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围棋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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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披厚甲汪公战圣手 放飞刀鲍生破神龟

嘉靖初年,徽州。

盘上一场激战方毕,一方已口喘粗气,似乎刚刚亲身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

而另一边的中年人只是微微欠身,轻轻在胸前抱了一拳。

“承让了。”他淡淡地答道。这一局胜负,他毫不感吃力。数年孤独求败而不能,他早已习惯了。

“汪先生的棋,厉害至极,天下恐怕难有对手啊。”战败的一方笑着恭维道。然而,被他称为“汪先生”的这个人却满面严峻的表情。

“不,若说天下棋手,还有一人能与我对敌……”

汪先生这句话,说得轻,语气却重。那恭维者却是一愣,随后暗了其意,面上露出了微笑来。

“汪先生说的,莫非是……”

“不错,就是他。”汪先生静静开始收拾盘上的棋子,握子的力道不知不觉有些过重了。

“这么说来,有个消息汪先生一定想知道。”那人笑道,“前不久从浙江棋界传来的消息……”

汪先生心惊,手停了下来。

那人缓缓将身子前倾,几乎要将嘴贴到汪先生的耳朵边上:“鲍一中要回江南了……”

原本被抓在手中的棋子忽地又落到了盘上,发出一阵稀疏的响声……

上回说到,鲍一中横扫京师,纵横六载,却始终不得与第一国手范洪一决雌雄,直至杨一清、范洪相继离世。独守京城却无可留恋的鲍一中黯然重回浙江,自此后终生未再踏入京城一步。

然而,六年间,浙江棋界也早已换了光景。

听闻鲍一中回乡,浙江棋界沸腾了。这位代表永嘉派横扫京城,逼得国手范洪不敢应战的永嘉派旗手的回归,意味着浙江棋界又将重新有了王者。而随着范洪离世,世间能与鲍一中匹敌者再无一人,鲍一中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而这个天下第一,将成为浙江棋界的镇山之宝,令全国棋士仰视慕名。

但眼前,鲍一中的归来最重要的意义也许还到不了那么远,众人都希望他能先帮大伙解决一个眼前的问题——一个来踢馆的人。

话说浙江棋界,自明朝开国以来,名手辈出,举国为之侧目,堪称弈家圣地。一百多年来,前来挑战者不计其数,但浙江棋界的招牌却从来没有倒过。现在又出了一个新一代国手鲍一中,加上以鲍一中为首的永嘉棋派,浙江棋界当是更加无人敢惹,横行天下才对。可是,偏偏什么时代都有不信邪的人……

当杨一清在浙江为鲍一中制造国手声威的时候,在距离浙江不远的徽州,也正酝酿着一股暗流。

徽州这个地方,不简单。山好水好,又正好巧妙地避开了“兵家必争之地”的几个主要条件,加上交通比较闭塞,于是每逢中国全国都在闹腾的时候徽州总是显得相对比较平静。历史上中国战乱之世,总有无数富商文人迁往徽州避难。久而久之,徽州这地方文化交流多了起来,一点点地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徽州文化。几乎各种艺术门类在徽州这地方都形成过某个流派,堪称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当相隔不远的浙江棋界出了个要向国手发起冲击的鲍一中时,徽州有一个年轻人按耐不住了——这个人名叫汪曙,字什么笔者至今没查到,查到一个自号,叫“坐隐先生”。

大家可别因为这“坐隐先生”四个字就以为汪曙是个什么隐士。虽然由于某些缘故这位汪先生在史料上留下的记号少得可怜,但是是不是当隐士的可真说不准。单这个号不能作为判断依据,因为“坐隐”两个字指的不是隐士,而是围棋。

东晋时,围棋举国流行。那时出了个叫王坦之的名士,见到棋手下棋的时候正襟危坐的样子,觉得很帅,于是打了个比方,说像得道高僧参禅入定似的。于是从那之后,围棋多了个别称,叫做“坐隐”,大概就是“端坐在地上思考人生”的意思。

汪曙号“坐隐先生”,而且还是“自号”,这个信息可不简单。第一,这说明汪曙极其热爱围棋,以至于直接管自己叫做“围棋先生”了。要知道,古今醉心棋道的棋手多了去了,可起雅号什么的还是得引经据典,起得更牛气一些才行的,毕竟下围棋在古代不是什么上流行当。敢这么自豪地告诉所有人我是下围棋的,汪曙这一点就强过了古今不少棋坛豪杰。第二,这同时也说明他对自己的棋艺可是骄傲到狂妄的,自己管自己叫“围棋先生”啊!在古代,先生一词通常都是对师长或者长辈的尊称,可不像现在这样是个男的就叫先生啊。这个自号,汪曙是在告诉天下人我乃围棋师长,这可是个不得了的称呼啊。

一个如此狂妄又如此自信的人,听说浙江一带出了个天下无敌的鲍一中,心中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尤其是没过多久,这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居然还拉帮结派了,自称什么“永嘉派”。不就是一个小孩吗,毛都没长全,竟然还敢这么大口气?

说起来,这个汪曙也确实不是凡人。徽州一带进出交通不便,文化环境比较闭塞,围棋文化也是一样。那时候的徽州棋界,大多数时候都是省内的人互相交手比试,大家杀来杀去比个省内冠军出来就得了。至于出去找外头的高手比试,您有那个闲钱,又愿意受那个旅途之苦就去吧,咱也不拦着。只是出去容易,下丢了脸回来的车马钱可不一定赚不赚得着啊。何况徽州商人天下闻名,徽州棋手也无需跑到外地去找人养活,一生呆在徽州同样吃穿无忧。于是徽州虽然总能决出个省内棋王,但是出去闯荡一番载入围棋史的,明朝到汪曙那时候为止还真不多。而鲍一中在浙江打出国手旗号的时候,徽州的棋王正好就是汪曙。

与当时全国棋坛几乎毫无二致的猛攻强打,冲过去找对方拼大龙的野蛮下法不同,对外交流不多的徽州在那时难得地没有随着全国大流走,而是一直在形成自己的风格。久而久之,尽管当时还未出名,但徽州棋手的棋风已经与全国迥异了,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徽州棋风。

而汪曙,就是当时将徽州下法下得最炉火纯青的代表。他的棋,或者说当时整个徽州的传统下法,就突出了一个字——守!

没错,至强至刚的防守。如果说当时全国棋坛流行的是九耳大环刀,是那种充满血腥气息的对杀战法的话,以汪曙为代表的徽州棋界所用的兵器就是一面牢不可破的钢盾。当时的徽州棋手擅长用密不透风,硬如龟甲的防守来瓦解对方的进攻,保证自己的阵地毫无破绽,然后蚕食对方的阵地。而汪曙正是其中高手,行棋严谨,几乎从不出错。这种感觉,与二十世纪末天下无敌的韩国天王李昌镐如出一辙,是一种以守代攻,让对手感到绝望的战法。汪曙将这种战法融会贯通,运用得神乎其技,在徽州棋界几乎战无不胜,称王称霸,直杀得徽州豪杰皆弃甲,各路英雄尽叹服。

汪曙当时的棋艺,已经基本成型,而且在徽州一带名头很响。徽州的各大茶楼间,说起鲍一中的名号,甚至范洪的名号,大家也就是拍巴掌赞叹一下。但如果提起汪曙,那是非得拍大腿叫好,恨不得高呼天下第一不可的。汪曙十分享受这种名誉,甚至对他来说也许考取功名什么的都不过是浮云而已。天下那么多人上京赶考,却有几个人能有我汪曙在徽州这样的名声?我就是围棋先生,天下棋手无一人能入我法眼!纵是那范洪来了,想吃我的棋也得让他啃掉两颗门牙!

偏偏就在汪曙自以为天下无双的时候,隔壁浙江那块儿出了个十几岁的娃娃,叫鲍一中……

我汪曙之前,天下棋手尚可称王称霸,容得范洪之流独享国手之名。如今我汪曙棋艺已成,范洪行将就木,天下棋手理当以我汪曙为尊。那鲍一中是哪里冒出的小娃娃,竟也敢自称国手,这还了得!

于是,为了与鲍一中争夺范洪之后的天下大国手地位,汪曙躲在暗处开始了自己的密谋。

古代棋手之间,由于地域不同,出场费难以协调以及赞助商可遇不可求等因素,两名高手之间想要决一死战并不容易。首先必须有一个前提,即大家都想看看这两个棋手的决战。然后,还必须双方由于利益冲突,都有与对方决一死战的愿望。而这两个条件,对于想要击败鲍一中的汪曙来说,都不具备。

第一,汪曙虽然贵为徽州棋王,但徽州围棋对外交流不多,一个徽州棋王的知名度远远无法与由国相杨一清帮忙做广告的鲍一中相提并论,于是在天下人眼中,汪曙自然是不具备与鲍一中对垒的资格的。

第二,当时的鲍一中眼中只有范洪,而汪曙是何人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就算汪曙特意上门去寻找鲍一中决战,对方是并没有必须应战的理由的。

如何解决这两个问题呢?其实答案很简单,汪曙也很快就想到了。

开宗立派!

杨一清为鲍一中造势,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为鲍一中拉起了一帮追随者,成立了浙江围棋协会——永嘉派。接下来要想让鲍一中名声更响,就不一定非要让鲍一中亲自出手去和人下棋了,只要浙江棋手在外面赢了棋,光荣都是属于永嘉派的,而身为永嘉派旗手的鲍一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名声日盛了。对于汪曙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借鉴。何况浙江高手虽多,大家的招法却不尽相同,各自为战,即使称之为统一的“永嘉派”,把这些人真正放到一起来看也总觉略显牵强。而徽州则不同,由于对外交流少,内部交流多,徽州棋手的棋风几乎全都如出一辙,与徽州以外的棋手明显区别开来。若棋风杂乱的浙江棋手都能自成一派,凭什么徽州棋手不可以?

于是徽州棋王汪曙登高一呼,立刻得到了全境棋手的支持。众人公推汪曙为领袖,拉起大旗,打出名号,从此开始咱们就是徽州围棋协会啦!

明朝棋坛上的第二个围棋大派,新安派(有时也称徽州派),就此成立。而当时的徽州棋王汪曙,就是新安派的创派祖师。

江南棋界,几年之间突然兴起两大棋派,可想而知,这可如何能安定得了。汪曙在徽州养精蓄锐,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挑一个好时机进军浙江,挑战永嘉派。而打倒鲍一中这个口号喊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能大腿一迈人就出去了——决战的机会是很难得的,也许一生只有一次,而这一次决战就将排定永嘉派与新安派的座次,断不可轻举妄动。

终于,陈兵多年之后,汪曙盼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鲍一中随杨一清远赴京城,如今的永嘉派正值群龙无首之时!

一直在暗处观察着浙江棋界动态的汪曙知道,这是新安派打响第一炮的最好的时机。于是,新安派一时之间动作频频,趁鲍一中在北方与京城豪杰周旋之时,新安派和永嘉派开始了一场大战。

那几年,浙江棋界的地界上,时不时出现了一些徽州棋手的身影。他们四处挑战,棋力相当了得,不久便引起了永嘉派的警觉。

永嘉派虽少了旗手,但浙江棋界豪杰辈出,剩下的也绝不是什么虾兵蟹将。而新安派这边,还在试水深浅的汪曙自然也没有轻易出动,而是继续躲在暗处观察情势。双方这第一次交手,乃是互探虚实,没有直接性命相博。但这次交手让浙江棋界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在他们的身边,一直潜伏着一个可怕的敌人,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步步发展壮大了。

两派棋手进行了数年的拉锯战,互有胜败。毕竟两边都是底蕴雄厚的棋派,一时之间自然谁也无法彻底击败谁。在这个过程当中,汪曙默默地收集了那个他一直在等待的对手的资料。鲍一中的棋风,鲍一中的棋力,甚至鲍一中当年在浙江的棋谱。

原来如此,鲍一中,这就是你的本领。你的棋风确实犀利异常,本领不可谓不高强,甚至你孤军深入的战法让我汪曙也感到叹为观止。但是寻常棋手也许会被你杀得措手不及,甚至若我在不了解你的情况下盲目去与你对局只怕也会陷入苦战。但现在,我却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击败你了。

批亢捣虚,孤军深入,这固然是胆识过人的下法,但前提是你的对手是贪功冒进,只知寻敌决战的庸手。他们大军的背后永远是无边无际的空当,他们的防线永远错漏百出,在他们那里你自然可以找得到无数破绽,妙手迭出,杀得鬼哭神嚎。但是妙手是建立在对手犯错的基础上的,而我汪曙是绝不会犯错的。

我新安派密不透风的防守,将是你鲍一中这种古怪棋风的克星!

现在我需要等待的,就是与你的决战。

嘉靖九年,鲍一中离开京城,返回浙江老家。浙江棋界一片欢腾,永嘉派的主心骨终于要回来了。

然而几乎就在鲍一中即将回到江南的消息传到浙江的同一天,从徽州传来了另一个消息——几年来一直与永嘉派争霸的新安派,终于也要全力一击了。

新安派第一棋手汪曙,将亲自来到浙江,与鲍一中决战。

永嘉派棋手虽与新安派争锋多年,但对于新安派第一高手汪曙,大家却并不熟悉,这个人似乎就是一个传说。新安派棋手的口中,汪曙的棋坚不可摧,让浙江棋界头疼不已的各路新安棋手都是汪曙的手下败将。但汪曙本人的棋,却没有一个永嘉派棋手见过。

这是一个一直躲在暗处的可怕对手,初回江南的鲍一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要迎战这样一个强敌,究竟胜算几何,无人能说得确切。

头顶着新一代国手光环回来的鲍一中,对于这个他闻所未闻的新安派汪曙,自然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走的时候,新安派还是个不知名的小棋派呢。等他回来,那些几年前拍他马屁的老对手就纷纷跑到他面前来吹嘘,说新安派的棋多么多么奇怪,这几年多么多么烦人,扰得我永嘉派多么多么狼狈云云。

真是几年不见,换了江山。

也许某一天,独坐家中,凭窗北望的时候,杨一清和范洪的影子还在鲍一中的脑中挥之不去呢。什么国手之名,什么永嘉派旗手,给他这些东西的人都不在了,他却不得不背负着这些一直活下去,真是讽刺。

但是也许没能为恩公杨一清与范洪一战的鲍一中,如今所剩下的,也就是这些恩公留给他的东西了。保护好这些,就是对恩公最好的报恩。

鲍一中如今已贵为国手,他没有理由避战。

汪曙,我不知道你是哪路高手,但你既然容不得我独坐国手之位,那就放马过来吧。

远在徽州的汪曙得知鲍一中愿意应战的消息,自然嘴角微微扬起,带着早已收拾好的行装上路了。

鲍一中,就让我汪曙赐你一次你在京城求而不得的失败吧。

这场两大棋派的第一次大战,棋谱没能流传至今,对局内容自然也无法考证了,唯有对局的结果尚有记述。但此处若不着笔墨,笔者心里可不痛快。于是,大家不介意的话,笔者又要开始想象了……

在历史书上没记载的某一天,浙江境内某个现在已不知在哪儿的茶馆里,人山人海。浙江口音和徽州口音在这里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而茶楼棋座上,一方是已而立之年的天下第一高手鲍一中,一方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新安派领袖汪曙。一场江南地区最巅峰的棋战一触即发。

“让几子?”鲍一中以寻常口气淡淡地问道。

汪曙略微不悦:“对子。”

“对子不下。”鲍一中简洁地答道。

好狂妄的对手,这种口气连一贯自负的汪曙都吓了一跳。

“对子不下?好大的口气!”汪曙喝道,“鲍一中,难道你觉得天下棋手无一人能与你相提并论了吗?”

“正是。”鲍一中仍然只是淡淡地答道。

众人大哗,汪曙圆睁怒目,几乎难以自制。

然而,鲍一中心底清楚,他只是在坚持一个远去的朋友曾与他定下的约定。

此生对敌,不论强弱,不让子不下。

恩公,鲍生永世不忘。

“鲍一中,你若让不动我,作何解?”汪曙喝道。

“甘拜下风便是。”

包括汪曙在内,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鲍一中,你竟如此看不起我这个对手吗?

“二子。”汪曙沉默半晌,低声说道,“最多只受二子!”

鲍一中默不作声,微微扬手,示意汪曙可以开始摆棋子了。

汪曙重重地在棋盘上拍下两粒黑子——开战!

棋盘之上,两员黑甲战将遥遥相对,静候白军现身。黑军后队已枕戈待旦,只待敌军一出,便开始布置自己的军阵。

这两员黑甲战将,一手拿着长刀,另一手持着精致的藤甲盾,迎风而立,好不威风。

然而等了良久,远方仍是一片空旷,不见人影。两员黑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正疑惑间,一员黑将却突然失声大喝,急忙转身,将大刀紧张地横于胸前——身后雾气散尽,竟早有一支白军,静静伏在了他的身后!那是一支轻骑,快马长鞭,轻甲银枪,袖中还藏着一柄飞刀,千里奔袭,英气逼人。

而远方那片阵地上,仍是空无一人。

黑将心惊,黑军主帅却早已胸有成竹。鲍一中,早知道你会有这一手——你的棋,我早就见识过了。

全军休慌,不要被乱了气势。黑将立刻调度开兵士,转眼间已形成一片阵势。黑军兵士,厚甲齐鸣,手中藤甲盾排成一列,竟好似一面铜墙铁壁,魄力惊人,白军轻骑不免为之心惊。但白军主帅绝非等闲之辈,虽心中对黑阵暗暗称奇,手中帅令却不含糊,一声令下,白轻骑趁势展开,只见一队队白军兵士轻装出击,四面散开,视四周黑军强阵如无物。

黑方若是寻常敌手,此刻必定抢攻上来了。这一支孤军,深入敌后,毫无后援,竟敢如此大胆,怎能不给点教训。然而,汪曙心中却知是诱敌之计。这也是鲍一中惯常的把戏,诱敌来战,他却在战阵中往来穿梭,将一支孤军耍得虎虎生威,如入无人之境,反让对手节节败退。

毕竟,战事刚开,双方都立足未稳,强攻虽看似可行,但身后其实全是破绽。一旦上当强攻,必定难以得利。鲍一中,你想赚我,没那么容易。

黑军似乎没有看见白军的行动一般,竟毫不在意,只自顾自地扩展自己的阵势去了。

鲍一中把黑军招法看在眼里,心中却一阵阵诧异。自己游走江淮多年,又在京城大战四方豪杰,却从未有人能避得过这招诱敌之计。这汪曙竟如此冷静,不中我计,看来不是俗手,不可小看。白军也急忙收住诱敌兵众,急忙在角上寻了一个高地占住,与先前扬起之军互相呼应起来。汪曙却似乎没见着似的,只是自顾自地经营自己的地界,毫无战意一般。鲍一中见诱不出汪曙,便点出一员小将,飞马直取黑阵,挺枪便刺,先冲乱黑军的阵脚。这一击快如闪电,寻常对手来不及反应便中此一招,必定乱作一团。汪曙却毫无惧意,令黑将举起龟甲盾,生生撞在鲍一中的枪尖上。交马一合,一攻一守,众人再看,只见汪曙的龟甲盾丝毫无损,鲍一中的枪尖却断了。鲍一中一惊,立刻遣那白袍小将回身,抽出背后砍刀向那黑将身上劈去。汪曙浑然不惧,又立起龟甲盾强行接住。刀盾相交,众人再看,龟甲盾还是丝毫未损,鲍一中的刀又断了。

鲍一中大惊,急忙全军回马,任那片黑阵扩张开来。

汪曙心中暗暗得意:鲍一中,是你非要让我两子的。要是咱们对子下,我这样自顾自地经营恐怕也难以取得优势,但让子下,我只要不在大战中败给你,你便永无胜算。

只要我不露出破绽,这局棋便是我赢。

眼见黑阵渐渐势大,鲍一中沉思了起来。

汪曙的棋,厚重而无锋,如同一只铁甲龟,要想从外侧攻杀进去只会损兵折将而已。要想破龟甲,唯有瞄准软肋,从软处刺入方可……

良久之后,黑军将士正得意间,突然猛地一支白骑竟如一柄飞刀般突兀地闯入了正扩张向全盘的黑阵内部!

一军落定,天下皆惊!

龟甲虽厚,但龟甲之后却全无防御。要想打死一只铁甲龟,从龟壳上往里刺是刺不透的,但把铁甲龟翻个个儿,从肚子上刺进去,龟甲再厚也无能为力了!

对付龟甲阵,外侧难有成效,唯有从里面突破!

汪曙心头也是一阵寒意略过。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狂妄,竟将棋子直接打进牢牢的敌阵中的。战,还是不战?

那落在敌阵中的白将眼见四方敌兵,却不露丝毫惧色,狂笑不止。手中兵刃握着,袖中飞刀藏着,枪指黑军众将,笑问谁敢来战。

鲍一中,看来你是非要与我打上这一仗了。既然你都已经这么客气了,这粒棋子我笑纳便是了。

我不信你在这么小的地方,也能做得出什么手段来。

一支黑军得令,如猛虎下山一般朝那阵中白将奔去。两相交锋,火星四溅。鲍一中毫不退缩,竟使着这支孤军在黑阵内腾挪开来。黑军怎甘任他来往,四方精锐尽出,一场血战突降沙场。黑白两军顿时扭作一团,鲍一中见状,令旗一挥,白军飞刀尽出,直逼黑将要害。黑将坚盾虽刀枪不入,但怎奈这飞刀来去无踪,哪里抵挡得了,只由得白军例不虚发,一时竟乱了阵脚。汪曙大惊,但此时已无退路,也只得大旗一挥,强行与白军杀个你死我活。鲍一中终于暗笑起来——汪曙,你毕竟还是中我计了。

这一战,但见盘上你来我往,直杀得天崩地裂,鬼哭神嚎。鲍一中使尽平生绝学,汪曙施展全身力气,竟互相占不得半点便宜。但见盘上那白将左冲右突,黑军围追堵截,双方胜负一时难断。这个心底默念,不愧是一派宗师气度,铁壁如山,若非我辈,必定早已望而兴叹。那个胸中暗叹,果然有大闹京城之能,力大无穷,换了别人,今日定当闻风而逃。

两人心中各自叹服,盘上却毕竟是黑棋受了两子,弈到胜负难分的境地却也见出了高下。

一局战罢,鲍一中手心尚有冷汗,汪曙却早已低头不语。

让二子的棋,下到这个地步,受子一方纵使小胜,也是败了。永嘉众将欢呼雀跃,赞不绝口。新安豪强低首不语,怅然若失。

汪曙想必难以心服,此后一连几日,连连上门搦战。鲍一中来者不拒,阵阵与汪曙杀得个天昏地暗。

要说汪曙也算得上是顶尖好手,徽州无敌绝非浪得虚名。棋路堂堂正正,防守如铁壁般坚硬,又极少出错,若无鲍一中,当是横行天下,一时无双的豪杰。新安棋士不乏强手,但都唯汪曙马首是瞻,可见其棋力之高强。他研究鲍一中早年在江淮时期的棋谱多年,对鲍一中的棋路十分熟悉,当是有必胜把握才来搦战的。

若是当年还未上京的鲍一中前来迎战,只怕汪曙就真的大获全胜,凯旋回乡了。可惜,经历了京城六年磨练的鲍一中,已经不是汪曙研究了多年的那个鲍一中了。

京城六年光阴,击退各路豪杰无数,鲍一中也在这个过程当中完善了自己的让子棋战法。如今棋艺已成的鲍一中,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国手。如今在鲍一中的面前,即使是世间最坚固的盾,也挡不住他的银枪飞刀了。

连续多番的交手,最终为汪曙和鲍一中在棋史上分出了高下——棋史中只留下了短短的一句话:婺源汪曙不及鲍者一子。

简单单的一句话,十个字,结束。今人读起这句话,却有几人能想得到当年自负的汪曙如何难以面对这样的结局。

不及一子,说得通俗些,就是汪曙大概是受鲍一中让先的水平。虽受二子能略胜一筹,但对子胜负仍万万不及。

偏安一隅,磨砺自己的棋艺数十年,开宗立派,只欲称霸天下棋界。取号坐隐先生,自视可为天下弈者师,让世间人视我为圣。若无鲍一中,当今天下我已为王!而如今,偏偏在我看到此梦成真的希望时,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我无法逾越的鲍一中,这岂非天意?

既然天下已经有了我汪曙,为什么还要有一个鲍一中?

明朝三大派的第一次大战,永嘉派险胜,新安派惜败。汪曙苦心经营多年,却仍败在了这决定性的一战上。新安众豪杰士气低落,各自回到徽州继续磨砺,等待机会再出山争霸天下。而汪曙却似乎就此心灰意冷,自知前有鲍一中,自己此生将再无机会称霸棋界,于是只得寄望于后辈棋手为他完成夙愿了。当然,新安派并未就此没落,这只是三大派恩恩怨怨的起始而已。

而永嘉派这一胜,使得浙江棋界声威为之一振,一时间天下豪杰无不叹服,四海奉之为尊。永嘉派自此登顶天下,甚至有一统棋界之势。鲍一中天下无敌,第一国手当之无愧。

这是永嘉派立派以来,甚至直到永嘉派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那天为止,最风光的一段时期。真可谓是独领风骚,所向披靡。

俗话说,盛极必衰。永嘉派力挫新安派,登顶棋界的消息没过多久便传到了京城。此时的京城棋界,被鲍一中大杀四方之后,已是声名大跌,势不如前了。各路高手都是闻鲍色变,言必及江南,语必及永嘉,一番被吓破了胆的气色。

一天,这种破败之相下的京城里,出现一位少年——

又一个从永嘉来的少年……

永嘉一代多豪杰,有鲍一中横扫京师之例,自然不乏后继者欲复制这样的神迹。而这个后继者,这个彼时还默默无闻的孩子一定想不到,他在京城将会彻底取代鲍一中在这里留下的传说,甚至他将能成为一个能与鲍一中并称于天下的顶尖高手。

而不久之后,这个从永嘉来的少年,将在这里创下一个足以与新安派、永嘉派鼎足而立,并且在之后的将近一百年时间里长盛不衰,与江南的两大派血战不止的强大棋派。

随着这个少年的登场,明朝围棋三大派将正式形成,明朝围棋史上最波澜壮阔,最惊心动魄的一段时期也将正式来临了。这正是:

徽浙双雄方战毕,燕京又见玉麒麟。

孙刘赤壁雄雄火,江北曹公必在营。

欲知那京师之中究竟出了个何等人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