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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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亚太国际会议将于两年后在杭州召开,届时亚太地区各国元首或政府首脑会莅临这座城市,国家领导人将主持盛会。

根据大会组委会的规划,参会的元首或政府首脑将下榻于西湖边的各家酒店,每一个国家元首或政府首脑及其代表单独住一家酒店。组委会在确定了元首或政府首脑们所住酒店后,计划修整酒店的相关设施,翻修计划需要优秀的设计师参与进来。参与的设计者大都来自官方机构,比如学院老师工作室或与城市建设相关的设计公司,像润生这样的私人设计事务所还是不多的。起初润生觉得翻修项目无法真正进行所谓的“设计”,对此并无多大兴趣。后来组委会有了新的创意,他们将在各个酒店的某处空地上设计一个最能代表参会国文化的装置;这些装置在大会结束后将永久存放在为纪念本次会议而造的一个博物馆中。润生这才觉得有点意思。

出于对刘庄的热爱,润生在众多酒店的翻修计划中选择了刘庄项目。特别是听到两年后,入住这家酒店的贵宾是卡塔尔的一位王子,润生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有先见之明。他所获得的阿迦汗国际建筑奖虽然面向的是世界各地的优秀建筑设计,但根本上需要作品具有伊斯兰文明的气质。当然,所谓的“伊斯兰文明的气质”只是阐释意义上的,对实物倒不做严格界定,不一定非得是伊斯兰风格建筑。这有点像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在遗嘱中所言的获奖作家的文学作品需要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语义早已被评委会拓展,“理想主义”变成了一个宽泛的词,甚至把揭示人类的幽暗和卑微也视作“理想主义”。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在更高的层面,批判本身就是为了人类更美好的未来。不过在刘庄一众中式旧建筑中,把一座伊斯兰建筑和谐且自然地镶入其中,难度是非常大的。

不久,润生得到关于酒店花园空地处装置设计所需的相关细节。卡塔尔方面希望在酒店里有一个小型的祈祷室。组委会决定索性让润生设计一个微型清真寺,要求是既能容得下王子舒适地做祈祷,在未来还可以作为一件艺术品放入博物馆中。

听到这个消息润生非常兴奋。他获得阿迦汗国际建筑奖那年,作为奖项颁发地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是贝聿铭先生设计的。那一次,出于对贝聿铭先生的敬仰,他还特地去了一趟给贝聿铭大师灵感的伊本·图伦清真寺,在里面想象着贝聿铭最初见到这座大清真寺的感觉。贝聿铭在伊斯兰艺术博物馆设计中很好地借用了图伦清真寺立面的堆积感,以及寺院白色和米黄色交错的色调——这两种颜色和沙漠是如此相衬。那一次,润生还去了突尼斯考察阿拉伯风格的建筑如何与地中海风格相融合。润生对事务所的设计师们说,我们可以参考阿拉伯元素和地中海元素混合的经验,在设计时适当用一些中国元素,也许能令人耳目一新。

夏天转眼就过去了。初秋,组委会邀请卡塔尔王子的代表一行来杭州考察王子未来的住所。这次考察主要倒不是关于设计方面的问题,而是为了听取对方在安全方面的要求。设计方面,中方可以不受所住客人喜好的影响,当然会充分尊重他们的宗教、传统和文化。国家安全部门有专员陪着,一同解决他们提出的安全要求。关于安全问题,各国的规则不尽相同,自成体系。中东国家的元首还经常有一些特殊的要求。当年卡扎菲访问中国,他不住酒店,而是在酒店空地上搭建一个自带的帐篷,住在里面。这可不是搭一个帐篷那么简单,要满足一个元首的生活起居,得供应水、电、通信以及相关的卫生设施,需要铺设大量的管线。为了维持一个看起来简朴的怪癖,需要花费昂贵的费用来成全所谓的“简朴”。可人家是这个做派,你也没有办法。两年前,当润生从电视上看到卡扎菲死于反政府武装的枪口之下时,他无端想起诗人艾伦·金斯堡的诗句:“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

润生陪着国家安全部门的专员、王子的代表一行、市相关单位以及酒店经理等一同勘察有无安全方面的漏洞。王子的两位代表没穿阿拉伯服装,而是身穿笔挺西服,阿拉伯人特有的英俊面孔以及优越的出身让他们显得十分惹眼,身上有一种来自异域的单纯气息,尤其是他们的目光,幽深而天真,好像没有受到过尘世的污染。他们穿行在刘庄的小径上,欣赏着杭州初秋的美景。正是桂花盛开时,整个刘庄桂香熏人。同一望无际的沙漠比起来,面对这丰润妖娆的植物,卡塔尔人会不会想到他们经文里天堂的样子呢?润生脱口而出,杭州被中国人称为“人间天堂”,值得尊贵的客人各处走走。王子的代表来之前已得到消息,润生是得过阿迦汗国际建筑奖的大师,他们对润生态度友好。其中的一位从包里拿出一张登有当年润生得了阿迦汗国际建筑奖的照片和消息的旧报纸,送给润生做纪念。润生表示感谢。

这时,其中的一位突然站住。他看了看远处的监控摄像头,皱起眉头。他指着监控摄像头说,每一幢小楼都有监控?经理回答说,监控只及于楼道,房间没有。王子的代表商议了一下,决定去监控室看看。

监控室的墙上布满了监控显示器,每一个显示器都标注了幢号和楼层,由于显示器过多,堆积成一个巨大的四方形幕墙,给人一种天罗地网的感觉。有些显示器上有人匆匆走过,因为放松,他们的行为看上去有些滑稽。有人嘴巴一张一合,像在哼唱什么歌曲;有人模仿武打动作;有人在走道上亲吻;还有人则一脸木然,看着电梯的某处。连进入刘庄的入口处都有监控,有车子正从大门进入,闸杆上升时的动作在屏幕上显得特别迅速,好像设置了一个快进装置。润生看到这些画面,心里感到不安。一直以来他和子珊都是在这里幽会,没想到所有的进出都被记录下来了。王子的代表问,王子将住在哪座楼。经理指了指其中的一幢。那是面向西湖的最好的房子。王子的代表对我国的安全专家说,王子下车后的道路以及住所的一百米内不能有任何监控装置。我国专家点头表示同意。一会儿,王子的代表想起润生还将建造一座供王子祷告的面向麦加的小清真寺,补充说,庄先生设计的清真寺也要如此,从王子的住所通向清真寺的道路以及清真寺周围一百米也不能有监控。王子的核心安全由王子的贴身侍卫负责。

因为翻修设计关系到卡塔尔王子的安全,关于监控的问题需提前有所考虑。第二天,润生和刘庄经理约好,合适的时候再去监控室看看,宾馆方面最好能提供相关线路图,这样润生在设计时会最大限度替宾馆方面考虑成本以及日后的恢复问题。经理对润生表示感谢。

两天后,经理陪着润生再次进入监控室。监控室里没有一个人,经理解释,平时我们都不看的,尽可能保护客人的隐私。只有碰到案件,或者国家安全方面有需要,我们才会调出所录的影像,提供给相关部门。相关部门也不能把监控资料外泄。这些规定现在都做得相当规范。润生点头表示赞赏。虽然润生喜欢这家宾馆,但看过监控室后,他想他可能不会再和子珊来这里幽会了。

经理可能事儿太多,不停地在接各种电话。因为对方身份不同,他的态度有微妙的变化,口气或谄媚或生硬,让润生想起建筑的各个部分,建筑本质上是模拟人间秩序的,它是人类内心的外化。住什么样的房子是一个私密问题,就像书房是书房主人思想的私密处。经理刚才的行为就是人间秩序的外化,也是他内心秩序的外在表现。

经理并没有给润生准备好监控设备的路线图。他打电话到设备处,没人接听。他骂了一句娘,对润生说,他去拿来,让润生稍等。说完,经理带着一点点怒气,挺胸凸肚地走了。

整个监控室只留下润生一人。润生找到自己和子珊约会的那幢小楼的显示屏。这会儿这个显示屏上空无一人。润生看到其中一台设备是用来调看视频的,输入具体日期和时间,就会显示这个时间的影像。润生想起易蓉出车祸那天下午他和子珊就在这座小楼里,他想证实一下他和子珊进入房间的那一幕有没有被录到。日子他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具体钟点有点模糊了。那天上午他带着山口洋子看了飞来寺的禅院,在飞来寺用了素餐。用餐结束不久,他带着子珊来到这儿。他估计了一个时间。

屏幕上出现他握着子珊的手走在走道上的画面,由于监控在高处,他和子珊的身体变形,看上去像两个侏儒在移动。

他想看看他开车带着子珊进入刘庄入口的影像。他来到显示大门影像的那台屏幕前,大门处倒是经常有车辆和人员进出。他同样调到那一天,时间调到比刚才稍早一点。他先看到世平和一个女孩从大门口走着进来。一会儿,他看到自己开着黑色奔驰进了入口。他清晰地看到子珊坐在副驾驶上,正在看手机,大概在回复一个短信。

他刚想要离开,屏幕上出现一辆红色宝马车。他吓了一跳。这是易蓉的车。他暂停了画面,仔细看车牌号,确实是易蓉的车。他还看到易蓉忧戚的面容。副驾驶上坐着一贝,坐在后排的一铭目光警觉,好像正瞧着刚刚进入大门的润生的座驾。润生感到内心的震颤在身体里扩展,传遍全身,有足足五分多钟,润生毫无反应。

原来如此,那天他和子珊约会时,易蓉带着孩子们一直跟踪着他。易蓉一定亲眼看到他挽着子珊进入刘庄的某个房间。孩子们一定也都看到了。

润生木然地望向监控室的门。监控室十分昏暗,几乎没有窗子,这是为了便于看清屏幕。监控室的门很窄,这符合建筑原理,秘密之所只需要小小的门。门外的光线分外明亮,此刻正像洪水一样涌入,好像要把木然站着的润生推倒。一会儿,润生适应了光线,门外的景物在光线里若隐若现,门正对着一丛紫藤,紫藤花期已过,不过它的叶子蓬勃,好像即便在秋天它依旧在成长,试图完全遮蔽这小小的门。润生觉得自己此刻的脸孔僵硬,像万能胶水粘在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润生喜欢紫藤花的香气,他的头脑中不合时宜地出现李白的诗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是一贝在念这个句子吗?有一天,他找出这首李白的诗,念给一贝听。那天,润生家院子里的紫藤花开了,润生就把这首诗的意思讲给一贝听,并让一贝诵读。晚上一贝睡熟时,润生来到她的房间,他看到她的笔记本上画满了紫藤和小鸟,以及各种只有一贝才认得出来的符号。

这时,在光芒的深处,润生看到一个男人拿着一沓图纸正向他走来。他清醒过来,迅速把设备的时间调回到现在。他已无心要那套图纸了,独自溜出了监控室。

一切明明白白,最终的源头在他这儿。易蓉知道他和子珊的事。他想象易蓉发现他出轨后的心情。也许易蓉酗酒就是在她怀疑他出轨之后。她跟着他,她亲眼见到了一切。跑到宾馆捉奸不是易蓉的个性,她是个多么自尊的人。她受到巨大的打击,失望和愤怒让她失控,她飞快地开车,驰向钱塘江大桥,她失去了判断力,汽车不幸撞到钱塘江大桥北堍的铁围栏上。

至此,润生明白他是所有不幸的源头。他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他脑子里的这八个字像一座巨型的建筑在不断膨胀,压迫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