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漫长的沉睡。或者根本没睡着。
先是吃了两颗安眠药。又加了两颗。再加两颗。润生躺在书房的地板上,双眼一直睁着,或闭着。他看见对面的墙成了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的事物一直在变幻。时间好像停止了。他的脑子无法停下来,如果可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自己的脑子停止转动,哪怕一秒钟。镜子里的事物是他看到的还是脑子里浮现的?天空的光线就像食甚前最后的光弧,优美而孤独。屋子里的书籍从书架上缓慢地移至镜子里。光线里的尘埃就好像宇宙中漫无边际的星辰,散发着美丽而幽微的光。一座巨大的佛像被从天而降的瀑布似的光线笼罩。是他曾经的设计还是幻觉?一群鸟(是七彩文鸟吗?)从镜子里飞过,一群向左,一群向右,好像镜子里出现了镜子,如此对称。飞鸟突然静止,变成一片一片巨大的落叶,黑色的,好像鸟被瞬间烧焦,然后缓缓地坠落,无数黑色的羽毛飞散。它们坠落在一片修剪整洁的青草之上。有一个女人从青草地的远处走来。是易蓉,抱着一铭和一贝。她的双腿陷入青草之中,青草底下是沼泽。青草之下的大地慢慢吞噬了易蓉。易蓉两手托举着一铭和一贝,张开嘴在惊恐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好像寂静捂住了易蓉的嘴。成群的蝗虫在阳光下亮着翅膀,安静地上升,下降,像失去了重量的漂流物,翅膀闪闪发亮,犹如无数面碎了的镜片。易蓉的手变成了树根,不是伸向泥土,而是在向天空延伸。在另一个场景里,一铭拿着一把水果刀,正在削一只苹果。一贝惊恐地看着那把刀子,好像这刀子充满危险,随时会刺入她小小的心脏。镜子里突然漫出一泓清泉,是窗外小区的那泓清泉吗?怎么如此寂静,没有音乐?润生想象自己躺在泉水中,觉得自己像《哈姆雷特》中的奥菲利娅。“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唱着古老的歌谣,好像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她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这些句子像咒语一样飘过润生的脑子。润生觉得自己随波漂浮,在慢慢地下沉。水中是另一番景象,好像镜子的另一面。大地上的事物都出现在水下。太阳和月亮在水下是两颗黑色的星球,威严、冰冷,像秩序的维护者。易蓉、一铭和一贝变成了水中的金鱼,是刚才飞过的七彩文鸟变的吗?他看见其中的三条金鱼,分别是灰头、黑头和红头,它们在他的身边游来游去。他伸出手,它们贴着他的手游动。当他想抓住它们,它们倏忽不见了。他又重新浮出水面。他从镜子里看着那个躺在书房地板上的男人。一具蜷缩着的软弱的躯体,睁着眼或闭着眼。精细的胡桃木书架,有着光滑如镜的细花纹理。胡桃木书架的某几个隔层镶嵌着几块白色的大理石,恰到好处的点缀让木质显示出活力,笨重的木头因此有了呼吸。他睡着了吗?他呼吸均匀,头枕着一块毛毯,鼻子呼出的气息令毛毯上的茸毛有轻微的晃动。书架上放着一张照片,是他们四人的合影。在哪里?在塘栖还是在乌镇?照片也是一面镜子?博尔赫斯说,镜子是为了让人心里明白,他自己不过是个反影,是个虚无。因此,镜子才那么使人害怕。你看那躺着的神志不清的人,长时间滴水不进的人,就是一个虚无之物,哪怕此刻,窗外的阳光正打在他的身上。
润生记得最后一次去医院看望易蓉。易蓉让润生不要在拆线前去看她,但润生还是去了。那天易蓉看起来心情平静。她的目光像装满了无垠的蔚蓝色的海水,里面的情绪不可名状。可以理解为哀伤吗?风平浪静的哀伤,或深不可测的哀伤。易蓉说话时声音沙哑,可能她的声带也被挤压变形了。易蓉说,你想过我未来的样子吗?润生想过,只是没往深里想。易蓉摇摇头说,你要做好准备,我将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丑陋的东西。某种意义上,“美”是润生的职业追求。在建筑领域,润生认为美是无法定义的,有无比丰富的可能性。一切都可以相互转换。丑和美之间没有界线,有时候丑就是美,或者美就是丑。这些思绪润生无法言说。在一铭和一贝亡故后谈这个问题不合时宜。易蓉直愣愣地看着他,润生觉得这目光穿透了他,或正在解剖他。她知道一切了吗?她出事时他关机了。一个无可救药的错误。他怀疑她的目光里不仅仅是哀伤,还有对他的审判。易蓉说,以后你恐怕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昨天,他和世平走进易蓉养母留给易蓉的老宅,看到易蓉已尸骨冰凉。润生没说一句话,流着眼泪回到了家里,把自己囚禁起来。
世平担心润生,昨晚后半夜,他到过润生所在的小区,只是没进润生的家门。润生的房间漆黑一片,世平伫立在润生家西边的林子里,观察着润生。屋里一直没有动静。后来有手机的亮光从书房里微弱地透出来。世平想这是润生在看手机,他本来想打个电话给润生,告诉润生他在楼下,转而又想,面对润生他又能劝慰什么呢?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早上,世平驱车来看望润生。世平敲了很久的门。里面没有动静。世平拿出钥匙,开了锁。世平有润生家的钥匙,润生是知道的。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世平想,润生应该也不会在意他的闯入。他进入润生的家,叫了一声“润生”。屋子安静,如同这里好久没人住了。想起不久之前这屋子里还充斥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世平忽然悲伤起来,立在客厅里,几乎迈不开步子。
后来世平在书房找到了润生。润生躺在地板上,紧闭着双眼。世平轻轻叫唤了润生一声。润生睁开眼,又迅速眯上,看着世平,好像世平是一束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使他睁不开眼睛。他眯着眼看世平的样子,让世平感到陌生。世平看到润生的嘴唇干裂,猜想润生大约很久没进水进食了。这世上也许只有世平了解润生此时的感受,润生除了失去亲人的悲痛,还承受着无法自拔的愧疚感。世平是知道的,易蓉出事时,润生正和子珊在一起。
世平来到楼下,取了一罐可乐。可乐含有糖分,或许可以补充一下润生的体能。润生倒是没有拒绝,他接过可乐,往嘴里倒。喉结在不停地涌动。世平看到润生如此贪婪的模样,觉得润生至少还是有生之留恋的,心里的不安减少了一些。这些天来,他一直担心润生会就此毁掉。
“润生,你不能这样消极。”世平说。
“是的,我不能这样。”润生的回答像个弱智。
世平来到一楼餐厅,他从冰箱里拿了两只鸡蛋,煎了两只荷包蛋。又烤了两片面包,端到书房。润生正在看手机上的照片,屏幕上一铭和一贝在向他微笑;另一张照片是易蓉,相对严肃,仿佛一位法官。润生在两张照片之间翻来覆去地看。
“世平,我经常想不起一铭和一贝的样子。我想不起他们时,就打开手机,把他们的照片调出来。”润生说。
世平无言。他把两片夹着荷包蛋的面包递到润生手上。润生看来是真的饿了,他一边看着手机上的照片,一边吃面包。在国际上游走多年,润生身上或多或少浸润了一些西方绅士的气质,但这会儿全然不顾,吃相就像一位路边的民工。一会儿,面包就被润生解决了。
“世平,你没替我弄到药?”
世平摇摇头。他告诉润生,医生不建议服用这种药,会成瘾,并且医生一般也不会开这种药,只有在少数非常状态下才可以开处方。
润生的目光瞬间暗淡下来。他回到书房,躺在地板上,又闭上眼睛。
或许有一件事可以救润生,可以减缓润生的负疚感,就是告诉润生真相。世平昨晚想了整整一宿,纠结着是不是要把车祸当天的一切告诉润生。他不能让润生沉溺于舔舐自己的伤口而不能自拔。他下定决心,今天要和润生好好谈谈。
世平坐在润生对面,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单子,那是一张交警提供的事故单,上面写着易蓉出事时喝醉了,血液中酒精度高达120 mg/100 ml。易蓉的交通事故是世平处理的,所有的原始资料都在世平这里。润生看着这张单子,他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世平为何给他看这张纸。
“易蓉出车祸那天是醉酒驾驶。警察说,这个酒精度算是酗酒了。”世平解释。
润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感到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易蓉酗酒,他从来没见过易蓉喝酒,易蓉滴酒不沾啊。
“警察当场验了易蓉的酒精度,我当时在现场。”世平说。
润生疑惑地看着世平,他还是不敢相信。
世平态度严肃,说,易蓉酗酒是真的,有一阵子了。有一次受润生之托,他到润生书房取润生熬夜绘制的草图,曾碰到易蓉喝酒。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她独自一人喝得醉卧在地板上,身边有两只空酒瓶。
润生惊诧不已,他愣愣地看着世平。世平从来没讲过这事,或许是因为世平不想介入到润生的私生活中。润生完全被眼前的事实弄蒙了。
易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呢?她一直讨厌喝酒的啊,在她的片言只语中,她养母家的男人总是醉醺醺的,她讨厌醉醺醺的男人。这件事发生多久了?自己怎么对此一无所知?润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家庭以及对易蓉是多么不关心,至少他没有全心担负起家庭的责任。自从得了阿迦汗国际建筑奖,他成了一位名流,表面上全身心投入到事业之中,事实上他开始和子珊约会。
润生还是不能相信。也许世平只是出于好心,为了安慰他才编排出这样的场景。易蓉没有酗酒的恶习,车祸那天体内的酒精可能是一次偶然,或者事出有因。
夜晚,润生去了易蓉的房间。夜里润生和易蓉的作息时间不一样,有了一铭后,他们是分房睡的。易蓉是个整洁的人,她的房间即便近半个月没人打扫了,依旧一尘不染。所有的物件该放在哪里就在哪里。那束山茶花应该是随便从院子里采来的,放在一只玻璃瓶子里,水快干了,花也枯萎成黑褐色,插在花朵边的枝叶倒还呈绿色,不过已不再是油亮的绿,仿佛被夏日太阳暴晒过,失去了应有的润泽。这么干净的屋子里你找不到什么,哪怕是易蓉的片言只语的记录。现在都不用纸了,如果易蓉要记录,也只会记录在电脑里。桌子上那台电脑不见了,去哪儿了呢?每次进房间,润生都会注意桌上那台苹果笔记本电脑,那儿记录着易蓉的秘密?他知道电脑设有密码,不过即便他知道密码,他也不看。他认为一个人不应该侵入另一个人的思想。房间里没有任何酒精的痕迹。这让润生疑惑。
润生一直坐在地板上,没有点灯。他看到钱塘江两边的灯火在深夜变得越来越灿烂。或许是因为心境,或许是因为钱塘江太过辽阔,他感到那些灿烂的灯火是如此的寂寞,就像节日的烟花,在表面的热烈中总透着寥落和感伤。一个建筑师明白空间的意义,空间越广大,人就越渺小,这是宗教建筑祈祷用的空间之所以庞大的原因,庞大意味着天地间有一个主宰,意味着自己变得微不足道,如光中之尘。
润生想起易蓉在这幢房子的地下室隔了一个贮物间。贮物间的门一直是锁着的,只有一把钥匙,在易蓉手上。润生不管家务,从来没有怀疑过易蓉会瞒着他藏匿一些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世平带来的消息让他开始怀疑这个贮物间。
半夜,润生下了楼梯,打开了地下室的门。地下室一样的干净整洁。润生一度想在地下室开辟一个制作建筑模型的工作区,润生甚至买来了各种工具,不过最终放弃了,因为制作模型不如想象的那么简单,任何一门手艺都需要长久的练习。后来建筑模型的制作委托给了一位木雕家,润生为此花了不少钱。润生当时的想法是他设计的每一件作品,即便这些设计最终没有建成,也要作为艺术品传下去。他希望在老去的时候拥有一个关于自己建筑作品的艺术博物馆,他要陈列最初的草图,构思的过程,以及最终的模型,当然还要陈列他设计的那些矗立在大地上的永恒建筑的照片。这些模型现在都置放在事务所里。此刻,润生看清了这个尚在头脑中的博物馆的本质,他的世俗欲望是多么强烈而可笑,而他把这种可笑当成了庄严,把这个欲望包装成一份献给人类的精神遗产。
润生无法打开贮物间的门。
第二天一早,润生找来锁匠。在锁匠设法开锁的这段时间,润生的心一直在猛烈地跳动,仿佛那门里面装着易蓉的灵魂,仿佛那里装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在润生的感觉里,即便是和易蓉亲热,也总能隐隐感到和平常不一样的易蓉,她不再是那位有着温暖母性的妻子,她高潮时紧绷的状态决绝而热烈,同时透出令人心痛的漫漫长夜的气息。
锁匠打开了那道门。润生开了灯。世平说的都是对的。那间不足五个平方的小屋里,装满了酒瓶。在三面靠墙的柜体上,放着各种各样的酒,有来自法国著名酒庄的酒,也有来自意大利和德国的红酒,还有一些酒精度极高的洋酒,其中有几瓶是产自波多黎各的75.5度的百加得151朗姆酒。易蓉是什么时候把这些酒搬到这儿的?地上还堆着一些空酒瓶,东倒西歪,和这个小间外面的整洁形成强烈的反差。润生第一次发现如此混乱的属于易蓉的房间。那是易蓉内心的另一面吗?
那一刻,强烈的愤怒从润生心中涌出,消解了出事以来充斥他心中的愧疚。原来如此。原来是易蓉害死了一铭和一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