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提人头回家
危乎高哉,雪峰之难难于上青天。在雪峰山都梁地段,有一处与世隔绝之地——罗溪。罗溪四面环山,形似铁锅,境内居住了一万瑶民,因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瑶民们可谓“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他们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生老病死,不为外人所知,却说里面有一少年,名叫张世煌,他是第一个走出大山的罗溪人。
张世煌很小的时候,听村中老人讲述山外的世界,说是在二百多里的山外,有一座名叫都梁的古城,那里车水马龙、市肆繁荣,游人如鲫,可谓繁华之极,各种玩具、小吃数不胜数……张世煌听后,便十分神往,立志长大后一定要去都梁城里看看,也不枉度此生。
张世煌成年后,就像他的祖辈一样娶妻生子、耕作为业,农闲时上山狩猎,却无机会走出山外。生活的艰辛使他不堪重负,曾悲哀地认为,此生就要在狭窄的罗溪耗尽了。谁料到自己时来运转,机会终于来了。
道光十八年,都梁城里的杂货商人刘朝干冒险进山收购山货和兽皮,这一遭他大获丰收,回家时,货物竟多得无法挑动,亟待雇请一名挑夫。二十三岁的张世煌自告奋勇,愿随刘朝干出山。于是,他终于见到了魂牵梦萦的都梁城。乍见之下,张世煌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古城的繁华还是使他惊呆了——坚固高大的古城墙、井然热闹的市肆、琳琅满目的货物……这一切都是罗溪那个简陋、落后之地所没有的。于是,他着迷了,发誓不再回去,并发出感慨道:“此生宁为城里犬,不作山里人!”
古道热肠的刘朝干也愿意帮助张世煌,把他介绍给了东乡的堂弟刘汉青学做烧酒。心地善良的刘汉青认为这年头做酒的人太多,且本小利微,不利于年轻人发展,就介绍他跟东门一屠户学杀猪。
杀猪是当时最令人羡慕的职业,不需本钱,一把屠刀在手,天天喝酒吃肉,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张世煌在城里干了三年,待立稳了脚跟,就在东门外租了房屋,把老婆陈氏、儿子张忠民从罗溪接了过来。前几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拖家带口,他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城里过日子不比乡下,什么都要钱买,他有点后悔不该把家小接来了,此时让老婆回去显然是没有面子,说什么也只能硬撑了。更要命的是,次年妻子陈氏又为他生下女儿张桃红。其实这些都不要紧,真正让他陷入绝境的是他饮酒成瘾,没有猪杀之时,他在家里也要喝酒,这笔钱在家庭开销之时常常捉襟见肘。
张世煌想戒酒,但多年的嗜好积重难返,像一个吸食鸦片成瘾的人一样,不是说戒就能戒的。没有办法,为了省下家里的那一份,他就在客户家里多喝几杯。为此他常常醉酒,常常误了生意,这样请他杀猪的就越来越少,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
道光二十三年农历六月,东乡酒贩刘汉青得知好久没有人请张世煌杀猪了,且知道他家中已经揭不开锅,山里人偏偏又爱面子不肯向人借货。刘汉青看不过去,正好家里有一头肥猪可以出栏了,就请张世煌来杀,算是顾全张世煌的面子也帮了他一把。
二十三日早晨,张世煌带了屠宰工具来到刘汉青家。旧时都梁的屠户杀猪与现今不同,他们帮东家杀了猪就一起到市上出售,屠户负责砍肉、过称,肉钱则由东家直接收取。屠户的酬劳是管一天的酒饭,另加猪头、三斤肉和部分猪杂。
张世煌把猪杀了之后和刘汉清把肉挑到集市上,到申牌时分终于把肉售完。两人回家吃罢晚饭天已傍晚。刘汉清见张世煌喝醉了,便诚意留宿。张世煌虽有几分醉意,但脑袋还较清醒,知道家里已经断炊,等着明天一早把肉换成米,但他嘴上却说不习惯在外过夜,便谢绝了刘汉清的好意。刘汉清也不强留,帮着他收拾屠宰工具,还把杀一头猪的酬劳——一个猪头、一串猪大肠和三斤腰花肉一并装进他的工具箱里。
张世煌辞了刘汉清,用铁桶杆穿了工具箱掮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走出村口。来到古樟树下,一位叫不出名字的熟人与他打招呼道:“张师傅,今天一家坪办人(砍头),你不在我们这里过夜么?”
张世煌心里“格登”一沉,想起今天有七十三个犯人在“一家坪”砍头,一次杀这么多人,总会有未收尸的,如果踩了死人会把魂吓丢。但现在回刘汉清家,显然要落个“胆小鬼”的名声。为了面子,张世煌只好强装大胆道:“不怕,他办他的人,我走我的路!”说了这话时,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张屠户胆子真大”,这让他感到很有面子,心里闪过的胆怯念头倏忽间荡然无存。
刘家村离州城六里路,“一家坪”正好在中间,在都梁人的心目中,“一家坪”是鬼窝、是阴曹地府的门户,即便是青天白日也阴气逼人,过路人都要结伴通过。偏偏这里又是东乡进城的必经之地。到了晚上,从远处经常能看到鬼火,据说在近处还能听到法场的鬼叫声。
张世煌仗着几分酒劲独行,进入“一家坪”天就黑了。天上无星,四周无光,隐隐可见那幢供刽子手暂歇的孤屋兀立在黑暗中。为了给自己壮胆,张世煌唱起了都梁小调《菜园子起火》——
韭菜姑娘得了病,困在牙床不安宁。
四季葱丫头忙不赢,急往长街把医生请。
上街又往下街走,南瓜门前来过身。
四季葱声叫把医生请,有请南瓜老医生。
南瓜急急忙不停,背走药囊就动身。
四季葱丫头前面走,南瓜医生后面跟。
二人忙步走得快,冬瓜园里转过身。
冬瓜来把南瓜骂,骂声南瓜老妖精。
自己得了黄肿病,假充郎中当医生。
腑里烂了肠和肺,肚里生牙乱咬人。
南瓜又把冬瓜骂,骂声冬瓜不是人。
五荒六月鬼打青,九冬十月擦白粉。
一身汗毛半寸深,假装正经骂别人。
张世煌唱着小调,就进入到了“一家坪”的中心地段,突然脚下一虚,像是踩着了一滩湿滑的东西,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当场就跌了一个狗啃屎,工具箱甩开了老远……
这一跌让张世煌的酒醒了大半,他连忙爬起来四处乱摸,焦急地寻找他的东西。
张世煌最先摸到的是工具箱,然后是那串猪大肠和五花肉,接着屠具也一件件找到了,可是猪头却怎么也找不到。猪头是他杀一头猪的酬劳中最值钱之物,把它加工成卤菜或烤肉足够一家人半个月的粮食,因此,必须得找到,否则明天一早就会被别人捡了去。张世煌寻思着猪头是圆的,一定滚了很远,在原地是找不到的。他向前爬了一段路,手里总是触到黏糊糊的东西……费了好大一阵功夫,总算把猪头找到了。他收掇停当准备继续赶路,也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尖厉的怪叫声,随声望去,一条黑影在眼前蹿过……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鬼叫吧?于是他掮着工具箱拔腿就跑……
张世煌回到家里,妻子陈氏接过他的工具箱道:“满身的腥臭味,叫人反胃!”
“杀猪人哪有不沾猪血、猪屎的道理,嫌难闻就拿去洗了。”张世煌说着把外衣、外裤脱了,打了一桶水到屋檐下光着屁股洗澡。
张世煌的脏衣上沾了很多污血,血腥味直冲鼻子,陈氏边吐口水边把衣服洗了。接下来她去工具箱里取出五花肉和猪大肠,见上面沾满了血污和杂草,就拿到屋外清洗。若是往常,陈氏把猪头褪净毛就可以休息,但今晚当她洗干净肉和大肠,就已经很晚了。陈氏胆小,她见丈夫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就不打算给猪头褪毛了。
次日一早,陈氏起床头件事就是把工具箱提到屋外,这时天已大亮,多数人家已经起床。她准备把猪头拿出来洗净褪毛做成卤菜,这样费的工夫虽多,但能卖大价钱。她把手伸进工具箱就感觉到丈夫这次带回家的“猪头”不对劲,提出来时,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陈氏失声惨叫,当场昏倒……邻居闻声出来,也发现了那颗人头,消息一经传开,街坊纷纷围拢来看热闹,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很快传遍了全城。
此时,张世煌已经被儿子和女儿的哭声吵醒,他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就走了出来。有人见了他就道:“张世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提人头回家,如今把你老婆给吓死了,看你如何收场!”
张世煌这才知道昨晚错把人头当成猪头提回来了,后悔已经没用,他赶紧把昏死的老婆抱上床掐人中。过了一会,陈氏醒是醒来了,却不会说话,两个孩子在床上哭的哭、喊的喊。
儿子张忠民喊饿的哭声提醒了张世煌,他扔下陈氏出了家门。门外,街坊还在围着那颗人头看热闹,张世煌稍作犹豫提了人头朝东飞跑。到了“一家坪”,远远看到那里躺了三具尸体,他的猪头和两颗人头还躺在尸体旁边……他松了口气,猪头没被人拾去。
张世煌返回时把沾了人血的猪头在玉带桥码头洗净,拿到菜市场出售,却见市肆中很多人围在一堆议论。张世煌挤了进去,才知道他们议论的事与自己有关:昨晚上东乡刘家村有一位胆子特大的汉子路过“一家坪”,他看到一个活鬼在满地寻找自己的脑袋。大胆汉眼睁睁地看到那个活鬼提了自己的脑袋飞也似的向州城逃跑了……张世煌这才明白昨晚那一声尖叫并非鬼叫,而是他把别人给吓丢魂了。想着家里无米可炊,就挤出人堆,来到卖肉的地方把猪头摆上案桌上。一个与他相识的屠户见了就道:“张师傅来卖猪头啊?今天你运气不好,猪头没人要了。”
张世煌不解,就问道:“这是为何?”
屠户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今天一大早有人来到这里大喊大叫,说这两天的猪头不能吃。”
张世煌正纳闷,果见一农户从那头走过来一路叫嚷:“大家注意了,这两天的猪头吃不得啊!”
张世煌见农户走近时一把扯住道:“你不要散布谣言,猪头为何吃不得?如果猪头吃不得,猪肉也一样也吃不得!”
农户挣脱道:“你不要扯我,反正我是好心,今天一早我们从一家坪经过,见到那里有三个砍头鬼无人收尸,他们的人头都变成猪头了!”
张世煌自认晦气,他的猪头正是从“一家坪”捡回来的,他也不多说,提了猪头就走。想着这际遇,一路上感到十分凄凉……莫非一家人就这样饿死不成?
也许是应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的老话,张世煌提着猪头回到家里,衙门里的公差李洪有正坐在自己家里。他迎上来拍着张世煌的肩道:“看不出张师傅还有这个胆子!”
张世煌没有搭理李公差,他见儿子张忠民手里拿着一个大包子在吃,就叱问道:“包子哪里来的”
张忠民手指李公差道:“我没有偷,是这个叔叔给我买的。”
李公差道:“张师傅,你们家的情况你儿子都跟我讲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衙门里办人的柒师傅年纪大了,想找个接手的,干这营生收入稳当,办人还有额外的‘红包’。我是听到传言才找上门来的,想不到你还真有胆子深更夜静把人头从法场提了回来!既然有这个胆子,你何不当刽子手?如果你愿意,我马上帮你向柒师傅回话。”
张世煌一听说又有了一条活路,也不去多想,当即就答应下来:“当刽子手就当刽子手吧,反正我过去干的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
李公差道:“那我就去跟柒师傅说了,他可是说一不二的,到时如有反悔,那就不好办了。”
张世煌道:“我也是说一不二的,不会反悔。”
李公差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两纹银,道:“拿去买米吧,赚了银子别忘了还我。”
送走李公差,张世煌也要出门,陈氏虽然不会说话,好在人还清醒,一样可以操持家务。他把猪头交给妻子,就把三斤五花肉和猪大肠拿到南门菜市上卖了,然后又去米店买了一袋大米回家。
张世煌家里又可以冒烟了。过了一天,李公差过来告诉张世煌,说他已经跟柒天武说好了。已经清醒过来的张世煌开始后悔,毕竟杀人跟杀猪不一样,人家也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更重要的是,他与你张世煌往生无仇、今世无冤,你却要在法场“咔嚓”一刀把人家的头割下来——这可是折阴寿的事。不过,张世煌的后悔念头只在脑海中闪了片刻,随后他就想到吃了这袋米家里又要断炊,干刽子手才是唯一的活路。加之他已经答应了李公差,不能给人家难堪。李公差见他没说什么,就道:“如果你不反悔,柒师傅说明天是个黄道吉日,可行拜师礼。”
张世煌一窘,脱口说道:“就明天?太……太急了吧,我……我得做点准备。”
精明的李洪有看出了张世煌的心思,拍着他的肩笑道:“别担心,你的情况我跟柒师傅讲了,他说明天只要你备点香烛行个虚礼就可以了,至于谢师酒和礼物,等到你日子好过了再补。”
张世煌如释重负,庆幸找了一位体谅他的好师父。
第二天,张世煌带上卤好的猪头肉,提了五斤烧酒随李公差去到衙门拜师。
柒天武的“家”在衙门靠近大牢的停尸间里。这停尸间的用处乃是牢里死了人来不及通知亲人收尸而暂时停厝尸体。里面很阴森,还摆了几具劣质棺材。柒天武在棺材中间腾出一块空地用条凳架上几板木板——这便是他的床。柒天武原来住在“一家坪”的孤屋内,后来出现过犯人亲属袭击刽子手的事件,他就不敢在那里居住了。这衙门里虽然狭窄,但很安全。
张世煌忙于生计从未看过杀人,因此他也不认识柒天武。在他的想象中,刽子手应是满脸横肉、浓眉大眼的凶神恶煞相。见面后,他才发现师父原来是位慈眉善目的长者,这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如果在街上遇见,根本不会把他与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联系起来。
李洪有做了介绍,柒天武就拍着张世煌的肩道:“刽子手是七十二行中最造孽的职业,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没有人肯干这一行。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思,想着等度过眼前的艰难日子就洗手上岸——小子,你是这样想的吗?”张世煌吃惊地望着柒天武,想不到这老头有如此深透的洞察力。“别不好意思承认,当初我也是这样想的,”柒天武把手从张世煌的肩上拿下来,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我要告诉你,这个想法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只要沾了血腥,这一辈子你就只能当刽子手,干不了别的!如果你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张世煌似懂非懂地看着柒天武。这也难怪,大凡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永远无法理解这番话的。在柒天武的催问下,张世煌道:“我不后悔,愿意当一辈子刽子手。”
柒天武点点头,道:“很好,你比我有决心。”
在李洪有的见证下,柒天武把张世煌带到关帝庙里焚香许愿、拜了师父,然后又回到停尸间把卤猪头煮了,坐在屋外喝酒、闲谈。酒过三巡,柒天武对张世煌道:“你不要把刽子手这行业看得太简单了,这刀子一抹人头落地,内中就有很深的学问。不是师父故弄玄虚,待日后你会慢慢明白。你先在家里待着,我帮你去衙门里入了册,就可以领一份月俸,几天后可能办人,到时李公差会通知你的。”
三个人不多久就把一个十斤重的猪头和五斤烧酒吃喝完了,又吃了四斤多米饭,然后各自散去。
张世煌回到家里就不再去寻找杀猪的生意,开始专心等衙门那边的消息。这一过程中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既盼着上场,又害怕真上场时事儿办不好。记得他第一次杀猪就非常紧张,何况这是杀人呢?
因此,张世煌开始关注衙门里的事情。
数日后,张世煌打听到州营丁兵又从高沙捉回两个犯人。据称,这两个人本是老实农民,住在祖师桥,那天他们遇上一个人逃得急就当他是盗贼,毫不犹豫地就上前截住,在后面穷追的汉子赶上一刀宰了这个人,才知道他就是知州徐光弼。七十三名闹事农民处斩后,因曾如炷、曾以得未归案,州营丁兵在高沙挖地三尺找寻,当问到那天截住徐知州的人是祖师桥农民时,就把这两人抓捕归案了。
道光二十三年农历七月初三夜晚,张世煌洗了脚准备上床,这时听到有人在外面叫门:“张师傅在屋里么?”
张世煌听出是李洪有的声音,连忙趿拉着鞋去开门:“在家,在家,李公差进屋坐。”
张世煌开了门,李洪有却不肯进来,仍然站在原地道:“不坐了,我是来通知你的,衙门里明天办人,你要早点过去。”
张世煌问道:“是办高沙镇祖师桥那两个?”
李洪有道:“正是那两个倒霉鬼——别忘了明天要早点啊!”
“我师父呢,他去不去?”张世煌关心地问道。
“搞不清楚,明天到了法场就知道了。”
李洪有走后,张世煌关上门,吹灯上了床。不知何故,此刻他的心跳得特别厉害,想起明天就要上场杀人,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觉得太突然了,他认为师父最起码要教他基本的常识。可是这些天师父根本就没和他见面。
张世煌还在罗溪当山民的时候,就听村里的老人讲过刽子手杀人的故事,那时他主观地认为,刽子手杀人的动作是双手高举利刀用猛力把人头砍下。及至他到都梁当了屠户,才听去过法场的人说,刽子手杀人动作并不粗鲁,甚至还称得上优雅。他也想过要亲眼看看砍头,但总是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却不是去看热闹,而是别人看自己的热闹。
他想到明天那两个死犯确实够冤的,糊里糊涂就成了刀下鬼。碰上那样的情况,谁都会去拦截,只是他俩做梦都没想到,被拦的是知州,更没有想到曾以得会把知州给杀了。杀这样两个罪不该诛的人,张世煌很担心会心慈手软下不了手,那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就不太好看了。想来想去,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念头就是师父会陪他上场,万一怯场,师父会帮上一把。想通后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张世煌从床上起来顾不上洗脸就赶紧出了门。到了衙门还是晚了,李洪有急急忙忙地递给他一把锋利的大马刀,用不满的口气道:“你怎么才来,时辰快到了,头一天你就不准时!”
张世煌红着脸不敢说他失眠,这时他看见柒天武把马刀掮在肩上走过来对他道:“别慌,就当是杀两头猪。”
见到师父,张世煌心里稍稍感到踏实,他本想问几句注意事项,只见衙里突然乱了起来,李洪有和几个公差大呼小叫道:“时辰到,时辰到,赶快上路!”紧接着公差的身后涌出了一大堆人,两名头上插了死牌的“犯人”被推在最前头。随之,凄厉、恐怖的号声响起,丁兵和公差应和着号声齐齐呐喊:“杀——杀——杀——”
号声和呐喊声足够把活人的魂魄吓丢,两死犯早已三魂渺渺、七魄飘飘,连走路都只能由公差扶着。
队伍出了衙门,两名身强力壮的公差在前面开路,沿途吆三喝四,凡遇到来不及收拾的食摊就抢了食物朝死犯嘴里塞——都梁人把这称作“吃上路食”。
张世煌被这阵势吓懵了,李洪有不由分说地扯了他的衣襟向前赶。张世煌左顾右盼,忍不住问道:“我师父呢,他今天不带我上法场么?”
“走你的路,不要问太多废话!”李洪有大声道。
张世煌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李洪有走,在恐怖的号声和呐喊声中他也不敢多想,只觉得掮在肩上的马刀有千百斤重。
队伍在几条大街上游了一趟,水果摊和小吃摊一听到号声赶紧收拾,致使抢“上路食”的公差无处下手,这样行进速度就快了很多。出了玉带桥速度更快了,不一会儿“一家坪”已经出现在眼前。
法场到了,在这个草坪的西端有一座跨度不到三尺的石桥,押解犯人的公差和丁兵在桥边停下,与此同时,号声和呐喊声也戛然而止。
“张世煌,现在就看你的了,有手段要好好使出来!”李洪有在人群里大声喊道。
张世煌听到李洪有叫他的名字,像魂魄被人喊去一般,双腿打起颤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