梅也承担了一个任务:替老师去两里路之外的英国传教士杜神甫的住所领取包裹和邮件。和杜神甫熟了之后,又多了一个集邮的渠道。自己家收到的从马六甲或者槟城、新山、怡保寄来的番批,也开始由梦梅负责收存和管理。梦梅知道,自己家的番批是从南洋的最远端寄来的。而邻居们收到的番批,大多来自暹罗。人们说,暹罗和安南是最近的番畔。后来,来自暹罗和安南的番批他也收集了不少,他很容易就能从邻居家讨到手,因为他是招人喜爱的阿佛,再说邻居们收到批银就万事大吉了,至于批封、批封上的邮票邮戳什么的,留下来还占地方,吸水烟的人倒是可以撕成条从煤油灯上引火,但也可有可无。有些批封里,还有信。在阿佛看来,那些半懂不懂的信,都是一个口气,开头总是“敬禀者”“跪禀者”“敬启者”,结尾总是“金安”“玉安”“大安”这类话,中间的内容一律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就像同一个人写来的。如果碰到字好一些的,阿佛可能会多看一两眼。番畔来的信叫批,国内来的信还叫信,但最多的还是批,美国、日本、安南、印度、石叻、暹罗,到处的都有,多一半是暹罗的。番批和英国老师们收到的信有两个明显区别,一个是番批多数是银、信合一,首先是用来寄钱银的,其次才是家信,番批上只写着钱的数额,钱在批脚手上,由批脚一家一家亲自送上门来,收到钱和信的人要写回批,表示自己收到钱和信了,再由批脚带走;另一个区别是番批大部分没贴邮票,只盖着一些印章和邮戳,有朱红的,有蓝色的,有黑色的,比如余事不用、专理收批、侨汇兑讫、付讫等等。批封背面的骑缝线上,从上到下一般印有多枚护封印,除了“护封”二字,还有各种各样的如意章。“护封”二字,各家有各家的写法,如意章也是千差万别,和邮票一样令人恋恋不舍。比较起来,番批比英国人的信实在更复杂、更耐看,碰到书法好的,就更是百看不厌。同一户人家的番批如果信还在,连续起来还可以当故事看。有些批脚会悄悄进村,直接找到收批人家,有些却十分张扬,会故意站在村口扯着嗓子大喊几声,收番批哟,番批来了……马上就能感觉到,整个村子都在摇晃,四处传来咣当咣当的开门声和稀里哗啦的脚步声。批脚们的声音那可是长时间锤炼出来的,扯得很长很长,颤巍巍、热乎乎的,几乎能把村子的魂勾了出去,连村里的鸡鸭猪狗一时都会静悄悄的。

想不到眼看三十岁了,梦梅自己才有机会成为寄平安批的人。梦梅离开碾米厂,步行来到三聘街。刚刚进入街区,恍若那天从隆都到了汕头,所见所闻完全是潮人世界,甚至是加倍了的潮人世界。满耳朵的潮州话被异乡的炎热空气传来传去,听着倒有些耳生,仔细体会一下,才知道那其实是另一种熟悉,就像同一样东西被擦洗干净了一样。连暹罗人都能说几句潮州话。

没走多远,就已经看到了好几家银信局或者批局,有些从小知道,要么无数次在批封上看见过印戳,要么在汕头或隆都街头看见过同一家批局在国内的分号。比如致成、万成顺、永和丰、致华丰、振盛兴、顺成利舜记、陈炳春、万兴昌等等。这些字号平时记不得,此刻从眼前次第掠过时,才发现它们像遗传密码一样藏在记忆的至深处。而今天,正像是终于觅到了记忆的源头。

随后又看见了妈祖庙,就立即改了主意,先去给妈祖上个香。红墙朱瓦的妈祖庙,比梦梅在汕头见过的任何一座妈祖庙都更大,更气派。门前是不小的广场,照壁立在广场和庙门之间,照壁上是嵌瓷的画面,澄波红日,瑞气照人,令梦梅心头忽然一热。朱漆大门前是两面大石鼓,两尊大石狮,两根高高的旗杆。进门后,梦梅粗粗看了两眼建庙的碑记,有“始建于乾隆二十年”的字样。随着人流,梦梅走进前殿。头顶有“海国安澜”的大匾,梦梅出于本能,先欣赏四个大字的书法,常见的俗体颜字,肉多筋少,但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协调。大殿正中,是金身的妈祖。梦梅觉得,妈祖的目光和自己的目光有一瞬间的真切碰撞,并不单单是一个神和一个人的对视,而是一个苦难的母亲和一个苦难的儿子之间的亲密交流。这样的念头似乎冒犯了什么,所以梦梅急忙跪下去,一拜,再拜,三拜,手中并没有持香,心里也没有愿想,只是把全部敬意和辛酸都存放在简单的跪拜和作揖中。起身时早已是以泪洗面。晕晕乎乎来到殿外,摸出几枚龙银投进功德箱就匆匆离开了。

妈祖庙门外不远处有人卖猪血汤,梦梅立即馋得要死,连半步路都走不动了,过去用眼神要了一碗。不久,一碗热腾腾的猪血汤端来了,切得不薄不厚的猪血,加上半把不软不硬的真珠花菜,只喝了半口,整个潮汕便连根拔起,鱼一样滑入喉咙,好像望穿秋水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碗猪血汤。梦梅慢悠悠地喝起来,喝一口,看一眼三聘街上的风景,大有享用不尽的意思。

刚到暹罗吧?

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

梦梅笑了,此时刚好听见了一句潮戏台词,眼珠子打转,“西胪旧梦已阑珊”,《苏六娘》里逼亲那一段,等着听下一句——“不堪回首金玉缘”,却没有听到,怀疑刚才的声音是从这碗猪血汤里浮上来的。

不再来一碗?

梦梅笑着摇头。

一碗猪血汤下肚,只觉得两个腮帮子烧乎乎的,全身也发热,真想学身旁几个食客的样子,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原以为潮汕是全世界最热最湿的地方,现在才明白暹罗的太阳能烤死人,湿气也很重,全身上下黏糊糊的。梦梅付了钱,继续往前走。随即看见石龙军路的万昌批局门口有不少人在排队,一看就知道主要是潮汕老乡,大裆裤,粗布衫,光膀子的,赤脚的,站着的,蹲着的,大声聊天的,蹲在地上吸水烟的,个个都松松垮垮,一身酸肉,不把暹罗当番畔的样子。于是梦梅想,刚才卖猪血汤的人很可能就是这样看出自己是新来乍到,自己还没做到目中无暹罗,整个人大概还绷着劲,生手生脚,缺了一点无所谓。

梦梅问一个人,在等什么?

对方说,等着寄批。

梦梅走进批局,看懂了大家为什么会排队:只有一个人在写批,那人很年轻,听寄批人讲完打算说给家人的话,再转为清晰的书面行文时,显得力不从心,常常抓耳挠腮,久久难以下笔,书法也很一般。旁边还有三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茶具,自己会写批的人,一边喝着茶,一边慢条斯理地写着批。其中一张桌子旁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只是在喝茶,八成是老板和他的儿子。两人的茶具更有档次一些:小火炉,朱砂壶,玉质小杯,貌似三心二意,散漫中却透出另一种认真,一口茶下去,眼中的风月半热半冷,无悲无欢,令那些排着长队的寄批人嘴唇发干,目光飘忽。后生仔抬头示意梦梅坐下喝茶。梦梅的确想喝茶了,馋得直咽唾沫,便坐下来。梦梅说,寄个批,报个平安。后生仔说,今天人多,要等。老板模样的人说,写批先生这两天有病了,临时找人顶替,是生手。

梦梅问,我可以帮忙吗?

老者看了看梦梅,有岂敢劳驾的意味。

梦梅笑着说,免润笔啦。

老者也一笑,说,润笔一定要给。“润笔”二字让老者相信,此人肚子里可能有些墨水。后生仔立即起身离开,和另一个后生仔从柜台后面抬出一张桌子,直接摆在批局门口。砚台、笔墨、印章、算盘、批封和信纸,都准备好了。还来了一位助手,在旁边研墨、收钱、登记。

寄批的人一眨眼分成两队。

梦梅坐好后,先亲自研墨,墨锭发出的声音和刚才大有不同,细腻,甜柔。墨锭在薄薄的水中时快时慢,拖着微黑的尾巴,连砚台都显得无比受用。梦梅随即拿起笔锋有些发秃的小楷笔,抬头看向第一个人。

那人说,我要给细妹寄六个鹰洋。

那人把六枚摞在一起的鹰洋轻轻放在桌上。

梦梅用记忆中的模样开始写批封:

吉信烦至海邑江东汕州龙头角。

那位老者一直立在梦梅身后,等着瞧此人是否真的有两下子,这一看,马上说,一手好字!字真是好!真是好!米南宫的传人啊!甚至还用手势比画了一下米氏用笔。

写好批封,梦梅抬头看向寄批人。

寄批人还没出声,眼睛先湿了:前天晚上,梦见我阿娘站在我旁边不说话,面色灰土,我从梦中惊醒,整整一天都打不起精神。最让我伤心的是,做梦的晚上,正好是先母忌辰的前一日。现寄银六元给我细妹婵花,请她收到后马上去我母墓前,替我祭扫,并转告我母,儿一切安好,万勿挂念。

寄批人抹完眼泪又说,我叫李广基。

梦梅立即在信纸上写起来:

婵花细妹:

前天,即九月二十二日深夜,我梦见吾母,立而无言,亦无喜色,使我惊醒,一夜难眠,今日全无宁心。最为痛心者,有梦之夜,正是吾母忌辰之前一日也。今寄鹰洋六元,内抹四元由你家用,二元用作祭奠吾母之资,万望细妹在坟前禀知母亲,我在暹中一切安好,请勿挂念。

愚兄 广基

丙辰九月廿三日

写完三封批后,梦梅这边的队伍越来越长,另一边只剩下寥寥数人。有人还在悄悄议论另一个人的字,称之为“鬼字”,小声说“谁要写那鬼字”。一伙目不识丁的番客也宁愿多等一点时间,要请书法更好的写批先生写批,这让批局老板也长了见识。刚才那位老者正是老板,万昌是他的名字,姓宋,惠来人。等最后一个寄批人离开后,宋万昌问梦梅,请问先生在哪里高就?梦梅说,不是先生,是亡命之徒,刚下南洋没几天,这不,才要寄平安批。宋万昌说,我看先生西装革履,器宇不凡,哪里像亡命之徒?总不是孙中山的革命党吧?梦梅有些紧张,忙说,不是不是,没那水平。宋万昌小声说,革命党不会白流血的,从丁未起义到武昌起义,动静一次比一次大,起码驱除鞑虏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梦梅说,老兄,我真的不是革命党。宋万昌重新打量一番梦梅,说,好吧,是不是都好,我们这儿正缺人手,尤其缺一个写批先生,如果愿意屈尊,就留下吧,待遇从优。做一个写批先生?这是梦梅未曾想象过的,但一听就喜欢,怦怦怦的心跳不会撒谎,好像他的野心也就这么大,做一个写批先生,做一辈子都可以。只是好事来得太容易了,不好意思马上答应。宋万昌说,吃住我们都会免费安排,月薪八十元港币。梦梅说,老兄,咱们只是一面之缘,你真的放心吗?宋老板笑着说,我自有识人的绝招。梦梅倒想听听,所谓识人的绝招,绝在何处。宋老板说,你猜。梦梅不说话,但心里已有猜想,无非是“字如其人”之类。宋老板说,其实,我所欣赏的,并不是你的字,也不是你的文,透过你的字和文,我看见了你的另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是德。梦梅半信半疑之际,宋老板又说,梦见吾母,立而面无喜色,使我惊醒,日无宁心,最为痛心者,有梦之夜,正是吾母忌辰之前一日也——这些话,一字一词都很真,无德之人是写不出来的,写批之人德先到,字好文好固然重要,但德才是最难得的。梦梅脸红了,挠头摸耳地说,我只不过是尽可能表达了寄批人的心情。宋老板连连摇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太知道了,能把寄批人的心情写出来并不容易。梦梅说,多谢先生赏识,那我就先干几天试试,不满意可以随时赶我走人。

回到碾米厂,梦梅把找到工作的事说给林阿为。林阿为问,他给你多少钱?梦梅说,月薪八十元港币。林阿为说,我给你三百元港币,怎么样?梦梅说,实在感谢,实在感谢,不过,我真的别无所长,帮人写写批是最适合我干的事情。林阿为问,是不是我有什么不周之处?梦梅急忙说,没有没有,老兄不必多虑。林阿为阴着脸,喘气很粗,不像在假装生气。梦梅说,批局那边我已经同意了,不好反悔。林阿为说,你让我怎么给步沥兄交代?梦梅说,我会写信给他解释的。林阿为说,这样吧,给你三天时间,是去是留,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林阿为又派老婆蔺采儿来劝过梦梅。

那是梦梅第一次见蔺采儿,梦梅觉得好面熟,好像有过交往,后来才发现其中有秘密:原来,他从她的眉目间看见了一个地方的影子——府城的影子。府城,常常把它自己的影子悄悄藏在一个人的眉目间,让他带向四面八方。那是只有府城才有的一种气质。梦梅还看见,采儿脖子上戴着一条极细的金项链,那种几乎看不见的细,或许也与府城有关。耳朵形状完美,没打耳洞。一说话,果然是软软的女声,连激情和撒娇都是精致的,仍然是府城那边的雅姿娘才会有的味道。她给梦梅带来了亲手做的饼,梦梅尝了一口,大呼地道。采儿说,乌豆沙要在缸里闷上大半年再取出来用,才算地道。梦梅说,是呀,油油的口感和在缸里闷了大半年有关吧?采儿说,是呀,看样子你懂啊。梦梅说,我有两个姑姑在府城。采儿说,这手艺可不是在府城学的,是在上海学的。梦梅面露疑问,采儿说,我出生在上海,十岁才回府城,你看,我没缠脚。采儿大大方方跷了跷穿着木屐的右脚,让梦梅看。梦梅笑着说,还是天足好。采儿说,阿为这个人虽然不识字,但人很开明,他也喜欢我的天足。梦梅说,你们是天作之合,英雄配美人。采儿不否认,笑着说,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已经有个小脚老婆了。梦梅不便多说什么。采儿及时转移话题,说,阿为是真心实意想请你留下帮忙的,你就给他个面子吧。梦梅早就想好怎么回答了,他说,批局那边我已经同意人家了,不好反悔,我先去干几天再说吧。采儿问,没订合同吧?梦梅说,我得向阿为兄学习啊,他不是一诺千金吗?采儿笑了。

梦梅装模作样地真的考虑了三天,越考虑越明白,自己不可能在林阿为身边做事,最主要的理由是没法说出来的:如果在林阿为手下做事,梦梅的行踪就全在郑步沥的掌握之中。梦梅忘不了在汕头的那个情景,当梅州嫂子提议让梦梅去马六甲的时候,郑步沥暗暗踩了她一脚。郑步沥忌讳梦梅去马六甲,这说明了什么?两位溪前祖父的死,是否真的像人们凭空猜想的——和溪后有关?在唐山的时候,梦梅对两位祖父的死倒真的有些得过且过,如今到了暹罗,却大不相同了,梦梅决心在暹罗站稳脚跟后,顺便去马六甲摸摸底。两位祖父当时在马六甲已有番妻和子女,是公开的秘密,如果想办法找到他们的后代,能不能问出一些蛛丝马迹?原先他并不知道马来半岛和中南半岛是连在一起的,从曼谷一直向南,就可以到槟榔屿、马六甲等地,虽然很远,毕竟在同一块陆地上,如果不走一趟,梦梅是说服不了自己的。另外,他真的喜欢做一个写批先生,听寄批人描述完自己的心事和牵挂,当场用简明扼要的书面语写出来,其中的快感令他心醉神迷,他真的愿意一辈子只干这一件事情。而第三个理由,是刚刚才出现的,林阿为有那么一个漂亮的老婆,身上散发着一种让人心神不宁的气味,所以最好还是离她远一点。祖地、女人和诗,这三样东西应该是梦梅此行的三大忌讳,最好敬而远之,最好不触碰、不招惹,出发前梦梅就想清楚了。

第四天梦梅就来万昌上班了。

梦梅的平安批是隔了两天才寄出去的。

信是写好后又重写的:

祖母大人懿鉴:

敬禀者,梦梅自本月初六日凌晨自家起程,到汕头顺访步沥,了解仰衡在上海情形,睹仰衡来信,知一切安好。步沥替我办妥过番证件,并买了火船头等舱船票,于初七日中午离岸南来,蒙祖母大人和父母大人福庇,一路顺吉,水陆平安,至二十一日如期登陆曼谷,携步沥函,先在其熟人林阿为处落脚,继于万昌批局谋得一职。幸有所长,专事写批,月薪八十元港币,食宿均在批局,不另收费。因手头显宽余,故寄港币二十元,抹父亲大人五元,祈为茶宜之用,抹母亲大人,二娘、三娘大人,荆妻、吾嫂、乃铿女儿各一元,以慰远念,余者望祖母大人用于饮食调摄,及家用祭祀等等。另,待稍有闲暇,定当多方打听揭阳姑之下落,尽早奉告。余容另叙,顺颂金安!

梦梅 叩首

丙辰九月廿六日

信上原本打算要写另一个内容:曼谷距离马六甲不算远,可以乘船,也可以由陆路直接南下,进入马来半岛,等我在曼谷站稳脚跟后,再去马六甲一带看一看,争取找到两位祖父当年留在番畔的后代,了解两位祖父的死因……终究没写,是因为担心乃铿会偷偷转告给溪后,乃铿毕竟是溪后的亲生女儿……写信还得藏着掖着,真正想说的话却不能说,这让梦梅心里觉得十分别扭。

4

在万昌,梦梅过的是好日子,忙时写批,闲时喝茶聊天,下班后在唐人街散散步,理理发,吃吃潮汕蚝烙,喝喝猪血汤,进妈祖庙、伯公庙上个香,找戏园看看潮戏。如果忘掉溪前溪后的那笔糊涂账,忘掉东山再起的狗屁使命,忘掉九十岁还不敢死的阿嫲,还有失去联系的揭阳姑,没圆房就已守寡的嫂子,店市街头的那个橄榄担,忘掉乘船南下之前的所有记忆,满足于眼下的日子,就真是完美极了。

没出一月,梦梅便大体知道了暹罗侨批业的现状,尤其是万昌批局的经营状况。万昌批银的投递范围遍及潮、梅各地,生意一年比一年好,平均每月接收批信三千多件、批款数十万元。批局由宋万昌本人创立于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暹罗第一家银信局是清咸丰十一年(1861)创办的,名叫万成顺银信局,距离万昌批局的创立已经整整四十一年了。到目下为止,仅仅在曼谷,至少已有三十家银信局,其中一半在潮汕各地设有同名分号。这说明侨批业经过数十年的发展,组织化、规范化程度大大提高,已经成为一个对某个地区的社会、经济和文化形态足以构成重要影响的新行业。由最初的单一水客出生入死、南下北上,随身携带批信和银两的方式,渐渐被批局的规模化经营所取代。第一个水客的出现很可能和潮汕人南下谋生的历史一样久远,明代,唐代,甚至更远。第一个水客,一定是一伙同伴中最先回唐山的那一个。更多的人暂时无法回去,就请此人顺便带上家书、银钱和物品,逐一送给委托人的家人,为了自证清誉,此人还要请收批人书写收到钱物的证明,这就是后来的回批。当然,最初不过是帮忙而已。后来过番的人越来越多,便有人专门做起了这个营生,走水,便成为一种职业,水客业渐渐走向成熟。走水的人,在水上跑生活的人,四海为家的人,便是水客。有了批局、银信局之后,走单帮的水客实际上仍旧活跃,每一趟南来北往的红头船或洋船上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那些专为一家或多家批局服务的水客成为真正的职业。宋万昌在开批局之前先在日里做过三年猪仔,期满后逃出来,被一个老乡带到暹罗做水客,一做就是十几年。这说明做上十年八年水客,是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批局老板的。这让梦梅很振奋,看到了溪前东山再起的希望,十年后梦梅四十岁,四十岁做老板不算迟。只是要拜托阿嫲大人至少再活十年,还要拜托眼看五十岁的父亲大人逃出溪前魔咒,母亲大人身体健康。

宋万昌做了十几年老板之后,赚钱的渠道已经不仅仅是开批局了,除批局之外还有万昌米行、万昌茶行。这又说明,批局很像一所商业学校,会自然而然把生意扩大到方方面面,开批局的人至少同时开着一家士多店,渐渐就有了银行、洋行、米行、茶行、金银首饰行、丝绸行、瓷器行等等。

批局向寄批人收取的手续费很少,与批局所做的可贵服务和所承担的极大风险远远不相匹配。那么,批局是怎么盈利的呢?

从海外给国内寄钱,往往需要在不同货币之间进行兑换,通常是当地货币折合为港币,汇兑率一般有利于批局,调拨头寸,赚取汇水,是其中一种盈利方式。另外,在火船没有取代木帆船之前,船是靠季风来往的,每年秋天,刮西北风的时候,船借顺风南下,经过一两个月的时间到南洋。而返回唐山的时间差不多要等上半年,第二年春天,当东南风开始刮的时候,再顺风势北上。那时候的一封番批,寄批人从寄批付款到收到回批,最快也要半年周期。由于在时间上没那么紧迫,待零星批款积少成多,渐渐成为大宗款额时,批局就变得像银行了,批局老板会临时成为银行老板,把手头的批款先用起来,转为定期存款或借款,支付利息,赚取利润,利润大于利息。更重要的一种盈利方式则纯粹是借鸡生蛋的商业活动:当开船日期终于迫近,即将运回唐山的番批实际上只是书信部分,银钱部分则通常购买了当地货物,比如暹罗大米、红苏木、槟榔、洋藤、胡椒,在汕头上岸后加价卖掉,收回本金和利润,本金付给侨眷,利润归于批局。再隔上半年,水客们再一次南下的时候,除了携带每一封番批的回批之外,还会顺便采购一些潮汕特产,如潮绣、潮瓷、蔗糖、茶叶等等,运至南洋,售出后,又有一次盈利。经过这样或明或暗几次三番的利滚利,批局的收入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渐渐变得十分可观。当然风险也超过了任何别的行业。在海上的漫长旅行,常常会遭遇飓风、海盗、瘟疫等灾难,人财两失的情况实在是家常便饭,但是,侨批业的头号规矩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寄批人和收批人蒙受损失,批款必须如数送达侨眷手中,批局往往不得不以倾家荡产为代价来维护行业信誉。好在火船代替木帆船之后不再受季风约束,来往更频繁,有了内燃机、指南针等先进设备,行船更安全。所以侨批业仍旧是炙手可热的一个行业。

从写批到经营批局——梦梅心里真的有了这样一个热望。只是,他需要先把自己的野心藏起来,认认真真做一个写批先生。

又过了十天左右,梦梅向宋万昌提出了若干条小建议,每一条都很实在很具体,同时也发现,自己毕竟没有白做潮汕人,多少还是有些陶朱公头脑的:

(1)设计登记簿,把寄批人在唐山和番畔的情况详加记录,比如姓名、年龄、生日、来自何县何乡何村、现工作地址、本人收入情况、收批地址、侨眷姓名、家庭情况等等。一式两份,一份由批局留存,一份寄给国内的分号。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来便于建档存查,做到心中有数;二来可以减少死批、错批、沉批;三来要求水客和批脚熟记客户的情况,便于提供服务;四来有利于和广大客户建立长久的感情联系,留住人脉。说具体一些,时年八节,请两边的水客、批脚,尤其是番畔这边的,带上一些小礼物,深入村庄、厂矿、种植园、商行,给所有记录在册的寄批人和收批人送上一份温暖。下一次寄批,他们八成还会选择万昌。(2)可以请企业主和劳工兼做水客,代揽番批,或者付给佣金,或者奉赠礼物。(3)对于那些暂时没钱的人,可以先垫付,不收利息,还款时限可以是三天、十五天、一个月,甚至在收到回批之后。(4)借款寄批,可以立字据,也完全可以像林阿为那样,口讲为凭。不能排除个别人也许会赖账,但肯定是极少数,无碍大局,批局却因“口讲为凭”建立了自己重然诺、守信用的良好形象。这是一张人情牌。做生意,口碑很重要,人情牌必须打好,这往往是决定成败的关键。(5)专门设计一种独属于万昌的批封,即一个较小的白色信封,一张有格子的白色信笺。信封和信笺都由万昌特制,盖上万昌的印戳和漂亮的如意章。每一封批信里都暗藏一个批仔,以备收批人写回批。(6)每一封番批都要编号,如天001号、地001号,“天”和“地”表示不同的批次,借用《千字文》前几句话的顺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回批和票根上,也有同一个编号。(7)可以把批封利用起来,印上广告,要么是关于批局自身的,要么是用来营利的。

这些小建议是梦梅用几天时间陆陆续续想起来的,晚上用小楷写在一张信笺上,次日早晨交给宋万昌。宋万昌看完,交给他儿子,说,你看看人家。宋万昌的儿子名叫三多,是宋万昌的次子,带在身边重点栽培,大儿子三余在老家,据说脑子不太灵光。三多用过于缓慢的速度看了梦梅的七条建议,抬起头时,眼神里反而多了一层呆相,好像那页纸上并没有一个字,全是锈,全都水银一样流到三多的脑子里了。宋万昌叹口长气说,我两个儿子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个。梦梅很尴尬,好像做错了事情一样。宋老板的兴趣仍然在儿子三多身上,他盯着憨憨笨笨的三多,自己先笑了,然后转脸对梦梅说,我有时候希望他去吸毒、杀人放火、做革命党、耍流氓,可是,没用,连这些他也做不了。三多把那张纸朝桌上狠狠地一拍,起身走开了。宋万昌等三多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上后,仍然笑着,软绵绵地笑着,说,正是因为这家伙还会生气,我才没有灰心,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突然变个样子,一个人还会生气,还会拂袖而去,就还有希望,你说是不是?梦梅对这个话题有种莫名的紧张,搜肠刮肚不知道该说什么,但终于想起了一句,咱们潮汕人常说老实终须在,用不着担心。宋万昌脸上的忧虑在沉默中又增加了一层,等了等又说,大儿子三余更不成器,别说生气发火,吃屎都不知臭。梦梅总感到这个话题怪怪的,急忙反过来问了宋万昌一个不相关的问题,老兄好像对革命党并没有好感?宋万昌说,实话实说,我只知道和气生财,这党那党的,我不关心,不过几次起义,我可是没少出钱。梦梅先在心里把问题简化了,比如,喜欢皇帝还是总统?喜欢军阀割据还是民主共和?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因为说到底,他本人在政治上终究也是一个糊涂虫。

隔了几天,宋万昌换掉平时常穿的西装,穿一身灰色长衫,戴一顶西式软呢帽,说要带梦梅去看一个“好地方”,到了才知道是一处潮汕人公墓,听说过,名叫义山亭。宋万昌直接进了大门,梦梅则留在门外久久琢磨门口两侧的长对联:渡过黑水,吃过苦水,满怀心事付流水;想做座山,无归唐山,终老骨头归义山。进门后,先是很讲究的大花圃,花事热烈,枝叶葳蕤,生机盎然的样子似乎远胜于外面的世界。宋万昌熟门熟路,回头朝梦梅一挥手,径直走向右侧的最深处。

没多久就看见满眼是矮矮的山包,起伏的山包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坟包,一个挤一个,有些立着墓碑,有些只是一堆简朴的荒丘。大日头在上,竟觉得好冷。坟包边上有一条路,走了几百米,看见一大片房屋,除了潮汕常见的四点金、下山虎,还有西式别墅,虽然小了好几倍,但形制宛然,有模有样,足以乱真,有破旧不堪的,也有修缮一新的。一家一家离得很近,相互之间用一些松树或别的树隔开,风从看不见的山沟里吹过来,所有的树叶都向他们拍起了细碎的巴掌。一座一看就知道没少下血本的别墅门上挂着匾,比常见的匾小一圈,“汾阳佳城”四个大字却是地道的绝无敷衍的篆书,大老远就看得清,笔力不弱,结体不俗。别墅的红砖外墙明显被风化了,墙皮全部脱落,门窗半开半合。宋万昌只是走路,始终不回头,也不说话,领着梦梅从类似乡间小巷的窄路上拐来拐去,直接走向气象超群的汾阳佳城。厚重的木门上结着一张大大的蜘蛛网,中间挂着一只大肚子蜘蛛,静悄悄的,修成正果、功德圆满的样子。吱呀一声,宋万昌推门进去了,惊起一群红嘴黑翅的大野鸟。梦梅早就觉得浑身发冷,心跳怦怦,此时更是吓了个半死,几乎叫出声来。宋万昌也有点紧张,全身抖了一下,退后半步,停顿片刻,再放慢脚步踩着半人高的杂草走进去。梦梅只好硬着头皮紧紧跟在后面,走进别墅。里面还算宽敞,明明亮亮,但阴气很重,没有任何家具和饰物,没有丝毫生活的痕迹,破旧的窗帘在风中飘来飘去,发出吓人的声音。整个大厅内只有一样东西,一口硕大的棺材,停在大厅中央,悬空担在木架上。与别墅的墙体和门窗不同,棺材是半新的,油漆并非很旧,木头也完好无损。

宋万昌回头问,看懂了吧?

梦梅神情肃穆,心里明白,但摇了摇头。

宋万昌说,热带硬木,不怕虫蛀,能放好几百年。

梦梅明知故问,里面,有人吗?

宋万昌说,当然有啊,墓主应该姓郭,汾阳王郭子仪的后代。

梦梅问,怎么就不入土为安呢?

宋万昌说,临时寄放,以便将来移葬。

梦梅问,移葬?移到哪儿?

宋万昌快快看一眼梦梅,反问,还能是哪儿?

所有的答案梦梅心里都是一清二楚,不过等宋万昌一一说出时,他还是全身麻酥酥的,微微有点恶心,甚至还生出些厌世感,最后这一句反问,更是令他吃惊不小,打了个哆嗦。

宋万昌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啊。

梦梅听出宋万昌声调酸苦,而自己只觉得阴森可怕。

宋万昌点上雪茄,眼睛明显变得又红又湿,几乎要号啕大哭了。

梦梅问,油漆怎么还是半新的?

宋万昌用微弱的哭腔说,我估计每年都要漆一遍的。

梦梅故意问,这方向——也有讲究吧?

宋万昌指了指棺木较高的一侧,说,当然有讲究,那是北边,唐山的方向。

梦梅注视着棺木较高的那边,并尽可能看向更远处。

宋万昌说,唉,这就是咱们番客的命。

梦梅看一眼宋万昌的半头白发,觉得他突然老了十岁,真的是番客了,番客这个词说的就是此时此刻的宋万昌,虽然穿着中式长衫,却是地地道道的番客,老番客,平生只剩下一件事情可做:回唐山去。这个念头的另一层意思是,不以为自己是番客,自己好像还在潮汕,并没有离开家乡半步。

宋万昌说,我十六岁下南洋,转眼就成白头翁了。

梦梅说,你精神、身体都还很好。

宋万昌说,只要人在就是万幸,很多人死不见尸。

梦梅想起了自己的揭阳姑。

宋万昌说,你那揭阳姑也不用找了,如果还活着,不可能没有音信的。

梦梅心想,哪怕装样子也得找找,给望枝嫂子有个交代。

宋万昌说,我阿公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梦梅觉得后背凉透了,说,咱们回吧。

宋万昌缓缓掐灭雪茄,低声说,来,鞠个躬。

两人先并排站好,向棺材鞠躬,尽可能郑重,连续鞠了三下。离开汾阳佳城,再看那些刚才没有怎么重视的简陋的小坟包,虽然各安其位,沉静有余,却有一种鸟一样悬在空中的味道。一群悬在空中的鸟。把义山亭内的神公庙、礼堂、牌楼等看过一遍,所有需要上香的地方还上了香,这么一圈下来,肚子也饿了,宋万昌带上梦梅去附近的潮菜馆吃饭。一进门,满眼都是蹲在长长的板凳上,捧着相同的大碗吃粿条汤的食客,一半光着脚,一半穿着木屐,吃相放任,但又暗含克制,和在潮汕所见毫无二致,每一个人都像另一个自己,而自己倒像是假人了。梦梅心想,吃一碗粿条汤再好不过了,但宋万昌执意拉他上了二楼。

咱们喝两杯吧,宋万昌说。

梦梅突然也想喝两杯了,舔了舔嘴唇。

就着几个潮汕小菜,喝了几口酒,宋万昌老话重提,又说起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用托孤一般的口吻说,我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啊,没一个可堪大任的。梦梅心里开始紧张,好像接下来宋万昌会一口把他吃进肚里。宋万昌又喝下去一大口酒,说,不瞒你说,最近我试探过你好几次,事实证明,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梦梅睁大眼睛看着宋万昌,想知道他是怎么试探自己的。宋万昌喝一口酒,说,一次我把衣服故意忘在你房间,衣服里有钱包,第二天取回衣服,发现一分钱都没少,钱包连动都没动过。梦梅一脸惊讶,双眼突然睁大,额头有一堆抬头纹。宋万昌说,得罪得罪,我是先小人后君子。梦梅酒量一般,五六杯下去,已经有些天旋地转了。你不应该那样试探我。梦梅心里很不高兴,但语气还算柔和。宋万昌说,我也是万不得已,咱们这些做番批的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人品呀,你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梦梅眨了眨眼睛,主动喝了一大口酒,有一点认同并自罚的意思。宋万昌笑了笑,又说,不瞒你说,你的生辰八字,我也找人看过了。梦梅头皮猝然一紧,直喘粗气。宋万昌说,长话短说,如果不嫌弃,做我的义子吧。梦梅早就想起了这两个字:义子。在潮汕,义父义子和结拜弟兄一样普遍,几乎每个孩子都有一个义父,多一个父亲就多了一份疼爱和关切,多了一把保护伞,可以是名义上的,也可以更名换姓,成为事实上的儿子。做义子不像入赘那样广受歧视,全无世故之虞。义子和嫡子往往毫无区别,一旦收为义子,“义”字便成为多余,有时义子完全和嫡子一样享受荣誉、继承财产,甚至比嫡子还要有地位。但是,梦梅也想起了另外两个字:溪前。自己是溪前目下仅剩的儿子,做义子可以,但断断不能改姓。我不要求你改姓,宋万昌说。梦梅心里大惊,说不出半句话来。我不缺儿子,我缺的是一个能管事能持家的人,宋万昌紧盯着梦梅的眼睛,大声说。梦梅只好说,宋老板,你恐怕太高看我了。宋万昌语气坚定地说,不,我相信我的眼睛,我绝不会看错人的。梦梅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只知道从礼节上说,当然不能痛快接受,只好勉强开口,无功不受禄,我初来乍到,一事无成。宋万昌马上说,我想好了,我打算把暹罗和汕头的产业分成三份,你占六开,三余、三多各两开,至于我,每月有一份批银就可以。梦梅说,不,这个礼物实在太大了。宋万昌说,不是礼物。梦梅看着宋万昌,极度不安。宋万昌说,如果是礼物,有更合适的人,我十六岁开始做苦力,然后又做了十几年水客,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有了这家批局,怎么可能随便当礼物送人呢?梦梅没点头也没摇头,但心里真的有了羞愧。宋万昌给自己和梦梅各添了酒,邀梦梅碰了杯,仰头喝干后才说,你不必多虑,这是最好的安排,一举三得:第一,保证万昌批局能延续下去;第二,两个犬子跟着你有福可享;第三,我回潮汕养老,每月有一份固定收入。梦梅变得有些冷静了,实心实意地说,还是再放放,从长计议。宋万昌神情悲戚,眼神发直,久久地盯着梦梅的眼睛。你在担心我的两个儿子吧?宋万昌问。梦梅慌忙说,不,倒不是。宋万昌说,两个儿子,我会想办法说服他们的。梦梅说,我有别的担心。宋万昌生气地问,你担心什么?梦梅低下头久久不说话,宋万昌再三问,梦梅才说,说实话,我担心生死有命,寿限无多,辜负了先生的重托。宋万昌一听笑了,说,别忘了,我找人看过你的生辰八字。梦梅打了个哆嗦,瞪大眼睛等宋万昌说下去。宋万昌却不说了,只说,吉人自有天相。梦梅说,人啊,谁都不敢说,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宋万昌连续“呸”了好几声,说,勿散呾,勿散呾。梦梅不再追问生辰八字的事,是因为橄榄担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心很虚,不敢多问,不过,“吉人自有天相”这几个字已经够让他开心几天了。

当晚梦梅一夜没睡着,把所有的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两位客死他乡的祖父,九十高龄的声称不敢死的阿嫲,哥哥郑复生,嫂子望枝,甚至女儿乃铿。乃铿十四岁了,翻过年就该出花园了,出了花园就得说媒嫁人。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是必不可少的。乃铿如果是梦梅的亲生女儿,倒也不要紧,可人家是溪后的骨肉,可以想象,到时候多少人会等着看笑话。前不久溪后刚刚嫁过一个女儿,嫁妆是“全厅面”,首先是金银首饰、梳妆台、眠床、皮箱,其次是厅堂、卧室、灶间甚至厕所所需要的一切家当,圆桌、鼓椅、成双的交椅、碗桶、脚桶、马桶等等,还有一个从小养大的丫鬟。所有这些嫁妆,仅仅是凑够数量倒也罢了,关键是,每一样东西,其贵贱又有天壤之别。就算是一份大打折扣的嫁妆,对如今的溪前来说,都要砸锅卖铁。但是,只要同意做宋万昌的义子,问题就变得简单了。

前半夜是一个想法,后半夜又是一个想法。一阵很坚定,一阵又很犹豫。两种想法像两个势不两立的敌人,一阵你赢了,一阵他赢了,到最后梦梅的身体似乎仅仅是战场,被两个敌人的四只脚踩得稀巴烂。

后半夜,梦梅听到了椰胡的声音,从梦中惊醒,仔细听又不是椰胡的声音,是不熟悉的一种声音,心里就陡然冒出几句话来:

异邦之音

徒令人悲

魂如有失

行何以之

梦梅干脆不睡了,轻声下楼,走出批局。走在月光下的三聘街上,左看右看,看见的都是唐山建筑和汉字招牌,闻见的都是潮汕滋味,路上碰见好几只野猫,他试着用潮汕话和它们对话,它们仿佛听得懂。“唯一的办法是远离祖地,否则不是短命就是残废。”他想起了橄榄担的忠告,可是他顽固地认为,他并没有离开祖地。自从那天上了岸,直到今天,都没有体会到“远离祖地”的感觉。有时候甚至觉得,暹罗比祖地更像祖地,暹罗甚至是双倍的祖地。他离开三聘街,一直向前走,心里痒痒的,后来发现了一块农田,很空旷,农田外面又是城市,于是他明白了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心里为什么发痒。

他站稳,双手护嘴,向远方吼了起来。

5

嫂子望枝交给梦梅的那页纸是半残的批封,没信,也没封底,右上角残缺。残缺的部分是批局或水客的印章,盖在批封的右上角,印章的文字应该是批局或者水客的名号和门牌号,倒是还剩下两个字:暹京。汇款人只有姓没有名,“外付龙银一十五元查收”,这些字的下方只有四个字:赵由暹寄。“赵”字较大,“由”字较小,“暹”字也较大,“寄”字最大,占了两个字的位置。收批人是“赵应时我儿”,收批人地址还算详细:揭邑西门外草衙门。

赵应时正是梦梅的姑丈。姑丈和姑母生下望枝嫂子没多久就下南洋了,算起来已经超过三十年了。万昌的水客和职员把这页残封传来传去,有的一看就摇头,说很难很难,有的却说不难不难。难的理由是,三十几年了,物是人非,变化太大;不难的理由是,收批人的地址其实比寄批人的地址更管用,因为潮汕人在番畔通常以血缘、姓氏或籍贯为纽带,抱团生活,大分散,小集中,关系可能比在唐山时更为紧密,顺藤摸瓜,一定不难找到。另外,三十年前的批局并不多,就那么几家,如果当年的老批脚和老水客还在,就算没有书面记录,有人或许还有些印象。批脚和水客的看家本领除了认路,便是记人,熟记寄批人的姓名、住址和收批人的状况。

万昌的十几个水客和别处的水客多有联系,都答应给梦梅帮忙。几天后果然有了线索,一位年逾古稀的老水客给了个地址:

沙拉武里草衙门

沙拉武里离曼谷二百里路,老水客十分肯定地说,那里有一个村子,也叫草衙门,村里都是赵姓华人,而且都是一祖之后。

刚好年近节到,正是番客们集中寄“新年批”的阶段,也是各家批局生意最好的时节。每逢过年,家家户户免不了要大量花钱,年关到来之前偿还一年中积攒的旧债,裁制新衣,购买茶果酒馔等年货,过年期间燃烛焚香、人情往来、过从道喜、延请戏班,诸如此类,是一年中最要命的一笔开支,与亲情维系、脸面维持息息相关。除此之外还有压岁钱和红包,长辈、晚辈、佣工、下人、亲戚、邻居、朋友,相互祝福道喜,不能只凭一张嘴,一人一个红包是少不了的。潮汕向来人多地少,女人、孩子留在家里守土种地,照顾老人,祭神念佛,男人几乎都下了南洋,一个村子里,至少半数家庭长期依赖批款生活。银溪村则更多,没有批款就要断顿停灶的人口,恐怕有七八成。梦梅还记得,每年的年尾,银溪村的村民几乎什么都不干,天天引颈而望,只等批脚用尖嗓子吆喝着进村,有些还会直接去批局打问。是否收到了印制喜庆、批水丰盈的新年批,会把银溪村突然变成两个世界:热乎乎的一个世界,冷冰冰的一个世界。梦梅记得,自己家从来没收到过新年批。阿嫲每月都能收到一份批银,腊月的一份数额更大,但不是新年批。阿嫲的批银是溪后的公司寄的,往往只有钱数,并没有只言片语,是公事公办的味道,甚至是施舍的味道。以阿嫲这样的年龄,同龄人大多不在了,溪后的海外后人对她应该没什么记忆,只知道是一位老寿星、老前辈,只要还有一口气,逐月寄给一百两银子,已算仁至义尽。而新年批是一个具体的有名有姓的亲人寄来的,儿子、父亲、哥哥、弟弟等等,是特制的批封,图案喜庆,除了银,还有信,信比平常更长,更唠叨,更面面俱到,更动感情,有尽可能齐全的问候,有尽可能细致的只嫌少不嫌多的体恤,含着那个人的体温,带着那个人的笑容。

近来万昌的十几个水客已经各显其能,四处去揽收新年批。梦梅也以水客的名义出门了,他的方向是一百公里外的沙拉武里草衙门。

梦梅骑着一辆自行车,头戴斗笠,肩上斜挎批袋,腰上系着水布,后座上夹着长杆雨伞,是水客和批脚的标准行头。这样的行头之所以必要,不可或缺,有一个重要意图,明确告诉别人:我是水客或批脚,不要打我的歪主意。在潮汕,神仙和水客,都是没人敢轻慢的,敬神的钱物、庙里的供品、水客和批脚身上的银两,连最没德行的盗匪都不生妄想。偶有所犯,一旦被抓住,量刑极重,轻则坐牢,重则掉脑袋,就算轻饶,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死。而在番畔,尤其在暹罗、石叻、马来这些满地华人的地方,洋水客们同样受到尊敬和保护,情形如一。

这一路,梦梅走走停停,很难加快速度。除了收批写批,见了寺庙,总要进去拜一拜。暹罗的寺庙比潮汕还要多,既然供奉着同一个佛祖,心里自然觉得亲切,进去上上香磕磕头是必不可少的。但水客这身行头,似乎显得有些随意,前几次发现不那么受欢迎,不明白什么原因,后来看到寺庙里有租衣服的服务,本地人也会租衣服租鞋,换掉原来的短裤、背心或拖鞋,梦梅才明白,自己的行头可能有问题。果然,租了衣服进去后,就不再有冷眼了。每次遇到邮局,梦梅也会进去给自己寄一封信和一张明信片,信封和明信片是在曼谷就买好的,在当地贴上邮票寄出去就可以了。收信地址是曼谷石龙军路万昌批局,收信人是郑梦梅。另外还准备了一本册页,每到一个邮局就盖一个戳。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有意识地收集邮戳。并不是向什么人学来的,纯粹是突发奇想,满足对邮票和邮戳的偏爱。第四天才到大城府,在大城府多待了两天,看了著名的佛影壁和佛祖的右脚印。一面石墙上站着一个人,像是从石墙深处刚走出来,外面的风吹起衣角,看上去真的像佛陀,据说越心诚看得越真切,梦梅觉得自己可能是最心诚的,因为那股风同样吹在了自己脸上,自己和佛陀在一瞬间,竟有了神奇的一致性,然后仿佛就开悟了,再看周围的一切,包括看自己,都和原来不同。佛祖的右脚印是从别处的一块石头上拓下来的,完全像真人的脚印,有点肥胖,细皮嫩肉,五个脚趾像五只幼鸟一样紧挨在一起,很孩子气,天真极了。从一只脚印认识佛祖似乎比通过背诵经文更方便,他想。

第八天才到了沙拉武里。梦梅身上的银子已经令他出脚迈步都有些吃力了。刚刚到沙拉武里,就在路上巧遇了另一个水客,陆丰人,名叫阿祥,是大城一家批局的水客,梦梅向他打听“草衙门”,他一听就知道,说,在草溪县,我去过。阿祥还说,共有三个草衙门,唐山的莆田和潮州,暹罗的草溪各有一个草衙门,草衙门不是衙门,是村子,三处的人都姓赵。据说,早在明朝万历年间,一个男人带着老婆孩子从莆田的草衙门出发,南下到了潮州,在揭邑定居下来,没有另起村名,还叫草衙门。这个男人的小老婆当时没有同行,因为她有孕在身。等儿子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小老婆带着儿子南下找到潮州,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的男人,后来只好下南洋,在沙拉武里的草溪居住下来,儿子长大后娶妻生子,渐渐也繁衍成一个村子,名字还叫草衙门。一直过了二三百年,一个揭邑草衙门的人和一个草溪草衙门的人偶然相遇,说来说去,竟是同一家人。揭邑草衙门的始祖和草溪草衙门的始祖是父子关系,和各自村里的一些传说高度吻合,离开莆田的时间也对得上。区别只是草溪草衙门一直生活在明代,除了万历皇帝不知道后来的任何皇帝,男人也从来不留辫子。

别去草衙门,阿祥说。

为什么?梦梅问。

草衙门人在唐山没亲戚,从来不寄批,阿祥说。

梦梅很失望,也有些不相信。

真的,不骗你,阿祥说。

梦梅说,不要紧,我不是为了收批,我要打听一个人。

阿祥问,打听什么人?

梦梅把姑丈姑母的情况讲给阿祥。

阿祥说,三个草衙门之间只是互相知道,没有来往。

梦梅说,还是去看看吧。

阿祥便带着梦梅直接去了草衙门。

村口有寨门,门顶上的三个汉字楷书正是“草衙门”。然后朝村里走,左边是很大的水塘,右边是排列整齐的院落。接近村中央,最先看见的是一座中等规模的祠堂,门上挂着“天水旧家”的匾。大致看上去,和潮汕一带的家祠相似,门上有匾,匾的内容总是郡望,少有例外。这个习惯应该和迁徙紧密相关。越是走向远方的人,对“根”越是敏感,越要记住自己“来自何方”。潮汕的黄姓人一定要挂“江夏旧家”的匾,而湖北黄氏则没必要。潮汕的郑姓人一定要挂“荥阳世家”的匾,而河南郑氏肯定用不着。天水旧家,在潮州八邑的村庄里偶有所见,据说,赵、杨、梁、庄、纪、秦、宫、姬等姓氏一般来自甘肃天水。无论甘肃、陕西、河南,还是湖南、湖北、山东,潮汕百姓统统称之为“中原”。

祠堂门内坐着几位男性老者,地上铺着大大的草席,他们全都席地而坐,都是屈膝侧坐的姿势,面前也没有潮州那边必不可少的茶具。我们是唐山来的,阿祥向他们先作了揖,再说。梦梅已经知道,作揖是暹罗最重要的礼节。老人们看上去也像暹罗老人,又说不清哪里像。不过,梦梅禁不住想起了佛祖的脚印。唐山哪儿?一位豁牙的老人问。潮州草衙门,梦梅抢先说。说话的那位老人露出豁牙老人特有的憨厚笑容,说,我猜着了。梦梅问,有没有潮州那边的人住在这儿?那位老人摇头说,没有。梦梅蹲下来问,没有潮州人在这儿落户吗?老人摇头说,没有没有。这个老人证实了阿祥事先的介绍,草衙门人早就入了暹罗籍,但所有男丁都必须学习汉语、会说中国话,每个人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暹罗名字,一个以赵为姓氏的中国名字。

梦梅和阿祥进祠堂里草草看了两眼。

正厅两侧有一副门联,联语浅近,但很有趣,书法也是中上水平:暹罗新岁月,天水旧门庭。梦梅心里微微一亮,立即也凑出一联,有信心压过对方:

衙门无草犹睹秦衣服

暹罗有人未改汉威仪

梦梅把这副联小声讲给阿祥,阿祥用力竖起大拇指,说,写下来留给他们。梦梅正在得意中,便从批袋里找出纸笔,把自己的联写下来留在桌上。

之后两人又去村子里转了转,接连看见北帝庙、天后宫、关帝庙、伯公庙,又看见金光灿灿的暹罗式尖顶寺庙。唯独没有三山国王庙。三山指潮州那边的明山、巾山、独山,三山国王是潮汕地区特有的民间信仰,可见,草溪草衙门的确不是来自潮汕,但的确来自唐山。北帝被称作神头佛尾,神和佛原来是有区别的,佛祖为先,其次才是神,北帝是佛之尾,神之首。梦梅和阿祥在每一间庙里烧了香磕了头,途中试着和村民们说唐山话,有人能听懂,更多的人听不懂。见到的人多了,渐渐明白眼前的这些唐人,有完全不同的眼风,与世无争,了无炎凉态。“了无炎凉态”是梦梅一路上想说又说不出的感受,此刻竟然脱口而出。

和阿祥互换地址,挥手作别后,梦梅顺原路返回曼谷。回去的路上,梦梅对是否接手批局的事情突然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可以肯定,宋万昌是值得信赖的,他回家养老心切,不可阻挡,担心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尤其是批局,毁于两个儿子之手,也是事出有因,值得尊重;愿意把百分之六十的产业交给梦梅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让梦梅在他离开之后足以掌控局面,不至于被两个儿子架空。但是,梦梅自己的确也不能干指头蘸盐,否则他会心有不安。再说,橄榄担的忠告,的确不能忽视。

梦梅在天地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必须和宋万昌再深谈一次!无论如何,不能要!

回到曼谷的第三天,梦梅给家里寄了新年批:

祖母大人懿鉴:

敬禀者,上月初七日收到祖母大人亲笔回批,再三捧读,不忍释手,祖母大人字字娟秀,真力弥满,梦梅想起了小时候祖母手把手教我写字的情景,惭愧梦梅当时总是贪玩,喜欢下水摸鱼,上树捉蝉,有时明明听见了祖母的呼唤,阿佛阿佛的声音全村人都听见了,就我假装没听见。祖母常说,我家阿佛从来不在地上走,不在水里,就在树上。这些话,梦梅在暹罗想起来才觉真切,常常泪下如雨。还记得,一次祖母用树枝打我,是真打,不是假打,身上留下了好几条血印。惹得祖母和母亲相互疏远,好几天不说话。我也怀恨在心,把祖母打我的树枝保存下来,打算以后报仇。祖母打我的原因,今日还历历在目:有人在韩江里划着小舢板打鱼,我偷偷从水底下游过去,掀翻舢板,然后顺着水流逃走,差点被河底的暗流吸住,再也回不到水面。舢板上的人来家里告状,祖母一听,便开始当着那人的面狠狠打我,望枝嫂子为了护我,也挨了打。俟家中没有外人的时候,祖母问,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我点头说,知道。祖母说,知道个屁。后来母亲生气,祖母才说了真话,祖母对母亲说,我是怕阿佛淹死,溪前又少一个男丁。我躲在被窝里听明白了,但心里仍然怨恨祖母。今天想起,真的后悔难当。又有一次,有人把一块龙银丢进水塘,让几个孥仔下水捞,谁捞上归谁。其他孥仔都没捞上来,我问,我如果捞上来,能不能再奖我一个龙银?那人同意了。结果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龙银捞上来了。我跑回家把两个龙银交给祖母,想不到祖母马上出门找到那个人,把人家骂了个狗血喷头,于我却不见丝毫怼色,未曾有一句重话,只是长吁短叹,说,溪前的一条人命才值两块龙银,看样子溪前真的今不如昔了。祖母心里的哀伤,当时我虽有些体会,总归后知后觉,麻木不仁,常常厌烦祖母动辄溪前溪后,没完没了。又记得有一次,祖母给全家老少训话,历数前辈风流,感叹今则堕入风尘,激励溪前儿女知耻后勇、奋发图强,有“流火可以铄金,移山不可夺志”之言。我和吾兄并排坐于墙边,吾兄蔼蔼,我独惴惴,只盼祖母言简意赅,好出去呼朋引类,结伴玩耍,不知不觉竟把身旁的米袋子撕破了,暹米一冲而出,俄顷之间,满地皆白,我料必将挨一顿痛打,涟洏以哭,全家人亦手足无措,祖母则不以为忤,视之莞尔。以上种种,靡靡自述,不嫌冗杂,实因梦梅远在番畔,旅怀跌宕,又近年关,归心乍起,频忆儿时顽钝情状,一夕数惊,始知不肖。

梦梅在暹倏忽已过两月,宋万昌先生对我器重有加,虽云初至,每多礼遇,本月薪资倍于上月,年终红利,我得其半,盖因梦梅谨记庭训,勤勤恳恳,刻苦努力,写批之外,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去瑕净垢,无一息之或懈,且多有建白于批局事务,均获采纳。宋先生年近花甲,心系唐山,急欲归里养老,故不计亲疏,邀我全权主持批局事务,赠我以六成股份,其子二人各占其二,我权衡再三,终觉不妥。嗜义之重,有甚于金玉之欲,溪前之痛或由此而来,遗训殷殷,然置身旋涡,辄在彼非此,实难动摇。况事有不可为而为者,又有可为而不为者,如若非分,兼之有愧,则不可为,故已婉拒矣。

揭阳姑之下落,已请批局水客四处探寻,后得一线索,言曼谷以北一百公里处之沙拉武里府,有一村庄,与揭阳草衙门同名同姓。梦梅即刻前往,一路兼揽批信,见庙即拜,每问之事,知十合一,唯求祖母大人寿比南山者也。第八日遇我乡一水客,带我觅见此间之草衙门,方知两处赵氏同出福建莆田,一父一子,其父先到揭邑,其子后至,觅而不得,遂下南洋,二三百年后两位赵氏后人意外相遇,各述来历,始知同祖。奈何北驰万里,南下千山,白云苍狗,亲不敌远,双方鲜有往来,暹罗草衙门无一户一人出自揭邑。

噫嘻,潮人自古为生计所迫,远涉重洋,四海谋生,运厄汪洋者常十之三四,上岸后,累死饿死病死者又有十之二三,何处鸿断鱼沉?几人衣锦还乡?呜呼哀哉,祈嫂子闻此无恙,以宽远忧,幸甚幸甚!

春风瑞气,麟趾呈祥,特寄港币三百元,用于整肃衣冠、拜祭神佛,抹出若干以为家人腰金,详者如下:

祖母:六十元

父亲:四十元

母亲:二十元

二娘:二十元

三娘:二十元

嫂子:十元

荆妻:十元

乃铿:五元

乃清:三元

乃聿:三元

乃静:三元

乃君:三元

乃诚:三元

月英:三元

余容另叙,顺颂

金安!

愚孙 梦梅

丙辰腊月初七日

写完这封长信,身为写批先生的梦梅长嘘一口气,旋即有些不安,平时替寄批人写批,是断断不能写这么长的。原因之一是,大部分寄批人不识字,寄批人如果多,排成长队,为了节省时间,就得尽可能少说些话。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暹罗邮政机构成立之前,由银信局或水客收揽的批信和银钱,总是直接上船,像运载货物一样自由往来,那时倒可以不那么在乎批封和信纸的厚薄、家信的长短。但是,自1883年始,和世界上很多国家一样,暹罗有了邮政电报业务,并加入“万国邮政联盟”,所有批信都需要通过当地的邮政监管。潮帮批信一方面变得不那么自由了,一方面又获得了一定优待——批信不必逐一检查,无须每封信都贴邮票,而是装成总包之后,通过称重,按总包的重量贴邮票。所以,批局制作的批封总是尽可能小,信纸总是尽可能薄。写批先生的基本素养,则是长话短说,言简意赅。梦梅从小就不明白,家里收到的批信,相当一部分为什么总是又小又薄?有些信纸薄得像烟,拿在手上生怕烟一样随风而逝。这个谜也是近来才解开的。

6

腊月十五是新年批截止的日子。

梦梅回到批局后,连续几天寄批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几个水客临时抽过来写批,仍然难以应付,字好字坏已经没人在乎了。

腊月十二这天的下午,梦梅写完上一个批,正准备上趟厕所,一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还是洋人的脸,心里不禁一惊。

乔治,你来干什么?梦梅问。

乔治不回答,问,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在碾米厂吗?

梦梅说,我换地方了。

乔治说,太好了,快帮我写个新年批。

梦梅问,你给谁寄新年批?

乔治鬼鬼地一笑,说,给我的老婆孩子呀。

梦梅一脸疑问,乔治笑一笑,说,没办法,入乡随俗,我老婆是你的老乡。

梦梅不信,认为乔治在开玩笑。

排队的人开始嗷嗷起哄。

梦梅只好坐下来,拾起毛笔,问,你自己不是会写字吗?

乔治挤着眼睛说,我的字不好,你帮我吧。

梦梅说,好吧好吧,你说,怎么写?

乔治神情有点严肃了,甚至有一点腼腆,注视着梦梅,小声说,亲爱的阿桃——我的中国天使,姓桃,我叫她阿桃,很漂亮,从小在海边长大,皮肤黑黑的,像一朵迷人的黑玫瑰,有时我就叫她黑玫瑰。我们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名叫安娜,长得像阿桃,是个小美人,小的是儿子,叫阿瑟,长得像我,性格也像我,很淘气,像个小乞食,你不知道小家伙有多可爱。总之,告诉他们,我非常想念他们,经常梦见他们。我计划过完年再去各处走一走,大概还需要半年时间才能回潮州。我家在府城,和汕头埠的嘈杂相比,我更喜欢府城的安静和文雅,我认为潮州——我说的是府城——是全世界最有古风的地方。闲话少说,马上要过大年了,寄一封新年批,向他们致以节日的问候,祝他们新年大吉,万事如意。另外——当然要寄一点钱回去,寄去六百元港币,应该是双数对不对?抹出一百给岳父大人,再抹出一百给岳母大人,安娜和阿瑟,各抹五十,再抹五十给我们的书童阿全,剩下的就由黑玫瑰自由支配,最后再说一遍,我爱他们。

梦梅边听边写,笔笔生风。

乔治说,落款我自己写。

梦梅把写好的信交给乔治,乔治看完,竖起大拇指,说,胜过颜真卿。

宋万昌凑过来看热闹,说,不是颜体,是米体。

乔治问,什么是米体?

宋万昌说,米,是米南宫。

乔治半真诚半顽皮地摇头说,对不起,我只知有盐,不知有米。

笑声中,乔治用毛笔十分认真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的确不怎么样,蚕头鼠尾。

乔治直接支付了港币。

乔治问宋万昌,我可以帮忙写批吗?

宋万昌不辨真假,看一眼排队的人,说,这得问他们。

一伙人齐声喊,可以,可以!

乔治大声问大家,可以用横行字写批吗?

显然,没人知道什么是“横行字”。

乔治故意拉长了脸说,你们中国人把英文叫横行字,横行霸道的意思。

大家听懂了,所以有些尴尬。

乔治趁机笑着说,我走喽,我走喽。

隔了一天乔治又来了,代表陈光远来请郑梦梅和宋万昌去陈府喝茶,乔治说,据说是放了五十年的普洱,一两值五千港币。

梦梅和宋万昌跟着乔治去了陈府,见到了潮汕在暹罗的七八个富商,包括林阿为、蔺采儿夫妇。两人也是座中独有的一对夫妇,他们是一对打不散拆不开的鸳鸯,永远出双入对,潮商社交界早就习以为常。换句话说,采儿是当天唯一的女客。她穿着一身蓝色长裙,香气弥漫,引得大家齐声夸赞。乔治甚至伸长脖子嗅了嗅采儿身上的香味,问,是不是香奈儿?采儿说,香奈儿,我可买不起。林阿为说,人家自己亲手做的香水。乔治睁大眼睛,显然不相信。采儿说,真的,自己做的。乔治说,怎么做的?我想学。采儿说,很简单,把新鲜的薰衣草、迷迭香、玫瑰花捣碎,加一点酒精,加一点露水,放几个星期,过滤掉杂质,就成了。乔治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说,雅死了,雅死了。雅死了——这三个字原本是夸人的,乔治偷换概念,半夸香水半夸人,采儿也听懂了,用谦虚的口气表达自我欣赏,可惜,雅人无雅命。林阿为不干了,他问,什么意思?采儿说,难道不是吗?你又不休妻!乔治问,他有几个老婆?采儿指着林阿为说,问他。林阿为并不慌乱,说,在座的诸位老婆都比我多。接下来便来了一番现场统计,最多的是陈光远,有七个老婆,其中两个是番婆。陈光远也丝毫不脸红,说,七个我还嫌少呢。我有个观点,不知你们同意不同意?我认为,这个世界上少了女人,就少了百分之五十的真,百分之七十的善,百分之百的美。乔治说,我同意这个观点,但是,这不是老婆多多益善的理由。采儿问,先说你有几个老婆?乔治说,我一个都没有。梦梅问,阿桃是谁?乔治说,阿桃是我的情人,我们是同居关系。大家问,是中国人吗?乔治说,是汕头人,渔民的女儿,原来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现在会认一千个汉字,还会写英文,不仅会写,还会说。梦梅问,为什么不结婚?乔治说,我们英国人没那么在乎形式,不结婚也有可能白头偕老,你们信不信?大家看来看去,都不表态。乔治说,我知道你们不相信。轮到梦梅了,梦梅有些羞涩地说,我嘛,我就一个,没钱多娶。乔治问,有钱就可以多娶?梦梅只笑不回答。最后是宋万昌,他说,我四十岁才有了一点钱,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可弃,所以我也是一个老婆。

宋万昌的话让气氛变得奇怪了,好像宋万昌的话略略扫了大家的兴。陈光远便及时招呼大家移步到名叫天然居的茶舍喝茶。大家围着一张大桌子坐下,陈光远亲自侍茶,采儿看见屋内有古琴,说,我来弹琴好不好?陈光远说,今天咱们不要音乐,也不要美女——当然采儿除外,排除一切干扰,就品茶。大家一听,只好正襟危坐,让自己静下来。陈光远举起一个小布袋,晃了晃,说,这一袋茶叶值五千港币,值不值这个价,大家马上就知道了。接下来只有砂铫里的水渐渐烧开的声音。陈光远一边烫洗茶具,一边柔声说,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喝完茶,每个人要说两句联语,只能说茶,不能说别的。林阿为马上起哄,这不是欺负我们不识字的人吗?陈光远说,你和采儿算一个人。乔治说,也不能欺负洋人吧?陈光远说,如果不会写联,说一句话也行,只要说茶就好,比如,啊,我把整个春天喝进肚里了……我准备了奖品,还是一袋相同的茶叶,价值五千港币。陈光远缓缓解开小布袋,把其中的茶叶小心地纳入孟臣罐里,并介绍罐和茶,这罐出自宜兴名家孟臣之手,所以叫“孟臣罐”,这茶呢,放五十年不容易,每年都要拿出来透透气,如果坏了就要扔掉,所以才金贵。大家对五千港币的茶叶更好奇,一一接在手上看了又闻,其色其味其来历令每个人都变得笨嘴拙舌,欲言又止。孟臣罐回到陈光远手上,砂铫里的水也煮好了,大量冒出热气。陈光远把铫提开,说,等滚水止沸,走七步路的时间就可以。大家不吱声,个个心里在数数。陈光远则乘机说话,这水是清迈的乳泉水,是从石钟乳下方的泉水里取来的。陈光远开始提铫烫杯、冲茶,水入罐中,绕边而行,不急不缓,陈光远的神态也变得极为专注,如同敬神,轻声问,像不像春雨扑打鸟巢的声音?大家无言,陈光远放下砂铫,盖上罐盖,静候片刻,再揭开,刮去浮沫,再盖好,开始给面前的几个小杯里斟茶。陈光远说,第一泡茶不用丢掉。随即又说,茶斟七分,三分留作人情。采儿帮忙把茶和丝瓜茶垫送到每个人面前。陈光远解释,丝瓜茶垫的好处是,茶杯不会摩擦出声。

现在每个人面前都有了一杯茶。

那茶半红半黄,似近又远,一时没人伸手。

陈光远首先端起杯子,说,请。

先闻后啜,半口润舌,再半口徐徐滑入肺腑。

真是——好啊,不知谁慢悠悠地说。

“好”,这个字很不贴切,又别无选择。

梦梅无声,只觉得含着木香的茶香直冲头皮,然后在头顶散开去,立即就有安神开智的效果,身体内部一时变得幽深无底。

稍后有了第二杯。第一杯的记忆缥缈欲逝之际,第二杯来了,还是先闻后啜,新的茶味一部分去追赶前面的味道,一部分微微后缩,留在舌内,新意丛生。那里面有可能藏着一座山、一条河。整个身体成为一个巨大的容器,再大的山、再长的河也不怕容不下。所谓山韵石骨,泉味花香,那些在家里喝茶的种种体会,如今,无非是两个字:唐山。不过谁也不把这两个字说出来,只说茶。

好茶,压舌头,有人说。

静而活,活且静,又有人说。

有年份,有岁月,绵软而有力,又有人说。

有一种母性气质,又有人说。

在座的人,每人说一点感受,是冲动,也是义务。

梦梅说,只恨我非苏东坡。

梦梅真的这样想,如果苏东坡喝了这茶,就会有一篇好文章出来。

林阿为说,值,值五千港币。

没人回应,此时说钱,显然不合时宜。

于是又有了第三杯。茶色略略艳于上两泡,黄的部分减弱,红的部分更红,有人说,艳如新婚之夜新娘的脸。没人附和,大概觉得此话虽然准确,但过于艳俗,所以又极不准确。停顿片刻,第四杯来了,汤色更有质感。三四杯喝下去之后,多人开始打嗝,头上也有了一层轻汗。

旋即,第五杯、第六杯又来了。

喝下这两杯,就像一座建筑封了顶,茶的味道有了完整的模样,厚度和宽度都有了。之后,大家开始七嘴八舌,拉起了家常。

陈光远说,这茶能喝十几泡。

大家重新静下来,脸上有相似的神采。

陈光远朝外面拍了拍巴掌,来了一个暹罗姿娘,提来一壶清水,陈光远说,是我的书童,名叫赖拉。赖拉对大家屈膝一笑,转了一圈,给每人各斟了一杯清水。陈光远说,现在,请大家再尝一尝清水的味道。

赖拉一眨眼就隐身不见了,她消失得太快太没有痕迹。遗憾之际,大家各自饮下面前的那一小杯清水。于是赖拉的身影似乎就在清水里。

嗯,水更甜了,有人说。

甜,好甜,又有人说。

哈哈,家常白水竟然有了贵气,又有人说。

我认为像咱们潮汕盛宴上的最后一碗白粥,又有人故意解释,自己都觉得越说越远。

水让茶味变得更清晰了,又有人说。

梦梅的口气有点做作,有力挽狂澜的意图,水似清谈,茶如神聊。

宋万昌提高嗓门说,水有荷香,茶无俗韵。

乔治干脆直接,朝外面歪歪嘴,说,这水的味道,分明是赖拉的味道。

一伙男人发出一样的笑声。

只有梦梅板着脸,一动不动。

陈光远心知肚明,但是,并不叫赖拉进来,朝大家拍拍手说,言归正传,言归正传,斗联开始。并取来早就准备好的纸和笔,分别发给大家。

乔治轻轻拍一下桌子,说,我有了。

乔治快速用汉字在纸上写出自己的联,并大声读出来:

美丽无双蔺采儿

风流第一陈光远

大家传看乔治的联,一致称好。

林阿为吃醋了,问,为什么是陈光远,不是林阿为?

乔治嘟嘟嘴说,回家问你老婆去。

陈光远说,乔治的联虽然好,但和茶没关系,再说涉嫌挑拨离间。

乔治很不服气,说,我认为不错。

随后蔺采儿也写出来了:

月上天然居

居然天上月

大家一致抬头看窗外,一轮圆月悬在中天,似乎在半分钟之前才刚刚完成关键一跃,在一个最合适的角度等着被一伙人看见。

陈光远说,绝妙回文,才女!才女!

宋万昌羞答答地问,我刚才说的算不算?

陈光远问,有没有更好的?

宋万昌问,集古行不行?

陈光远说,当然行,集古妙对更见功夫。

宋万昌写出自己的集古联,并用潮语摇头晃脑读出来:

未知明年在何处

何可一日无此君

宋万昌解释,前一句是苏东坡的,后一句不知是谁的。

梦梅马上说,后一句是王子猷的。

陈光远说,王子猷是什么人,没听说过,不过,这句诗听过,“何可一日无此君”,本意可能是说酒的,用来说茶,也很好。

宋万昌说,梦梅,该你了!

梦梅说,我先介绍一下王子猷吧。王子猷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五个儿子,生性爱竹,“何可一日无此君”,其实是说竹子的,用来说酒说茶也贴切。

陈光远说,该你说联了。

梦梅早就想好了,故意留在最后说,我的很简单,就八个字:

入来凡口

出去丹心

大家一致迟疑了一下,又一致回过神来,认为梦梅的联的确更好,简朴、工整、走心,和茶关系紧密。于是毫无争议,奖品归了梦梅。这说明大家都是凑对的行家。

最后又把罐里的茶放在炉火上煮,炭火已经红透,茶味缥缈,随热气散入空气中,如同乡愁,尤其是大年逼近前的乡愁,于是大家站起来,谈论如何过年的话题。

采儿也终于可以一显身手,弹弹琴了。那把制作精良的古琴一直显得寂寞难耐,采儿坐下来,还没怎么样,已然琴人合一。几声滑音之后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便从采儿手下流淌出来。刚刚喝过茶的采儿指间含着杀气,双手拨弹有力,一时没找到感觉,虽然动听,却不入心,接下来才越来越好,渐入佳境。

梦梅注意观察身边的乔治。

乔治早就陶醉得不行了。

7

次日早晨,下起了大雨。

梦梅又寄了封新年批,把茶寄给父亲,托付一个水客,请对方务必在年前亲自送到父亲手上。这一次,收信人是“父亲大人”。

信是这么写的:

父亲大人尊前:

敬禀者,不日前曾寄一批,谅已收到。今复致函,别无他事,只因昨日儿与陈光远、宋万昌、林阿为等多位在暹名士茶后斗联,以茶为题,各撰一联,冠者奖以陈年普洱一袋,据称存逾五十年,价至五千港币。儿念及父亲,窃望获胜,遂修辞其诚,出之以心,联云:入来凡口,出去丹心。不料竟以简胜繁,求仁得仁,正是当日我等所饮之茶,众皆称奇,大呼神品,儿亦知夫有茶如此,其香沁骨,良不可忘。丙辰岁尽,新年迫近,儿不能亲侍左右,谨以此物聊表歉疚。外奉港币二十元,请父亲大人查收。

并颂

福安!

儿 梦梅顿首

丙辰腊月十四日 风雨中

腊月十五过后,批局的业务大大减少,加上连续多日下雨,旅居外邦,人人都变得心事重重,应酬就渐渐多了起来,在暹潮汕人商会、宗亲会及各种同乡社团频频举办茶话会、餐会、请戏、猜谜等迎新活动。郑梦梅、陈光远和乔治三人在短期内多次见面,情投意合,到了不能不拜把子的地步。

腊月二十三这天,雨停了,阳光很好,陈光远请梦梅和乔治来自己家过小年。三个人来到陈府西侧的大花园里,坐在名叫“西园亭”的亭阁里,准备小酌几杯。菜上齐后,陈光远说,今天请你们来,一是过小年,二是要和两位商量个事情。梦梅和乔治相互看了一眼,都在猜想会是什么事情。陈光远说,咱们三人在船上相识,在暹罗相知,有道是十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肯定修了不止十年,所以我提议,选个日子拜同年,不知两位意下如何?乔治问,就像《三国演义》中刘备、关羽、张飞那样,桃园三结义?陈光远和梦梅二人都睁大眼睛,吃惊这个洋人知道得实在太多。陈光远说,乔治你什么都知道,你还是洋人吗?乔治说,没办法,谁让我是“中国通”呢!我那帮洋人朋友都叫我中国通。陈光远问,好吧,中国通,先说你同意不同意?乔治问,有什么条件吗?陈光远说,条件嘛,倒是不能没有,你肯定知道,无非是祸福同当,生死与共,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乔治问,不能有个人观点和意见分歧吗?陈光远和梦梅同时笑了,陈光远指指梦梅,让梦梅回答,梦梅摆手推辞。陈光远便有些为难地说,个人观点和意见分歧,当然应该有,但是,总体上,要祸福同当,生死与共。乔治问,假如祸和福、生和死涉及立场,事关原则呢?梦梅在一旁忍不住笑出了声音。陈光远说,别笑,你是才子,你来解释。梦梅只好硬着头皮说,结义结义,因义而结,义,自古以来都有明确的含义,比如,义不容辞、见义勇为、义无反顾、仗义疏财、义薄云天,这几个词中的“义”,都是同一个意思,即道义、正义、公义、大义,中国古代文献里更是有很多关于“义”的进一步说明,比如,“度义而后动”“义固不杀人”“义不杀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乔治打断梦梅,说,后面这一句我知道,是孟夫子的话。陈光远给梦梅竖起大拇指,问梦梅,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梦梅说,我只上过家塾和小学,中学没有上完,不过,我家里最多的就是书,有满满一屋子书,别忘了我可是进士先生的后代,我家没出过一个进士,甚至没出过一个举人,但代代都有教书先生。乔治说,真了不起,真了不起,不过,我的中文也是自学的。陈光远说,你们两个都了不起。乔治看上去还有疑问,陈光远让他再说,他说,义重如山、有情有义、忘恩负义、侠肝义胆,这几个“义”,似乎有不同的意思。梦梅又笑了,说,你看你看你看,糊弄不过去。陈光远也在笑。乔治说,我们英国人,就是这样,喜欢钻牛角尖,我再问一句,如果遇到分歧,到底听谁的?陈光远说,一般是听大哥的。乔治直摇头,说,在火船上,你讲过的那个古,全家老少为什么都听小儿媳的?陈光远说,你这家伙,服了服了。乔治说,再说,你们还远远不了解乔治这个人,如果,他是个坏人呢?

怎么可能是坏人?陈光远问。

完全有可能,乔治做出一种少见的表情。

梦梅注意到乔治是认真的,甚至有些动感情,便说,菜凉了。

于是三个人开始动筷子,并喝酒。

几分钟后,乔治旧话重提,说,你们真的不了解我。

梦梅和陈光远一致盯住了乔治。

乔治说,不过,你们中国人说,家丑不可外扬。

陈光远说,谁家没一点家丑呢。

乔治说,你们还是听听我家的家丑吧。

梦梅和陈光远表示愿意听。

乔治断断续续讲了一大堆“家丑”:

没错,我的确是剑桥大学的人类学博士生,我来中国潮汕的确是进行人类学考察的。为什么迟迟不能结束这次考察,其实另有原因。说来话长,我家和中国的联系,差不多快有一百年了。我的祖父是英国圣公会的传教士,很早很早就被派到中国传教,也是一个中国通,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1841年被英国驻华全权代表Henry Pottinger——中文名叫璞鼎查——聘为翻译和顾问,从此投身外交界,出任英国驻广州的首任领事,后来又先后在福州、厦门等地担任领事。1845年意外病故,年仅四十岁。祖父留下了五个孩子,我父亲最小,我祖母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生活突然陷入极大的困境,我祖母只好向英国外交部请求帮助,希望把十五岁的长子和十三岁的次子送往中国,安排一份工作,为女王服务。1847年,两兄弟先来到香港的商务监督署。我的大伯父汉语学得最好,后来当过英、美、法三国组成的“税务监督委员会”的负责人。这个职务,从理论上说,是清廷的官员,又是领事派去的,在两难境地中我这位大伯父表现出了少有的公正和无私。当时洪秀全的太平军占领了南京,上海也因小刀会陷入混乱,上海的江海关事务处在无政府状态,各国商人和货船自由出入,没人向海关交税。大伯父上任后,对江海关进行了大胆改革,建章立制,杜绝偷税逃税,对海关内部中国官员的腐败和从事走私的外国人采取同样严厉的措施加以打击,全部税收如数交给清政府,这对正处在战时状态的清政府无疑是雪中送炭,因此受到清廷的高度赞赏。如果他的生命到此为止,我就没什么可羞愧的。可是后来,他作为英方谈判代表的编外译员,全程参加了《天津条约》的谈判。整个过程里,他凭借精通汉语又是清政府官员的优势,实际上充当了双面间谍,假装在谈判双方之间斡旋,一方面给自己捞取政治利益,一方面处处替英方说话,迫使中方的钦差大臣一再退让,签下了《天津条约》和后来的《通商章程善后条约》。你们知道,这两个条约,对中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耻辱。条约的主要内容是,各国公使常驻北京,增加潮州、南京、营口等九个口岸为通商口岸,鸦片贸易从此合法化,每百斤鸦片纳进口税银三十两,中国海关邀请英、美、法等国洋人帮办税务。之后,大伯父回到江海关那边继续工作。表面看来,江海关在他的掌管下,贸易秩序逐渐得到恢复,关税数额明显攀升,让清政府有钱镇压太平天国运动,维持自己的统治。真相其实是给了清政府一些甜头,让侵犯和损害成为一种机制。英、美、法等国获得了更多的商业利益,而且一举多得,用鸦片大面积瓦解了中国人的精神。从任何方面看,都是很合算的。这些话不是瞎编的,是从大伯父的日记里看到的。

我保存着他的两本日记。

1861年,大伯父对当时的清廷形势做出了悲观的判断。他在日记里说,昏庸无能的清政府肯定不是洪秀全的对手,清政府很快就会灭亡。因而他以回国疗伤为由,带着家人离开了上海。

正如大伯父所料,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起义军在江南一带势如破竹,取得了节节胜利。这时安静了若干年的海盗也乘机猖獗起来,在上海、汕头、香港一带频繁出没,各大海关的贸易活动受到极大影响,各国商人的实际利益大大受损。英国驻华公使卜鲁斯游说清政府,尽快建立一支装备先进的新式海军,可以用鸦片税购买军火。当然是从英国购买。恭亲王委托大伯父,请他迅速在英国采购六艘炮舰、四艘补给舰,总预算为七十五万两白银。收到寄来的几笔款项后,大伯父立即向英国海军廉价购买了三艘旧炮舰,另外三艘倒是向英国船厂正式下单定做的,四艘补给舰是从私人手上买来的。他的日记里并没有说明,他从中到底揩了多少油水,但傻瓜都能看得出来,他没少揩油。潮州话把傻瓜叫白仁,我觉得白仁更好,更像是傻瓜的意思。

1902年大伯父在英国去世,两年后,已经在剑桥大学读人类学博士的我,才偶然看到两本没人愿意保管的日记,也才明白,自己从读小学开始,一直到中学,大学,硕士博士,都在花大伯父的钱,大伯父和你们潮汕兄弟一样,很讲兄弟情谊,一荣俱荣,对他的母亲和几个弟弟妹妹很舍得花钱。

这也正是我来中国做人类学考察的原因。那两本日记让我对过去花掉的那些钱感到心中有愧,对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国度有愧。

于是我决定来中国完成毕业论文。

至于我为什么到了潮汕,如果你们不嫌我啰唆,我就继续讲。我的二伯父,你们应该没忘记吧?关于他,还有很多故事。我二伯父没那么好学,很贪玩,汉语远远比不上我大伯父,但交流没问题。在香港混了几年后,大伯父把弟弟委托给潮海关税务司华为士,华为士当然不能不给大伯父这个面子,为二伯父在总税务司署量身定造了“总税务司私人秘书”一职。但是,二伯父一点也不领情,没干几天,就觉得这份工作太乏味,时不时假装有病不去上班,后来干脆辞职不干了。倒是有一个意外收获,他和税务司手下的一个美国姑娘相爱了,那个姑娘比他大三岁,专门负责处理日常文案和邮件收发。他通过这个姑娘看到了很多秘密,比如,几大海关的税收占清政府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左右,别处不知道,潮海关百分之七十的税收来自鸦片。外国人很聪明地把“鸦片”改称“洋药”。我所见到的潮海关的各种文案里,无论对内对外,都没有“鸦片”两个字,只有“洋药”。我还记得,进口洋药有好几个品种,什么公班土、喇庄土、波斯土、白皮土等等,商人们总是把品质较好的波斯土和其他烟土混合在一起,冒充质量最好、售价最高的白皮土。一开始潮海关只对美国开市,由美国人把持的海关,洋药甚至不纳一分钱的税,当时的文件里把纳税称作“完饷”。两广总督劳崇光得知“洋药进口甚多”,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只认为应该完饷,于是照会各领事馆和潮州美国领事馆,要求从咸丰十年(1860)正月初四起,“凡贵国船只装运洋药进口,应进关报验完饷”,至于如何完饷,清政府责成粤海关“妥立章程”。后来,粤海关专门就洋药征税办法致函潮海关,只下了一个大致规定,每箱洋药征税三十两白银,没涉及箱子大小和洋药重量。三十两白银的税,倒是划分得很详细,分别是:起卸十两,中国买主十两,零售商十两。三十两白银的税,需要外国商人掏腰包的,只是其中十两,另外二十两,批发商和零售商各交一半。批发商和零售商当然是中国人。这说明,当时的清政府是明文认可鸦片交易的,只强调要纳税而已。三方各十两,不偏不倚。但是,有一个技术问题需要解决——在洋药入关的时候,后两位纳税人还没有出现,怎么收税?潮海关又致函粤海关,专门问,对洋药每箱征税三十两,是否在进口环节一次性完成?后来收到粤海关肯定的答复,应该一次完成,并说明二十两属于货物税和商品流通税,由海关在进口环节代征。由此看出,洋药仅仅被当局视为一般商品。凡是征过税、盖过章的洋药,再也不需要任何监督和检查,大大方方地流向民间。在提及洋药时,“走私”这个概念也在使用中,指的是不经过洋关,用民船和小渔船载着洋药秘密上岸,逃避纳税的情况。有些洋人,当然也有中国人,深谙中国官场的潜规则,给一点喝茶钱就能轻易躲过检查,用小船载货上岸。这种情况才是“走私”。换句话说,走私不走私,关键不在货物是不是鸦片,而在是否经由洋关进口。

乔治还要讲,梦梅和陈光远不听了,说,先拜同年,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讲。两天后三个人还是拜了同年,只是形式很简单,没有歃血为盟,没有上香拜神。原因是,时在民国,歃血为盟的确有些过时,乔治又是基督徒,也没法去妈祖庙上香磕头。实际上陈光远家里就有妈祖庙,妈祖塑像是十年前从汕头运过来的,买了两张头等舱的票,现在供奉在一间专门的房子里,规模像一座小型的妈祖庙。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讲形式,又喝了一次酒,互赠了礼物。陈光远给乔治的礼物是一台柯达相机,给梦梅的礼物是一枚印有孙中山头像的邮票,有孙中山的亲笔签名,印好后没来得及发行孙大总统就下台了,所以,也更珍贵。乔治给陈光远的礼物是一支派克钢笔,给梦梅的礼物是一块劳力士手表。梦梅给二人的礼物相同,梦梅自己写的扇面,只是内容各有不同,陈光远的内容是上回获奖的联:入来凡口,出去丹心;乔治的内容是梦梅专门另写的联:

西园犹似桃园

和气更重义气

西园正是陈府那座花园。

扇面的另一面都有几笔简单的写意花鸟,也出自梦梅之手。

当晚,陈光远还花钱请了一出潮戏,《扫窗会》,经典剧目,不久前刚刚来暹罗的潮戏班,所有的角色都由童伶出演:

[安更鼓响,高文举上。

高文举 呵!

(唱)举目云山缥缈,家乡隔在万里遥。

自从张千一去,未见他身回来,空使我望断云山音信杳。

忆昔年寒窗穷困,一身恰似浮萍草。

多蒙岳父恩义高,还把他的爱女来相招,一家人爱惜的功恩实非小。遇逢春闱一至,赠我琴剑书箱,来到京畿,幸得如愿,我就得中高第。

恨温相迫招为婿,遭缠在此寸心千里。

却把妻的恩情一旦都忘却了。提起来心焦。

嗳妻哙!耽搁你个青春年少,误了你个佳期有些多少。

似这等宝贵无归,闪得我有上梢来无下梢。

嗳!罢了我的妻哙!

[高文举望科,坐读书科。

[王金真上。

王金真 苦呀!

(唱)曾把菱花来照,颜容瘦损渐枯槁。

正是愁人来听见寒蛩语,满腹离愁向谁告?

嗳!寒蛩呵!越添妾身愁怀抱。

哎!官人!罢了!官人我的夫哙。

你许块深深宅院,喜乐陶陶。

有谁知你妻我那时乖运蹇,落在,我那落在她圈套。

嗳!温氏呵,你本是个天降罪魔,敢将我同心掰破了。

倚你爹的官高爵高,将妾身百打来千敲。

上剪头发,下剥绣鞋,日间汲水,我夜扫庭阶。

嗳!冤家哙,怎知道妾身执帚西廊,在这西廊——

(白)把地来扫。

演出结束后,关于潮戏,乔治发表了一通看法。他认为,老戏,成人戏,却由童伶演,等于同时看了三四出戏,一出是剧情所表达的戏,一出是戏外之戏,社会含量丰富的成人戏,被一伙少不更事的孥仔演了出来,让所有苍老、残酷、阴谋、哀怨都带上了稚嫩和甜蜜,这是谁也想不到的戏剧效果。另外,两者之间显而易见的距离和演员们对距离的努力消弭,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戏剧效果,难以言表,超出预期。乔治认为,这出戏,这种形式,完全可以征服欧洲观众。还有另一出,那是一些貌似不经意的插曲,童伶们在舞台上需要坐在椅子上时,得由一个大人跑过去帮忙。这不是戏剧本身的内容,却十分有趣,似乎抹除了戏剧和生活的界限,让每一个观众,尤其是成年观众,都有跑上舞台抱童伶上椅子的冲动。甚至还有第四出戏,整个过程中,某个演员表现如果出色,打动了坐在前排的一伙富豪观众,某一个富豪会勾着身子跑向舞台,把一串金项链或一枚金戒指扔在演员面前,演员倒是很镇定,台下却会有一阵骚乱,喝彩四起。乔治觉得这也是戏剧的一部分。

梦梅也说了几句话,他细声细气地冲乔治说,关于潮戏,你可以说很多话,但是,看潮戏的时候,你肯定不会像我们一样泪流满面。梦梅又看了看陈光远,陈光远深表赞同,急忙点点头,并且眼神又不对劲了。

乔治眼睛干干的,眨巴了两下,看不懂他们。

之后三个人未能免俗,以年龄大小排了序,陈光远最大,是大哥,乔治次之,是二哥,梦梅比乔治小三岁,是细弟。正式结义为三兄弟之后,还真是不同,恍若一母所生,比较容易开诚布公,说掏心窝子的话了。还是乔治,他争着抢着要说话,要继续说上次没说完的“家丑”。他问,上次讲到哪儿了?噢,想起来了,该我大伯父出场了。

还没开口,先露出一脸的兴奋。话痨子的那种表情。

随后他就说了起来:

在进口环节一次性征收三十两税银的办法,遭到了外国商人的极力反对,他们只愿纳十两税银,从不纳税到纳十两白银,他们认为已经够意思了。再说,他们有他们的道理,他们认为,货物税和商品流通税应该由中方自己征收,和供货商没关系。双方互不相让,潮海关请教我大伯父,大伯父下令,进口时只收十两税银,但船东和外商需提供洋药买主的姓名、商号、地址、数量、日期等等,以便征收另外二十两,零售商的十两由接货方一次性代交。于是就有了一份洋药商人的名单,其中的中国商人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字,林乾泰、陈显龙、郑鸿利等等。这些中国商人,有些是洋人的代理,你们称作买办,有些自己开着洋行,洋行里公开销售的,当然是洋药以外的那些商品。而真正挣钱的,是洋药。洋药是有品牌的,和正规商品没区别,其中一种叫黑芙蓉,品牌名用的是汉字,木盒子上印着两朵十分漂亮的芙蓉,一朵紫红,一朵粉红。

通过美国姑娘看到的那些潮海关文案,让二伯父大开眼界。他认为傻瓜才会坐在办公室里等着领每月一份的死工资,既然鸦片生意如此好做,一箱只收十两银子的税,自己又有总税务司这样一个哥哥,为什么不好好利用一下呢。再说,有些鸦片商人连十两税银都不交,只要内部有人,花点钱打通关系,就可以随便找个地方靠岸,蒙混过关,私自卸货;即使进关,关里有自己人,少报瞒报,意思意思也就可以了。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也是人啊,也吃这一套的。他们就像你们潮州人下南洋一样,同样远离祖国,远离家人,只身在外,心里难免有自己的小情绪、小算盘,有机会多挣点钱,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中国有多大,遍地是烟馆,鸦片需求远远没到饱和的程度。你们知道,潮海关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大海关,韩江、练江、榕江三条大江不远不近,依次入海,像三根大血管一样,每条江又有很多支流,像无数根小血管,大大小小的血管把大海和内地完美地连接了起来。由潮海关进口的货物,可以经过韩、练、榕三江源源不断地运往整个岭东地区和它的连接带与辐射带,包括湖南、湖北、福建、江西、安徽等地,连所谓晋商、徽商,也纷纷来汕头开设商号。最大的优势还不是这些,而是鸦片贸易仅仅需要稍稍掩人耳目就可以,事实上,官方是半默许的,甚至是半鼓励的,用潮州话说,这生意坐赢无输啊!你们想想,当鸦片商人看穿清政府的这样一种态度之后,会怎么样?

另外,这些商船,带着鸦片来,不可能空手回去。丝绸、瓷器当然少不了,除了丝绸和瓷器,还有一种商品,就是猪仔。“断柴米,等饿死,无奈何,卖咕哩。”没人知道这首潮州歌谣流行了有多少年。猪仔贸易存在了多少年,也没人知道。但是,可以肯定,汕头埠的大部分洋行都参与了猪仔买卖。一开始,咕哩行是公开的,后来渐渐变得较为隐蔽,一些洋行总是中外勾结,官商联手,有钱就赚,洋药和丝绸,猪仔和瓷器,并没有什么区别。在汕头,购进一个猪仔只需要二十元港币,猪仔本人所得不过十元,运到暹罗、马来、石叻、秘鲁、古巴、巴西等地转卖,可以卖到四百元左右,巨额利润让猪仔成为炙手可热的商品。暹罗、马来、石叻是因为近,秘鲁、古巴、巴西是因为19世纪上半叶秘鲁废除奴隶制,明确提出用华工代替黑奴,于是便有上百万契约华工前往秘鲁开矿、修路、垦荒、挖鸟粪,后来延伸到整个南美洲。另外,那里的气候和潮汕相似,从潮汕运过去的苦力都是出色的农民,更会种植甘蔗和烟草,也更容易适应那里的环境。

有些猪仔是自愿出外讨生活的,多数则是由中外商人贩卖过去的,有些是被强行绑架走的,其性质和贩卖黑奴完全一致。可以说,猪仔买卖是黑奴买卖的自然延续,连手法都完全一致,比如,猪仔上船时必须全身赤裸,先要洗澡,再一人发一条新水布,把下体遮住就行。为什么要全身赤裸,还要洗澡?因为他们的衣服脏,布满细菌,在船上容易滋生瘟疫。在漫长的海上航行中,因为拥挤、潮湿和高温,很容易引发瘟疫。从汕头到古巴,两次经过赤道,全程航行一百六十天。最近的暹罗,也需要两三个月。死亡率往往高达百分之五十,死了就直接抛进大海。契约劳工,首先是生死契约,半路上死了就死了,商人不负任何责任。巴拿马运河的开凿,中美洲、加勒比地区、南亚等地的甘蔗、咖啡、棉花、橡胶种植园的发展,以及矿山和鸟粪的开采,都凝聚着猪仔们的血汗。如果说,猪仔和黑奴有什么区别,区别只是猪仔比黑奴更认命,更不会反抗。潮汕有一句谚语——穷人好肩头,富人好声喉。既然是穷人,有什么好埋怨的,把好肩头亮出来给富人下力,听富人指使,理所当然。中国劳工的悲惨遭遇,连欧美有识之士都看不下去,欧美报纸多有披露,引起各界强烈关注,大伯父多次向总理衙门反映,请求清政府重视这个问题。但清政府认为,大清帝国向来禁止臣民移居海外,华工不安本分,自弃祖国,便是天朝弃民,天朝政府没必要也没义务管他们。

刚才说过,实际上,猪仔贸易是黑奴贸易的自然延续,从事黑奴贸易和猪仔贸易的商人是同一伙人,主要是荷兰人、英国人和美国人。1860年,汕头开埠后,这种贸易更是被合法化了,最早的猪仔行是我们英国人开的,后来又有了美国人和荷兰人,主要目的地是海峡殖民地,马六甲、槟榔屿、石叻、日里这些地方。大概从1880年开始,东印度群岛的荷兰殖民者成为后起之秀,这时候的猪仔多被卖到苏门答腊岛东北部的日里,猪仔们主要在橡胶园、矿山和烟草种植园干活。一首潮州歌谣是这样说的:日里窟,哙得入,唔得出。猪仔多不识字,糊里糊涂就签了契约。据《岭东日报》记载,有一个人,稍稍识几个字,拿到船票后,看见“日里”两个字,死活不上船,被客头们摁在地上一顿毒打,最后假装上船,临上船的一瞬间,跳进海里自杀了。可见,“日里”二字有多么可怕。实际上,猪仔贸易,总是由外国商人和中国商人合作完成的。和外国人打交道的中国买办,很多人其实是客头。汕头这边有,海峡殖民地和东印度群岛也有。毫无疑问,一些潮汕商人早期发家,靠的正是鸦片和猪仔。对不起,揭你们伤疤了。实际上非洲的情况也差不多,非洲的部落之间为什么经常打仗?原因之一是,胜者可以把俘虏囤积下来,卖给黑奴贩子。只要有饥饿,就会有人肉市场。好在猪仔买卖不像黑奴买卖那样有男有女,女奴是黑奴买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中国男人却很好地保护了自己的姿娘,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你们两个也都泪汪汪的,但是,你们未必思考过问题的实质在哪儿。刚才说,只要有饥饿,人肉买卖就会络绎不绝。问题是,饥饿是如何造成的?韩、练、榕三江平原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好地方,所以,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总之,迁移至此的人越来越多,其结果就是土地和人口的矛盾越来越大,人口增加了,土地还是那么多。而且,大部分土地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有了钱之后,他们首先要干两件事:一件是起房子,潮汕厝,皇宫起,家家都把房子起得像皇宫;另一件事就是购置土地,大户人家往往有几百亩上千亩土地,和豪华大厝一样,土地是富有的另一个象征。潮汕又是一个富豪辈出的地方,如果一个富豪有一千亩土地,一千个就是一百万亩。失去土地的人,表面看来只是失去了土地——一个人和家庭赖以生存的土地,实际上他们失去的是生存的基本权利。

回到我二伯父身上,他和那个美国姑娘后来分手了,不过不要紧,他很快就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有了自己的商船,洋药来,猪仔去,一趟又一趟,做着坐赢无输的好生意。一直到我来中国做人类学考察,已经快七十岁的他,人也老了,钱也赚够了,把三艘商船和房产处理掉之后,回英国了。本来他想让我接着干,但我实在没兴趣,坚决不干。他也是一个出手大方的人,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大笔钱,够我花大半辈子的。

说老实话,我当初来中国是真心实意要写博士论文的。当时我心里有一个非常幼稚的问题,我想知道中国人为什么那么怕洋人?当我知道了签订《天津条约》的来龙去脉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我。

来到中国没多久我就搞明白了,原因其实很简单,中国人怕的不是洋人,而是洋枪、洋炮、洋船、洋舰。换过来也一样,如果中国人有洋枪、洋炮、洋船、洋舰,洋人也一样怕得要死,一样任人宰割。真相就是这么简单。说话的不是人而是工具。人类的进步,就是工具的进步,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每一次工具的进步,对人类来说都是一次重大革命,首先则是对人性本身的革命。完全可以肯定,每一次工具的进步,都对人性提出了严峻的挑战,甚至令人性发生了不可想象的变化。

乔治终于说完了,这几乎是奇迹。

之后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歇了一会儿,乔治才说,我的“家丑”说完了,你们呢?不说说吗?

梦梅和陈光远相互看了看,笑了。

陈光远突然指着梦梅说,你先说,你先说。

梦梅表情先有变化,说,那份鸦片商人的名单里,有一个名叫郑鸿利的,如果不是重名,应该是我曾祖父的堂哥,我曾祖父叫郑鸿顺,两个人是同一个祖父的后代,也就是说,两边的父亲是亲兄弟,可能是第一代下南洋的人,郑鸿利、郑鸿顺是第二代。两兄弟的商号叫郑鸿利洋行,后来有了钱庄,叫郑鸿利钱庄。郑鸿顺的大儿子郑集炎,是我的祖父,从我祖父开始,我们这一支就中落了,死的死,疯的疯。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六代,出了五服了。我们叫溪前郑,郑鸿利那一支叫溪后郑。村里人一般叫溪前、溪后。说实话,我从来不知道,我们的祖先和洋药有任何关系,只知道他们在马六甲和中国香港、上海都有生意。

接下来,梦梅讲了祖父兄弟二人的死,并明确推测,祖父兄弟二人的死和洋药有关。

但是,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说,我推测,真实情形很可能是这样的:溪后坚持做洋药买卖,溪前反对,或者早期同意,后期反对——早期双方一同做洋药生意,后期有了分歧,溪后坚持继续做洋药生意,溪前反对。我的理由是,历史上,溪后更不择手段,而溪前更古道热肠,更书生气,至少,溪前认为钱挣够了,到了洗白的时候了,因此才招来杀身之祸。

梦梅很想马上去一趟马六甲。

乔治一听,也想去。

陈光远说,也好,马六甲是你们英国殖民地,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梦梅说,我假装成乔治的下人。

乔治说,你应该叫我二哥。

梦梅笑着改口,对,二哥,二哥。

陈光远的口气也更像大哥了,他说,我派车送你们去,一切手续我负责办,速去速回。

乔治很认真地说,听大哥的。

梦梅说,千万保密,保密,我担心溪后听到风声。

陈光远说,好的,我明白。

8

于是梦梅向宋万昌请了假,在腊月二十九这天早晨出发了,也利用了过年的几天假期。司机名叫陈阿端,是陈光远的亲侄子,后生囝,又懂事又勤快。三个人走走停停,一路看着风景聊着天,倒也痛快。

每次碰到中国寺庙,梦梅和阿端总会进去拜一拜,上个香磕个头,乔治并不反对,往往也会跟过去拍拍照,有时还会特意模仿梦梅、阿端的样子对着神像作作揖。

回到车上,梦梅、乔治两人曾有一段关于宗教和信仰的谈话。梦梅说,你心里一定在嘲笑我们。乔治说,我不是传教士。梦梅说,说说你的想法。乔治说,你们的信仰,鲜活地保留了你们的民族记忆,尤其是你们的早期记忆,包括你们的迁徙史。我不是传教士,我是人类学博士,我有自己看问题的方法。梦梅睁大眼睛,说,愿闻其详。乔治说,比如北帝信仰,被一路南迁的中原人一直带到了中国的南方,甚至带到了地球的最南端。这次来暹罗,我有一个重要发现,中国的中原,不在中原也不在南方,也不在任何别的地方,在哪儿?在途中,在流浪途中,在远行的路上,在流浪者的心里。或者说,有两个中原,一个是地理意义上的中原,一个是精神意义上的中原,后者可以称作流浪的中原。梦梅问,还有呢?乔治说,我对释迦牟尼和大峰祖师很有好感。梦梅问,为什么?乔治说,释迦牟尼对人和自身以及人和万物之间的关系有深刻的体验与认识,他非常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空,我没办法说他是错的,在一个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地方,我更没理由说他错了。而大峰祖师,倡导行善积德,乐于行善、乐于助人,这有什么不好的?梦梅看上去相当感动,欲言又止。乔治又说,我也认为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忏悔方式,比如捐赠,慷慨解囊,助人为乐,在相当程度上,是一种忏悔方式。人们都说,洋人会忏悔,唐人拒绝忏悔,我认为未必如此,真实情况很可能是,洋人的忏悔总是口头上的,一出教堂就忘得一干二净,唐人的忏悔则更无形,更隐蔽,更会变成实际行动。梦梅连连说,谢谢,谢谢。汽车突然大大摇摆了一下,差点冲进路边的水沟。梦梅说,阿端仔,你可要认真开车哟,别光听我们说话。阿端已经打起了精神,说,主要是你们说得太精彩了。乔治笑着说,没事,咱们有老爷保贺。这句潮汕口头禅让两个潮汕人听了倍感亲切,笑得开心。

三个人在巴蜀和拉廊各住了一夜,然后就到了普吉岛,在普吉岛上玩了一整天,晚上在岛上住了下来。普吉岛上处处是唐山风格的建筑,处处有唐人,说汉语几乎人人听得懂,普吉镇老城区百分之七十的居民是唐人,其中一半是潮汕人和闽南人。从海滩上回到普吉镇,住在一家唐人开的客栈里,主人是台湾人,来普吉岛已经几十年了。管事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名叫毛毛的女掌柜。

大过年的,没什么客人,所以,毛毛亲手弄好几个菜之后,凑过来用英语和乔治攀谈,大概想练练自己的口语。乔治说,我会说汉语,咱们说汉语吧,要不他俩会有意见。于是毛毛改说汉语。乔治问,你家是哪年来普吉岛的?毛毛说,我爷爷是第一代,我是第三代,具体时间说不上了。乔治问,你爷爷刚来的时候做什么?毛毛说,听说在锡矿当矿工。乔治问,是猪仔吗?毛毛说,应该是吧,不过,我爷爷是自己跑来的。乔治问,现在不错吧?毛毛说,现在,在普吉岛,唐人,尤其是潮汕人,是最受欢迎的一群人,所以我们经常冒充潮汕人。乔治问,为什么要冒充?毛毛说,当地女孩很喜欢嫁给潮汕男人,我几个哥哥只好冒充潮汕人。乔治问,当地女孩为什么喜欢潮汕男人?毛毛说,潮汕男人大部分很有钱,另外,也很顾家,很低调,主要是这些原因。乔治问,那么你呢,结婚没有?毛毛问,如果没有,你会娶我吗?乔治大笑,反问,你愿意做二房吗?因为,我已经有一个老婆了。毛毛问,你们洋人,也好这一口?乔治说,入乡随俗,现在我是潮汕人。

开了一番玩笑后,回到房间,梦梅和乔治继续谈女人。梦梅问,如果毛毛愿意做二房,你会娶她吗?乔治说,不会。梦梅问,为什么?乔治说,人倒可爱,可是太肥了,肥过猪。梦梅笑了,说,说人家肥过猪,我下去告诉她。乔治的眼神飘远了,自言自语,比起采儿,简直是云泥之别。梦梅心里一紧,说,又是采儿,你能不说采儿吗?乔治问,你是不是也爱上采儿了?梦梅心跳加速,脸也红了,说,采儿是人见人爱的类型,不瞒你说,我对她也有些好感。乔治说,我真的想和林阿为决斗。梦梅问,如果输了呢,甚至死了呢?乔治说,这就是中国人和英国人的区别,英国人如果选择决斗,就不会考虑输不输、死不死的问题。梦梅问,人都死了,别的还有什么意思?乔治直摇头,说,不,不,在你们看来,我们是白仁,但我们的确不会那么考虑问题。梦梅说,这个道理不是明摆着吗?乔治说,有些事情是不能讲道理的。梦梅说,我不理解。同时梦梅心里在想,自己会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决斗?答案很明确,绝不会。乔治说,我说一句潮汕人的坏话好不好?梦梅很敏感又很感兴趣。乔治说,我认为潮汕人很不浪漫主义,就算娶十个老婆,也和浪漫主义无关。梦梅半懂不懂,问,你不是夸陈光远风流第一吗?乔治说,那是对仗的需要好不好,“美丽无双”只能对“风流第一”。因为一路跑累了,两个人说到这儿再没有说下去,乔治先有了鼾声,接着梦梅也睡着了。

后半夜的某一刻,梦梅从一个香艳的梦境中惊醒。梦中,他一个人在月光下的大湖里游泳,游着游着,和采儿在湖中央相遇。他和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自然得像刮风下雨。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上上下下,严丝合缝,但是,当时的感觉一点也不色情,身体里完全没有性冲动,唯一印象是,好像有人在旁边赞叹,瞧,他们多般配,这两个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后来他从水中举起她的左手,将一枚金戒指戴在她的食指上。醒来后,他想起了梦中那枚戒指的故事:

他曾经真的有那么一枚戒指,是用一颗烤番薯换来的,和一个姿娘仔。当时,梦梅不过五六岁,那位姿娘仔不过八九岁,名叫洪乌辫,是方圆几十里大受欢迎的女童伶。据说因为有一头黑发而有此名。班主姓洪,男女童伶都姓洪,名字是班主随口起的。那天晚上洪乌辫刚刚演完戏,还穿着闺门旦的戏服,眼风迷离,腰肢摇曳,肯定是演戏演饿了,饿极了,看见梦梅手中的烤番薯直咽唾沫,主动要求用金戒指换番薯。梦梅跑回家,把戒指交给阿嫲,阿嫲听清原委后,让梦梅马上回去把戒指还给人家,但那个洪乌辫耍大牌,死活不肯收,梦梅只好把戒指扔在她面前,想不到她看都不看,掉头就走,钻进戏台,再不露面。旁边有人说,她去一趟汕头、府城那样的大地方,收到的戒指、手镯、耳环,能装满满一小罐呢。既然这样,他就弯腰把戒指捡起来,带回家,偷偷藏下来。后来终究被阿嫲知道了,她要求他还是还给人家。几天后,另一个富人请戏,他事先把一根红线穿在戒指上,在洪乌辫有戏的时候,悄悄跑过去,挂在舞台一侧的帷幕上。他记得,戏还在演,但台下有了一阵阵喧哗。他回到座位上,周围的人开始不看戏,只看他。他只好站起来,跑出去。

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一直记着那枚戒指。

更重要的是,梦中,他郑重其事地把它戴在了蔺采儿的手上。

这说明了什么?他心里当然是明白的。

因而,他有点严厉地告诫自己,别忘了,祖地、女人和诗,是绝不能碰的三样东西。其实他并不担心自己会犯错误,就算他真的喜欢采儿。所以他很快又安然入睡。

早晨睡到自然醒,吃了饭,就开上车继续向南驶去,没多久梦梅就睡着了。乔治把他拍醒,说,睡觉多没意思,说说话。梦梅说,你怎么那么多话,没见过你这样的话痨子。乔治说,那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好听众。梦梅说,我不想听了,昨晚没睡好。乔治不管,坚持要和梦梅说话,问梦梅,在整个暹罗,潮汕人的地位都很高,可以说独享尊崇,你说说为什么?梦梅想都不想,说,因为郑信,郑信是澄海人,是他统一了暹罗,建立了吞武里王朝,现在的拉玛王朝是从郑信手里接过来的,所以潮汕人历来被暹罗人称作“皇族华人”。乔治说,好吧,这是一个原因,还有呢?梦梅还是没思考,直接说,潮籍商人占据了暹罗经济的“半壁江山”,他们也总是乐善好施。乔治打断梦梅的话,问,还有呢?梦梅猜到乔治肯定另有看法,也想听听他的看法,便说,还是人类学博士说说吧。乔治就等着这句话,他说,潮汕人在暹罗主动放弃了政治权利,不谋求政治利益,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梦梅说,这是潮籍商人的传统,不问政治,埋头做事。乔治说,这只是事实,本质是,他们用放弃政治权利来求得生命和财产安全。梦梅问,这样有什么不好?乔治说,既然拥有土地是一个人的天赋权利,政治权利难道不是吗?梦梅说,我了解过,唐人只有和本地女子结婚,并改为暹罗名字,才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乔治说,事实是很多人并没有这么做。梦梅说,这里面涉及感情和记忆,第一代、第二代不这么做,隔上几代人就不一样了。乔治说,涉及感情和记忆,我同意这个观点,但是,中国文人其实向来有这样一个传统,总是在热衷政治与躲避政治之间摇摆,这是毋庸置疑的。读书的唯一目的是做官,可是,一旦遇到阻力了,就会走向反面。梦梅说,出则仕,入则隐,得时则仕,不得时则隐。乔治说,对,正是这样。慢慢地,读书人的这种态度,变成了全社会的一种性格。比如,你们特别喜欢守拙,慎独,寡言,慎行,其实是一种主动示弱,你是石头,我就是鸡蛋。梦梅说,大概是这样,陶渊明说: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中国地大物博,找一块田园躲起来还不容易吗?乔治毫无先兆地发出一声吓人的尖叫。梦梅问,怎么了二哥?乔治说,我终于找到潮汕人务实低调、精工细作的精神源头了。梦梅说,说说看。乔治说,陶渊明的诗启发了我,潮汕自古以来是一个流放官员的目的地,这里集中了全国最多的失意官员。于是,不问政治,务实低调,无技不精,种田如绣花,平安当大赚,如此等等,形成了一套完备的精神体系。这些东西别处并非没有,但是,在潮汕,有一个全民化的十分自洽的精神结构。梦梅问,你在夸我们呢还是在批评我们?乔治严肃地说,我非常尊敬你们,非常,非常,真的。

当日傍晚就到了马来境内。

在槟榔屿和吉隆坡各住了一晚后,到了马六甲,直接找到了鸡场街。“鸡场街”三个字,是从梦梅记忆深处跳出来的,阿嫲经常提到这个街名,下南洋之前,梦梅看过家里仅存的几封早期番批,里面也偶尔提到鸡场街。可以肯定的是,郑鸿利洋行和郑鸿利钱庄就开在这条街上,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祖父和他的胞弟就死在鸡场街的洋行里,据说大火从后半夜一直烧到天亮,三层楼的洋行被烧成一大堆灰。一进入马六甲地界,梦梅的神情就变了,始终直着脖子,端坐在车窗边,看着外面流动的景物一言不发。好像整个马六甲遍地都是溪后的人,而且人人都认识郑梦梅。先看见好几家潮汕人开的客栈,梦梅都坚决地摇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本地人开的客栈,名叫金木瓜客栈,二层小楼,店名是中文,主人却是本地人。住下后,梦梅也是死活不肯下楼,吃饭都不去,让乔治和阿端吃完饭,给自己随便带一些回来。

两个人走了之后,梦梅找出一封随身带来的早期番批,细细琢磨起来。从里到外有用的信息很少,信封上,寄信地址只是“由马六甲”四个字,寄信人不是常见的签名,是寄信人的一枚方形名章:郑集炎印。

信的内容如下:

慈亲大人膝下:

违离教益,为日旧矣,昨读手书,如闻玉音。敬悉家中诸事如常,老少平顺,儿心甚慰。儿等三人也均安好,生意趋旺,每日晨出忙事,抵暮返回鸡场街洋行内歇息,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勿念为盼。今有一喜相报,儿之番妻于本月初八日产下一子,母子吉安,我父名之为双喜,因近来洋行生意大赚一笔,喜上加喜,故名双喜也。慈亲大人华诞将至,儿以浮萍之身,欲行未能,形之于梦,不禁目汁涟涟。聊奉洋银三百元整,以应寿辰之用。

秋风渐清,愿大人益加调卫。

余容后禀,敬请

钧安!

儿集炎顿首

集亮集允均此敬候

乙亥九月十五日

集炎正是梦梅的祖父,溪前的大儿子。溪前、溪后的“集”字辈,大部分已经作古,听说溪后还有一个半个健在的,番畔出生,早年回银溪祭过祖。祖父有番妻,和番妻有孩子,这是肯定的,但不知是否在同一场大火里死掉了,始终没有一个可信的说法。总之,对于那次火灾,溪前、溪后都是语焉不详。

过了几顿饭的工夫,乔治和阿端才回来,给梦梅带回来一碗隆都猪脚饭。梦梅蹲在地上,急忙吃起来。乔治说,我们找到了郑鸿利钱庄,没找到郑鸿利洋行。阿端说,不过,有人还记得鸡场街上曾经有过一场大火。梦梅立即把碗放在地上,抬起头等着听后面的话。乔治问,是不是有三十年了?梦梅说,至少——至少三十年了。乔治问,那场大火,是不是从后半夜开始燃烧的,然后一直烧到天亮?梦梅点头。阿端说,烟味把邻居家的一只狗都熏疯了,满街乱跑,见人就咬,咬伤了好几个人。乔治说,满街还跑着晕头转向的老鼠,猫抓老鼠,一抓一个准。阿端说,邻居家的两只鹦鹉在浓烟中睡着了,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醒过来。乔治说,因为洋行里有大量洋药,浓烟里全是洋药的气味。阿端说,清理灰烬的时候,人们从灰烬里争抢两样东西,一样是还可以用的洋药,一样是没熔化的银锭银币。乔治说,大部分银锭化成水,从下水道里流走了,剩下的银子冷却下来,鸭屎一样贴在低洼处,有些封住了下水道,第二天早晨,邻居们为了抢银子和洋药打得头破血流。梦梅终于有机会提问,到底是谁放的火?阿端说,我们问了,邻居们也是瞎猜的。乔治说,很可能是情杀。乔治和阿端相互看了看,很默契,都不再说下去。梦梅说,你们两个不管谁说,一口气说完好不好?乔治说,说出来,你恐怕会和我成为仇人。梦梅问,和你?和你有什么关系?乔治说,可能和我们英国人有关系。梦梅说,你快说,你快说。乔治说,你家的一位祖父爱上了一个英印混血的姑娘,碰巧警察局长的儿子也喜欢这个姑娘,警察局长又是英国殖民总督的朋友,你想想,大火是谁放的,为什么是后半夜,又为什么没人救火?

梦梅放下隆都猪脚饭不吃了。

乔治故意躲在阿端身后,说,是英国人干的,不是我干的。

梦梅长嘘一口气,说,我倒是喜欢这个结果。

乔治从阿端身后走出来问,为什么?

梦梅抹了抹嘴角说,不是兄弟残杀,这就好。

乔治说,你们潮汕人,怎么可能兄弟残杀呢?这一点,我早就不信。

梦梅问,那溪后为什么不明说?

阿端说,情杀这种事,说出来多难听。

梦梅点头说,也是,也是。

乔治面露坏笑,说,细弟,你家祖先还是很浪漫的。

梦梅重新端起地上的猪脚饭,就着“浪漫”两个字缓缓吃起来。这两个字,虽然不太沾边,却准确地击中了梦梅的七寸。在银溪村,没有一个词和“浪漫”同义,有一个词,痴糕,意思离“好色”很近,离“浪漫”很远。后来的痟番客十三少,早在十三岁就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年才十三,好诗如好色。不知始于何时,好诗,好色,诗和女人这两样东西,一直都是悬在溪前男人头顶的两把利剑。起身下南洋的时候,梦梅心里就暗暗下过大决心,打死也不碰这两样东西。加上祖地,是三样。

乔治说,咱俩谁也别笑话谁,咱们都没少花过积恶钱。

梦梅抬头看着乔治,还在想好色的事。

乔治说,你们溪前祖先并没有像你认为的那样端庄正派——不挣积恶钱,拒绝鸦片和猪仔买卖。

梦梅看上去心不在焉,其实是认真的,说,现在看来是这样。

乔治说,那么,咱们是一丘之貉。

梦梅觉得乔治用词不当,这倒是难得一见的情况,很新鲜。

乔治有些兴奋,说,咱们都花过积恶钱。

梦梅把那封皱巴巴的家信递给乔治,让他看看。

乔治快快看完,大声念出其中一句:

近来洋行生意大赚一笔,喜上加喜,故名双喜也。

梦梅说,事实可能和我们的想象正好相反,当时,在我曾祖父还在世的那个年代,溪前、溪后其实已经各有侧重,溪前主要负责洋行这部分生意,溪后主要负责钱庄那部分生意,所以溪前的弟兄三人都住在鸡场街的洋行里,后来一个疯了,两个葬身火海。死掉的偏偏都是溪前的人,正是这一点,让我们有理由胡思乱想。全银溪的人都认为,是溪后放的火,然后独吞溪前、溪后共有的财产。

说上述话的时候,梦梅也基本想明白了,以上推测之所以被广为接受,是因为溪后给人的印象,如果不客气一点,的确可以这样说:食蛇还要配虎血,屙屎毒死狗,脚趾会执笔,他们不单单是吃番畔钱的人,他们有可能吃任何钱。一直以来溪前这边也愿意接受和默认这个说法,是因为这让他们有理由啼南哭北,装生假死,靠同情和自怜过日子。多少年来,他们正是这样维持脸面和生计的。

乔治问,那么,主要做洋药和猪仔生意的,不是溪后,倒是溪前?

梦梅长叹一口气,说,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更大。

乔治说,我想听听你自己的分析。

梦梅说,这更合乎溪前、溪后双方不同的性格,溪后男人为人更圆滑,更知进退,更能深谋远虑,用鸦片和猪仔挣够钱之后,溪后及时抽身,金蝉脱壳,改做钱庄,而把洋行交给溪前继续做,我估计事实就是这样。

乔治说,还是缺少说服力。

梦梅说,你看这封信上说,近来洋行生意大赚一笔,只说洋行,没提钱庄。这算第一个证据吧。第二,三兄弟都住在洋行内,说明洋行和钱庄是相对独立的。第三,火灾之后的几十年里,我阿嫲每月都能收到一百两银子,这份批银是孝敬老人家的钱,不是公司分红,只要我阿嫲还活着就少不了,每月一份。这也说明钱庄是溪后的产业,洋行是溪前的产业,洋行在火灾中完全毁掉了。

乔治说,溪后应该给溪前说明白。

梦梅说,因为涉及死人的事,说了也是白说。

乔治问,这就是疑心生暗鬼?

梦梅说,正是,正是。

乔治说,现在坐实了,所以你我是一丘之貉。

梦梅问,我们能怎么样?

乔治说,我也不知道。

梦梅说,花过的钱又吐不出来。

乔治说,可是你显然更关心你的两位祖父是不是死于兄弟阋墙,不关心别的。

梦梅抬头想了想,没说话,算是默认。

乔治特意看了看自己白净的双手,看了正面看反面,然后说,毫无疑问,我们的双手沾满鲜血,别人不知道,我们自己知道,当然,还有上帝知道。

梦梅还是没有太大感觉,甚至觉得乔治有些婆婆妈妈,小题大做,令人生厌。

乔治问,你讨厌我了?

梦梅说,我不讨厌你,但我怕你。

乔治问,怕我?怕我什么?

梦梅说,怕一个太清醒的人在旁边。

乔治说,那我走,我离开?

梦梅说,你少说点就行。

次日,经不住乔治和阿端的劝说,梦梅同意跟随二人到鸡场街亲眼看看,并争取找到梦梅祖先当年和番妻遗留下的子孙后代。根据郑鸿利洋行原址旁边一家人提供的线索,没太费劲就找到了郑集炎的一个亲儿子,家住三保山附近,不到四十岁,眉目间的确有一些溪前子弟的味道,文气多,江湖气少,守着一家规模不大的士多店,多少会说些中国话,有个中国名字叫双喜,知道自己的中国父亲名叫郑集炎,也知道自己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知道中国有个潮汕,形容萎靡,有气无力,同样是一蹶不振、生计维艰的模样。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他跑进屋里翻腾了半天,找出一个回批的批封,只有封没有信。

吉信顺至马六甲鸡场街 交

郑集炎 孙男 收知

饶邑隆都镇银溪 家祖母付

梦梅手持皱巴巴的批封,几乎要哭几声了。

梦梅动情地说,你是我的亲叔叔。

双喜结结巴巴地问,你是、你是郑集炎的什么人?

梦梅大声答,我是他的亲孙子。

双喜静静地盯着梦梅,似乎在辨别亲孙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双喜又看看另外两个人。

梦梅说,他们是我的朋友。

一番艰难的对话之后,当年的情形倒差不多说清了。

当时和双喜的对话,加上后来和乔治、阿端的分析,形成了如下几条:

火灾的起因的确是一个女人,一个英印混血的美丽姑娘。

所有人认为,放火的人是郑集亮的英国情敌,但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郑鸿利洋行是行铺、仓库,也是办公室,顶楼还住着人,东西全部焚毁,人也无一幸免。

据推测,郑鸿利洋行的闲置资金应该存放在郑鸿利钱庄内,但是,事后钱庄声称郑鸿利钱庄和郑鸿利洋行早已分割清晰,各是各,郑鸿利钱庄并没有存放郑鸿利洋行的一分钱。钱庄和洋行在很长时间内的确没分家,但是后来的确分开了,钱庄归溪后,洋行归溪前,钱庄不再染指洋药和猪仔生意,洋行不再插手投资和借贷事务,鱼是鱼路,菜是菜路。当时洋行生意正好,可以说如日中天,所以溪前是乐于接受的。溪后为什么选择钱庄?因为,当时国际橡胶行情非常好,英美各国的橡胶股票和期货价格节节上升,有钱人张口闭口是橡胶,溪后看到了新的商机,向洋行和个人发放了大量贷款,鼓励人们购买橡胶股票。这说明溪前、溪后没有谁更正派,只有谁更灵活。太多事实证明溪后比溪前的确更灵活,更善于审时度势,溪后子孙很容易出策略家,很会合纵连横的那种,代代不乏其人。溪前则只出书呆子。哪怕不读书,也是书呆子。就像梦梅的爸爸阿女。披肝沥胆,写诗填词,玩女人,抽大烟,很多时候恐怕是这些书呆子的自暴自弃。

溪前在马六甲的后人如今所剩无几。

手中有中国家人的地址,为何始终没有联系?

双喜的身体变僵硬了,像是对这个问题做出的本能反应和曲折回答。

梦梅说,这个地址是对的,没变,有空回去看看。

双喜看着梦梅,表情比先前更木了。

梦梅说,你如果真的回去,宅院、田地、家产都有你的一份。

双喜很迟钝,好像全无宗亲的概念。

接下来,梦梅、乔治和阿端三个人变成纯粹的游客,在马六甲四处走了走,继续驱车南下,在潮汕人较为集中的新山停留了两天。在新山,专门去看了看橡胶园。这里几天前刚刚下过一场大暴雨,城市里,路面的积水还没有退尽,不少房屋的屋顶被掀翻,四处遗留着被海水冲上岸的渔船、渔排、网箱、树木。他们找到了一座橡胶园,先被拒之门外,后来还是水客面子大——梦梅说自己是水客,亮出了水客的执照,对方一看马上就同意了。和暹罗那边一样,所有猪仔集中的地方都允许水客出入,因为猪仔们最关心的事情无非是挣了钱寄回家,通过批信往来保持和家人的联系,解决了这件事情他们就安静多了,就不会惹是生非、寻衅滋事。三个人进了大门,没走几步便闻到一种怪异的臭味,和刚才在街面上闻到的臭味大不相同,令人极其恶心。随即就知道是尸体的气味,暴雨和洪涝之后,疟疾流行,死了不少猪仔。死者的尸体随便丢在垃圾区里,一个摞一个,血水和污水合而为一,漫向四处。乔治拉住梦梅和阿端,说,小心传染。三个人停下脚步,忍着恶臭观察着死者。所有死者都穿着完全相同的灰色工服,糊满了血迹和粪便,多数面朝下,撅着尖瘦的屁股,看不见五官,头发乱糟糟的,人人身后都背着一个阿拉伯数字,印在工服上,3,9,31,5,40,83……距离最近的一个死者,是109号,一张黑瘦的小脸斜放在一小片草丛上,看得见的那只眼睛,深深地陷下去,已经是骷髅的样子,可以想象整个人在死之前如何上吐下泻,受尽折磨……每一个死者都打着赤脚,109号趴在较低处,两个大脚板泡在一汪血红的污水里,厚厚的脚掌和老茧被泡得软嘟嘟的,令梦梅的双脚底下一时麻酥酥的,因为,他心里有了个词:吾国吾土。他想起,那是用同一块土地磨出的老茧,109号脚上的老茧和自己脚上的老茧毫无区别。

三个人转身走向别处时,乔治和阿端看见梦梅在偷偷抹眼泪。乔治和阿端则蹙着鼻子拒绝着如影随形的臭味,不想张嘴说话。

在乔治的坚持下,他们看了看猪仔们的工作场景和生活状况。那些没有染上疟疾的猪仔,和病得不轻但还没死的猪仔都在干活。他们沿着两米高的铁丝网一直向里面走,走了三四里路,终于到了橡胶林。

远远就看见了五六个“活着的工服”,和刚才看见的工服相比,唯一的区别是,前者是死了的,身后的号码也死了,后者是活的,身后的号码仍然在喘气,甚至发出嚓嚓嚓的声响。仔细看时,才知道声响来自别处。猪仔们每人手上都有一把长刀,薄薄的刃子一闪一闪很瘆人,左手握住刀柄,右手向树皮里压着刀身,并向下拉去。左一下,右一下,一条细细的带着弧度的树皮被巧妙割去,剩下的白色伤口,是一个斜向的长长的(眼睛状的)美丽伤口,在经历了短暂的痛苦和迷惘之后,刹那间湿润起来,渗出越来越多的白色胶乳,在即将连成一条线之前,猪仔把一个剖成两半的椰子壳接在伤口的最底端,静静等候椰子壳渐渐被黏稠的胶乳注满。一个伤口里的胶乳刚好能流满半个椰子壳,然后倒入一个不大不小的木桶里,接着换一棵树继续相同的工作。看上去这活一点也不累人,甚至令人羡慕,很想亲自试一把。乔治还真的试了一把。

梦梅和阿端没试,他们和老乡们聊了聊家常。虽然不过是几句简单的家常,也多少明白猪仔们的日子多么不容易。和插秧相比,哪个活更累?当然是割胶更累,都是弯着腰,但割胶更用力,用刀子切树皮,力度要够,又不能过大,过大伤树,影响产量,过小胶乳流不出来。一天干活几个小时?每天凌晨2点就开始干活,到天亮已经干了四五个小时,因为太阳出来,温度升高后,胶乳会变质。接近中午时不再割胶,在工地简单吃过送来的工饭之后,任务变成养护橡胶树的幼苗,总之,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订了几年合同?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有。收入如何?每月给家里寄多少钱?收入不到最后还不好说,每月能领到三元港币,这个钱是由橡胶园通过水客直接寄回家的,另外,猪仔们每月还能领到五枚“猪仔钱”,一种出了这家橡胶园就用不了的钱。梦梅用港币换了几个猪仔钱,一看才知道是橡胶园私制的代用币,瓷质,有圆的,有方的,有不规则的,烧制讲究,通体为白釉,正面有龟、鹿、鱼等不同纹饰的浮雕,浮雕上涂着蓝釉,反面只有一个“钱”字,周围是八卦纹。一枚猪仔钱相当于多少铜钱?一枚合中国铜钱七个,合英国银币一角。不难看穿,橡胶园用这种代用币发工资是为了牵制猪仔,让他们没法跳槽,也不方便逃跑。另外,还只能在自己的橡胶园消费,肥水不流外人田。橡胶园设有赌局、烟馆、妓院、食肆,引诱猪仔消费,猪仔钱用完了,可以赊账,意志薄弱、贪图享乐的猪仔往往欠了一屁股债,只好再三续订契约,长期留在橡胶园。好在无论如何每月有三元的港币寄回家,解决了头号难题,没有后顾之忧,甚至不担心死在橡胶园,就算死了也值。据了解,这家橡胶园的一个股东是潮汕人,所以这儿的猪仔待遇是新山所有橡胶园中最好的,三元港币不发给猪仔本人,由橡胶园直接交给批局或水客,每月按期寄出去,这张人情牌只有潮汕老板才打得出。橡胶园总会主动和批局及水客保持联系,每月发工资的那一天,请他们上门收批,甚至都不用和寄批人见面,等回批来了之后,再交给他们,等于工资凭证。这个办法不可小觑,大大缓解了猪仔们的思乡情绪,让他们感恩戴德,安心工作。

离开新山,又放下车,乘船越过柔佛海峡,去石叻玩了两天,找到了传说中的晚晴园,孙中山在南洋进行革命活动的重要基地,有人在那里卖《大革命家孙逸仙》,乔治买了三本,自己一本,梦梅和阿端各一本。乔治说,正是这本书让孙中山出了大名,日本人宫崎寅藏写的,据说在日中国留学生几乎人手一本,大家吃饭睡觉都在谈这本书,可以说,这本书对中国革命有重要意义。梦梅和阿端都表示,回去一定要仔细看看。

回程则主要是赶路,多数时间在路上跑。在怡保准备住店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人摆着木瓜摊,金黄色的木瓜非常诱人,周围蹲着五六个当地人,买了木瓜,就地拍开吃起来,吃得满脸满手都是木瓜汁。三个人直咽唾沫,登记好房间后,立即出来吃木瓜。梦梅买了三个木瓜,请摊主一切为二,再把木瓜子随便甩在路边。三个人边吃边夸,好吃好吃。梦梅发现路边那堆湿漉漉的木瓜子上挤满苍蝇,能感觉到苍蝇全都醉醺醺的,又有木瓜子从高处砸下去后,有些苍蝇弹起来,马上再落回去,有些苍蝇一动不动,宁愿被埋在深处。梦梅看得入迷,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曼谷好像没看见有木瓜,那么能不能把木瓜引种到曼谷?

梦梅推推乔治,说,不拍照?

乔治快快吃完,抹一把嘴,真的取来相机,挂在脖子上,对焦,摁快门,拍完木瓜摊再拍吃木瓜的人,拍梦梅和阿端。几个吃木瓜的当地人挤在乔治身边,伸长脑袋,争着看取景器,其中一个直接把相机夺过去,翻来覆去地看,甚至在有缝隙的地方掰来掰去,想看看里面是否藏着一双眼睛。

乔治冒出一句英语,Freeze!

那人竟听懂了,把相机还给他。

梦梅说,二哥,你再说英语,看摊主能听懂吗。

乔治没听明白。

梦梅说,你问他,这堆木瓜子我们能不能带走。

乔治问过后,告诉梦梅,他说当然可以。

梦梅说,你再问他,我出工钱,能不能帮忙收拾干净。

乔治问梦梅,你要干什么?

梦梅笑着说,我自有用处。

乔治问了摊主,告诉梦梅,他说,当然可以。

梦梅说,你再问他,要多少工钱。

乔治问过后,告诉梦梅,人家说随便,不给钱也没事。

梦梅说,你再问他,别处还有没有。

乔治说,你有完没完!

梦梅抱拳说,辛苦二哥了。

乔治又问过摊主,然后说,他说,家里有一大堆。

梦梅说,我都要了,让他出个价。

乔治做了个鬼脸才问摊主,然后说,他说不要钱,帮他清理垃圾,要什么钱。

梦梅说,肯定要给钱,让他明早送到客栈。

乔治指着旁边的客栈,说给了摊主。

乔治告诉梦梅,他同意了。

回到客栈,梦梅说,这木瓜又好看又好吃,我想试试在曼谷能不能种出来。

乔治问阿端,曼谷没有木瓜吗?

阿端想了想,说,好像没有。

梦梅说,苍蝇成堆,打都打不跑,可见这木瓜营养多丰富。

乔治竖起大拇指,说,不愧是潮汕人的头脑。

梦梅露出一点得意相。

回到曼谷,直接去了陈府。

很奇怪,陈府不仅门窗紧闭,而且贴着泰语的封条。转到万昌批局,宋万昌说,陈光远因涉嫌在暹罗给孙中山筹集政治捐款,被逮捕了,目前潮汕商会正在设法营救。

宋万昌还拿出一张华文报纸——《汉境日报》,让梦梅看,梦梅翻了翻就放下了。宋万昌让梦梅仔细看副刊《国风吟苑》。梦梅在左下角看到了“郑梦梅”三个字。原来上次品茶后大家写的那一组对联,宋万昌请报社的熟人发表出来了,唯独没有乔治那副联。

乔治问,为什么没我的?

宋万昌说,我可不想惹林阿为生气。

乔治嘟着嘴,很不高兴。

宋万昌递给梦梅十元港币,说,你的稿酬。

梦梅很吃惊,问,八个字的稿酬?

宋万昌说,是呀,别嫌少。

梦梅说,我觉得太多了,才八个字!

乔治故意拉着脸说,我嫉妒!

宋万昌说,你们再写,我帮你们发表。

随后就谈了谈此行的结果,宋万昌听完后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乔治说,哈哈,你们两人同一个口气。

宋万昌问,什么口气?

乔治夸张地摇着头,夸张地叹着气。

梦梅说,他的意思是,我们只关心是不是兄弟残杀,不关心别的。

宋万昌反应过来后,笑了。

乔治问,难道不是吗?

梦梅说,不完全是,我们首先关心是不是兄弟残杀,其次关心是不是贩卖鸦片,不是不关心,而是换了个位置,首先,其次。

乔治说,首先和其次,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