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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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珊没想到润生会再次回来找她。她以为自己和润生结束了。她了解润生,这个外表温润的男子,一旦做出决定是不肯回头的。温和只是表面,他的内心比谁都固执。这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在他的专业领域,他认定的“创意”,哪怕所有人反对,他都愿意一条道走到黑。最终他会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这种固执如果出现在生活中,不是什么好事,他过分内省,对自己过于严苛,总是和自己较劲。子珊担忧润生的精神会出问题。

“我要见你一面,老地方。”润生没给她打电话,而是发了短信。

当时子珊正在火车站,准备回一趟老家,休息一段日子。火车东站人群拥挤,旅途中人的脸或多或少会浮现焦虑之色,无论是背着大包小包的农民工、做小生意的商贩,还是穿着讲究背着名包的时尚女性,此刻他们的脸上都好像浮着一种类似灵魂出窍般的恍惚,仿佛怕错过了什么,人生因此被改写。或者他们还有另一种担忧,他们的行程将会是一个未知的险象环生的陷阱。她刚才也应该是这副模样。

润生的短信令子珊陷入沉思。润生的行为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波澜骤生。

子珊坐出租车赶到了刘庄。这是建在杨公堤西侧的一家酒店,曾是一座私家园林,面对着苏堤。院子里满眼都是绿色。上世纪初刘学询建造这个庄园时,费尽心力,从南方运来很多名贵的植物,点缀在各园中。值得称道的是宾馆每一个房间所见景物各有不同,皆如一幅名画古卷。润生的建筑理念有一部分受此园启发。此园是他的心头大爱。

因为是从车站赶来,子珊带着行李,她的样子像一位来西湖游玩的旅客。和润生的相见,对子珊而言是个巨大的悬念,经过人间难以想象的变故,她不清楚他和她之间何以相处。她感到自己身体僵硬,好像即将面临一场刑罚。子珊朝“老地方”走去。她看到房间东侧那棵临水的樟树的枝干漫无边际地伸向水的中央,和房间平行地划出一道绿色屏障。

即使光线从树荫间射入,走道依旧有一种人为营造的昏暗感觉,明明有斑驳的光线落在地上,行走其上,却像穿过某个幽深的无限延长之所。在廊道尽头转弯,就到了“老地方”,他们固定的房间。

有一缕阳光,是红色的,从窗帘的缝隙射入,投射在润生的脸上,好像润生的额头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割,血色的光线使得润生的头部看起来像一朵盛开的硕大花朵。也许是由于光线的原因,他脸上的表情竟带着一种莫名的圣洁。她无法辨识他的灵魂,她觉得这会儿坐在房间里的是某种会开花的植物。

润生一直是温柔的人,做爱时无比有耐心,这是最令子珊着迷的地方。润生比子珊要大15岁,年龄的差距令子珊感到安全。在他们幽会时,子珊通常是主动的那一个。这一次完全不同,子珊刚进去,润生就抱住了她。润生一直沉默着,他甚至没有亲吻她,也没有任何前戏,就进入了她。子珊没有准备,她疼痛,不过她心头涌出的怜悯令她很快投入其中。她能体味润生的伤痛,她感到润生的伤痛正在从他身体和额头的汗水中洇出来。她吻到那汗水的滋味,试图从汗水中理解润生此刻的狂乱和沉默。献身的欲望和杂念同时降临到她的思想里,这令她有分裂之感。她感觉混乱,既感受到亮晶晶的快乐,也感受到亮晶晶的疼痛,就好像太阳穿过棱镜而变得杂乱不堪。她感受到润生不同寻常的气息,也许要等到一切归于平静,润生才会向她说出来。

时光在流动吗?那束红光这会儿移向床边的墙壁上,对面镶着海贝的檀木家具因为这道光而泛出幽微的色泽,那些白色的图案反射出云母一般的光芒。园子外的走道有人走过,可能是刚入住的客人。某一刻那道光像彩虹一样,呈现出多种颜色。是因为身体的愉悦而产生的幻觉吗?可是今天子珊并没有抵达顶峰。她分心了,她在捕捉润生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试图从他陌生的行为中找回熟悉的润生,然而润生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在最后流出了眼泪,可以说是泣不成声,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情感,他紧紧抱着她,把脸贴在她的胸口。他的身体因为要遏制自己的哭泣而抽搐,有点像高潮后自然生发的那种抽搐。但终究是不一样的,现在的抽搐要紧张得多,少了子珊熟悉的那种放松。往日润生高潮时的抽搐令子珊生出满心欢喜和满足感,好像润生的快乐就是她自己的快乐。

“你怎么啦?”子珊的手伸入润生的头发中,温柔地摩挲着。

“是易蓉害死了一铭和一贝。”传来润生低沉的声音。

子珊吓了一跳。她不清楚润生的心智是否正常,她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易蓉那么爱孩子们。她回想润生刚才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从深海之中浮上来的泡沫,也像一个快要溺毙的人发出的对人间最后的告白。子珊等着润生说下去,润生却不再开口。

要等很久,等墙上的那道红光消失,等天完全黑下来,等润生的脸像一块巧克力一样溶解在黑暗中,子珊才知道润生在说什么。子珊听了,感到不可思议。

“天哪,她体内的酒精度竟然高达120毫克,她怎么可以干出这种事,她简直把一铭和一贝的性命当成了儿戏。她难道不知道吗,这样会害死他们。”润生几乎在自言自语。

子珊无法回应。润生从来不在子珊面前说易蓉。有时候子珊实在憋不住会问起易蓉,得到的回答都是关于易蓉美好的部分,一个富有牺牲精神的贤妻良母的形象。

“她为什么要这样?她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是我不够关心她吗?”润生说。

子珊抱着润生。润生蜷缩成一团。润生的话是跳跃的、不连贯的,不过她大致听明白了。易蓉自杀了。是因为害死自己的孩子而不堪重负吗?还是仅仅因为破相?也许两者都是。子珊为润生难受,也为自己难受。即便他一直在表露对易蓉的恨,子珊感到他在骨子里仍旧依恋着易蓉。以前她会嫉妒,现在用不着再嫉妒了。

她喜欢他的温柔和缓慢,她喜欢两人的亲热无限延长,喜欢沉溺在肉欲的氛围之中,喜欢欢爱时垂死的气息,这种气息把一切尘世的烦恼都终结了,让她感到自己像天国的孩子。他竟然可以如此不疾不徐,她觉得她和他至少在身体上是完全相融的,有着相同的节奏。但是今天,他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他甚至弄痛了她,好像他对她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