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次杀人
话说自明洪武年开端,都梁诞生了一个地方虽小、名气却大的场地——“接人桥”。
“接人桥”在都梁三里之外“一家坪”法场的西端,由四块青石组成,为拱形,跨度不足三尺,成年男子不费吹灰之力可一跃而过。此桥经数百年风侵雨蚀已显古老,但桥上的一副对联却很清晰,道是——
雨过月明,顷刻迎来新境界;
天昏云暗,须臾不见旧山河。
对联字迹清楚,与古石的风化全然不相称,应是明末清初所镌。此桥自建成之际,按当时的地方法典,城内的衙役公差将死犯送到桥东,随后桥西就有刽子手接应——说得更明白一点,这桥是供死犯过路的。久而久之,“接人桥”就成了阴阳界或“生死桥”,州人都忌讳从桥上走过。相传,大约在乾隆年间,有两名不知底细的牧童无意间过了“接人桥”,没多久他们就淹死在赧水河里。这传说连同许许多多的法场故事一样一代代传流下来,成为了都梁妇孺皆知的常识,谁也不敢去冒犯。
道光二十三年农历七月初四,都梁州处斩两名杀害知州徐光弼的漏网“凶犯”,由柒天武刚收的徒弟张世煌执刑。这张世煌是第一次上法场,想到两名死犯实属冤枉就不忍下手,当公差李洪有叫他名字时竟吓得双腿打颤。
恰在此时,老刽子手柒天武从孤屋里窜将出来,站在了“接人桥”的西头,并大声喊道:“张世煌你怕什么,今天有我在场还轮不到你!”
柒天武这一喊,把张世煌游离的三魂七魄又召唤回来了。张世煌定了定神,才知道师父已经在法场守候多时。公差把死犯推上“接人桥”,柒天武口里咬着马刀,把死犯拖将过去。这时,李洪有提醒道:“张世煌你愣着干啥,快帮师父摆弄犯人!”
张世煌本能地就要从“接人桥”上跨,却被后背的丁兵拽回:“你想干什么?这桥是阴阳界,是‘奈何桥’,跨过去你就得死!”
张世煌吃了一惊,从头皮麻到了脚底,李洪有又道:“张世煌你要看仔细,这是师父给你上第一堂课!”
张世煌绕道来到斩首处,却帮不上忙,因为柒天武已经摆弄好了死犯。开斩时辰已到,柒天武把马刀插在草地上,朝手心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提起刀子声如洪钟般道:“二位好生听着,老老实实跪端正爷爷就快点帮你们解脱痛苦,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做老实鬼,来生才能做个好人!”
张世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现场,两名死犯早已魂飞魄散,软绵绵的全无人样。柒天武不再多说话,眼睛在右手边那名死犯的脖子处瞄来瞄去,然后右手反握马刀,刀背紧靠手肘,用力向左划一道弧线,第一颗人头就干净利落滚将下来……
剩下的那个死犯见状,清醒过来,泪流满面求饶道:“师傅放过我吧,我冤啊!”
经验丰富的柒天武见死犯还了阳,就大吼一声道:“岂有此理,王法大于天,死到临头还敢叫屈,快上路吧,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一道白光闪过,人头落地时却还有知觉,眼睛圆睁,龇牙咧嘴地在地上乱咬……
张世煌看呆了,不觉对师父陡增几分敬佩。杀了人,柒天武没事一般提着还在滴血的马刀大步走向孤屋。张世煌紧紧跟上。
这幢刽子手暂歇的孤房张世煌见过多次,但进来还是头一次。屋子已经很破旧,门口两只檐柱上挂了一副竹制对联,斑斑驳驳已十分破旧,道是——
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都成幻境;
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柒天武走进屋里寻出抹布拭去刀上的血迹,然后推开窗户就着光线在刀刃上瞄了几眼,随后把刀交给张世煌道:“刀子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吃饭工具,先学磨刀吧!”
张世煌接过刀瞄了几眼,发现果有几处刃口卷了,于是就在磨石上磨刀。柒天武接过磨好的刀,又认真瞄了几眼,然后满意地道:“不错,不愧是屠户出身,这第一关你过了!我现在就问你——今天你学到什么了?”
张世煌想了想道:“师父想教的,我都学会了。”
柒天武满意地拍了拍张世煌的肩:“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有一点不是很明白——师父在斩第二个死犯时何故大声叫喊?”
“看样子你还真是用了心。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缕香,那个死犯突然还阳,求生的欲望很强烈。做刽子手,先要在气势上压住死犯,然后方可斩之!干这一行,万万不可输在气势上,切记切记!再想想,还有不明白之处吗?”
“我刚才看到师父斩首的姿式是反手握刀,利用手肘的力量把人头削下来,动作很是文雅,万一力度不够怎么办?为什么不用砍的办法呢,那样岂不是更省力气吗?”
柒天武赞道:“问得好,看来你是块干刽子手的好材料!杀头也像其他行业一样,需要苦练基本功,当你练成了足够的功力,这还不够,需要研究人脖子的结构。人的脖子有一条颈骨,其硬度足以阻挡刀锋,好在颈骨上有几处空隙较大的关节,只要找准了,就可轻松将头削下。人的脖子是不一样的,因此颈骨也有千差万别,这就需要不断地钻研。一旦钻研进去,就会发现有规律可循的——人的颈骨可以分成若干类型,每一类型都有共同的骨节结构,找准了规律杀起人来就轻松了。如果某一天你遇见一个人老是喜欢看人家的脖子——不用多想,这个人就是刽子手,这是他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干我们这一行也有职业道德——就是要尽量减少死犯的痛苦。一刀下去一刹那间送他去到阴曹地府,这也是一种成就啊。你问到为什么不用‘砍’的办法处斩犯人,其实很简单——砍头是很快,但容易坏刀子。我们用的马刀可不是好磨的,用坏了得费多大精力才能磨好,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理会。更重要的一条,如果遇上一次处斩几个死犯,刀刃卷了,后面的人头怎么削下来?”
经柒天武一番解释,张世煌总算明白了,随后又问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万一一刀下去人头还没滚下,可以再补一刀吗?”
柒天武避开张世煌的目光,眼睛望着别处:“我曾经亲身经历过两件事。一件是我出道不久之时,一位惯匪欺我年轻没有经验。斩首前大声喧嚷,说他的辫子碍事,要求我先把辫子割下来。我以为他是要死的人了,当场答应了他。谁想断辫后他就站起来道:‘我已经挨了一刀,你不能再砍我了!’此事报请上级,湖南巡抚准予不杀。第二件事发生在道光十年,有人告发南乡人李青山勾结强盗危害乡里。斩首之日,其妻昌三娘强烈要求陪死,死后一起做阴间夫妻。丁兵、公差和我都为她对丈夫的感情所动,允许她在法场送李青山上路。开斩时,我一刀削过去,冷不防昌三娘将一头数尺长的披发甩过来护住了丈夫的脖子,结果刀口滑了,李青山皮毛无损。我本能地就要补上一刀,那昌三娘胸脯一挺挡在我的面前道:‘我丈夫只犯了一刀之罪,你去问问,有哪家王法犯一刀之罪要杀两刀?’说完,她就扯着丈夫走了。”
“不是说只要过了‘接人桥’哪怕没犯王法都难逃一死么,他两人莫非是个例外?”
“不会有例外,那个惯匪和李青山都没活多久,就被官府以新罪名缉拿归案。朝廷命官中没有傻子,对付此类雕虫小技有的是办法。”
柒天武说的法场故事深深地触动了张世煌。沉默良久,他突然问道:“师父,你这一辈子总共斩了多少人?”
柒天武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道:“不好说啊,好比老窑姐儿,她能记清楚一辈子上过多少男人吗?我也一样记不得了。但自从干上这一行,师父身上还是留下了印记——”柒天武挽起右手袖管,露出手肘道:“我到底杀过多少人,你看看这里就知道了。”
张世煌看到了师父手肘上布满了一层坚硬的厚茧,他倒抽一口凉气,如果没有削下成百上千颗人头,刀背不可能在他的手肘上磨出如此深厚的老茧!
柒天武突然高声道:“小子,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的双手还没有沾上人血,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张世煌叹了口气道:“谢谢师父一片好心,张世煌大老远来到了河边,为的就是想知道这趟水的深浅,如果连脚都没沾湿就回去,别说对不起师父你,连自己都对不住自己。”
柒天武在张世煌的胸脯上击了一掌,脸上露出笑容道:“我就要你这句话!从现在开始,我每次都带你出场,你在一旁用心,不懂的地方多问,空闲时间我教你规矩和章法。你是屠户出身,有基础。”
自此,衙门里隔三差五杀人,张世煌每次都跟在柒天武的旁边看,看的次数多了,竟也看出了一些门道,自己也跃跃欲试起来。
道光二十三年农历八月下旬,州营丁兵费尽周折,终于将杀害知州徐光弼的首犯曾如炷、曾以得从新化捉拿归案。此时,接替徐光弼的知州已经调任,都梁百姓还来不及记住他的姓名又调来了新的知州。这位新知州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严,在曾如炷、曾以得归案之后,进行了大肆宣传,并将两者游街示众数日才斩首。
九月初三,李洪有通知柒天武师徒做准备,说这次处斩的犯人非比寻常,除了新任知州亲自监斩外,围观者一定也很多,万万不可出了差错。
像往日一样,出发时辰一到,公差、丁兵、号队押着死犯游街示众,张世煌则掮着磨得锋利无比的马刀跟了一段路就抄近先去了“一家坪”。
巳牌时分,死犯被押至“一家坪”站在“接人桥”桥东听新知州宣判。此时“一家坪”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州营丁兵、公差如临大敌般维持秩律。柒天武、张世煌站在“接人桥”桥西等着接人。
开斩时辰到了,新知州大喊一声“立斩——”,二犯人被推上桥,柒天武师徒接手后,用力拽至处斩位置摆弄停当。张世煌见柒天武迟迟没有动静,忍不住问道:“师傅您还等什么?”
柒天武道:“你跟着我学艺也有一些时日了,光是纸上谈兵不实践永远也学不会,今天这两位就交给你了!”
张世煌一听紧张起来,因为他压根儿没有想过要在今天上场,但师父说的也有道理,事到临头他只有硬着头皮干了。他定了定神,正要动手,却发现周围人山人海,便立即紧张起来,手也不听使唤了。柒天武见状打气道:“别怕,不要当他们是人,当是平时杀的两头猪!”
张世煌提了提神,照师父说的当是杀猪,这样,果然就有了底气。他选定了曾如炷,用眼睛瞄着他的脖子。
曾如炷六十开外,他大约觉得已经活够了寿数,神态显得比较平静。他的脖子短而粗,属于最不好下手的那类。张世煌认为削第一颗人头至关重要,要干得干净利落才好,他发现旁边的曾以得脖子长而细,很容易削下来,于是弃了曾如炷。曾以得见刽子手要拿他先开刀,突然狂笑不止。张世煌喝道:“大胆逆贼,你死到临头还笑什么!”
曾以得道:“老子笑我死得值,一介草民竟然杀了朝廷知州,难道还不值么!如果普天下的百姓都学我,当官的谁还敢作威作福!刽子手,你好可怜啦,自己也是穷苦出身,却要替狗官当帮凶!”
张世煌没想到与死犯答腔已犯了大忌,刚才的底气一下子就泄了个干净,更不幸的是,死犯的气焰还盖过了他,一怯场,两腿就开始打颤,哪里还有胆量杀人?
柒天武发现事态不对,大喝一声:“罪该万死的逆贼,你死到临头还敢兴风作浪,爷爷警告你快快闭上鸟嘴,这位师傅今天是第一次上场,分了他的神,削错了位置,叫你痛他十个八个时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柒天武这一声喝叫果然把曾以得给镇住了。张世煌不再打颤,但还是不敢轻意下刀。柒天武从腰上摘下一个葫芦递上,“别慌,我这里有‘壮胆汤’,喝下去就长十分胆子!”
张世煌接过就喝——妈呀,这“壮胆汤”原来是烈酒!他猛灌一气,乘着酒劲就把曾以得的人头削了下来。
柒天武在一旁拊掌叫好:“干得好,比师父有出息!”
张世煌得到鼓励,底气又涨了几分,一鼓作气地把曾如炷的肥头削了下来。这时候他本该得意,可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冲得他欲吐还休。李洪有走过来拍着他的肩道:“出手不凡,比你师父刚出道那阵强多了!”
张世煌强撑着不呕吐,不然,就会在众人面前丢面子。他一口气把葫芦里剩下的烈酒全部喝光了。这时,一个年轻的公差手里托着木盘走过来,那木盘上有两份“红包”。柒天武把“红包”拿在手里拈了拈分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不到半炷香功夫就拿了这么多钱,应该不会比你杀两头猪的利润少吧?”
李洪有道:“你得感谢张师父,今天是个开门红,是要庆贺一番的。”
张世煌心里明白,干脆自己说穿了:“我还欠师父一桌拜师酒,今天就补上吧。”
柒天武连连摆手:“免了免了,这点钱你还是拿回家去派上其他用场。”他嘴上这般说,却一边向李洪有使眼色暗示什么。
李洪有会意,干咳一声道:“世煌,难得你对师父有这份孝心,他的爱好我最了解,这拜师酒就免了,不如去武陵井怡春院找个粉头孝敬孝敬老人家。”
柒天武抚着满头白发哈哈大笑道:“天杀的李公差,亏你想得出,都一把年纪了还要糟蹋我。也罢,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我拼了老命死在粉头肚皮上做个风流鬼也不冤枉!”
李洪有道:“那当然,反正你已经有了接班人。”
其时州营丁兵已经拥着新知州走了,围观百姓也开始退场。两位死犯的亲属正在哭哭啼啼地收尸。李洪有见尸体有人认领,便用石灰把地上的人血掩盖了,也跟着柒天武师徒回了衙门。
柒天武把马刀在停尸房里挂好,在李洪有、张世煌的拥簇下去来武陵井快活。
柒天武是武陵井“怡春院”的常客,他毕生不娶、无家无舍,不菲的收入全部为青楼做了贡献。
怡春院的“千里香”在做粉头的时候就已经是柒天武的相好。俗话道:“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但柒天武的“怜香惜玉”连青楼女子都为之动情。千里香如果有较长一段时间没见柒天武上门,就知道他非病即窘——病了,她坐了轿子去停尸房探望;窘了,她主动投怀送抱。一次完事后,极好面子的柒天武道:“今天不碰巧,银子放在朋友身上了,我这就去取。”千里香知道他是去借,就道:“今天我们好不容易玩了个痛快,你开口闭口银子的,真是扫兴。如果你是这样认真,算我认错了门!”柒天武竟然被这样的一番话感动得泪流满面。事实上,千里香吃准了柒天武,知道他的为人和性情,改天他会加倍回报。事实也正是如此。
张世煌是头一次眠花宿柳,他们一行三人来到怡春院,千里香老远就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随后她召来十余名粉头,让她们排成队任三人挑选。柒天武、李洪有很快就挑了如意粉头。千里香见张世煌迟迟没有动静,就以为他没有中意的,立马召来了第二批——当千里香回到大堂,结果发现张世煌竟然在椅子上满身酒气地睡觉了。
张世煌并非不满意这些粉头,在他眼里,这些女人一个个花枝招展,十分漂亮。但他是大山沟里出来的古板男人,在他的思维里,这种事只能在夫妻之间发生,和别的女人干这事,他很不习惯。
千里香又带来了几个粉头,对张世煌道:“这是我们怡春院最漂亮的姐儿,包你满意!”
这些女人一过来就主动挑逗,但没多久,一个个就掩鼻弃他而去。张世煌正巴不得她们走开,当大堂里只剩他一个人,酒也醒了大半。突然,他闻到一股既熟悉又令人恶心的气味,这气味来自他的身上——他看到自己溅满了一身的人血!他这才明白粉头为何一个个掩鼻而走。
张世煌很不自在地坐了一个时辰,这时,柒天武走出花房。柒天武发现张世煌坐在大堂,就问:“你玩过了?年纪轻轻的,怎还不如我们老汉!”
张世煌红着脸道:“我没玩。”
柒天武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张世煌,见他不像在说谎,问道:“这么多粉头难道没一个让你满意的?”
张世煌道:“我家里有。”
柒天武吃惊地打量张世煌:“这辈子你除了家里的,就没找过其他女人吗?”
张世煌道:“这种事当然只能和老婆干,我们那里搞别人老婆族里抓住了是要装进猪笼沉潭的。”
柒天武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说法,冷笑道:“这话别让人听到,闹笑话事小,别让人家小瞧了。我看你是心疼钱,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让你破费。”
张世煌急红了脸,忙道:“师父你误会了,我真的不是舍不得钱。”
柒天武道:“你更应该去尝试一下,人生苦短,老天爷就给了我们男人这一点点快乐,你竟然自己放弃了不去享受,我看你是白活了!”
张世煌仍然争辩着道:“我是有老婆的人。”
柒天武生气道:“你没吃过肉,当然只知道萝卜白菜的味道!”
师徒俩正争辩着,李洪有办完那事也出来了,他问明了原由,就道:“张世煌,今天你做东,自己却呆在门外不办那事,说轻一点,你是不礼貌,说直了,你是不愿意请客。既是这样,今天的快活钱我们自己掏了!”
两位老人硬要拉他下水,欲知张世煌能否守住男人的“贞操”,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