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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多久,我待会儿还有事。”
她在等我。并且催促我赶紧过去。赶紧过去杀了她。
她很着急死吗?
我看着消息,咬了咬牙,给自己最后鼓一次劲。希望别在这里功亏一篑。
突然从楼梯另外一边,不知道哪个房间传来一声大叫,紧接着是一个感叹:“爽!”
然后又是一连串的感叹词,难以书写。
爽什么呢?
但这一声可把我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做杀人犯更好不到哪儿去。我突然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有人。
于是马上继续前进。
又上了几层楼梯,终于到了我的终点。现在唯一阻挡我的,就是这扇门了。我推开它,然后一切就开始了,一切也结束了。
可是当我推开门的时候,我骂了自己一句笨蛋。此时此刻,我的手里应该有两罐“鸡汤”,所以我应该是用手肘去推开门而不是用手掌才对。
两罐“鸡汤”被留在楼梯间里了。
一切都泡汤了。
当然,我还有一个“武器”,或者说我的“作案工具”。我摸了摸裤袋,那东西还在。但是光有那个东西,我的计划就只能实现一半,没办法完美地呈现。
难道这就是天意,让这件事不那么完美?
“总算来了啊,迟到这么久。约的十二点,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她见我终于来了,埋怨道。
我的婶婶,是的,我来了。我来送你去见我的妈。
“路上遇见了个酒鬼。耽误了。”我说。这是事实。
“酒鬼怎么你了?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都没有,就是耽搁了一会儿。”
“那难道是你打他了?”她笑着说。在她眼里,我是不会动手的人,所以她笑着问,甚至有些嘲讽的意味。
我笑不出来,就没回话。自己找了个沙发坐下来。
“喝点什么?”
“水就可以。”我说。“精酿啤酒”落在楼梯间了。我想。
“要不弄点啤的吧?”
“不喝了。就聊事。”
“行吧,你说。”她点燃一根烟,坐到了我对面。坐在我的对面的,是婶婶,像妈咪,是妈咪。但我知道她是我的谁。
她用非常“正面”的方式看着我,却看得我很不自在。心里有鬼的我只能眼神游移起来,看看房间的装修,看看天花板和灯具,诸如此类。
“看什么呢?”婶婶问我,“像第一次来一样。”
当然不是第一次来了。我收起了我的观察力。“我叔叔,他有点麻烦。”我像是鼓起勇气说的。
“我知道,他出院我帮他结账才知道,他这几年混账得很。住院费手术费大头都是我垫的,现在也一时半会儿要不回来。等报销吧,他居然还没医保,只能去想办法托人补办。真是傻子。”婶婶说,“你们一家都挺傻的。”
她这么说我当然不高兴。但面对事实,我也无话可说。
又沉默了一阵,没办法直入主题。虽然我和她对主题的理解此时可能不太一样。
她的主题是嫌我,嫌我叔叔,嫌我们傻。我知道她在这个主题下可以发言很久,满腹牢骚。但在我的主题下,我的问题是我该从哪里开始。当然,我已经大致有数了。
她会尖叫,还是呻吟?她到时候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我?在我依然控制着她,甚至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去大声求救的情况下。
但我的最大问题依然是我的犹豫不决。
“你是不是真的去做专车司机了?”她突然问我,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不说话。我想那天她确实看到我了。就像我也看到她了一样。
“那你干吗取消嘛,不接我的单子啊。我都觉得那是缘分。你就这么不在乎缘分?”
“看到是你,我也……”我想了想,放弃了缘分这个说法。当时挺意外的,但更多的是别的情绪。我说:“但你当时身边不是有人吗?”
“怎么了,怕尴尬?”她又笑着说,依然带着一丝嘲讽。“我看你还是那个童子鸡。有什么尴尬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有啥可放不下的。童子鸡。”
“不要这么说我了。”我低下头,却轻声警告道。我已经这么做好几次了。
她好像又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总是会犯的错一样。
“是不是终于觉得生活很难?要挣钱?”再一次切换了话题。
我沉默认可。
“所以现在理解我一点点了吗?”
她所说的理解,是指让我理解她做这一行的无奈吗?
“不是,我主要是有女朋友了。一个人其实还好。有女朋友,总想让她吃得好点,用得好点,希望能带她出去玩。”
我有女朋友的事之前已经跟她提过了。令我难受甚至有点难堪的是,她居然不怎么关心这件事。当时她甚至没有问我任何一个有关我女朋友的问题。好在这次终于问了一个。
“她不上班吗?”
“不上班。”我诚实回答。其实我想说,她想来你这儿上班。但这话说出来更荒唐。我是不会允许的。不会允许她来,也不会允许她知道。
“我那天那个。”她也说得有点犹犹豫豫、遮遮掩掩,挺难得。“就是这里的老板。梦辉的老板。那天他在其他地方喝多了,非要我过去。非要我去接他。老板,没办法。你懂吧?”
干吗跟我解释这个呢?可笑。我不想知道这些,或者说我假装不在意这些,所以没接她的话。
“说回你叔叔吧。我现在管不了他。我帮他垫付医药费就够可以的了,你说呢?你知道,我也没什么义务去管他。我又不欠他什么,只有他欠我。我跟他各过各的这么多年了。他也装上了假肢,跟没瘸一样。除了走路有点难看,生活挺正常的。马上就会有残疾人补助金下来,虽然不多,慢慢积累吧。那些债就让他慢慢去解决吧。”
“我知道,但我是不是得管管他呢?毕竟我叔叔。”
“是你叔叔,但人家要债也不会要到侄子这里那么狠吧。你自己开开专车,照顾照顾小女朋友足够了。哎,你们家都……”她看了我一眼,仿佛马上要再一次犯错。“还都说不得。我一说他,他就跟我急。”
“他欠了不少钱。他想还。不还他难受。”我说。
“可他能还吗?天天就知道玩牌。你道行有人家深吗?还出去玩,越玩越大。他有那个本钱吗?”
“我叔叔他都瘸了,你就当可怜他不行吗?别说他了。”
“瘸了不是还在玩吗?我看他就住院那几天没玩。有腿的时候没少玩。不是吗?废了。这辈子他废了。”
“废了?谁不是呢?”我说。我的意思是,你也废了。但我这会儿没资格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将来,她能做什么。一个酒吧的妈咪,老了,会怎样。不对,她活不过今晚的。本来她活不过今晚的。
但我突然觉得我想杀人这件事特别特别荒谬。跟现实相比,杀人特别荒谬。
一个皮球开始泄气了。一旦开始泄气,那就一泻千里。
此时此刻,如果我还想把站在我对面的这个人杀了,就特别好笑。有这个念头就特别好笑。我摸了摸裤袋,然后我就笑了。
看见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我认识了几十年的人,我怎么下得了手呢?哪怕她……算了,我不提了。
反正我笑了,我认为自己把自己给拯救了。我不会成为一个没有回头路的杀人犯。
“谁不是呢。谁都会废了的。”我爽朗地说,相比死去,废了还真可以轻松面对。这样一句悲观的话,我居然是微笑着说出来的。
她见我笑着说这样的话也感到奇怪,或者是因为她好像被我问到了点子上—她觉得是我在暗示她,她的人生也没有阳光灿烂。
“反正我啊,感觉我出生就在弯路上,一辈子都在走夜路。又弯又黑的路。”果然如此,她接了我的暗示。
“哪里有一辈子,夸张。”我说,然后把她递给我的啤酒打开,喝了一口。本来不打算喝的。
现在我的未来仿佛不用在大牢里度过,很开心,值得喝一杯。
劫后余生。
“你知道我恨你吗?”我问。其实我想问的是,你知道今晚我其实准备杀掉你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喜欢我。或者严格地说,不那么坚定地喜欢我。”婶婶的表情,仿佛是说“你说这个干吗”。
于是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我做过的事我从来都是认的,你知道。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她说。
“怎么了?”我问。话题转得有点快。
“哎,俱乐部里有个妹子,说我害了她。说我串通客人往她的酒里下药。她因为喝蒙了,大概被人欺负了吧。她就说是我串通了那个客人。那个客人呢确实是我的熟客,也喜欢她,但我不做这种事。客人泡到这里的妹子,都是他们自己的本事,我最多就是给个电话给个微信什么的,除此之外我可爱莫能助。要我往妹子酒里下药,我不会做。”
我惊恐地看着她。下药,是我的禁词。她说了两遍。
下药,就是下毒。下毒药。
她也知道,便好像发现了我的惊恐。她想了想,又说:“我做过的事我从来都是认的,你知道。”
“知道的。”意味深长。我确实知道。
她当年承认毒死我的母亲,现在她不承认给自己的“妹子”下药。
换句话说,在她承认了毒死我的母亲之后,所有她否认的事情,我都应该相信她确实没做过。
你是不是真的没给你的妹子下药我不关心。
你毒死了我的母亲,就这件事,这么多年了,你至今没有为此道歉。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本来觉得这件事该了结了。
但我刚刚劫后余生,还来不及庆祝。你为什么要提醒我这一点?
一分钟后我夺门而出。
她没有拦我。她也没有资格拦住我了。也拦不了。
我没有回头,毫无必要。
但不知道过了多久,火苗应该就是从我身后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