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围棋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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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兴河北豪杰聚义京师派 抗江南诸侯共推颜子明

上回说到,鲍一中回到江南,与新安派始祖汪曙决战于浙江,江南永嘉派、新安派两大棋派争雄之战使得天下侧目,江南棋界声威日盛,京城棋界地位则一落千丈。

而在此时的京城,鲍一中已经成了一个传说——真真正正的传说。

这对于刚到京城的一个少年来说,太讽刺了。

这个少年是永嘉人,与鲍一中是同乡。他的童年正好赶上鲍一中开始扬名的时候,在永嘉棋界到处都流传着关于鲍一中的故事。偶像的作用是强大的,这个少年也许正是受此影响走上了围棋的道路。当他终于学有小成,可以试着去看看鲍一中对弈的时候,鲍一中去了京城。上京城对于那时候的棋手而言无疑是一条跃龙门的路子,这个少年自然不敢轻易造次,于是他一直在永嘉默默磨砺自己。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的棋力已经到了要去京城试一试身手的时候了,于是毫不犹豫地起身上京,去寻找在京城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棋士的鲍一中。然而很不凑巧,这孩子刚到京城,就得到了鲍一中已经回了江南的消息。鲍一中又只留下了一地的传说,挥挥袖子走掉了。

在这个少年的心中,鲍一中一直是这样一种存在——他不在江湖,但江湖中处处都有他的传说……

继续追着鲍一中,争取一睹这位天下第一国手的风采?还是就这样留在京城,闯出一番名声,顺便等着可能再回来的鲍一中?

这个少年选择了后者,而当时的他一定想不到,这个决定将会彻底改变整个明朝棋界的格局!

几年后,这个名叫颜伦的少年也成了一个传说……

颜伦,字子明,生卒年月不详。但日后颜伦年迈时曾与一个叫岑乾的少年棋手交战(这是后话),而这个叫岑乾的少年生卒年月是可以推测的,大约生于嘉靖三十年(1551年)前后。当时岑乾是少年,颜伦是老年,那么大胆假设一下岑乾大约二十岁,颜伦大约快六十岁(实际上颜伦一共也就活了六十岁左右),也就是说颜伦大约比岑乾大将近四十岁,也就是生于正德五年(1511年)之后不久。

这只能是大致推测,范围大概不会差。而颜伦的籍贯比他的年纪更加麻烦,用来做推测依据的材料只有半条——之所以说是半条,是因为这条记载似乎没多少人信。

《扬州府志》中有一条记载,说“永嘉徐希圣游广陵,与乡人颜子明具擅国手”。文中的徐希圣是公认的生于永嘉的永嘉派棋手,而颜子明是他同乡,也就是说颜伦无疑应当是永嘉人。但是后人普遍认为这很扯淡,一个永嘉出来的国手怎么可能不被划入永嘉派呢?

由于能够用来推测颜伦身世的资料有且仅有这么一条,不信也没办法,只好将就着先信信吧。毕竟,即使颜伦真是永嘉人,但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都是在京城度过的,那么颜伦不被划入永嘉派也未必就没有可能,更何况……

笔者推测,其实颜伦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永嘉人,因此他刻意隐瞒了这一点,以致他的出身没有了史料记载,无处可考了。

颜伦的性格是一件很值得研究的东西,尽管直接讲明这方面问题的史料一条也没有。笔者在搜集那个时期的资料时,对颜伦这个人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只因为笔者很想搞清楚一件事——

颜伦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此事,让各位读者随着笔者的文章慢慢去判断吧。

书归正传。鲍一中离开京城,回到江南的那年,颜伦还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鲍一中的离去,使得京城棋界几乎一夜之间群龙无首,顿时四方割据称王者不计其数。然而,这些自称京城好手的人头上,却都有着一个极不光彩的印记——鲍一中的手下败将。

而在南方,一场永嘉新安之战让鲍一中的声威直逼天下,一时之间无人敢当其锋,棋界无人不称臣。整个河北棋界,如今却是一片沉寂。昔日作为全国棋界圣地的京城棋界,一众豪杰竟悉数放下了往日的骄傲,心甘情愿认鲍一中为尊,无一人再敢自称国手。

偌大的京城,已被鲍一中吓破了胆。

一百多年来一直作为天下棋界中心的京城棋界,内心里是忍不下这口气的。但他们需要一个人站出来,这个人的身上不可以有被鲍一中击败过的耻辱过去,却又必须要具有能与鲍一中一争高下的棋力。

京城棋界里,有这样的人吗?

于是棋界众强手开始拼命地寻找,几乎要将整个京城翻过来。终于,他们找到了一个当时正在京城内对前途感到迷茫的少年——颜伦。

颜伦并不是一个鲍一中式的天才。鲍一中十几岁就称霸江南;二十岁时已声威直逼范洪,开宗立派,被公认为国手;二十四五岁就横扫京城,天下棋手莫不闻风丧胆,连传奇的范洪也不敢与之交锋;三十岁便力挫新安派宗师汪曙,名震中华。鲍一中这样的奇才,是百年不遇的。而颜伦呢?十几岁时在学棋,二十岁时在学棋,二十四五岁时还在学棋……

颜伦身上究竟哪一点让人看上了,以至于大家决定让颜伦继承京城棋界的尊严与荣耀呢?

颜伦的棋,从流传至今的传说来看,主要有三点特异之处。

首先,颜伦的复盘能力似乎给当时人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当时有不少棋力不怎么样,但是喜欢给棋手凑热闹做宣传的公卿曾经这么宣传颜伦的棋力高超之处——“棋穷日夜,令次第再布原局,无一遗忘者”。也就是说,昨天下局棋,睡一觉,第二天起来一个子不差还能再摆出来。说句老实话,把这话传出来的人实在有点贻笑大方了。这种技巧,远远不是什么只有顶尖高手才能具备的能力,很多业余棋手都做得到。笔者的一个职业棋手好友曾告诉笔者,一局十秒一步的快棋下完之后他能保证一个月都不会忘。这么看来,颜伦的功夫也还没到家呢。不过偶尔露一手,糊弄糊弄外行人是绰绰有余了。总的来说,这一点说明不了太大的问题。

其次,颜伦的官子功夫在当时似乎是独步京城的。流传至今的说法是这样的——“(颜伦)善决局,不差一道”。也就是说,到了收官的时候,颜伦说赢几子就赢几子,分毫不差。

这倒是可以想象的,足以能够作为颜伦棋力高强的主要依据。局面的计算能力以及官子的价值判断在古棋当中地位并不突出,事实上直到现代,也是从李昌镐凭借无敌的官子功夫横空出世之后高手们才开始真正认可了官子的价值。而颜伦早在明朝就专门训练自己的官子功夫,可见他在当时也是对围棋有一番深刻见解的。

这一点对于成为高手有多重要,大家只要借鉴一下李昌镐的成长经历就知道了。笔者曾听说一个故事,说有一次中韩棋手交战,观战室里面两国各路高手都看不清局面,算出的结果千奇百怪,李昌镐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某某会赢半目,然后就不看了,结果恰恰就如李昌镐所说。半目的差距,竟然能早于中韩所有高手下出定论,这就是真真切切的“善决局,不差一道”吧。当年的颜伦,想必也是一个这样的高手。

最后,关于颜伦的记载中最神的一点,在于他的判断力——“布势十余着,即能预定输赢子若干。”

这可不得了,布局下十几手,他就知道最后要赢多少,输多少!各位,这可不是棋手,这是上帝。要真有这事,笔者可得怀疑是颜伦运气太好了,还是他搞到了点啥内幕,早就知道棋盘上那俩是在下假棋了……

总之,这一条笔者不大相信,大概是颜伦的崇拜者在第二条的基础上加入了一些个人的浪漫主义幻想然后夸张瞎编出来的吧,否则就太玄幻了。要是有什么办法能在布局阶段就精确地判断出收官后的差距,那咱还下什么中盘官子啊,大家全来研究布局就完了嘛。

当时人对颜伦的评价无外乎这三点,而把这三点加在一起看看,其实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究竟为什么京城的前辈们最终决定推出一个颜伦来维护京城棋界的荣耀呢?笔者猜测,是一种气质——卧薪尝胆,悬梁刺股的韧劲。

说起来,这三样本领都不是惊天动地的才华,似乎任何人只要勤学苦练,做到颜伦这一步都是可能的。他没有什么让人惊艳的天赋,以至于需要通过夸张来渲染他的传奇。但是,颜伦的平凡,却被视为一种强大。棋穷日夜,无一遗忘,虽说是基本功,但是能够以此成名可见其基本功的扎实。善决局,不差一道,说起来容易,但要做到是需要日以继夜的勤学苦练的。布势十余着,知胜负若干子,虽然夸张,但是也说明了颜伦对局面判断力的锻炼强大到了何种程度。单独看这些虽都不足以惊艳,但颜伦却偏偏在这些普通而基本的地方做到了极致,极致到让当时的棋手为之惊叹,甚至流传至今。

对颜伦的评价,并没有人特意提到他的棋招有多么惊世骇俗,多么让人惊叹。他不是鲍一中,不能像鲍一中那样,下棋充满了才华,屡屡出人意料,在众人都认为必死的地方突然弈出一记妙手扭转乾坤,令人惊为天人。他的棋,强大之处都在很寻常的地方,说起来天下棋手无人不会,却又没有一个人能做到他这样精通。

天才可以凭借自己的天赋,弈出常人想不到的棋,施展出常人无法理解的招法。一个凡人也许做不到天才那样剑走偏锋,但凭借着数倍于常人的刻苦和努力,凡人也可以把所有普通的招法练到炉火纯青,他同样可以惊天动地,无人能敌。

虽做不到人无我有,凭借着超人的努力,却可以做到人有我优,这就是颜伦的路——我不是天才,我是凡人,但凡人未必就不能与天才齐名!

彼时的京城棋界,刚刚经过了鲍一中一番摧残,声名尽毁,棋界地位跌入谷底。众多棋手心里清楚,要想马上让京城重新夺回棋界圣地的宝座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如今的京城棋界还远远不具备与南方永嘉派,新安派相抗衡的实力。为了京城重新崛起的那一天的到来,京城一众鲍一中手下败将们选择了收敛威风,夹起尾巴做人。这之后的十年间,基本没有看到京城任何一个棋手跑出来跟外省棋手较劲的史料。没办法,现在实力弱小,已经没有了骄傲的资本了。

然而,他们还有希望,那就是颜伦。这个被京城棋豪选中的年轻人,凭借着他唯一的天赋——勤奋——日夜不息地吸收着北方各路棋豪的棋艺精华,棋力突飞猛进地成长着。渐渐地,他形成了自己行棋稳健,算路精准而且精于官子的成熟棋风,一步步朝着京城第一棋手的路上奔驰而去。

几乎在京城棋界元老们的呵护下,经历了整整十年的休养生息,颜伦终于将自己的棋艺历练得炉火纯青了——大家都知道,京城棋界重新崛起的日子,终于要到了!

这十年间,江南两大派小战不断,但由于鲍一中的坐镇,永嘉派始终压制着新安派。十年间,鲍一中天下无敌,早已是一代宗师,名震中华。新安派汪曙略逊一筹,却也称霸一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国手之名当之无愧。十年,他们也算是风光够了。

嘉靖二十年左右——这个年份只能靠推算,也许真实年份比这个稍晚些——北方棋界各路豪杰突然齐聚京城,沉寂了十年之久的京城棋界突然热闹了起来。

这一众豪强到底有哪些人,考证不出来了。想来大概远的是些陕西棋王、山东棋王,近的是些京师南胡同棋王,京师北四合院棋王等等,想必是群豪共聚,一时间也热闹非凡了。京城四处茶楼里只见得子起子落,只听得杀声震天,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看罢这头西村屠刀斩毕东乡豪强,又见那边东城英雄叫阵西市霸王。众棋手使尽平生所学,四方棋座上只见兵马绞杀,狼烟四起。有诗赞曰:

十载黄沙掩故城,一朝风雪百花生。

突闻战鼓惊天地,又见豪杰逞纵横。

且说这北方豪杰齐聚京师,目的可不是来过过棋瘾,切磋交流而已的。南方棋界横扫天下已十余年,北方棋界毫无还击之力,天子脚下的京城更是沉寂多年。浙江,徽州如今已经成为了四方棋手心中的圣地,各路豪杰纷纷去这两地闯荡,使得这两大派越来越强大。北方棋界越是声威日下,就越是没人来这儿试身手,因此又越加声威日下,最后就恶性循环下去了。这样的局面,北方棋界元老早已痛心疾首,花费了十年之力,终于促成了这次京城棋界盛会。

这次大会的目的非常明确——合北方豪杰之力,在京城开宗立派,组成一个可以与南方两大派鼎足而立的京师派来。

也不知是谁首先登高一呼,又或者是北方各路豪杰心中皆有此念,总之这一年堪称是京城棋界转折性的一年。豪杰聚义,共商河北复兴,这个行动将一举扭转鲍一中杀遍京城以来京城棋界一片颓败的格局,同时也为京城棋界之后一百年间英雄辈出,重夺棋界头把交椅打下了极其坚实的基础。

而这开宗立派一事,最重要的就是——要确定一位领袖,让大家心悦诚服地承认他为盟主,愿意在他的领导下与南方两大派一较高低。

说起来,这可就有些麻烦了。

南方永嘉派成立,那是杨一清造舆论造出来的,其实这个派别本来是不存在的——即使现在来看,这帮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甚至没有统一围棋研究团体的棋手也很难称之为一派。也许一开始都只是别人这么叫他们,他们慢慢习惯了,也就接受了这个叫法。

新安派成立,一是跟风永嘉派,二是人家那拨人确实团结,互相了解,称之为一个大派完全没有问题。当然,一开始也许也没有自己管自己叫新安派,后来老百姓喜欢这种派系争霸的段子给他们强安了个名字,他们倒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他们两派的成立,主要都是别人喊出来的,自己某方面来说都是被动的。这有一个条件,就是他们的强大被世人所承认。

而如今京城棋界一出来就要开宗立派,什么战绩都没有,而且手上一群被两大派打败的棋手,这可怎么服众?怎么让别人承认你的地位?

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已经在南方两大派的历史中有了暗示——永嘉派成立,是因为有个鲍一中;新安派成立,是因为有个汪曙。

京师派只要能有个人站出来,各方面都被全国棋手认可,那这个开宗立派不就成功了吗?所以当时京城棋界四处茶楼里杀声震天,可不只是大家的切磋交流,更重要的是大家想决出个座次出来,甚至决出一个宗师级的领袖出来。

大家选出的这个宗师,首先不能是那些以前被鲍一中杀得七零八落的“水手”,然后还必须要有一定的功力让人信服,最好还是个年轻豪杰。这么一选,没别人了,整个京城只有一个棋手能当此大任——颜伦。

眼见各路豪强杀得差不多了,快要决出个座次来了,当时已而立之年的颜伦披上铠甲,提起长矛,策马出营——该爷出场了。

但看这后辈颜伦,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只见他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四方茶座之间,去了便只挑最厉害的下一局,下了就赢,赢了就走,去找下个茶楼。别看这后辈小将发力晚,棋上也不见有什么令人拍案之处,但北方群英偏偏就一个个成了他的手下败将。斗功夫的输在功夫上,斗对杀的输在对杀上,斗气势的输在气势上,斗心思的输在心思上,什么都不斗的输在官子上。这么一连串的胜利,颜伦异军突起,竟名震京师,俨然有当年鲍一中之风,各路豪杰无不俯首称臣,共推颜伦为一派之尊。颜伦意气风发,登顶京城棋界,如晴空霹雳,将整个中国棋界震得天崩地裂。这正是:

残垣断壁生国色,锦鲤终将跃天门。

谁敢与天争胜负?凡夫俗子唤颜伦。

京城颜伦横空出世,京师派就此立足北方棋界,打破了南方两派共分天下的局面。自此,明朝棋界三大派正式形成,鼎足而立。棋界自此风起云涌,遂入乱世。

京师派新立,众豪强厉兵秣马,自然直指江南,那个让他们沉沦了十年之久的仇敌鲍一中。而江南棋界,颜伦异军突起的传闻也立刻流传开来。永嘉派心里清楚,自己作为如今棋界第一大派,领袖鲍一中又与北方棋界多有过节,想必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永嘉众将严阵以待,随时恭候北方兵马大举南下之日。

一场南北大战看来已在所难免,颜伦这个后起之秀成色几何,只怕还需要当今棋界至尊鲍一中来验验。

然而,等了许久,大家却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京师派宗师颜伦,似乎只满足于在京城大杀四方,享受这种无敌的快感,却丝毫也没有南下的意思。

而南边的鲍一中呢?京城乃是他的伤心之地,至今他仍在江南过着每日饮酒过量的生活来麻痹自己对于当年伯乐杨一清的愧疚。想让鲍一中上京城,除非偷偷把他塞进一个装满了酒的马车,然后趁着他喝醉了偷偷日夜兼程把他送到京城去。不过更可能这家伙在半路就把自己喝死了。

这场众人瞩目的战役,迟迟没有上演。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再关心这场本可惊天动地的大战了。

为什么这场大战没打起来?是因为颜伦资格不够与鲍一中交手吗?

肯定不是,要知道为了颜伦的资格,北方棋界的元老们可是费尽了心血的。

北方各路棋家大造舆论,说颜伦的棋从内容上看,绝不在鲍一中之下。为了这个说法能有说服力,大家大方地把颜伦的棋谱到处拿给非本派的棋手看。颜伦的棋计算深远,又堂堂正正,看着棋谱想必就让人感觉得到他的对手那种无机可趁的绝望感。再加上颜伦在北方的战绩,当今棋界唯有鲍一中比得了,因此不知是从谁那里传出了“当今天下名弈,南则鲍,北则颜”的说法,甚至有说法说其实职业棋手都认为颜伦可能比鲍一中更强。(而识者差为颜左袒。)

还没交手,各位行家们就断定颜伦可能强于鲍一中了,这是在找事吗?不一定,笔者看来这可能真的是当时舆论的实际情况。

首先,北方豪杰肯定会一口咬定颜伦强于鲍一中的,这自然不必说。

其次,新安派棋手本来就跟永嘉派有宿怨,损鲍一中一下他们自然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时不属于三大派的棋手,甚至部分永嘉派内部的棋手,也很有可能这么认为。为什么呢?答案很简答,颜伦的棋出自传统棋理,只是用功比大家更高,所以大家能看得出他有多努力,棋很好看明白。而鲍一中的棋——大家看不懂啊!

鲍一中是个天才,喜欢把自己的棋下在对方看来纯属找死的地方,然后让这棋眼睁睁在对手面前活出来。作为心理战法,这一招确实威力巨大,容易把人下出心理阴影来,但是也总让人觉得鲍一中获胜多少带点侥幸,之所以能把必死之棋活出来多少是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对手犯了错吧。而颜伦的棋,堂堂正正,以大家都会下的下法赢对手,赢得人心服口服,自叹不如,则又是另一层境界。像颜伦这样下,也许才更像大家能学得来的下法,于是自然而然地,大家也就更欣赏颜伦的棋谱了。久而久之,颜伦略强于鲍一中的说法自然也就不胫而走。

鲍一中对此自然是没啥在意的,他一生最在乎的对手已经跟他的恩人一起死了。至于棋风问题,如今的鲍一中基本每天都处在一种喝醉了酒之后精神略有失常的状态,下棋下得不写意才怪呢。(忍不住想到了藤泽秀行老先生……)

颜伦来为什么不南下去找鲍一中,这很值得寻味。

首先,绝顶高手之间是不能随便下棋的,这一点笔者在第一节就提到了。赢了还好,输了就得大跌身价,汪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啊。

然而,除此之外,颜伦本人必然还有一些原因,这原因就出在他的性格上——也就是笔者一直感兴趣的,颜伦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颜伦在京城得到了他少年时代无法想象的名誉。一派之宗,北方棋界至尊,这是颜伦无法抗拒的诱惑。而要颜伦拿这些去冒险和鲍一中决一死战,他敢吗?

如果他是汪曙,他敢,豁出了性命也要下出个胜负来。但颜伦不敢——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能够称霸天下的奇才。

也许当颜伦正式登顶京城棋界的那一刻,他在家中回想着群情激昂,誓言踏破永嘉的北方棋士们那一张张狰狞的脸,他发现自己被吓到了。

一个凡人,能混到这个地步,不错了。再往上走?我没想过,也不敢想。走得越高,摔得越惨啊。

鲍一中和我,为什么一定要分出一个胜负来?南鲍北颜,这样不好吗?我只想保住我现在已经拥有的东西,甚至我至今仍不敢相信这些东西如今竟已经属于了我。要我继续不知满足地去寻求那个虚无飘渺的天下第一的名号,我没有兴趣,也不敢奢望。

我只是个凡人,原本没有奢望扬名立万。如今我的人生已经给了我过多的财富,让我守住这些度此一生就好,何必再想太多?

于是颜伦每日还是早睡早起,去茶楼下下棋,在公卿家赚赚票子,偶尔参加几个学术会议,见识见识各地名流,打算就这样安稳而又风光地度过剩下半辈子。这日子过得有些太过安稳了,以至于这段时期史料里除了颜伦在北方所向披靡之外,竟没别的可记载的事情了。

你可以批评颜伦思想消极,不求上进,说他这种态度导致了他与鲍一中谁也没能统一棋界,使得他与鲍一中最终都没有机会成为中国古棋最强者的代表。

你可以批评颜伦小市民心态,小富即安,没有一代宗师的气魄,胆小如鼠,畏敌如虎,简直枉为一代棋派开宗大家。

你也可以批评颜伦性格软弱,只知道窝里横,外强中干,在人物性格和戏剧性上跟南方那位苏乞儿式的英雄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可是颜伦半生荣光,人人敬重,日子过得舒服,家里人也跟着沾光,他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啊。毕竟,人活一世,机会只有一次,不是每个人都整天想着去创造历史的。历史想创造谁的时候自然会找到那个人,该你做你不做也得做,不该你做你做了也白做。这辈子就这么长,能过好日子为什么一定要拿这些做赌注去争名逐利?到头来纵使你真是天下第一又如何?惶惶不可终日,过去的小桥流水人家只能在梦中怀念,这样真的就是你要的吗?

颜伦自己心里清楚,我是个凡人,不要整天想着做神仙,这辈子做好凡人就够了。

这就是笔者对颜伦感兴趣的地方,他虽然不怎么上进,却活得很真实。就像他的棋一样,没那么多惊涛骇浪,没那么惊世骇俗,看着四平八稳,却每一招背后都潜藏着良苦用心。看起来,他的棋谁都下得出来,可却偏偏谁也下不到他这个境界。说难,也不难;说不难,做起来又不甘心。谁不想做小说里的英雄,可惜世间人太多,小说不够啊。

笔者不评价颜伦这种为人,既不褒奖,也不批判。但说句老实话,笔者很欣赏这种简单真实却又诚恳的做人法则,并且从心底羡慕着颜伦这样的人物。

南鲍北颜,一个一代枭雄横行江南,一个半生王侯无敌北国,并称于世,却无缘交手,总是一件憾事。三大派至此鼎足而立,各领风骚,天下棋界无不以永嘉,新安,京师为尊。行文至此,三派的创派宗师已大致分出了胜负,京师派颜伦、永嘉派鲍一中水平在伯仲之间,共享天下第一之名,新安派汪曙一子之差稍稍落后,其余者皆蝼蚁之辈,不值一提。

但历史绝不会在这里停步,时光斗转星移,英雄代代不绝。而今的棋界三大高手,虽在风光之时,却不知自己脚下已经暗流涌动,渐起波澜。

不久之后,三大派三位宗师都将发现,原来自己即将面对的威胁,并非来自与与自己争雄称霸的敌人,而在自己身后。正所谓:

江山代有人才出,后浪前涛水汤汤。

往日神兵生锈迹,总遭新剑断锋芒。

欲知这三大派宗师各自将面对怎样一番凶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