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立名声三英雄排分座次 分高下方子振一败岑乾
上回说到,岑乾随父上京,刻苦磨练棋艺,终于出人头地。隆庆五年,岑乾力克京城老盟主颜伦,从此声名鹊起,威风八面。可怜一代北方盟主颜伦就此走下神坛,没过多久便静静地去世了。
至此,整个隆庆年间的棋界大事便告一段落了。隆庆不过是明朝历史的一瞬,短短六年时间而已。对于棋界来说,这六年却是一个告别的时代。程汝亮,颜伦离去了,李釜,李冲也渐渐淡出了棋界。是时候了,棋界该让给下一代人了。
万历元年,历史的车轮又开始转动了。
这一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这个新时代来临的第一年改变了将来棋界的走向——这一年,扬州教书先生方选病倒了。
还有两年就要行冠礼的方新静静守在父亲的身边,轻轻握着父亲的手。父亲的脸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苍白,过去那一贯威严的表情也早已不见踪影。
眼前的父亲,熟悉却又陌生。在方新的印象中,从没有见过如此无力的父亲。
方选早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儿子。那个被他逼着每天写作文的孩子似乎昨天还是个小不点,如今却已经玉树临风,比自己更加有力了。只是,将来的方新会是什么样子,他大概看不到了。没有说话的力气,方选只能默默淌着眼泪。
这时候下一局棋,或者写篇作文,能挽回父亲的命吗?方新只是握着父亲从未如此无力过的手,泣不成声。
突然,方选挣扎着,要将手抬起来。方新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
方选颤抖着,指了指不远处放着的棋座。那是方新和方选两人曾多次对弈过的棋座,看着那老旧的棋盘,就仿佛看到了这一老一少在棋盘上杀得不亦乐乎的样子。
方选是在告诉自己的儿子,那是他所怀念的时光吗?方新静静地忍着哽咽,向父亲点了点头。
然而,方选却皱着眉头,猛地摇了摇手。然后,他又强撑着力气,把手指向了另一侧的书房,那里便是当年小方新被逼着写作文、练书法的地方。指着书房,方选几乎使尽了平生力气般,朝着方新点了点头。
指着棋座,摇了摇手。又指着书房,点了点头。十八年的父子情,在这一刻,不需要言语方新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弈者小道,诗书正途。方新,考个功名,光宗耀祖,这才是父亲终生对你的期待啊!
方新仿佛能听到当年父亲在自己耳边厉喝的声音。“儿子辈不读书,顾耽耽嗜弈!弈岂取青紫物耶?”
只是,这声音,今后只怕再也听不到了。
方选含着泪望着方新,只求方新告诉自己他明白父亲的苦心,必不负父亲所望。
只求儿弃弈从学,博取功名。父亲,这便是您的遗愿吗?
静静地,方新在父亲的面前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在方新点头的那一瞬,方选如释重负一般,缓缓地笑了。他眯起双眼,却挤出了更多眼泪,模糊了瞳仁,看不清究竟是否已经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一年,方新的父亲,教书先生方选病逝。自五年前与李釜交战名满天下之后,一直作为棋手而受邀四处游历的方新,在父亲离世的这一天向父亲做出了郑重的承诺。
弈者小技,我当以功名光宗耀祖,以圆父亲遗愿。
自此,方新为避棋名,改名为方日新,两年后取字子振,人皆呼为“方子振”。从此之后,天下再没有方新这个人。
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个拥有天纵之才的方新,又如何能逃得出这棋界呢?
至此,说句题外话:恭喜各位读者,你们就此进入了明朝围棋史上记载最混乱的时代——就从方新改名方日新这时候开始。当然,这事咱们留到后面再说……
方选去世这一年,方子振拜王阳明高徒许孚远为师,开始钻研学术。就在这一年,方子振去了南京,参加了那年进行的南直隶乡试。
这一年南直隶的主考官,名叫何洛文。
何洛文,字启图,号震川。此人二十六岁中解元,四年后中进士。万历元年,新皇登基,何洛文受到重用,任宫中的经筵日讲官,并被任命为这一年的南直隶乡试主考。
何洛文在历史上名声不响,从三十岁中进士的资历来看文化水平也算不上顶尖,日后当官也没有做出太大的动静来。但是,这个人极其喜欢下棋。甚至,正因为何洛文好弈,又在宫中担任皇帝的经书讲师,结果把新皇帝也带着爱下棋了——众所周知,万历皇帝登基的时候还小,那时候朝廷的事情都是张居正负责的,也就是著名的“张居正辅政”时期。小孩子听老师的话,所以教什么学什么,何洛文就这么把小皇帝培养成了小棋迷。
一个能把皇帝带成棋迷的棋痴,碰上江南顶尖棋手来参加考试,会有什么后果,大家不用猜也该知道了吧……
尽管方子振特意改了名字,可惜战平过李釜的人,这名头实在太响了,最终当年的扬州方新来考试的消息还是传到了主考官何洛文的耳中。结果这场考试考完了,何洛文也顾不得作弊嫌疑,兴致冲冲地就跟方子振见上了一面。一见面,何洛文自然毫不客气:“来,方子振,陪本大人下一局吧,对局费按国手的标准,一分钱不少!”
方子振听了,却缓缓摇了摇手:“实在对不住,大人,这棋还是别下了吧。”
何洛文一见,有些奇怪,于是问道:“莫非,是嫌我棋力太低?”
“岂敢岂敢,只是在下曾答应过死去的父亲,专心求学,不能再因弈废学了。”
何洛文一听,脑子里一转,哈哈大笑:“考试都考完了,还怕什么因弈废学啊。过几天卷子改出来了,你就金榜题名做举人了,还在乎今天下局棋吗?”
方子振还在推却,何洛文转念一想也对:考试成绩没出来,人家就算下棋心里也不踏实,不如直接把结果给他看吧。
于是何洛文等卷子改好了,直接让人把今科中举的名单拿过来,打算当着方子振的面告诉他中举的消息,让他放个心。何洛文拿过这名单,兴致勃勃找了老半天,最后发现——没有“方日新”这个名字。
换句话说,方子振今年没考上。何洛文这可怎么好意思呢,本来是想给人家安个心,结果一不小心反而把人给刺激了。
倒是方子振这头笑了笑:“大人不必客气,在下知道自己今年大概是考不上的。”
下了几年的棋,凭着当年父亲强逼着练的那点小学生文化,能考得上才是怪事呢。
何洛文挠挠头,也不好意思说方子振没文化,于是只好换了个说法:“你今后没事就到我这里来下下棋,我呢就给你讲讲文化课,这样咱俩都有好处,怎么样?”
多和文化人来往,总不是坏事。方子振这边也就答应了。
于是,方子振就这样结识了何洛文,两人成了至交好友。他在南京暂时定居了下来,一边在许孚远那里求学,一边跟何洛文下棋。经过何洛文推荐,方子振又认识了一位更加厉害的人物——南京国子监祭酒,执掌南京翰林院的余有丁。
余有丁,字丙仲,号同麓。此人当年考进士的成绩可是探花,又是南京最高学府国子监的领导,认识这个人可比那个资质平平的何洛文好使多了。于是,在余有丁的调教下,方子振实际上是接受着南京国子监的教育。
但是,即使拥有这一切,对于方子振来说仍然不够——他的最终目标是考中进士,当上大官。而对于这个学术上起步晚得惊人的年轻人来说,这么下去他的前路还漫长着呢。
他需要一个更快的办法。
在本事不够到家却又想做大官的情况下,中国从古至今都有一个百试不爽的办法——找关系。如今方子振手上有何洛文和余有丁两张用得上的牌,这关系拉谁?怎么拉起来?
很快,何洛文想到了一个很大胆的计划——天下最强的关系是谁?
皇帝!
由于何洛文的影响,少年皇帝非常喜欢下棋。而方子振虽然文化能力不够强,但是他的棋力超高,用今天的话来讲属于“特长生”。
方子振一阵苦笑:结果自己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了下棋这条路上来了……
可这条路为何不走走看呢?一旦能跟皇帝搭上线,那前程必定差不了。何况,余有丁还提醒方子振,京城还有一个全国最高学府——太学呢!
太学,是当时读书人除了科举之外的另一条出路。考入太学,将直接接受行政管理训练。在短则十载,长则十数年的磨砺之后,太学生可以不经由科举而直接得到官职。只要你吃得起那个苦,考入太学的难度比起考科举还是低得多的。
对,如果去了京城,就有打开目前这种僵局的可能了。这条路,可以试试。
机会很快来了。万历六年,由于何洛文、余有丁的推荐,方子振被招上京城。方子振的京城之路,就此开始了。
当然,他一定不知道,其实此时的京城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万历六年,方子振正式动身北上,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姓祝的友人。那位友人具体名字叫什么笔者没能查出来,史料上只称之为“祝生”。我们也就这样称呼他吧。
这位祝生与方子振一样,是弃弈从学的人物,而他当年的棋力也似乎并不低,至少能在方子振手上过上几轮,总之非等闲之辈。两人结伴同行,一方面是为了有个照应,另一方面旅途辛苦,能有个敌手弈弈棋也是个乐子。
就这样,二人结伴一路北上,一边复习诗书,一边在棋盘上交交手,一路无话。行到河北易水附近,眼见京城就在眼前了,两人投宿在易水河畔一家道观中。
这间道观,除了方子振和祝生之外,还有一位贵客,据说是从京城来的,在这里等一位从江南北上的友人……
当日,方子振和祝生读着诗书觉得无聊,便一时兴起在道观里找了个棋座摆开阵势,毫不客气地大杀起来。道观的道士们也有些兴致,便在一边观战。这一战,火花四溅,气势惊人,直叫两边观战众道士惊为天人。观战者议论纷纷,各自猜想这二位究竟是哪路高人,这国手般的棋力真是让人大呼过瘾。
然而,这里的喧哗惊动了道观里的另一位客人……
那位投宿在这间道观的少年听到棋座边有些动静,感到一阵狐疑。这里的道士棋力很弱,平日里那个棋座都是这少年在用。现在却莫名地聚了这么多人,莫不是在自娱自乐?
少年出了自己的房间,向那棋座走去。远远地,他望见远处两个年轻人在对弈,似乎不是这里的道士。他没太在意,只顾走上前去,看看那棋局。
走近一看,只见盘上黑白子交错,各出强招妙手,在盘上激战得不亦乐乎。而这两人招法,各个精妙无比,真可谓是强手之争。尤其是其中一人,招法纯熟,调兵遣将清清楚楚,乃是个极强的人物。看棋的少年看得入迷,突然一瞬间,这情景竟让他回想起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当年在扬州,那茶楼里……
想到这里,少年急忙向那对弈者脸上看去。
正襟危坐,如高僧禅定!错不了,必定就是这个人!
一局弈罢,旁观众人正赞此局玄妙,那观棋的少年却早已耐不住性子:“二位,莫非其中一人便是扬州方新?”
扬州方新,这个名字所有观战者都是知晓的——那个传言中神乎其技,十三岁便战平李釜的天才。
只见二人尴尬地相视一笑,方子振朝那问话的人拱手抱拳:“在下名叫方日新,这位是我同乡祝生。”
言外之意,我不是那扬州方新。
不是方新?这怎么可能,那姿势神态,还有那纯熟的手法,必定是当年的扬州方新无误啊——难道我太想见方新,以致看到谁都像方新了?
那问话的少年笑了笑,又说道:“二位如此棋艺,纵使不是扬州方新,也必定是一方豪杰。在下岑乾,字小峰,浙江余姚人氏,略通些棋艺,不知二位愿否赐教一番?”
“哦?岑乾!”祝生闻言,大惊失色,“阁下便是那战败了颜子明的余姚岑小峰?”
余姚岑小峰,七年前随父上京,勇挫京城老盟主颜伦,一战而名满天下,在京城呼风唤雨。击败颜伦的少年,这就是当时人对岑乾的评价——至高无上的评价。
方子振静静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俊杰,传言中弱冠败颜伦的少年英豪岑乾。岑乾相邀,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可偏偏自己已经决意退出棋界,专心考功名,这一战一旦打了,哪还能退得出棋界?岑乾的约战,要出手吗?
眼前方子振心中疑虑,祝生沉不住气了:“岑兄若不嫌弃,我愿与岑兄对弈一局,如何?”
岑乾看着犹豫不决的方子振,见他似乎不大愿意与自己交手,稍稍有些遗憾。但是既然这方子振并不是当年的扬州方新,那么他要等的人就还没到,也不必强求一个过路人非要与自己交手吧。
于是,岑乾欣然坐到了祝生的对面,双方一拱手一抱拳,二话不说便开始猜先。
众道士这几日被这个岑乾在棋盘上修理得七零八落,甚是气恼。如今一看,有高手跟岑乾对弈了,一时兴奋,竟然把这棋座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都想看看那岑乾今天是否会遇上煞星。
棋局一开,只见岑乾胸有成竹,拉开阵势便向祝生攻杀过去。那祝生也非等闲之辈,见敌军杀到,也不想着抵挡,遣出强军便抢攻过去。两军相交,一阵血光四溅的拼杀,两边主帅殚精竭虑,使尽平生所学,竟杀得难分难解。祝生这边心底叹服,不愧是当年力克颜伦的少年俊杰,力大惊人,调度神速,当世国手当之无愧。岑乾那头也暗暗惊讶,这祝生虽名声不显,但行棋招法凌厉,勇猛强横,也是个当世好手。只见这一站两边血战到入夜,岑乾终于勉强胜出,祝生遗憾败北。
这一场大战,看得围观的道士嘴上喝彩,心里惊叹,真不愧是高手对决,直教观者心惊肉跳啊。
而观战人群中,还有一个人看得热血沸腾——方子振。
看着盘上黑子白子攻杀不止,那方子振仿佛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在江南四处与名手对弈,终日杀得昏天黑地的日子。被方子振藏在心底多年,一直被压抑着的扬州方新,似乎被这局棋的血腥杀气给唤醒了一般,让方子振几乎难以抑制自己心底的激动。
祝生这边虽然输了,但是见识到了传说中岑乾那惊天动地的招法,心满意足。而岑乾这边杀得尽兴,也是高兴至极,笑着对祝生说道:“阁下有如此高超的棋力,想必在江南也是一方豪杰吧。”
祝生却拱手道:“岑兄高估我了。祝某虽懂些棋理,但在江南还有比祝某强的人。与我同行的这位子振兄,棋力远在我之上,祝某自叹不如。”
“哦?”岑乾看着方日新,心底惊叹不已。这祝生已有如此强大,而那位方子振却比祝生更厉害,看来这两人都不可小觑。
“二位此番上京城,想必定能在京城棋界闯出一片天地!看来京城棋界又将多了两员枭将啊!”岑乾笑道。
祝生一呆,看了看方子振,有些尴尬地笑了。
“实不相瞒,其实我们二人上京并不是去做棋手的。”方子振低声说道,“我们是去考太学的……”
考太学的?书生?
岑乾都快惊讶得合不拢嘴了。两个书生,棋力却竟然如此厉害,看来自程汝亮力敌李釜之后,江南棋界果然起死回生,又有新生高手辈出啊。不知如今的江南棋界,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了。
而说起这个,岑乾终于忍不住向两位少年问道:“二位虽非棋手,但棋力高强,想必在江南曾见过不少棋界大家吧。有一位顶尖高手,昔日曾经在江南一带名声很盛,可是最近几年突然销声匿迹。不知二位可知道些内幕?”
“哦?”方子振和祝生相视愣了愣,“不知岑兄说的是哪位高手?”
“就是当年曾经三日力战李釜的扬州方新。”岑乾低声说道。
方子振和祝生哑然失笑,岑乾却不知所谓。
“不知岑兄何故对扬州方新的事情这么感兴趣呢?”方日新问道。
岑乾低首沉吟半晌,终于将当年客居扬州,见方新妙弈之事告诉了方子振和祝生。
“当年力战李釜之后,据说方新曾在江南一带四处游历,南京、吴下,南通州一代都有过方新与人对弈的传闻。但万历元年,方新的传闻突然消失了,无论如何打听也找不出半点头绪来。最近几日,突然听到消息说销声匿迹许久的方新可能会在这几日上京,所以我才守在这上京的必经之路上,只求能与方新见上一面。”岑乾缓缓说道。“我虽战败颜伦,这几年在京城也未逢敌手,但是我心底知道只要世间还有个方新,我便不能称王称霸。对我来说,方新是我最看重的对手,无论如何我都想与他对弈一次……”
方子振听着岑乾的话,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岑兄,请你放心,方新永远不会出来与你争夺棋界魁首的位置了。”
岑乾心惊:“何出此言?”
“扬州方新,已经退出棋界了。”方子振低声说道。
岑乾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一个有能力去夺取天下棋界至尊之位的人,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退出棋界?”
“因为弈者小道,方新的志向不是下一辈子棋。”方子振低声说道,“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这才是方新真正的愿望。”
岑乾默默看着方子振,他从方子振的眼中看出了深深的遗憾和歉疚。那一瞬间,岑乾似乎突然明白了。
“果然是这样……”岑乾突然低声笑道,“你就是当年的扬州方新,是吗?”
众人皆惊。
方子振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退出棋界?”岑乾笑道,“我看了你的棋,才如此发愤图强,只为准备将来与你的一战。我北上京城,历尽磨练,力败颜伦,终于感到自己已经做好了与你一战的准备,只等着你的到来。可如今,我等了七年,你却告诉我你已经退出了棋界?”
方子振沉默良久,无言以对。
岑乾叹了口气:“方新,你要退出棋界我自然管不了,但我只求你一件事——能不能与我对弈一局?”
“我不愿应战。”方子振淡淡说道,“这一局我若败,你必定难以满意。可我若胜,这几年的隐姓埋名就全白费了,即使大家能忘记那个战平了李釜的方新,也会记得一个战胜了岑乾的方子振。”
“你有天纵之才,你藏不住的!”岑乾不服地喊道,“天下想与你对弈的人成千上万,你竟宁可空有一身本领,却不施展出来吗?何况你看了我的棋,难道不想与我一战吗?”
方子振不知该怎么回答。刚才一局,岑乾的杀气早就把方子振苦苦压抑着的对弈冲动给挑起来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想与岑乾交手一次。
岑乾见方子振不应答,于是缓缓站起身来,对方子振说道:“明天正午,我在这里等你。若你愿意来,我会尽全力与你对弈一局。不只有你,祝生若愿意,我们三人可以大战一日,分个高下。这一战你躲不了,明日即使你不出现,今后几十年的人生你迟早会出手的。”
夜渐深,众人便散了。
当晚,方子振想必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
父亲临终时的遗愿,家里落满灰尘的棋座,课桌上铺开的笔纸,当年课桌下藏着的白纸棋盘,无数思绪缠绕在方子振的脑中,挥之不去,让他苦不堪言。
就此退出棋界,他真的做得到吗?其实在他内心里,他是无比想下棋的啊……
第二天,正午,易水河畔的道观。
岑乾早早便坐在了棋座边,静静等待着方子振和祝生的到来。附近还有几位与岑乾相熟的富裕友人,出了些彩金,在这里等着。今日三雄争霸若开战了,胜者便能拿走这全部彩金——这是棋界的规矩。
正午刚过,方子振和祝生便向他走了过来。
岑乾笑了,这一战看来势在必行了——方新,我终于能跟你交手了!
“子振兄,你考虑清楚了吗?”祝生低声问道,“今日一战,你必将名声再起,你的弈名将再也掩盖不住了。”
“既然掩盖不住,那就不要去掩盖了吧。”方子振苦笑道,“若天注定我将一世扬名棋界,我又怎么能躲得掉呢?”
这一战,三位棋坛豪杰在此排定座次,必分出一场胜负不可。岑乾昨日已胜了祝生,今日便先由祝生与方子振交手。这一战,得让罢弈多年的方子振好好找一找棋感才行。
棋局一开,方子振立刻如坐禅的高僧一般,全神贯注。祝生摆开阵势,正要抢攻,定睛再看,却只见方子振轻骑已到了阵前!祝生大惊,急忙调兵来应。却只见方子振轻骑如泥鳅一般,在祝生阵前乱窜,祝生费尽心思却也抓不着方子振的棋筋。正战间,方子振竟又抽出手来,从另一边又遣出轻骑强攻。祝生左右难兼顾,被杀得手忙脚乱。方子振却还不满意,一波未平,又起一波,直让对手心惊胆战。祝生在心底暗暗惊叹,过去与方子振对弈,不曾见他有如此咄咄逼人,莫非那是方子振未曾施展全力的缘故?
一旁观战的岑乾看着方子振的招法,他早已洞悉其中精妙,知道这样的战法祝生必定应付不来。这一战,祝生输得毫无还手之力。可怜这祝生,棋力也称得上豪杰,却偏偏今日逢着岑小峰与方子振,这可如何能得胜?于是三雄排座次,他只得落个叨陪末座,做了个配角。
众人也只把这方祝之战当个开胃菜,真正的主菜是即将展开的方子振与岑小峰的对决!
方子振与岑乾,一个十三岁战平京师魔王李釜,一个弱冠年打败北方盟主颜伦。两人年纪相仿,棋力相当,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只见两边入座,猜过先便摆开阵势,棋行未几便黑子白子缠作一团,杀得天昏地暗。且看这方子振,步步强手,招招致命,似有月下老人暗授天机。再观那岑小峰,剑剑封喉,咄咄逼人,如是九天战神亲征下凡。盘上黑白子杀得热烈,座边观战者看得惊心。有诗为证:
幼龙雏虎扬州遇,地煞天骄易水逢。
两军布阵刀兵乱,四方行棋战意浓。
猛士横刀凭勇力,奇兵纵马任突冲。
旗鼓少年相见晚,未知来日是吉凶。
话说这岑乾与方子振在盘上这番激战,岑乾使尽平生力气,只管寻着方子振大龙决战。方子振却不似那寻常敌手,技艺非凡,一旦与岑乾刀剑相碰便立刻施展手段,让那黑子白子缠绕成一团。虽然方子振吃不掉岑乾的棋,但那岑乾的力气却也使不出分毫来。
这便是那方子振当年与魔王李釜对弈后创出的战法——以巧破力。
当今天下棋手,力大者无过于魔王李釜。当年方子振受李釜指导,力气难当,却能战个不分胜负,固然有李釜相让之意,但方子振善避实击虚,施展巧力,让对手的强大力量发不出来,这也是李釜当年没能取胜的重要原因。
方子振的棋,之所以被人们相信是受神秘的月下老人所教,就是因为方子振的棋巧得很惊人,每一步棋都像是手筋骗招,几乎不下任何一步普普通通的招法。他这种奇巧多变的棋,让对手一旦交手便只觉得四处草木皆兵,判不明方子振来意,以致不敢轻举妄动。
岑乾是一个力大的棋手,强大的力量直逼李釜。颜伦横行京城数十年,最后也抵挡不住岑乾的力道。但凡与岑乾交手的人,局部肉搏战往往吃亏。但方子振却与众不同,他的招法太古怪,一旦接上兵刃之后便只觉得四处都是方子振的剑影,可若伸手去挡又发现那不过是幻影罢了。只是这四处都是剑影,难辨真假,岑乾纵使有千斤力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明朝时棋风的弱点使然,明朝中前期的大国手不论范洪、鲍一中,还是颜伦、李釜,全都是看破了这一点才能战无不胜的——棋型漏洞太多。一旦双方阵前交手,必定互相缠绕在一起,各自断点四溢。而每一个断点都是一个潜藏的危机,一旦抓住对手的漏洞就有机可趁。鲍一中的办法是批亢捣虚,深入敌后;颜伦的方法是借机争先,主导战局;李釜的办法是但凭力大,猛冲过去。而方子振的办法是:利用对方棋型上一切能利用的漏洞,施展手筋妙招。
寻常招法,岑乾见得多了,自然知道如何应对。而方子振的招法,没有一步是寻常招法,这便让岑乾步履维艰,生怕施展力气过猛了会被那方子振抓住了身后的破绽。
但后人评价方子振棋风时,是分两方面来看的。一方面,这种奇招妙手迭出的下法很好看,对付下手非常厉害;但是另一方面,高手是很少中计的,非比寻常的招法他们一眼就能认出,不会像庸手那样贪功冒进。所以,奇招妙手遇到了真正的当世高手,又往往会失去效力,没有施展的余地。
岑乾就是这样的高手。虽然他力大无穷,擅长强袭攻杀,但是他同时也是一个棋盘上的兵法家,懂得行军当先立于不败之地的道理。岑乾行军小心谨慎,方子振纵使招法再妙,找不到破绽也是难以破敌的。方子振一计妙似一计,一招高过一招,却偏偏就是赚不到岑乾的便宜,这倒也让他大吃一惊。当年方子振在江南四处对弈,能不中他奇招的对手几乎没有。这岑乾如此眼尖目明,果然非俗手可及。
于是两人的交锋,虽杀得天昏地暗,两边主将却都心中清醒,没有留给对手可趁之机。只见盘上黑子白子交手数合,胜败难分,观战众人无人能判明胜负,只得静待终局。
直到中盘结束,双方仍不分胜败。但到了官子,双方的差距就显出来了。岑乾力大,往日与人对弈都是屠龙制胜。对他来说,官子功夫锻炼的机会实在太少。而方子振则不然,奇招妙手不止在中盘用得上,官子中仍旧施展得出来。中盘之时棋盘尚显空旷,岑乾有余地对方子振的奇招进行防范。可到了官子,棋型基本固定,这时候方子振再出奇招,就是想防也防不住了。
可怜这岑乾与方子振相持了许久,到了最后却差了一口气,输了出去。
自此,三雄座次排定,方子振力压岑乾,拔得头筹。
观战众人,尤其是岑乾那几个朋友看得击节叫好。这一日虽分出了胜负,但却觉得不够过瘾。于是这天之后,这几位有钱的朋友纷纷出资,邀请这三人再决胜负。三人也不拒绝,各自又对阵多次。
祝生虽强,但距离国手级别的方子振和岑乾尚有距离,于是屡战屡败,最终感到有些丢人,便率先退出战局,不再应战了。
而岑乾与方子振,之后连战几局,次次都是几乎通盘难分伯仲,却总在最后败下阵来。那方子振的招法,从无俗着败手,每一步都追求妙到毫巅,令人防不胜防。岑乾在京城苦练棋艺数年,自以为已经能匹敌方子振,如今却连战连败,这令他大吃一惊。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锻炼还不足够,那方子振仍旧是横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要想跨越这座高山,他还需要更强的历练!
于是,战了几日,岑乾竟也高挂免战牌——他自认胜不过方子振了!
“方子振,你强于我。”岑乾的手紧紧握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下次再相见之时,愿你我再分胜负。”
迟早有一天,我要胜你!
这一刻,方子振却默然无语。
方子振在这易水畔的道观里力斩双雄,这个几乎消失了数年的昔日弈坛奇才就以这样辉煌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中——方新还在,只是现在他不叫方新了。
扬州方子振,再次登上了棋界这个广阔的舞台。只是不知,这对他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此战之后,方子振和祝生继续上京了。而大受挫折的岑乾,为了将来能再跟方子振再一决胜负,最终击败方子振夺去天下国手之位,又开始了他新的试炼之旅。这一次,他想找一个更强的对手,于是他决定回江南。
要想寻找天下最强的对手,只有去江南,因为有一个人在那里——魔王李釜!
就在岑乾与方子振重逢一战之后各奔东西之时,还有一个人决定加入这场未来天下大国手的争夺战,启程向京城而去了。此时的方子振还不知道,这个人将注定又是他风波不断的棋艺生涯中遇到的又一个宿敌。这正是:
龙虎相争易水寒,惊出野火漫江南。
风云际会时局动,又有英雄启战端。
欲知方子振又将遇到怎样一番激战,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