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蔡学海三求胜负 方子振拜入太学
上回说到,方子振北上京城,途中路遇岑乾。一番大战,方子振竟将独霸京城多年的岑乾击溃,一时间声名再起,大出风头。然而,此次上京,方子振的目的却本不是为了棋。
让我们暂时从方子振这里移开目光,去看看受方子振挫败之下启程离京回江南的岑乾吧。
岑乾这边静静动身,将自己独霸了七年之久的京城棋界拱手让出。他知道自己是被方子振击败的,目前的他仍然无法证明自己强得过当年的扬州方新。为此,他需要更多的历练。
他决定回江南,去找当今天下最强的棋手——自程汝亮去世后一直隐居在江南的魔王李釜。
途中某地,岑乾落脚于一家客栈,准备再次稍稍歇息,明日再赶路。他在这里放下了行李,给随从们也安顿了些住处,随后便休息了。这看上去只不过是回江南旅途中十分平常的一站而已。
然而,这天夜里,有一个人敲响了岑乾房间的门。
岑乾还没睡,他静静地问道:“谁?”
“阁下可是岑乾岑小峰?”门外是一个年轻的声音,但这声音岑乾一点也不熟悉。
“在下正是岑乾。不知阁下是哪位?有何事找我?”
“在下在棋座旁等您。”说完,门外的年轻人竟就此离去了。
岑乾感到好生奇怪,于是披了些衣裳,出了房间。到了客栈棋座旁,只见月影烛光下,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英气少年已经坐在了棋座一侧。只见那少年,眉清目秀,行为儒雅,看上去不是平凡人物。
岑乾走上前去,拱手抱拳道:“在下余姚岑小峰,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那少年见岑乾到了,也抱拳行礼道:“在下八闽蔡学海,久闻岑小峰大名,听闻阁下在京城曾大败颜伦,独霸京师数年之久。在下心向往之,本欲北上与阁下一较高下,却不想正好在此相遇。若阁下不嫌弃,可否在此与我对弈一局?”
八闽蔡学海?岑乾离开江南很久了,对江南棋界的后起之秀不甚了解。这个八闽蔡学海究竟是何人物他并不知晓。然而,八闽这个地名,注定了这位蔡学海的身价底价高不了……
八闽,也就是现在的福建,在浙江之南。彼时三大派并立,天下豪杰精英几乎尽数集中在三大派的势力范围内,其中又以三派总部的浙江、徽州、京城,以及三派争夺最集中的江苏一代棋手最多,围棋文化最为发达。八闽之地,在当时的棋界人看来,稍稍偏远了一些,并不处于棋界中心地带,也出不来什么高水平的棋手。
八闽之地会有高手吗?岑乾心中虽这么想,但嘴上不能这么说,于是只是客气地答道:“承蒙阁下盛赞,小峰愧不敢当。只是,阁下若有意与我切磋,真该早些时候北上才是。如今我已经离开京城,打算回江南了。这时候就算交手,也未免草率了些吧。”
“回江南?”那蔡学海嘴角一扬,微微笑道,“岑兄其实是败阵而逃吧。”
岑乾一惊。
蔡学海继续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听说岑兄在易水畔的道观,曾与当年名镇江南的扬州方新交手。可有其事?”
岑乾苦笑,想不到这消息传得这么快。
“正如阁下所言,只是那方新如今已经改名了,大家都叫他方子振。”
“原来如此,这就是扬州方新销声匿迹多年的原因吗?”蔡学海低声说道,“岑小峰与方子振一战,想必世人会称之为未来国手之争吧。岑小峰击败过颜伦,方子振战平过李釜,有资格继承下一任天下国手的人,无外乎此二人。只是,我蔡学海有些不服——在我看来,岑兄和那方子振,未必就能比我更强。”
“哦?”岑乾来了兴致,“这么说,蔡兄这次北上,是打算来加入战局的?”
“正是……”蔡学海冷冷地笑道,“只是没想到,在路上能巧遇岑兄。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就请岑兄在此赐教蔡某一局,如何?”
岑乾听罢,心底的战意早已按耐不住了。
又一个有志于争夺下一任天下国手之人,看来这个对手也值得我岑乾去试探一番。想到这里,岑乾静静在棋座边坐了下来。
那一战,二人静静在客栈里交手直至深夜,无人旁观,也无人记录那棋局。
两位少年高手,在盘上斗得惊心动魄,却一时胜负难分。眼见天色已晚,二人明天都要赶路,这局棋便也只好不了了之了。余姚岑小峰,八闽蔡学海,两人交手只战了半局,便就此别过。
只是,这半局棋,却非比寻常。
第二天,继续南下行程的岑乾回味着昨夜那半局棋,心中惊叹不已。那蔡学海,在我的全力攻击之下竟然还能游刃有余,若换了寻常棋手早已大败而还了。那局棋若下完,还真不知道鹿死谁手。蔡学海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即使是方子振出手只怕也未必能稳操胜券。他恰恰在这个时候北上京城,看来方子振要想独霸京师也绝非易事啊……
而继续北上的蔡学海,也静静在心中品味着那半局棋。破颜少年,余姚岑小峰,果然名不虚传。他是一个即使我使尽全力也未必能击败的对手,将来我若想做棋坛第一,必定少不得要与他一番激战。而除了他之外,京城竟还有一个比岑乾略强半招的方子振——这次京城之行,着实让人期待啊……
但蔡学海的斗志,却也许比岑乾更加强大——他肩负着一个使命:
让天下人知道,八闽棋界也有高手!
那岑乾继续南下,一路无话可表。却说此时京城,方子振力胜岑乾一事随着方子振和祝生抵达京城,很快便传遍了京城棋界。岑乾乃是自颜伦之后的京城第一棋手,而方子振竟然击败了岑乾,一时间各路公卿都争着想见识见识这方子振的棋艺。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对局邀请被方子振一一拒绝了。众人大惑不解,难道天下竟还有不要银子的棋手?细问之下,才终于打听了出来——方子振其实不是棋手,他想做书生。
原来如此,既然人家无意,那咱们也就不好强求了。众公卿中大多数人虽觉遗憾,但乐子总能在别的地方找回来,也就不再去打扰方子振了。但惟有两个人还没有放弃见识方子振棋艺的机会。这两个人知道,方子振可以拒绝得了朝中大臣或者京城贵族,但一定不能拒绝他们。
方子振到京城后不久,收到了宫中大太监冯保和当朝首辅张居正的邀请,希望将方子振留为门客!要知道,当今皇帝尚且年幼,张居正的地位几乎就相当于皇帝。而那冯保是张居正在宫中的盟友,彼时乃是权倾天下的大太监。能做这俩人的门客,那是天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方子振不敢拒绝,安心去了冯保安排的住处。安顿下来没几日,冯保为了让方子振养得起自己,又给他安排了一个官职——大明锦衣卫执金吾。
所以,各位别再把明朝的锦衣卫想得多么神乎其技了,那就是个养闲人的地方……
但到这里,方子振还是闹不明白,那冯保和张居正养自己做什么呢?说是下棋吧,没怎么见他们来这儿跟自己对弈两局。说是学习吧,一没有老师,二没有课程。但是,他隔三差五地会被冯保派公车接送去一个地方,给一个小太监上课。当然,不是让方子振教文化课,那东西方子振自己都还没完全搞清楚呢。上课的内容,冯保规定了——是讲围棋!
也就是说,冯保其实是雇了方子振做家庭教师,给一个小太监教围棋!方子振不解其意,这小太监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我要教他?有一次,方子振终于忍不住问了问这小太监。不问还好,一问清楚方子振吓了一跳!
小太监告诉他,当朝皇帝喜欢下棋(被何洛文教的),但是不懂棋理,所以冯保特意安排这个小太监来方子振这里学下棋,学会了再去宫里教皇帝。
等于说,方子振这是间接给皇帝当老师呢!
混到这个地步,怎么说呢——不知道是出息了还是没前途了。好不容易跟张居正、冯保这样的人物都搭上了线,还间接当了皇帝的老师,可最后毕竟还是做棋手,甚至都不知道好不好再跟冯保说自己想考太学……
这日子,就这样在方子振的苦闷中过了下去,直到有一个人终于来到了京城……
万历六年末的某一天,方子振迎来了一位客人。
方子振出迎,只见这位客人年纪轻轻,举止文雅,看上去似乎是一位文人儒士。只是方子振在京城从未见过这个人。
见方子振来,那客人拱手作揖道:“在下八闽蔡学海,初到京城,久闻方先生大名,特来拜会。”
方子振不敢怠慢,急忙还礼:“不知阁下此来,是何意?”
只见那蔡学海微微扬起嘴角,笑道:“方先生莫非明知故问?或者是我蔡学海名声太小,入不得方先生法眼?”
方子振不解其意,以为自己哪里失了礼节,急忙拱手道歉。
蔡学海微微不悦,心想这方子振必定是看我名不见经传,因而不愿待见我。既然如此,必须先让他认可了我的本事。想到此,蔡学海缓缓说道:“蔡某初到京城不久,来京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想必方先生也认识。”
“哦?您说的是……”
“岑乾,岑小峰。”蔡学海得意地说道,“在下不才,与岑小峰对弈了半局,不分胜败。窃以为在下这棋力当足以在京城开门立派,不知方先生以为如何?”
方子振一听,知道这是来下棋的了,心中只觉苦涩难忍,面上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好干笑道:“能与岑兄弈得不分胜败,必定是当世高手。祝阁下在京师一战成名!”
干笑几声,应付几句,绝口不提自己出手的心思,这算什么?蔡学海只觉得自己被人看不起了,心里愈加不痛快。就因为他来自八闽那么个不出名的地方,所以到处受棋手歧视。这种日子过得太久,他最受不了的也就是这种被人看不起的感觉了。他又一次张着声势说道:“当年在江南,我可见过王世贞大人!”
王世贞?方子振回想起当年父亲与王世贞并排看自己下棋的事情,微微有些怀念。
“王世贞大人很看好我的棋艺,称我前途无可限量!”蔡学海志得意满地说着,心想如此一来这方子振必定不会还看不起我了,怎么着也该跟我下一局了。
方子振却只是笑笑,看着眼前这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俊杰,拱手作揖道:“愿君真如王大人所言,将来闯出一番天地。”
说完,方子振就跟没自己什么事一样,转身就要回自己房间了。
这蔡学海一愣,赶忙喊住方子振:“方先生,说了这么多,您难道就是不肯跟我下一局棋吗?”
方子振停下脚步,沉吟许久,终于笑着转过身子。
“蔡兄,实在抱歉,您找错人了。方子振不是棋手……”
说完,方子振走了,派了个下人去送客。蔡学海只觉内心十分不服,断定这方子振必定是看不起自己。一怒之下,愤愤地走了。其实他哪里知道方子振的苦处——当初一时没耐住性子,跟岑乾下了一局,结果名声传了出去,再想收手都没人信了。若此时再跟蔡学海来上一局,这辈子恐怕就只能当棋手了……
出了方家,蔡学海满腔怒气,不知何处宣泄。方子振竟然对他说自己不是棋手,这必定是方子振不想与他下棋的借口而已。方子振拒绝了他的挑战,无论怎么想都只有一种可能——在方子振看来,蔡学海根本没有跟他对弈的资格!
就因为我蔡学海生在八闽,行走天下就要处处被人看不起?我不服,你敢看不起我,我就赢到让你看得起!
于是,蔡学海稳定了一下情绪,一头扎进了京城各大茶楼里。京城茶楼这些豪杰,这些年被岑乾修理得很惨。本以为岑乾走了,他们终于熬出头了,哪知道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八闽蔡学海,棋路与那岑乾几乎是如出一辙,力道也相差无几,纵使那岑乾来了也不过是与这蔡学海平分秋色而已。只见这蔡学海所到之处,血染四方,杀得那京城茶楼一片狼藉。短短半年之内,蔡学海就成功地吸引了京城权贵们的注意。很快,就开始有京城公卿来找蔡学海了。
公卿们纷纷来请蔡学海去府上对弈,本以为蔡学海必定同意。毕竟,人家这么卖命杀茶楼,为的当然就是来公卿府上提身价不是?可一问,这蔡学海竟然很潇洒地拒绝了!
对不起,各位,请我去下棋没问题,但有一个要求——我的对手必须是方子振,否则我不下!
蔡学海这招目的很明确:我亲自去找方子振,他可以拒绝我,但若是公卿贵族去找他,他必定拒绝不了!
方子振,我不信你能一直躲着我。击败你,然后统领京城棋界,从此之后看谁还敢看不起我八闽蔡学海!
然而,公卿们犯难了。他们不是不想请方子振,而是方子振请不来啊——人家现在名义上是冯保的门客,跟外面这些混茶楼的棋手不一样,不是想请就请得来的。何况,方子振现在是皇帝的棋师,给皇帝服务的,谁都不敢跟他来硬的。不过,大家看这蔡学海着实是个人才,有人便忍不住真的去找方子振了。
“方先生,您看您能不能就赏个脸,露个面,跟蔡学海对上一局?”
方子振从心底不愿意得罪这些公卿,毕竟将来还要靠这些人提拔自己呢。可是这棋他实在不愿意下,只好一个个都婉言相劝,时不时还搬出冯保那名声出来吓唬吓唬人。公卿们确实理亏,人家要拒绝你也没有办法,所以也就算了。但各位不要以为这些公卿这就记仇方子振了——恰恰相反,人家因此更加佩服方子振了。
要知道,在古代,下棋毕竟只是消遣,读书考功名那才是正途。那些公卿,一个个都是走正途上来的,对棋手只是当娱乐明星,对读书人那是从心底喜欢的。所以方子振棋艺那么高强,还一心向学,这些公卿都得把方子振当榜样教育小孩儿呢。
蔡学海这边可就更加郁闷了——方子振避战还有理了,那些公卿一个个还帮他说话,简直无法理解啊!
蔡学海这边眼见使了两招都对不上方子振,一怒之下,只好施展绝招了……
方子振之所以硬气,软磨硬泡都不出手,是因为他的靠山厉害——冯保的门客,皇帝的棋师。只要有这两个名头在,外面再怎么逼他他都可以推脱。要想真正逼方子振出手,必须从根本上让他躲不起。于是,蔡学海想出了一个极厉害的注意:直接放出话去,说他蔡学海要跟方子振竞争皇帝棋师的职务。
竞争皇帝棋师,也就是说我蔡学海觉得你方子振不如我有资格教皇帝。你要想证明不是这样,就必须在棋盘上赢我一次。
这一招很厉害,直刺方子振心窝里去了。很快,蔡学海请求取代方子振做皇帝棋师的消息就传到了冯保那里。冯保把方子振收为门客,其实无非就是因为皇帝喜欢下棋,要给皇帝找个好老师罢了。皇帝的老师,那必须要是天下最杰出的人物。如今有人不服方子振,这好办,让他们俩下一局,谁赢了谁做皇帝棋师不就行了?
主意一定,冯保便派两拨人马,一波去找那蔡学海,一拨去通知方子振。蔡学海闻言,大喜过望。方子振这边,却是无可奈何。
皇帝棋师,这位子本来就不是他想坐的,本来只想借这个做跳板罢了。可如今骑虎难下,这一战如果赢了便想走也走不了了,这一战若输了就是伤了张居正和冯保的面子,将来还怎么当官?赢也不是,输也不是,为难死了。
蔡学海,你为什么就非要与我一战不可呢?我不想做棋手就这么难吗?
万历七年,方子振与蔡学海之战,终于在万众期待中展开了。这一战,具体时间不明,对战地点不明,观战人物不明,棋局进程不明,交手次数不明——总之除了结局,一切都不明……
但可以想象,蔡学海费尽心思要开这一战,必是竭尽全力,使尽浑身解数的。那曾被王世贞评价为“不可限量”的攻击力排山倒海地向方子振压过来,光是想象就感到那棋局必定令人喘不过气来。
而方子振,本就不愿与蔡学海一战,如今骑虎难下,胜了败了都难办,一开始也就缩手缩脚。但那蔡学海乃是岑乾一流的顶尖高手,岂容你心有疑虑地跟他战下去?于是几度交锋下来,蔡学海盛气凌人,方子振勉强支撑,虽胜败未分,却也让人预感蔡学海恐怕将在这场京城王者之争中笑到最后了。
方子振这边,战局不利,心情不佳,想必也感受到了冯保的不悦,只感到自己在京城的前途恐怕将难以为继了。就在这时,一个救星到了——他的文化老师许孚远,不知是公务还是私事,突然来了京城。
老师来了,方子振必定要去迎接。那许孚远是个厉害人物,一见方子振脸色就知道方子振这段日子过得一定不好。于是细问了下去。方子振顺势就把心中的苦恼全都吐了出来,告诉老师自己现在做着冯保的门客,又是皇帝棋师,这位子进不了退不得,还被蔡学海逼到了一个如此尴尬的境地,实在苦闷至极。
这许孚远一听,方子振做了冯保的门客,胡子都气直了。要知道,许孚远这个人这么大学问,为什么不在京城,跑到江南去了?那就是因为张居正和冯保这俩家伙。许孚远隆庆年间还很受重用,眼看仕途正盛,岂知一到万历年间就转了运,张居正上台,冯保为其羽翼,俩人排除异己的时候就把许孚远给排挤到江淮去了。要不是他俩,许孚远现在怎么着也得是个京城高官啊。
当然,许孚远不能直接跟方子振说“你怎么给冯保那个死太监当门客”这种话,这里毕竟是京城,是冯保的势力范围。于是,许孚远绕了个弯子,对方子振喝道:“你这么好的天赋,不用在学习上,跑去下什么棋?”(以子之才,奈何不用之学,乃用之弈)。
方子振被许孚远一言点醒,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来京城这一年多简直是在浪费光阴,一直在犹犹豫豫,以致都不记得自己来这儿是要干什么了,一下子羞愧至极。但眼前这僵局得打破啊,否则这京城的日子就算是到头了。方子振朝老师拱手拜到:“老师啊,你就给我指个出路呗……”
许孚远这边略作沉吟,问道:“子振,我问你。那蔡学海棋力真的强过你,以致你赢不了他吗?”
方子振细细琢磨片刻,答道:“若是学生心无旁骛,全力迎战,当能胜之。只是胜了之后怕更脱不了身了。”
许孚远笑道:“那你胜了他不就行了?”
这棋赢下来,涨的是印象分,将来跟人见面打招呼头都能抬得更高不是?何况,这是帮张居正和冯保挣面子,这面子短时间之内还是很有用的。
“可是……”方子振支支吾吾地答道,“若真赢了,这棋师的官不就要一直做下去了吗?”
许孚远却微微一笑,缓缓说出一计,方子振听后恍然大悟,连声称妙。
许孚远说完,不忘赶忙加上了一句话:“子振,此计不可迟缓,必须马上实行。你的时间不多了……”
方子振不解:“老师何出此言?”
许孚远沉下了脸:“以我此番上京所见所闻,如无意外,张居正和冯保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万历七年的蔡学海和方子振的争霸战继续进行。只是,相比于战事刚开时的蔡学海咄咄逼人,方子振节节败退,这后半段的战事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蔡学海的棋,虽如惊涛骇浪一般排山倒海而来,却不见方子振如前些日子那般畏手畏尾。方子振终于开始施展自己腹中神机,将敌军阵阵攻势一一化解,只见招法精妙,鬼神莫测,一时间竟反而杀得那蔡学海无力招架,节节溃败了!
蔡学海见方子振突然发力,连赢了几阵,心中焦躁,招法便愈加变形,结果竟一败再败,把之前积累下来的优势全部输了出去,反而被方子振多胜了几局。眼见势头不好,再输下去只怕要名声尽毁,于是他就此收手,结束了这场蔡方之争。最终,这场前前后后闹腾了一年多的大战以方子振击败蔡学海收场了。众公卿过了一年的瘾,心满意足。而蔡学海,只道自己丢尽了颜面,心灰意冷,默默地开始计划着回福建了。
方子振看着蔡学海落寞的身影,心中泛起一阵愧疚。其实以那蔡学海的棋力,确实当得上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好手,若无方子振他必定能称霸京城。只是这要是输了,方子振在各位达官贵人心目中的印象就会减分,直接影响将来仕途之路啊。何况,接下来的事情,他还需要冯保和张居正帮忙呢。
不过,方子振还有一个补偿蔡学海的机会。
正心灰意冷打算离开京城的蔡学海,突然在家中迎来了方子振这位贵客。蔡学海只道方子振是来羞辱自己的,垂头丧气便去见客了。他只期望方子振别把话说得太重,让他心里能好受点。
然而,方子振却朝蔡学海拱手贺道:“恭喜蔡兄,荣升皇帝棋师。”
蔡学海听愣了,心里还在琢磨,这是个什么新鲜的调侃法?
“方先生此言何意?”
方子振笑道:“实不相瞒,子振前些日子虽胜了蔡兄,但内心对蔡兄的棋艺叹为观止。因此,在下向宫中人建议,请蔡兄代子振做新任的皇帝棋师。宫中人已经同意了,只等不日派人来迎蔡兄上任去了。”
蔡学海更加莫名其妙了。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哪有自己打了胜仗却把战利品送给对手的事情?
“方先生莫非是在消遣我?”
方子振大笑:“蔡兄怎么这么不自信。以蔡兄之力,确实比子振更适合皇帝棋师一职……”
“别胡说了。我做了皇帝棋师,你怎么办?”
方子振脸上仍挂着笑意,似乎毫不以为意:“记得第一次与蔡兄见面,子振就说过,子振不是一个棋手。不是棋手,又如何做得了皇帝棋师呢?子振心意已决,当年决定上京为的是饱读诗书,做个大官,衣锦还乡。待蔡兄做了皇帝棋师,子振便要去太学上课了。”
这就是当日许孚远为方子振出的计策——不可舍本逐末,来京城不是为了跟着太监练下棋的。不想下棋,就去上学,考太学去吧。
“去太学?”蔡学海大吃一惊,“方子振,你想清楚,去了太学,少说也要坐监十年啊!”
在太学(也称国子监)读书,古代叫“坐监”——不是真坐牢的意思,大家别误会,只是古代一种开玩笑的说法。太学是国家级的最高学府,去那里求学规矩是很严格的,不像现在大学混个四年就给毕业证。一般进了太学,十年之内是别想出来的,那是全国最魔鬼的应试教育训练营。所以那时候的人开玩笑,说这太学就是国子监狱,进去跟坐牢没什么分别,只不过坐的是“学监”。
坐监十年,那棋艺得荒废到什么程度啊!方子振,你明明是比我强的,甚至你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代国手,为什么放着如此盛名不要,却要去那太学坐监?
面对蔡学海的惊呼,方子振仍旧面不改色地笑着:“我意已决,这是我选的路。蔡兄,实在抱歉,子振本不该挡在你的国手之路上。前些日子多有得罪,那也是逼不得已,还望恕罪。今后,身为皇帝棋师,蔡兄想必也将扬名天下,成为棋手中的传奇了。子振衷心预祝蔡兄前程似锦。”
蔡学海不知该对方子振说些什么。过去一年多,他一直把方子振视为生死之敌,对比方子振今日的所为,他只觉得自己这一年多来简直就是个卑鄙小人。其实在内心里,蔡学海之所以恨方子振,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棋艺远远比不上方子振。而那个让他恨得咬牙的方子振如今要放弃他一身的棋艺,蔡学海却只觉得这是天意不公,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用性命去换方子振留在棋界,将那一身棋艺发展到极致,让他的棋谱永世流传。
“方先生,您有那么高的棋艺,为什么不愿意做个天下国手,却偏要去考功名呢?”
方子振看着蔡学海,缓缓叹了一口气。
“蔡兄,江南有传闻说我是当年那徐希圣转世,因此继承了徐希圣那鬼神的棋力。这件事,你可知道?”
“有所耳闻。”
“若我真是那徐希圣转世,我想当年我投胎的时候一定是闭着眼睛乱撞的。”方子振笑道,“我投入了我最不该投入的一个人家,那仿佛前世一般的棋艺对我来说,是一个诅咒。早知我会被这棋艺拖累至此,当年要那徐希圣多行几步路,投胎到你家去多好……”
说完,方子振哈哈大笑,蔡学海却再无言以对。
万历八年,方子振在冯保和张居正的帮助下入太学求学。也正是当初他击败蔡学海,保住了冯保和张居正的面子,这两位大人才帮了他这个忙。临行,相熟的达官贵人纷纷捐钱筹资送给方子振,预祝他早日学成。众人从心底佩服方子振这种敢于抛弃惊天棋艺,一心只求学问的精神。方子振千恩万谢,就此成为了太学的一名普通学生。而另一方面,由于方子振的离去空缺出来的皇帝棋师一职,经方子振推荐,由蔡学海代之。自此,方子振数年不再行走于棋界,蔡学海独领京城第一之名。北方的蔡学海、方子振,再加上回到了江南的岑小峰,时人谓为棋界少年三杰,称未来天下棋界将成鼎足之势。
在这风平浪静中,时光缓缓过了两年。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京城政界突然间风云变色,一时间如改朝换代一般。当年底,大太监冯保受告十二大罪状,就此失势。此案追查下去,冯保的门客几乎尽数要被连坐。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受冯保任命的皇帝棋师蔡学海。
在太学中求学的方子振,听说张居正一党正如当年恩师所预言地集体失势之后,立刻想到了当年自己推荐给冯保的蔡学海——他当年原本以为冯保即使失势,也不会危及门客,却不想这场风暴来得这么迅速,这么猛烈,他当年那一让等于是把蔡学海推进了火坑!
方子振心中焦虑,急忙找到了京城相熟的几位大人,请求他们出面帮忙救救蔡学海。那些大官一个个自身都难保,如何能帮得了方子振?于是只好劝道:你方子振当年也曾受过冯保的恩惠,冯保失势没把你牵连进去已经是万幸,你就不要再生事了吧。
方子振听完,心底大怒。“为保全自己,却陷别人于不义,岂是求学之士所为?读了几十年的《论语》都读到哪里去了?”
于是方子振不再求人,而是以自己一个太学学生的身份,动用自己当年积累下来的几乎所有人脉关系,悄悄将蔡学海藏了起来,还暗暗准备了车马,将蔡学海送出京城。
临别时,方子振前来送行,对蔡学海倒头便拜道:“蔡兄,都怪子振当年考虑不周,如今连累了你,子振实在有愧啊。”
而蔡学海却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京城,心中想着这一别,只怕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了——京城对于自己而言,只能当做一场梦去追忆了。
蔡学海逃得出性命,但代价便是他今生都不可以再显露名声,必须安心做一辈子隐士,静静等到自己这辈子安然度过的那一天。可笑当年他来的时候,还梦想着能成为天下国手,让自己的名号流传千古,让后世人永远推崇他的棋谱。对于有这样志向蔡学海来说,逃回八闽,一生隐姓埋名,那与死刑何异?
方子振知道是自己害了蔡学海,心中悔恨万分,愧疚难当,恨不得将自己的命赔偿给蔡学海。看着眼前蔡学海那一脸面如死灰的表情,他只感到心如针扎。
“方兄,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棋手了。”蔡学海突然笑道。
方子振心惊,看着那面色犹如地狱幽魂的蔡学海。
“棋盘上,我可以纵横四方,万物皆在我掌控之中。”蔡学海笑道,“可棋盘上赢尽天下又有何用?一个权臣一句话,脑袋都得送给人家。无论什么时代,棋手都是一群无力的人,寄人篱下,趋炎附势,难怪人家看不起咱们。”
方子振不知何言以对,只得低着头。
蔡学海看向方子振,低声问道:“方先生,你说棋手如此无用,天下又为何要有棋手这个职业?”
四周无语,死一般寂静。
蔡学海笑道:“棋之道,乃天之道。棋盘上有天周之数,黑白二子乃阴阳万物。棋道与世间大道相通,不论兵道,王道,治国道,天下大道莫不暗合棋理。研习棋理不只是养家糊口,寄人篱下,而是在研究天下大道。方先生,你可知道你为了求学,舍弃的是什么?”
方子振却苦笑了起来:“天下大道,救得了蔡兄性命吗?”
蔡学海却也笑道:“救了我性命,便能通晓棋盘精妙吗?”
一个亡命人,一个太学生,两人竟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这一刻看透了生死一般。
“蔡兄,此行珍重,只愿今后子振再也听不到阁下的消息了。”这边方子振拱手道。
“方兄,此一别将成永别,只愿方兄勿忘我今日一番话,将来不止做个举人,更要做个天下国手!”那头蔡学海拜别道。
车马一动,便是终生不再相见。人世间几多恩仇,其实回想起来都不过转眼一瞬,再回首已永远成了往事。这正是:
争霸京师如一梦,王侯胜负两茫茫。
一朝天下风云变,落雨城门送蔡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