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道佛合一
——汤显祖诗学中“心学”思想的独特显现
王阳明心学的兴起,是明朝哲学界、思想界的一件惊天大事。它的出现对两宋以来的理学造成了巨大冲击,不但影响了明中后期学术思潮的变化趋势,也促成了士人心态的根本性转变。晚明诸多思想家、文学家无不深受心学思潮的浸润、影响,汤显祖也不能免俗,成为当时一个比较典型的个案。
王学的兴起对正统的理学起了某种破坏作用。程朱理学创建了一个较完备的体系,认为“理”(或“性”)先天地而存在(离开物质而独立存在),人们需要通过“格物致知”的过程才能体认天理(主要指仁、义、礼、智等伦理道德标准),把抽象之“理”提到永恒的、至高无上的地位。程朱理学强调“天理”和“人欲”的对立,其目的是否定人们正常的思想感情,使人们遵循伦理道德观念。王阳明却认为“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妆做道学的模样”(《传习录》下),他发挥陆氏之学,强调心的作用,把“天理”看作人心俱见的东西,是所谓“良知”“良能”,说“心外无物,心外无言,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这样一来,修养的方法就简化了,只要领悟、培养自己心中的“良知”就够了。王学的出现动摇了长期以来程朱理学的教条统治地位。
嘉靖、万历年间,思想界出现了以王艮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因王氏是泰州人,故又称“泰州学派”。泰州学派之名始于黄宗羲的《明儒学案》,该书有“泰州学案”,其学案之首曰:
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75]
这一学派的门徒多来自劳动阶层,成员包括樵夫、陶匠、农民,活动范围大多接近劳动群众,也多少反映他们的思想愿望,代表人物除王艮外,还有颜钧、何心隐、李贽等。王艮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口号,主张从现实生活中寻求真理,肯定人由于生活需要而提出的物质要求,认为饮食男女的人欲就是人性,这种观点包含有反对封建等级制度的平民思想,它崇尚人性,反对理对人性的禁锢。
王艮的思想比较丰富,主要为“淮南格物”“学即乐”“大成学”“百姓日用即道”。而泰州学派的精神和思想核心即“百姓日用即道”,此也是“率性之为道”的另一种表述。“百姓日用即道”使得该学派便于向民众传播思想,使儒家思想通俗化,应该说,泰州学派的思想是道学思想与禅宗合一的结果,是借鉴了禅宗的有益成分而新生的一个儒家学派。
王阳明尊崇禅宗,而王艮的思想则更多地与道家思想接近。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老子的思想里,“自然”(道)是最根本的,是人效法之对象、目标。王艮在修养论上也极重“自然”。他说:“凡涉人物,皆是作伪。故伪字从人从为”;“‘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76]王艮本为积极济世的儒家人士,然其“保身”思想极为浓厚。其作《明哲保身论》,提出了“尊身”的思想。他认为“尊道”就要“尊身”,要“尊身”即要“尊道”,“道”与“身”是不可分离的。王艮把“身”提高到“道”的境地,这是前所未有的。王艮此举,在修养与入世方面,把儒、道结合(“保身”与“尊身”“尊道”相连),既使道家的归隐思想具有了积极意义,又便于人们较为冷静地思考生命与道德的关系,避免因意气之争(如大礼之议)而妨害自己的生命,其融和意义不可估量。汤显祖是王艮三传弟子罗汝芳的学生,这对汤显祖的归隐无疑是有影响的。
泰州学派的另一特点便是侠义,此“侠”为文侠或儒侠。王艮的侠义、英雄气节包括独自见太监止猎、接济饥民、保护王阳明之子等侠义之举,感召了众多的泰州学派弟子,据《明儒学案》载,泰州弟子颜山农、何心隐、罗汝芳等都是侠义之士。李贽首肯这一点,并在《焚书·为黄安二上人三首》序中说:“当时阳明先生门徒遍天下,独有心斋(王艮)为最英灵。心斋本一灶丁也,目不识一丁,闻人读书,便自悟性,径往江西见王都堂(王阳明),欲与之辩质所悟,此尚以朋友往也。后自知其不如,乃从而卒业焉,故心斋得闻圣人之道。此其气骨为何如者!心斋之后为徐波石,为颜山农。山农以布衣讲学,雄视一世而遭诬陷。波石以布政使请兵督战,而死广南。云龙风虎,各从其类,然哉!盖心斋真英雄,其徒亦英雄也。”[77]而汤显祖身上同样具有儒侠之气,这从婉拒张居正、毅上《论辅臣科臣疏》、狠斗遂昌权贵等举动都可以看出。
罗汝芳(1515—1588)字惟德,号近溪,江西人。他拜泰州学派的严均(字山农)为师,成为泰州学派王艮的三传弟子。罗汝芳是汤显祖少年时代的尊师,汤曾有云:“如明德先生者,时在吾心眼中矣。”(《答管东溟》)[78]有此尊崇之情,故万历十一年(1583)汤显祖进士及第,即为罗汝芳第一个请奏开禁“道学”。显祖《奉罗近溪先生》云:
受吾师道教,至今未有所报,良深缺然。道学久禁,弟子称时首奏开之,意谓吾乡吏者当荐召吾师,竟尔寥寥。知我者希,玄涤所贵。云南进士张宗载时道吾师毕节时化戢莽部,干羽泮宫之颂不诬矣。京师拥卧无致,小疏一篇附往。[79]
万历三年(1575),张居正禁止“别创书院”“群聚徒党”[80]。而明中叶后儒学思想日益世俗化、平民化,讲学活动普及,显祖上疏开禁讲学,一为阻绊自己的张居正已死,二乃为侠义之气使然,并见出其师生之谊的深厚。
万历十四年(1586),汤显祖任南京太常寺博士,同年夏天,罗汝芳自江西游历至南京,多次讲学或举会于永庆寺、兴善寺、凭虚阁等地,在士大夫中引起了轰动,汤显祖对于恩师的到来深感高兴。这一次的重逢为汤显祖思想的安顿起了重大的作用。罗汝芳最主要的思想应该可以概括为“赤子之心”说与“生之为性”说。罗近溪认为孩童之心是至善的,是仁心的表现。罗近溪反对向外去寻求孔、颜乐处,以为仁与乐只能在自己身上去寻找,以为人应能从赤子之欣笑、欢爱,来体会其仁、乐。此“赤子之心”的状态即圣贤的人格境界,因此人人皆可为圣贤。应该说王阳明的“良知”、王畿的“初心”、罗汝芳的“赤子之心”是一脉相承的,并且直接影响到了李贽“童心”说的形成。
李贽对“童心”是这样阐释的:“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81]汤显祖也多次论到“童心”,如他在《光霁亭草叙》中有这样的叙述:“童子之心,虚明可化。乃实以俗师之讲说,薄士之制义。一入其中,不可复出。使人不见泠泠之适,不听纯纯之音。”[82]
显祖直接受学于罗汝芳,哲学思想无可避免地受到泰州诸儒的熏染。在文学创作上,显祖将来自泰州学者的启示化为具体行动,对于“举业之耗,道学之牵,不得一意横绝流畅于文赋律吕之事”(《答凌初成》)[83]表示遗憾;又在《张元长嘘云轩文字序》中对于“今之为士者,习为试墨之文,久之,无往而非墨也”[84]表示鄙薄。故显祖在诗坛或文坛上,反对模拟古人,拘守格律,一生独钟爱于“情”,以“情”为艺术作品的生命源泉,包涵人一切自然的情感和欲望,认为无情即无生命。
三教混同之风的熏染,使汤显祖不仅在反传统的思想上受罗汝芳、李卓吾之影响,其三教合一思想亦受卓吾之启发。然他绝非简单地继成因袭,而是在儒、释、道三家中有所突破。在与人性有关的“情”的问题上,显祖提出了颇为杰出的议论,而坎坷的人生际遇使他试图从佛、道两家寻觅慰藉,这又令其常沉湎于佛、道二家的典籍并与僧道相往来。为此,学者声称他的思想乃“倾向道、佛而非纯儒”[85],可说是言有所本。总之,显祖的思想观点虽源于泰州学派,但由于他并不以研究哲学思想为主要课题,而是以诗歌、戏曲的文学形式寄托其思想,故在涉及某些思想观念的价值取向时,往往不完全遵循泰州学派的理论,而是另辟蹊径,自身有所发展与变化,形成驳杂的思想风貌。因此,显祖的三教观可以说是糅合了泰州学派的精神,从内容到形式都使儒学宗教化及佛、道世俗人伦化的一个典型形态。
[1] 其余七家为王鏊、唐顺之、瞿景淳、薛应旂、归有光、胡友信、杨起元。
[2] 《全集》,第1320页。
[3] (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汤遂昌显祖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563页。
[4] 《全集》,第1056页。
[5] 《全集》,第1052页。
[6] 《全集》,第1227页。
[7] 徐朔方:《汤显祖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96页。
[8] 《全集》,第1535页。
[9] 《论语新解·论语·为政》,三联书店,2016,第21页。
[10] (明)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公孙丑上》,中华书局,2008,第237页。
[11] (宋)周敦颐:《周敦颐集·通书·顺化第十一》,陈克明点校,中华书局,1990,第22页。
[12] (明)朱熹:《朱子文集·送张仲隆序》,中华书局,1985,第71页。
[13] 《全集》,第1093页。
[14] 《全集》,第1225页。
[15] 《全集》,第1226-1227页。
[16] 《全集》,第1105页。
[17] 《全集》,第1450页。
[18] 《全集》,第1461页。
[19] 《全集》,第1461页。
[20] 《全集》,第511页。
[21]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第181页。
[22]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第67页。
[23] 《全集》,第1188页。
[24] 《全集》,第1188页。
[25] 陈良运主编《中国历代诗学论著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第38页。
[26] 《全集》,第1185页。
[27] 《全集》,第23页。
[28] 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全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19-120页。
[29] 《全集》,第245页。
[30] 《全集》,第166页。
[31] 《全集》,第17页。
[32] 《文昌汤氏族谱·汤氏族谱》,东方出版社,2017,第2页。
[33] 帅机:《阳秋馆集》卷三,转引自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全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21页。
[34] 《全集》,第1225页。
[35] 《全集》,第463页。
[36] 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第823页。
[37] 《全集》,第1656页。
[38] 《全集》,第1053页。
[39] 《全集》,第1449页。
[40]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608页。
[41]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608页。
[42]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232页。
[43]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236页。
[44]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294页。
[45] 《全集》,第1637页。
[46]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609页。
[47]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609页。
[48]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213页。
[49]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213页。
[50]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189页。
[51]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609页。
[52]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610页。
[53]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94页。
[54]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189页。
[55]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190页。
[56]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610页。
[57]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625页。
[58]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588页。
[59]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10页。
[60] 刘纲纪:《美学与哲学》,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第299页。
[61] 郭朋:《明清佛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第204页。
[62] 《全集》,第578页。
[63] 《全集》,第580-581页。
[64] 曹越主编《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第610页。
[65] 《全集》,第1351页。
[66] 《全集》,第1110页。
[67] 张庚、郭汉城主编《中国戏曲通史》(中),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第93页。
[68] 张庚、郭汉城主编《中国戏曲通史》(中),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第95页。
[69] 夏写时:《论中国戏剧批评》,齐鲁书社,1988,第261页。
[70] 《全集》,第1053页。
[71] (明)李贽:《焚书·续焚书》,中华书局,2009,第97页。
[72] 出自纪昀主编《四部丛刊初编集部》,上海商务印书馆缩印,秀水沈氏藏明天顺本,出版年不详,第82页。倪云林此语出自其《德常张先生像赞》,原文为:“诵诗读书,佩先生之格言;登山临水,得旷士之乐全。非仕非隐,其几其天。云不雨而常润,玉虽工而匪镌。其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者与。”
[73] 《全集》,第2096-2097页。
[74] 刘纲纪:《艺术哲学》,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第617-618页。
[75] (清)黄宗羲:《明儒学案》(全二册),沈芝盈点校,中华书局,1986,第709页。
[76] (明)王艮:《心斋先生全集·语录》,明万历刻本。
[77] (明)李贽:《焚收·续焚书》,中华书局,2009,第80页。
[78] 《全集》,第1295页。
[79] 《全集》,第1319页。
[80] (明)张居正撰《张太岳集》卷三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
[81] (明)李贽:《焚书·续焚书》,中华书局,2009,第98页。
[82] 《全集》,第1101页。
[83] 《全集》,第1442页。
[84] 《全集》,第1139页。
[85] (明)袁中道:《珂雪斋集·泰州学案》,钱伯城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