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灵魂三问及“祝福”三义
“捐门槛”之事,对祥林嫂而言并不仅仅是单纯的逃避,或者说即使是逃避,真正的恐怖也不是被“锯开来”本身的痛楚,而是被“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需要展开对“祥林嫂的精神分析”。“分”不仅是被分开,更是对身体的完整性的破坏。被分开的身体可能各有祸福,一般而言可能也不成什么问题,但在祥林嫂这里,却意味着人间耻辱的继续,以及自我主宰和选择权的继续缺失。无论死后下地狱还是上天堂,只要神灵不灭,就是再世为人,理该有不同于今生的命运和可能。所以,避免被“分”,保全身体的完整性,对于祥林嫂来说,实在是求生意志的体现,最低限度也是要为自己的未来保留几分可能性。至于最高,则应是可能条件下的人生(鬼生)之幸福了。周作人说:“虽然,我不信人死为鬼,却相信鬼后有人,我不懂什么是二气之良能,但鬼为生人喜惧愿望之投影则当不谬也。”[14]用在这里显然也是适合的。知堂又说:“以生前的感觉推想死后况味,正亦人情之常,出于自然者也。常人更执着于生存,对于自己及所亲之翳然而灭,不能信亦不愿信其灭也,故种种设想,以为必继续存在,其存在之状况则因人民地方以至各自的好恶而稍稍殊异,无所作为而自然流露,我们听人说鬼实即等于听其谈心矣。”[15]常人如此,英雄又何尝不然?我们熟知的现代史上的烈士名篇,林觉民氏就义前《与妻书》中不亦有言:“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16]
对外人来说,“那两个死鬼的男人”可能没什么区别,对祥林嫂来说,感受和意义或大为不同。作品对祥林嫂的第一任丈夫卫祥林着墨不多。第二任丈夫贺老六,总体来讲与祥林嫂也是一种压迫关系的组合,贺老六作为买卖婚姻的参与者,以男权和夫权参与到整个对祥林嫂的压迫结构之中,是压迫者之中的一分子;但另一方面,他当然也是整体压迫结构的受害者,与祥林嫂同属“苦人”阶层。作品表明,他们在婚后的共同生活中,建立了“苦人的共情”,并由此开始致力于建构共同的未来:“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这样一种相濡以沫、甘苦与共的生活会令失去一切之后的祥林嫂无限留恋是毫不奇怪的。所以我们看到,她是在含羞带笑地重温与“第二个男人”的温暖生活时,被提醒“落了一件大罪名”的。意思是,她对“我们的阿毛”和她的“他”的伤悼和怀念,是有罪的。她需要赎买的“罪”,是对这种温暖生活的留恋乃至贪念。所以,柳妈的话带给她的“恐怖”和“苦恼”,与其说是面对再嫁的惩罚,不如说是对留恋和记忆哪一部分生活的选择权和自主权的惶恐。对她来说,“捐门槛”与其说是对惩罚的逃避,不如说是对生存权的捍卫,包含了相当程度上地主动改变命运的努力。错误道路上的满怀热望的努力,正是人间悲剧赖以产生的条件,然而悲剧的结局并不意味着诚实的努力毫无意义。“善女人”柳妈提供的“捐门槛”的理由是“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作品对祥林嫂听了劝告之后的反应的描写非常耐人寻味:“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结合前引她在事后从鲁四太太的态度受到致命打击的结果来看,祥林嫂经过一夜的煎熬,最终以坚决的态度奉行,应该并不只是简单接受了柳妈的建议,而是在这里面寄托了更多的愿望和心思。这些愿望和心思寄托于在生的“这一世”和死后的“下一世”两个层面,既是为人生的努力,也是为“阴司”的筹划。在前者,结果很快揭晓,可以说她恐怕是寄托了不当预期,捐了门槛之后仍不能参与祭祖活动,意味着“替身”并不能洗刷她“这一世”的污点身份。这样看来,“礼教”确实在“吃人”,把活人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但“这一世”的希望彻底破灭,是否意味着“下一世”也同样无望呢?我想,对于祥林嫂,这起码仍是一个答案有待揭晓的指望。
从为“下一世”筹划来考虑,“捐门槛”是为了避免死后被“分身”,从而保全身体的完整性。这对于祥林嫂来说,与其说是为了逃避被“锯开来”的痛楚,不如说是来自两方面的心理需求:
一方面避免一部分身体在阴间继续受苦,另一方面希望保全完整的身体去迎受另一种生活。柳妈“诡秘”的谈话带给她“恐怖”和“苦闷”,意思是“恐怖”带来“苦闷”,而“苦闷”中孕育着新的想象。简言之,短暂温暖生活的回忆,已经是祥林嫂无法失去的最后的生之依据,她要积极自救。我们看到,在这种自救中,她停止了诉苦和絮叨,再次像初来鲁镇时那样,“整日紧闭了嘴唇……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这时的祥林嫂是沉默的,对于鲁镇人的嘲笑和戏弄,“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在这沉默中,有顽强的心声在支撑着她。鲁迅说,他的写作,是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17],从这里,我们读到的正是这样的“沉默的国民的魂灵”之一面。这一面最终在祥林嫂与“我”邂逅的“灵魂之问”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这里我们需要引入原文来感受一下那种挣扎的顽强和力量: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蹰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阿!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蹰,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
从原文可以看出,祥林嫂的“灵魂之问”并非一时兴起,而可以说是琢磨已久,深思熟虑。三问环环相扣,间不容发,对于没有思想准备的被问者确实是攻势凌厉,难于招架。三问的核心是最后一问:“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这是向识文断字又见多识广的“外面来的人”就不可知又难以揣测的“鬼生”世界发出的希望之问。她在连串提问中显得意气勃发,思虑周密,完全不像是失魂落魄之人,而有点类似于回光返照,可以看作是她拼尽最后的生命向人世发出的呼喊。
关于祥林嫂对“我”的最后追问,从“我”或是从祥林嫂的角度解析,历来有不同的论述。从“我”的角度,如前所述,通常被认为是指向知识分子的自我反省和批判主题,认为在“我”对祥林嫂的回答中所体现的吞吐、含混和思想上的犹疑,是知识阶级自身不成熟的表现,面对祥林嫂这样的底层人民所遭受的苦难和求助束手无策。这当然不算无的放矢,但仔细推敲,可能也并不能说是这段对话所呈现的全部真相。在“我”对祥林嫂的回答和相应的思想活动中,所体现的“为对方考虑的多虑”,并非在这里才偶然一见,而或可说是作者鲁迅一贯的思维方式和习惯的体现。同样是小说,《头发的故事》中的N先生面对青年是否应该剪发的问题时的考虑,可算是这里的“我”的同类,而这位小说中的N先生的表现,明显有着作者自身经历的影子。辛亥革命前夕鲁迅在绍兴中学任学监时,曾阻止学生的剪辫风潮。据他1934年的回忆,当时的情形是:“他们就举出代表来诘问道:
究竟有辫子好呢,还是没有辫子好呢?我的不假思索的答复是:
没有辫子好,然而我劝你们不要剪。学生是向来没有一个说我‘里通外国’的,但从这时起,却给了我一个‘言行不一致’的结语,看不起了。‘言行一致’,当然是很有价值的……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一剪辫子,价值就会集中在脑袋上。轩亭口离绍兴中学并不远,就是秋瑾小姐就义之处,他们常走,然而忘却了。”[18]这些例子里面的所谓“多虑”,不是说真的想多了,多余,而是指设身处地综合考虑多方因素,充分为对方着想。作为一种伦理态度,遇事为对方着想当然是一种美德,但如果它不是偶一为之,而是反复出现,就应视为一种思维方式或习惯,其特征值得充分注意。面临问题,寻求解决方案时,首先要将问题情境化,避免抽象看待;其次要充分估量问题的复杂性,而非以不变应万变,拿绝对原则应对丰富多态。应该说,正是这种看待和考虑问题的复杂思维,赋予了鲁迅及其作品更为丰富的内涵,使我们从他笔下看到和想到了更多的东西。具体到“我”与祥林嫂的对话来看,“我”为祥林嫂着想的内容,已被充分描写出来,不难理解。需要考虑的是,“我”的这些考虑投射于祥林嫂,究竟能起到怎样的作用,与她有怎样的关系?
从祥林嫂的角度考虑,“我”的模糊回答,或许恰恰给了她最后的微茫希望,可以算是在漫天大雪、寒气逼人的世界中对末路之人的最后“祝福”。对鲁镇来说,减少了一位“谬种”,社会秩序得以维护,一切如旧,永在“祝福”。而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于享受了人间祭品和香火,醉醺醺地在空中蹒跚的“天地圣众”来说,祥林嫂在祝福时节“及时”死去,何尝不是一种用于“祝福”的祭品?这样看来,“祝福”这个篇名,实际有三重含义,分别存在和作用于不同对象间的施受关系:一是“我”对祥林嫂,二是祥林嫂之死对鲁镇,三则是鲁镇对天地圣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