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对易蓉的怨怼和某种程度上的仇恨缓释了润生的愧疚感,好像因此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生活下去的借口。虽然疼痛不会那么快退去,润生依旧随时随地会触景生情,想起一铭和一贝,但他觉得可以因此继续生活下去了。他重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只是身心不够敏锐,工作力不从心。
虚无会随时降临到他的思想里,来消解生活的意义。有一个东西可以让他抵抗虚无,那就是恨,一种广大的恨。这种恨最初同易蓉有关,慢慢变得越来越抽象,变成一种觉得世事不公而生发的恨意。为什么上天要对我如此残忍?我这辈子尽心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也算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可老天为什么要把我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这种恨意,转移了他对自己的追究,虽然在清醒的时刻他依旧明白自己是难辞其咎的。
润生经常出现幻觉,他独自坐在事务所的工作室里,看到天井里有三只文鸟在飞来飞去。可当他专注时,天井里空无所有,那些他精心设计的景观引不起他丝毫的情感反应,他甚至有点讨厌隐藏其中的装腔作势和自命不凡。
一天傍晚,父亲突然来了。是世平带着父亲来的。后来世平告诉润生,是润生的父亲让世平去车站接他的。世平给润生打过电话,没打通,就带着父亲来到润生家。世平打开润生家的门,带着父亲径自进来了。
看到父亲站在面前,润生露出惊骇的表情,好像自己丑陋的一面被父亲看见了。润生正躺在阁楼一贝的洞穴里,现在他只有在这里才能睡去。润生迅速地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父亲抱住了润生。父亲很少有这种亲昵的行为,很少在人前流露私人情感。润生开始有些不适应,身体僵硬,随即他感到有一股暖流从身体里涌上来,让他软弱和放松。他感到自己要流泪了,他想控制,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童年以来,润生很少在父亲面前哭,哭在父亲这里是不被允许的,被视为一种无能和懦弱的行为。为了不让父亲看到夺眶而出的泪水,他侧脸望向窗外。世平已经走了,世平可能觉得应该让他们父子俩单独在一起。
一会儿,父子俩坐在润生的书房里,相对无言。三只骨灰盒放置在他们中间。润生仔细看了看父亲,父亲脸上的肉完全松弛了,退休后,早先的精神气迅速从父亲的身体里抽了去,人一下子变得苍老了。润生意识到父亲旅途劳顿,可能还没吃东西,他站起来,要给父亲泡一杯咖啡。父亲点了点头。
润生端着两杯咖啡进来时,父亲的眼睛通红。润生意识到父亲刚才应该哭过了。父亲是那么喜欢一铭和一贝,每次节假日,润生带着孩子们去老家,由于在官场沉浮多年,即便退休了,父亲的表情也带着官威,不苟言笑,但父亲一见到孩子们,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柔软,变成一个慈祥的老头。润生不由得感慨,千百年来,人类的行为模式真的是一成不变,隔了代际,可以瞬间脱去所有的伪装,流露真情。
润生把咖啡递给父亲。父亲可能真的渴了,一口气喝完了。润生问父亲还想要一杯吗,父亲摆了摆手。好像是这个动作带出了父亲的悲痛,父亲突然失声痛哭。润生感到无所适从。自懂事以来,他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哭过。一直以来润生觉得父亲情感内敛,甚至有些冷漠。这也塑造了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他们很少有情感交流。润生从小怕父亲,而母亲是润生的保护伞。后来润生观察到,在中国家庭中,强势的父亲要么培养出叛逆的孩子,要么培养出像润生这样看起来安静的孩子。润生惧怕父亲,从小就觉得父亲瞧不上自己,好在母亲可以及时安抚他脆弱的心灵,给他足够多的关心和爱。母亲死于心肌梗死。润生竟不知道母亲有这病。那一年润生已在杭州落地生根,但还没遇见易蓉。在回忆里,母亲在某一刻会突然出现倦容,然后手抚着心脏。母亲大约是因为怕润生担心吧,一直隐瞒着这一疾病。
“润生,出这么大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父亲说。
这会儿父亲已经平静了。他双手颤抖,理了理柔软的银发,突然和润生说起了母亲。父亲说:“你妈妈心脏病是先天的,她本来不应该有孩子的,医生告知她这样会危及生命,但她还是决定生下你。她临产前写好了遗书,如果有万一,让我此生一定要照顾好你。幸好,她命大,母子平安。可能你来得太艰难了,她一贯宠你,舍不得动你一根汗毛,把你宠坏了。我很担心你成不了男子汉,但我也没办法。好在你现在事业有成。”
说到这儿,父亲的眼圈再次潮红。他的左手颤抖地伸向西服的口袋,拿出一只信封,从里边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递给润生。是母亲临盆前留给父亲的遗言。润生接过来,看着母亲娟秀的字,眼泪哗哗落下。
父亲说:“润生,人生无常,难免生离死别。你母亲走后,我有好长时期都睡不安稳,常常梦见你妈和你。你妈一直不看我,我知道她表面上维护我,其实心里面对我是不满的,她知道我对不起她,她只看着你,好像她早知道你会有不幸。润生,听好了,你不能让你妈有担忧,她在天上看着你,你是她的命。你来到世上后,对她来说我不再重要,她心里只惦着你。你得振作起来。”
润生再也控制不住,为了掩饰,他快步冲进了洗手间。他怕自己的泪水洇湿母亲的遗言,小心折好,放入口袋。
他想起母亲清秀而温柔的面容,母亲是多么富有牺牲精神。他一度以为易蓉同样具有牺牲精神,然而他看走了眼。腕表的秒钟在一针一针地转动,他看到母亲的脸隐藏在其中,好像母亲透过时空的鸿沟正悲悯地注视着他。
那天,父亲指了指面前的三只骨灰盒,建议买一块墓地,把三只骨灰盒安葬了。父亲说,沉溺于怀念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行为,属于自以为是的美德,实际上是软弱和逃避。父亲这会儿已恢复往常的严厉,说话毫不客气。父亲要润生从头开始。父亲说,你还年轻,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你应该更积极地面对生活。
润生听从父亲的话,选了个日子,把易蓉、一铭和一贝的骨灰盒埋葬了。那天,父亲和世平也在。父亲年迈,身体日渐衰老,一路上需要世平照顾他。
从南山公墓下来,润生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好像他真的同过去一刀两断了。至少那一刻他的心情是这样的,一种重回生活轨道的热情充斥在他的身体里。坡道的两边是茂盛的树林,枝叶交叉在一起,形似穹顶。阳光很好,从树叶间射进来,那光耀打在绿叶上,让绿叶呈现出某种毛茸茸的犹如出壳小鸭毛的那种米黄色,光影投到路上,形成晃动的波纹。这时候,有两道彩虹在不远处的树丛之上展开,当润生仔细观察时,发现不是彩虹,而是两只七彩文鸟,一只黑头,一只红头。这次不是幻觉,他是真切地看见了,并且它们没有瞬间消失。润生不由得站住了。它们盘旋在润生的头顶,缠着润生不停地鸣叫。润生仔细辨认它们。它们是一铭放走的那两只文鸟吗?
这一景象让润生感到某种神启,好像这两只鸟就是一铭和一贝的化身,此刻正在和他嬉戏。在设计飞来寺禅院时,他阅读了大量的佛典,对他而言,那只是知识,没有进入信仰的层面。现在他感到神灵真的显现了。这个城市到处都是植物,这个有山有水的城市的植物比别的地方要蓬勃得多。光在润生的观念里一直是重要的,指向不明,却别有深意。现在他愿意相信光以及光哺育的万物里面住着神灵。
一只更大一些的七彩文鸟,头部是灰色的,它几乎是瞬间出现的,飞到黑头和红头两只七彩文鸟的边上。这两只文鸟对着刚飞来的灰头大鸟叽叽喳喳地鸣叫,它们在这只灰头大鸟身边嬉戏。润生长久地凝视着这一切,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