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范元博百辞杨相 众豪杰三难鲍生
书接前文,上回说到,杨一清在浙江用十年培养出一个国手鲍一中,“永嘉派”就此在浙江立地生根。明嘉靖三年,杨一清再被启用,三赴京城。而与杨一清同行的众人之中,便有一个正当年少气盛之时的鲍一中。
上京师,这对于明朝的棋手而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选一个适当的时机上京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明朝棋手毕生的追求。
洪武年间,江淮高手相子先应帝诏上京,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曾与他对弈,并赐给了他一套上品棋具。这次上京是直接导致相子先成为明朝第一位国手的标志性事件。
永乐初年,当时只在南方有些名气的棋手楼得达应诏上京,与第二次应诏上京的国手相子先争棋,竟连战连胜,从此取代相子先成为了明朝的新一代国手,甚至让已当了皇帝的朱棣为他专门在吏部设了一个棋官的官职。
成化年间,浙江宁波一带闻名的棋手赵涓应诏前往京城在御前与棋官对弈,连战连胜,杀得棋官被迫暗求赵涓手下留情。自此一战,赵涓被认可为国手。随后弘治年间,同出于宁波的棋手赵九成效法前人勇闯京师棋界,一时惊动四方,被明孝宗诏入宫中对弈。此战之后,孝宗亲封赵九成为国手。随后正德年间,同出宁波的范洪又依赵九成之例独闯京城,风头一时无两,亦称国手。赵涓,赵九成,范洪三人同出宁波,又同在京城一战成名,史称“三朝三国弈”。
这么一列举,大家就该看出来了吧——
对于明朝棋手而言,上京城是一个什么概念?那就是龙门,本事到了,去趟京城就能一跃而成为国手!明朝开国以来,历代国手都是京城一战杀出来的!如果运气好,皇帝看中了你的棋艺,甚至能直接傍上天底下最大的大款——皇帝。就算傍不上皇帝,捞到一个国手的名号也自然是身价暴涨,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了。
因此对于那时的棋手来说,学好本事上京城就是棋艺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步,自己的一切努力和奋斗都是为了走好这一步。
当然了,这条路上的尸骨是肯定比成功者要多上千万倍的。要知道,上京城可是个一次性的生意。本事没练到家就上了京城的,绝大多数都是下场极其悲惨的。被京城同行耻笑不说,灰溜溜地滚回老家身价还不涨反跌,自己把自己的英名给败得一干二净,甚至有直接导致退役改行的。京城是个什么地方?全国最牛的人物基本都被招过去聚集在那儿了,普通高手到那里去基本都冒不出脑袋,没个超越时代的本事去了也是白去。
所以对于什么时候去京城,本事到了哪个地步才去京城,这可是得深思熟虑的,绝不是脑子一热想去就去得的,要不然跳护城河自杀了可怨不得别人。
所以说啊,各位,北京户口不好拿啊……
再回头来看看咱们这位鲍一中同学,那年多大呢?二十四五岁……
天啊,搞不好这可是要毁人下半辈子的啊,万一在京城没混好回去可说不定就得退役啊,成立还不到十年的“永嘉派”没准这一战完了就得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啊!
杨一清同志,您这一下子是不是太狠了?
要知道,在当代之前,准确地说是在二十一世纪以前,二十多岁能达到国家顶级水平的围棋棋手都是能上围棋史标大红朱印的!按以前的规矩算,三十岁以前都是老老实实搞学习,四十岁左右才能到巅峰,五六十岁还能争取维持一下的。远了不说,咱去看看六大超一流,去看看当代中国围棋最火那阵的聂马刘曹江,去看看传说中的韩国四天王(无解的李昌镐除外)。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十三四岁就到处追着前辈砍,二十七八岁就老将了。
按照那时候的规律看,二十四五岁的鲍一中毫无疑问还没有发展到自己棋力最成熟的阶段,这个时候就带他去京城是一次巨大的赌博,这是让他现在就开始做“国手还是流星”这个一生的命题。可想而知,当时的鲍一中进京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情——尤其是,现在的鲍一中肩负的可是整个永嘉派的荣辱。
当然,这一点有多冒险杨一清不可能不知道。但杨一清只能这么做,因为杨一清已经六七十岁了,要是等到鲍一中四十岁成熟了,杨一清就算不死只怕也早已老眼昏花了。何况那时范洪应当也已是老朽一个,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了。
杨一清只能搏一搏。
熟悉日本围棋史故事的读者一定对这个故事耳熟能详。1965年名人战,前一年中取得几乎当年所有冠军头衔的超级棋士坂田荣男在这一年的名人战中迎来了一个23岁的挑战者,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林海峰。这几乎是当年被认为最没有悬念的一场决战,前一年横扫日本所有高手的坂田荣男面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不可能不痛下杀手。坂田荣男自己也很自负,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了一句日后(尤其是现在)被无数次引用的名言——“不可能有二十多岁的名人”。
二十多岁出成绩,在坂田荣男看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种论断在坂田荣男之后仍然很长时间被接受,哪怕当年那一战坂田荣男真输给了二十多岁的对手,让林海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了日后的六位超一流棋手中第一个脱颖而出的高手。
这个故事放到几百年前的中国,恰恰是对鲍一中北上挑战范洪最好的注解——当年的范洪一定也发出过类似的感慨:
不可能有二十多岁的国手。
要知道,想当国手,可是要勤学苦练,忍常人所不能忍,历尽千难万险之后,方才能够得到的名号。国手之名,就是古代棋手眼中最崇高的荣誉。这个称号,放在日本就是名人,放在武侠小说里就是武林盟主,放在科学界就是诺贝尔奖,放在政治界就是国家主席啊!您听说过二十多岁的国家主席吗?
不只是范洪,只怕当时京城各路豪强一定也早已笑掉了大牙,看扁了此时的江浙棋界。想不到大明开国以来国手辈出的江浙棋界,如今竟让一个二十岁的娃娃当了老大,真是可笑至极啊。而这个小小的鲍一中,竟然还敢堂而皇之自称国手,还立了个门派,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待他来了京城,看我等怎么好好打他屁股,叫他知道些等级秩序。
不错,这就是鲍一中当时的处境。尽管在江浙一带鲍一中战无不胜,但是江浙以外的棋手并不服他。但是,考虑到身价涨跌的缘故,江浙以外的棋手倒是没什么人特意跑到浙江去挑战鲍一中。一来车马费不合算,二来不小心输了可就得不偿失了——不对,与其说得不偿失,不如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回去还得再花一遍车马钱呢。
如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鲍一中竟然特意跑到京城来找虐,这不是撞在京城豪杰枪口上了吗?本来还怕你过十年练好了本事不好对付,现在既然你来了,就索性直接在这里把你杀到自信心崩溃,最好就这么自己扎进京城护城河里做个冤魂好了。
杨一清将近十年时间都耗在了小小的京口,对于京城来的消息自然也是政治问题优先,因此关于京城人如何看待鲍一中自然是不大知情的。所以,当杨一清初到京城,各路达官贵人前来欢迎的时候,杨一清必定是十分自信地提出自己带了“永嘉派第一高手,国手鲍一中”来,要挑战京城国手范洪这个请求。杨一清必定觉得,自己在江浙为鲍一中布名十年,国内必定早已无人不识鲍一中,这话一说出口众人必定情绪高涨,纷纷高喊着要见识见识这场旷古之战。然而,出乎杨一清意料的是,大家全愣了,反应了好一会才有几个人闹明白了怎么回事——哦,说的是下围棋啊……
众人对杨一清这个提案没有表现出太高的兴致,这让杨一清大吃一惊,他甚至发现有不少人都还不知道鲍一中是谁呢!
这件事,同为朝中善弈大臣的几人一定会给杨一清老老实实地解释一下,虽然那个事实杨一清未必能接受——鲍一中在江浙也许名声很响,但是在京城,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暂时还排不上号。
要知道,现在的京城棋界,那是范洪一统天下,风头无人能比的。想要挑战范洪,没有足够的分量根本不可能。而这一点,范洪很清楚,他是一个追名逐利的顶尖高手。早在杨一清动身上京的时候,范洪就知道杨一清必定会带鲍一中来,这一来就是盯着自己头顶上这国手的光环来的。范洪对此当然有应手,这个应手就是资格。
鲍一中在京城没有资格与范洪对弈,杨一清想杀范洪一个措手不及的招数就这样被范洪轻易地化解了。但杨一清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范洪打退——范洪这一招虽然厉害,但却不能真正挡住杨一清的攻击,而只是拖延住了杨一清的进度而已。毕竟,杨一清花十年心血培养出了鲍一中,这可是一个极强的杀招。
范洪,你想要资格,我就让鲍一中给你打出这个资格!
杨一清大手一挥——当今京城棋界,有哪个敢挑战我门下国手鲍一中的,站出来!
若你们嫌鲍一中年轻,不敢到我府里来下,没问题——鲍一中,你给我从茶楼开始下起,哪里有棋就去哪里下,谁口气牛就找谁下,怎么下赢得厉害就怎么下!
把范洪给我逼出来!
鲍一中得令,二话不说,直奔京城各地茶楼而去。
要说京城茶楼,那也是个豪杰云集的地方,没个三两下可是真不敢出来丢人现眼的,平均水平决不在江浙茶楼之下。鲍一中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愣头青,茶楼里的人自然对他不怎么看得上眼。偏偏鲍一中在浙江茶楼下了快十年的让子棋,人家下棋有规矩——不让子的不下!
这下子京城茶楼各路高手可就不服了,一个毛头小子竟敢这么大口气,看我不先灭了你的威风。于是一时间,鲍一中所到之处必定热闹非凡,各路高手纷纷抢着和鲍一中交手。不过这股风潮没能维持太久,没几个月就没什么人再去跟鲍一中下棋了。为什么呢?这孩子太厉害了,简直就是妖怪!
前面说了,鲍一中的棋简直就是个怪胎,喜欢置自己于死地然后清清楚楚地活给对手看。对手本就因为让子而心态失衡,一旦发现杀不死鲍一中的棋自然更加焦躁不安,棋招也就更加变形,下到最后尽是些欺负生手才用的无理招,而这么下又哪里能是鲍一中的对手?这一输立刻就输得心胆俱裂,惊恐直至,甚至见了鲍一中的大名就逃之夭夭。于是这几个月,但凡鲍一中所到之处,无不大杀四方,京城棋豪只被杀得抱头鼠窜,避之犹恐不及,无人敢触其锋。
毕竟,鲍一中在浙江练就的那一身本事可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小看不得的。
于是,短短几个月间,京城茶楼之间鲍一中之名如雷贯耳,无人不晓了。杨一清对此自然十分满意,只把鲍一中当成一柄嗜血的刀,动不动就出门砍杀几个好汉,让鲍一中的棋越来越纯熟,已几乎登峰造极。
这么一来,范洪你还怎么躲?
于是,某一天的宴会上,杨一清再次提出让范洪和鲍一中下一局,决一决胜负的话题。然而,他意外地发现,众人的反应仍旧并不热烈,只是说茶楼间的棋手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赢了他们未必就是好汉,何况鲍一中毕竟太年轻,还得请公卿府上的高手前来验证一下方可什么什么的。
杨一清瞬间就明白了,这又是范洪的意思。眼前说这话的是在座的各位幕僚,其实杨一清是在与那个躲在暗处的范洪斗着智呢。
鲍一中能这么快就在京城茶楼间杀得各路豪杰尸横遍野,这绝对是范洪没有想到的。很明显,杨一清的眼光没有错,鲍一中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他是一个真正可以给范洪带来威胁的人物。
但范洪京城无敌的日子不会这么容易就走到头,与鲍一中一战非胜不可。但茶楼间战败的棋手各自只说鲍一中的棋路古怪至极,看来众豪杰都是倒在了这前所未见的古怪下法之上,这为范洪提了个醒——要想与鲍一中决战,必须要先了解鲍一中的棋路,否则不可轻易交手。而茶楼间的棋局,以范洪的身份是不可能去看的,要想知道鲍一中的底细就必须要让自己信得过的人去试试。这样的人,公卿府上的棋士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些府上高手常与范洪对弈,范洪对于他们的本事非常清楚。另一方面,这些人下完棋之后不会马上忘掉,而是会在家中细细研究一番,理清其中思绪。范洪正好可以借这些人去探探鲍一中的虚实!
越是到了范洪这个地位的人,做事越需要谨慎。他需要小心翼翼去维护的东西太多了,不像鲍一中,只需要不怕死地冲过来,只要能跟范洪决一死战哪怕身上绑个炸弹冲进皇宫都行。
杨一清是老江湖,范洪那点伎俩岂能瞒得过他。但杨一清也毫无畏惧,他对自己磨练出来的这柄宝刀十分有信心,于是大方地让鲍一中四处挑战。鲍一中在京城没多少地位,在加上年纪轻,所以出场费肯定便宜。另一方面,鲍一中本事强,下棋生猛,看得过瘾。价钱少,本事大,这叫什么?性价比高。各路公卿也不是什么钱多到要往江海里扔的主,尤其是明朝的官,工资本来就低,辛辛苦苦贪点钱大家也都不容易,娱乐活动自然也要尽量追求一下性价比。于是鲍一中很快就成了各大公卿之间的抢手货,频繁游走于各路达官贵人之间,成了公卿间的大红人。
这一切自然也在杨一清算计之中。果然,鲍一中似乎是个从天而降的神仙,突然之间出现在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卿棋手面前,大家几乎都不知晓这个小伙子的来历,却要碍于杨大人的面子忍着屈辱跟这孩子下让子棋,心里那个憋屈可怎么忍得了?尤其是看到鲍一中动不动一开局就把棋子让对方人堆子里送,这不是脑残下法吗?于是抱着教训后辈的想法,大家自然施展各种无理招欺负鲍一中。岂知这正中了鲍一中之计。各路高手们眼见着那些分明要作废的棋子在自己阵里翻江倒海,折腾得自己死去活来,一个个都跟把孙猴吞下了肚子似的,惨不忍睹。棋盘上来往的人都知晓,治孤比杀棋可容易得多。本来鲍一中就不是泛泛之辈,你还用无理招去杀他的棋,不等于找死吗?于是一时间公卿棋手竟无人能匹敌,纷纷败下阵来,状况简直比下茶楼的那些家伙还惨。
但是,公卿棋手可不是茶楼之辈可比的,人家在府里没事可是要做研究的。这个天杀的鲍一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来就砸大家饭碗,这可怎么行?
于是各路高手总结了轻敌落败的经验教训,仔细琢磨之下,不出多日便看清了鲍一中的战法——什么不让子不下,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都是心理战,旁门左道而已。大家得出的结论是,我们之所以会输,一是轻敌,二是着了鲍一中的道。鲍一中并不是神,他毕竟还年少,他的棋必定是有破绽的。
这里面,也许说不定是有范洪的指点的。毕竟,这孩子势如破竹的时间有点太久了,该给他点教训了。于是在范洪的指导下,这些公卿棋手竟卷土重来,主动找上门来要挑战鲍一中了。
鲍一中也许年轻气盛,想不了太多,但杨一清是个高手。他眼见这第一轮强劲的攻势竟然没能彻底把这些公卿棋手打趴下,还让他们站起身来打算打回来,心里就已经猜到了这事不好办了——公卿棋手毕竟都是本领高强之人,让他们缓过来了,纵使鲍一中本领再强也双拳难敌四手啊。
然而,杨一清的种种担心,却被鲍一中一笑置之。
杨公,请放心,一切交给小朋友吧。他们想来,就让他们来吧,本小朋友一一将他们击败就是了。
鲍一中的这种态度,只能让杨一清苦笑。鲍一中毕竟年轻,确实不知天高地厚啊。
然而,鲍一中的心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
杨公,事到如今,战胜范洪早已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情了……
几个月后,各路公卿棋士养精蓄锐,准备充足,终于开始轮番找鲍一中挑战了。
在公卿棋手看来,鲍一中那点道行,早已被他们研究得透透彻彻。强行打入,入境过深,这本就是不合棋理的下法,最终必将自取其辱。鲍一中,你的神话该到此为止了。只要我等平心静气,不为你所动,受子胜一个毛头孩子理当不在话下。
然而,对局的结果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根据时人的记载,鲍一中几乎下了一辈子让子棋,胜率是“算胜十九,不胜十一”。通俗地说,胜率几乎高达百分之九十!
且不论这个数据虚高成分有多少,但鲍一中对敌胜率奇高是当时人所认可的,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些公卿棋手。自以为已经破解了鲍一中下法的各路高手竟然在鲍一中面前再度尽数遭屠,输得几无还手之力——要知道,这可是让子棋!自负的公卿棋手们彻底震惊了,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几十年的棋艺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鲍一中,鲍一中的棋在他们看来已俨然成了梦魇,一旦交手便是一场噩梦般的惨败。很快,公卿棋手们的第二波攻势迅速退了下去,各路高手提起鲍一中便谈虎色变,不敢应战。
而这一次,震惊的不只是这些公卿棋手,甚至连杨一清本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看着如今坐在棋座一侧,一派宗师气象的鲍一中,杨一清自己恐怕也无法想象自己在京口十年究竟培养出了一个怎样的怪物。如今的鲍一中已经不是自己的一把刀了,他是一个真正的棋坛至尊,天下无敌的国手!
杨公,您的大恩大德,一中永世难忘。击败范洪,对于鲍一中而言,已是唯一的目的,我必定要为杨公完成这夙愿。天下棋士,唯有范洪是我劲敌,唯有击败范洪能让我热血沸腾。
而另一方面,与杨一清同样震惊的还有一个人——范洪。
这些公卿棋手,范洪太熟悉了。他们都不是等闲之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顶尖高手。即使是范洪,与这些人对弈的时候也不敢大意,即使不使出全力至少也要经过一番苦战。原本以为对付一个鲍一中,这些公卿棋手当绰绰有余,或者至少也能让鲍一中疲于应付。没想到,鲍一中不仅游刃有余,竟还将这些高手打得高挂免战牌,几乎望风而逃!
鲍一中究竟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杨一清,你究竟培养出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鲍一中为什么能在群雄之间如此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真的是他十几年的棋艺就超越了别人几十年的努力吗?
并不完全如此。鲍一中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他看透了一件事——当今天下,所有棋士的棋路都如出一辙,而这棋路的破绽已经被鲍一中一眼看穿了。
鲍一中有一个同乡好友,名叫侯一麟。这位侯一麟曾在鲍一中声名远播后为鲍一中写过一篇传记,其中有这样一句话:今之弈者类多竭外而罢内者也,君用批亢捣虚之策,设开户突围之奇,须臾亡者存,死者生。
这句话,就是鲍一中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原因所在。
明朝自第一代国手相子先以来,历代国手棋风棋路都无二致,全都是力战攻杀型。久而久之,明朝中期以前几乎所有棋手都效习这同一种棋路,奉其为棋法正统。然而,物极必反,过分强调攻杀的结果就是导致当世高手都只知道冲阵搏杀,棋局一开就数骑并处,到处找对手寻求决战,赢了就赢了,输了就输了。由于举国弈者都是这个风格,所以大家都是棋局一开就在中央搅成一团,自然也就觉得这么下没什么不对,下得好不好那只是自己功夫到不到家的问题而已。
而鲍一中却敏锐地发现了这种下法致命的缺陷——竭外而罢内。
棋局一开,立足未稳就全军出击,与对手决战中原,壮观是壮观,壮烈是壮烈,可是背后全是破绽,漏洞百出。中央一战一旦形成僵持,双方的棋型就必定是歪歪扭扭,断点四溢,只要能好好利用这些断点,敌军背后大片大片的空地简直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当世所有棋手,甚至范洪也是这种战法的追随者。这也是范洪为什么能四处藏有后手的缘故——一番乱战之后,双方的棋型都一定有不少漏洞,范洪只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击穿对手的其中一两个漏洞,就足以保证小胜。因此,在这样的棋风下,范洪自然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但鲍一中不屑于使用这种急功近利,华而不实的战法,他要把这种战法破得彻彻底底。他的战术是,只要你敢上门找我决战,我就派人绕道你背后,先把你的根据地捣个天翻地覆,让你纵使再想决战也无处发力,最终尸横遍野。此所谓“批亢捣虚之策”。待敌方后路尽断,惊魂未定之时,鲍一中再遣正面主力出击,配合敌后强军,两面夹击,将敌方防线彻底击溃,杀他个割须弃袍,此所谓“开户突围之奇”。凭借这两招,鲍一中将天下棋手杀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这就是鲍一中那古怪棋风的秘密所在。
此时的鲍一中,是那个时代棋盘上最可怕的战将,他统领之下不论黑子白子都如鬼神一般。这个初到京城的白袍小将年纪虽轻,但十八般兵器无不精通,上阵杀敌进退自如,游刃有余。一旦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强手,鲍一中袖中还藏有一柄随时可以放出的飞刀,例不虚发,往往一刀掷出则胜负立现!一旦盘上双方僵持不下,鲍一中便看准敌军弱处,一支飞刀甩手扔出,敌方即刻被命中要害,瞬间便招架不住,败下阵来。三番两场胜负下来,人人都见识了鲍一中的厉害,都知道这是个擅使飞刀的神将,却偏偏对敌之时从无人能猜出他的飞刀会扔到哪里,更不用说抵挡一阵了。正是凭着这批亢捣虚,开户突围的绝技,鲍一中才敢闯上京城,直杀向范洪军帐前叫阵。他敢如此狂妄,接招各路高手接二连三的挑战,并不是全无把握的鲁莽,而是心中早有必胜的信心。不到二十岁便自称国手,开宗立派,能领一时风气之先,鲍一中可绝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书归正传,鲍一中杀败公卿棋手的反扑,一时之间京城棋界惊为天人。范洪则突然绝望地发现,他眼前出现的这个敌人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对他来说,鲍一中已经不能仅仅用“威胁”二字来形容了,他是一场灾难!
更让范洪惊慌失措的是,他发现他曾经坚定的盟友们开始动摇了,甚至有人开始缓缓倒向了鲍一中一边——那些公卿贵族,竟然开始主动向范洪提议,请范洪去与鲍一中决战!
这原本也并非不可理解,毕竟那些达官贵人养棋手,正是为了欣赏高手对决,一饱眼福的。过去你范洪是万人之上的国手,大家自然什么都听你的,你不想跟那小孩子交手大家都依着你就是了。但现在,鲍一中声名鹊起,风头正劲,天下能与他争个胜负的,除范洪之外必然没有第二人了。这时候,众人已经没有了继续庇护范洪的理由,相反欣赏范洪与鲍一中的巅峰对决才是他们最想做的事情。
但范洪怕了。
若是在鲍一中初到京城之时,范洪是不怕的,相反他是看不起鲍一中的。但现在,这一战真的要拿自己的国手之名做赌注了,一旦败了就会像当年的大明初代国手相子先一样灰溜溜地滚回老家,无奈地看着后人叱咤风云,自己只能回想当年勇了。而那些曾经与自己争锋一时的豪杰,竟无不被鲍一中不费吹灰之力就杀得抱头鼠窜,鲍一中的可怕简直已经超过了范洪所能想象的极限,这一战他决没有必胜的把握——赌注大又没有胜算的赌局,谁敢赌?
于是,面对着各路公卿的劝战,范洪退缩了。他只是一再推脱,说自己乃是棋坛宿将,而鲍一中是个晚辈,太年轻了,暂时还没有资格向自己挑战,得等他年纪再大些,资历再老些才行——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等杨一清这劲头下去了,我这风头就算熬过去了。
一次两次,大家也就算了,反正时间有的是。然而过了一阵,大家就发现,范洪根本就是不敢出手的,他一再推脱,哪里有半点想大干一场的样子?
范洪的推脱,旁人看来也许没什么,但杨一清却着急了——他的年纪一天天大了,范洪这样推下去,自己有生之年能否看到范洪被击败的那一天都不得而知。于是,杨一清使出了绝招——激将法。
没过几天,京城里就传开了一个消息:范洪畏惧鲍一中以致不敢交手了。
当然,其实这也是实话,只是这话是不可以传出去的——这等于范洪没下棋就白白掉身价啊!
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之后没多久,各路公卿棋手也纷纷站出来接受采访,声称鲍一中的棋力其实已经强过了范洪。大家纷纷说,我当年跟范洪下棋也就输那么一点点,从来不致大败,可是鲍一中让我两个子都把我杀得鸡飞狗跳,你们说谁厉害吧。
范洪这可欲哭无泪了——娘希匹,那是爷让着你们的,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要说起来,这群众的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了。说你是白的,你就是只乌鸦也黑不起来;是你是黑的,你就是朵雪花也白不了。范洪要是再不出手,可就要继续这么白白跌身价了!
这是杨一清最后的绝招了,定要逼范洪出战,了此半生夙愿。范洪,我就不信这脸你也丢得起。
杨一清这是看明白了,范洪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国手之名,为了保住这个名声,他宁可避而不战。既然如此,我就要你躲着也丢名声,看你出不出来。
然而,杨一清错了。范洪忍着众人的议论,就是死活不出手,拖得大家兴致渐渐都没了,于是这事慢慢也就没什么人提了。
杨一清猜对了一半,错了一半。范洪确实要名声,有名声就有钱,就能呼风唤雨,就能在京城出入豪门之家。然而,如今的范洪要的,已经不是活着的名声了。
人活着的时候有名声,能拿钱,能被人看得起,能过着舒服。但人死了之后的名声,却能让人载入史册,让后人铭记。活着的名声,范洪享受够了。钱攒到位了,风光经历足了,没啥别的追求了。现在的范洪要的,是死后的名声,是后人说起他范洪,要说他如何如何一生不败,如何如何未逢敌手。而一旦真的与鲍一中交手,这一生的努力很可能就要毁于这一战。范洪已经老了,冒不起这样的风险了。
杨一清渐渐也发觉了,想要强迫范洪与鲍一中交战,只怕难了。何况他杨一清到京城来,不能只想着下棋,他可是朝中大学士。现在的杨一清,官场上混得也不自在,与政见不合者斗得死去活来,那里还顾得上跟范洪较劲,于是这件事也只能搁置下来了。
但惟有一个人无法忘怀这件事——鲍一中。他来京城的目的就是与范洪决战,用一场国手之争的胜利来报答恩公杨一清对他十年的栽培。为了这个目标,他杀败京城各路高手,他每天躲在家中磨练棋艺,他的刀锋一天也没有锈蚀过,只等待与范洪交战的那一日。即使如今他的风头已经过去了,与范洪交战的可能性也似乎慢慢变得朦胧起来,但他一刻也不曾放松,终日守在棋座旁,静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范洪。他不理会自己是否正在被遗忘,也不理会范洪究竟有没有胆子来决战。杨公有恩于他,只要杨公一声令下,鲍一中就将直杀到范洪面前,绝无半点犹豫。
日落虚枰影,残烛掩月凉。闻蝉起杀意,执子待范郎。
嘉靖九年,杨一清受到诬陷,被削去职务,官场生涯就此结束。杨一清悲愤难当,旧病复发,一病不起。杨府的人都知道,杨一清恐怕大限将至了。
史料记载这一段时,写的尽皆是杨一清如何叹老,各路朝廷大官如何反应,甚至平民百姓如何议论。鲍一中和范洪在这时候做过什么,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杨一清的最后,是否见过鲍一中与范洪,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直到最后,鲍一中与范洪究竟有没有交过手,鲍一中与范洪之间究竟是彼此怨恨,还是惺惺相惜,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鲍一中与范洪究竟是否互相见过一面,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笔者讨厌这种无迹可稽的历史,每当这时候,只好自己在脑子里开始幻想了……
雨夜,杨府。
重病的杨一清躺在床上,无力地睁着双目。眼前能朦胧地看到棋盘的影子,却看不清盘上了黑子白子了。
棋盘一侧,是执白先行的范洪。另一侧,是没有让子的鲍一中。
观战者只有一个,是昔日的朝中第一围棋高手,前内阁大学士杨一清。而真正看得清楚棋盘的观战者,其实一个也没有。
但见盘上一场好战,范洪的白子精锐尽出,四面出击,一战横扫天下,霸气冲天;鲍一中的黑子左突右冲,奇兵天降,八方烽火连天,灵气四溢。一个大砍大杀,血染狂刀;一个进退自如,枪落无影。但见盘上风云变幻,火光四溅,直叫人眼花缭乱,惊天动地。好似九天鹏遇着水中蛟,又如秦白起鏖战汉淮阴。两相搏命,一番死战,端得是场好胜负。有诗为证:
英雄自古无归路,一将功成万骨枯。
半生戎马纹枰侧,三十年来敌手无。
惊雷乍响南风起,玉面蛟龙踏北途。
独闯京师刀过处,满城虫豸尽遭屠。
茫茫方圆无二主,豪杰血战杨侯府。
手中石子落纹枰,盘上金锤鸣战鼓。
黑甲神兵展奇谋,刀若流星箭似雨。
白袍勇将甩飞刀,单骑冲突气如虎。
殚精竭虑争胜负,武略文韬论赢输。
狼烟散尽双拱手,枰侧衣冠两秀儒。
老相眼花难数子,未识天下枉孙吴。
一世空求成与败,不得盘上半局图。
这场大战究竟胜负如何,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或许更大的可能性是:从头到尾就不曾有过这样一场大战。
嘉靖九年,杨一清病卒,享年七十六。
杨一清卒后不久,范洪也离世而去,享年几岁,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就在这一年,鲍一中独自一人踏上了回江淮的路,在京城留下了“一中似未及与范洪弈,而格胜之”的传言。此后他擅名江南数十载,遂成一代宗师,却再未踏上京师一步。
来时意气风发,与杨大人谈笑风生。回时孤身一人,物是人非。京师已是一场梦,斯人已逝,无可留恋。只是不知这十多年的奋力拼搏,到头来却又是为了什么,想来时只觉荒唐。
回到江淮后,据史载,鲍一中变得嗜酒如命,终日买醉,时时癫狂,人言“陶然一醉,有胜负两忘之德”,最终死于饮酒过量。至于鲍一中如此好酒的缘故,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此时的鲍一中一定不知道,他在京城的这六年时间,江淮棋界却已经换了面貌。独自一人回到江淮的鲍一中,即将迎来一个新的挑战。而这一战,将拉开一段更加波澜壮阔的战争的序幕。正是:
京华往事犹如梦,江浙又生虎豹骑。
乱世英雄平地起,岂得半日作将息。
欲知鲍一中又将在江淮之地遭遇怎样一番凶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