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围棋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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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老盟主花甲战后辈 岑小峰弱冠败颜伦

上回说到,扬州神童方新横空出世,十三岁时便与李釜大战三合不分胜负,江南棋界为之震惊。然而,众人此时尚不知,早在方新李釜大战两年之前,已有另一个少年在心中暗暗记下了那方新名号。

而这名当时不过途径扬州的少年,却也不是个寻常人物。

说起这个少年,不得不从浙江一个叫做余姚的地方说起……

余姚,位于浙江境内,与明朝中前期那“三朝三国弈”的宁波毗邻,后又常有永嘉派棋手行走,围棋氛围很浓——注意“围棋氛围很浓”这句话,不要从字面上简单的去理解它,而应该比你想象的“浓度”再加深十倍去理解它……

余姚的围棋氛围浓到什么程度了呢?讲个故事您就知道了……

明正统年间,一位名叫李贤的大臣被派往浙江任浙江学使。这位大人是个贤臣,认真办事,十分负责,一上任就到浙江各地巡查,看看各地学习风气怎么样。一到余姚,这位李大人吓了一跳,只见这地方的小孩子几乎都不上学,整天聚在一起下棋。李贤走进一家学堂,发现这学堂一个教室里就俩小孩儿在下棋。李贤恼火了,大喝道:“教育部的人来了,你们还下棋!”(宗师至,尚弈乎?)这俩小孩儿被李贤打扰了下棋的兴致,还不高兴了,顶撞道:“我怎么不学习了,你不信出个题考考我?”李贤也不多说,把整个学堂的人都招过来,当场出了一道题,论题叫“用兵最精”,策题叫“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云台二十八将,将将何功?”

这道题,其实不难。别的不说,孔门七十二贤,那是学儒学的基础,最起码背过《论语》的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拿不了满分也能及格。可当时这学堂里大大小小几十号学生,竟然愣了半天,集体回答:“不知道。”

这李贤气了个半死,出了个基础送分题这帮孩子竟然说不知道,于是大怒道:“连这么基本的东西都搞不出来,你们还上个什么学?我看你们这批人今年一个举人都考不出来!”

果然真让李贤说中了,这一年科举,余姚地区真的是全军覆没。于是,从此以后,余姚人“因弈废学”就出了名。

全民下棋,为这个甚至连书都不念了,这可是明朝历史上仅此一家的事情。不过后来余姚人知耻后勇,后面几朝出了不少三甲及第的人物,那就是后话了。

到了明朝中期以后,余姚地区弈风愈盛,虽然国手一个没出,但是据记载,那里的围棋普及做得相当好,但凡是余姚的小孩子,绝对没有不会下棋的。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一个叫岑乾的孩子成长起来了。

余姚岑家究竟是个什么家世,在当地是个什么地位,笔者没能确切地查出来。不过从现有资料来判断,岑家是个相当富裕的家族,想必应当是余姚一带势力不小的商人。岑乾的父亲不知是出于商务原因还是纯属个人兴趣,常常搞家庭旅游。小岑乾从小就跟着他父亲南南北北四处见识,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而在这随父出游的经历中,有一段被记入了史料。

那是一次岑家去杭州的旅游活动,对于岑乾的父亲来说,想必是一场相当惊魂的体验。

那天,岑乾的父亲想必是出去谈生意了,谈了许久,直到深夜才回来。回到住处,大伙过来接这位岑老爷,一看只有老爷一个人回来了,全愣住了。

“老爷,少爷呢?”

岑老爷也愣住了:“岑乾?不是应该跟你们在一块儿吗?”

“少爷一早上出去了,一天都没回来,我们都以为他是跟您走了啊!”

岑老爷一听,吓了个半死——儿子丢了!

那时候岑乾想必也不过十岁左右,说不准就是被人拐跑了。这一拐跑了,岑家祖业没人继承,岑老爷还不得急死?于是急忙派人出去找,岑老爷在家急得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宿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到了深夜,找少爷的人还没回来,岑乾自己却乐乐呵呵地跑回来了。岑老爷一看孩子没事,眼泪都下来了,抱着岑乾又是哭又是喊的,最后问道:“你这一天都干什么去了?”

岑乾也不知道大伙这都是干什么呢,眨巴着眼睛答道:“早上有一拨小孩儿喊我去下棋,我就跟他们去啦。”

“去了一天?”

“对啊,下了一天的棋……”

一天下一次,一次下一天——余姚人下棋就是这么疯。

这下子把他爹给吓得,心脏病差点没出来。

这事儿闹过没多久,又有那么一天,岑老爷一回来,发现岑乾又是早上就出门了,又是到晚上还没回来。

这次又是下棋?万一不是下棋是真出事了呢?岑老爷不敢怠慢,又派人去找。提心吊胆到了深夜,又看见岑乾乐乐呵呵就跑回来了。岑老爷逮着就问:“又下棋去了?”

“对啊,又下棋去啦……”

“又下了一天?”

“对啊,又下了一天……”

岑老爷这头真是哭笑不得啊。

就这么在杭州呆了一阵,那岑乾是隔三差五就来个整日不归,一出去就下一天。这棋瘾大成这样,他爹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要是换了方新他爹,早把岑乾关在家里吊着辫子写作文了。可见,这位岑老爷也是个典型的“因弈废学”的余姚人,对于考科举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儿子不想读书他也就随儿子去了。

也不知当时这杭州究竟是出了什么高人,把小岑乾给吸引得战斗欲极其旺盛,下棋下一天都不觉得累。总之,这段日子岑乾可是下得过瘾,棋力竟然也突飞猛进,只把个杭州城所有小孩全部杀到举手投降。

等这段杭州之行结束,岑乾再回余姚,余姚的孩子们意外发现这岑乾棋力长得惊人,附近孩子都没人是他对手了!

换到现在,这叫做“集训”吧……

岑乾的这段杭州之行,能找到的史料都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但都说是自此之后岑乾棋力大进。这实在让人好奇,岑乾在杭州那一天天的出外下棋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人物,怎么竟然能有这等功效?可惜,现在这些已经成了不解之谜。想写小说的话,在这里面挖素材吧,传奇性是足够的。

总之,自杭州集训之后,岑乾一时间在余姚一带所向披靡,很快便崭露头角,名声鹊起。附近乡下的孩子渐渐都不是他对手了,他也慢慢便形成了一种认识——未来的天下,当再无一人是我敌手,我必定将是下一代的国手!

这话说得也不算大,毕竟,明朝以来国手几乎尽数出于浙江,而能在浙江的少年棋手间无敌,可以想见其前景是如何光辉。

然而,有一天,似乎宿命一般的,岑乾在扬州遇到了一个叫方新的孩子……

那也是一次随父出游,到了扬州。岑乾和在杭州的时候一样,一去就找四周的孩子下棋。扬州也是弈风很盛的地方,岂容岑乾如此目中无人,于是几个自视棋力不俗的孩子便欣然应约,要看看这余姚岑乾究竟有几分本事。岑乾见有人应战,心里高兴,领着大伙就往茶楼走。

一见岑乾要去茶楼,众小童急忙拉住:“茶楼去不得,去不得……”

岑乾一愣:“我在浙江,茶楼与人对弈是家常便饭,怎么这扬州茶楼去不得了?”

“那茶楼对弈是要赌银子的!”

“赌便赌了,我又不是没银子。”

众小童心里骂岑乾,你这富二代,好不知道我们这些穷屌丝的苦处。

“你有银子,我们没有,怎么去得?扬州的茶楼,不是给小孩子下棋的地方。”

岑乾无奈,也便不强求了,于是随便挑了块空地,在地上画了个棋盘,跟玩家家酒似的就开始“华山论剑”了。这一场大战,下得那岑乾好不痛快——棋盘没棋盘样,棋子没棋子样,对手还嘻嘻哈哈,哪像是下棋?于是岑乾只管使出力气,把这几个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然后就嚷嚷着要回家了。

那几个孩子平时受大人让着,自以为下得不错,岂料在岑乾手上一过根本不堪一击,一时惊为天人,死心塌地要跟着这岑乾了,于是便说带着岑乾去茶馆休息休息,大家讨论讨论刚才的对局。岑乾反正也没事干,就答应了。

等再回茶馆,岑乾老远就看着棋座旁边人围得满满当当,心里一阵嘀咕:什么棋手,竟能有这么大架势?莫非是那颜伦李釜之辈?

等走近了,再一看,这岑乾顿觉火冒三丈,回头就冲几个小童吼道:“你们几个,怎么骗我?”

“我们怎么骗你了?”

岑乾指着棋座上的正与人对弈的小孩:“你们骗我说小孩子不可以去茶楼下棋,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众小童看过去,只见那棋座旁边,少年方新正襟危坐,虽年纪轻轻,却气势惊人,好似一个棋坛老手一般。

小童们委屈了,跟这岑乾解释了许久,最后终于说道:“人家是方新,整个扬州都知道他是个天才……”

天才?整个扬州城都知道的天才?

岑乾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敌意,于是不顾几个小童的劝阻,奋力钻进了人群之中。

天下除我岑乾之外,还有谁能自称天才?将来的天下棋界乃是我的天下,这所谓的扬州天才也不可能是我岑乾的对手,且让我来见识见识你这冒牌的天才到底都有个几分本事!

岑乾红着眼,挤到棋盘边上,往棋盘上定睛一看,那一瞬间他却愣住了。

只见盘上棋子,各个秩序井然,军阵严丝合缝,攻守进退样样得法,简直如同历尽死生无数的一代名将布下的军阵,堂堂正正,英气逼人。再看那布阵的方新,好似个入禅的高僧,小小的身躯往棋盘边上一坐却仿佛是比旁人要高大了许多一般。

岑乾只管把自己当做方新的对手,竭力想要寻找出这方新阵势上的漏洞,可方新的阵法,真的是好似天机暗授,岑乾凝视良久,竟发现无法可破!

这方新的棋,简直已经超越了他这个年纪所能达到的极致,好像他从前世就已经开始下棋,历经千锤百炼之后又突然来到这个世间一般。这棋怎么看也不像是眼前这个不过十一岁的孩子弈出的,倒像是某个曾争雄天下的英灵附在这方新身上下出这些招法一般。

“这方新,生来就棋力如此高强,果然是那徐希圣转世,绝无疑问。”旁边观战的一人低声说道。

岑乾听在耳中,却记在了心里。

生来便棋力高强,徐希圣转世,扬州神童方新……

岑乾默默走出了人群,几个带他来的小童立刻围拢了过来。此时岑乾再看着眼前这几个小童,只觉得一个个都如草包一般,不想再多说半句话。于是他静静地打发走了众人,继续回去看完了那局棋。

方新的招法,步步为营,任何一个局部的战斗都绝不吃亏,岑乾只感到即使是自己在他面前,只怕也是毫无胜算的。一局弈毕,众人不出意料对方新一阵贺喜褒奖,而人群中的岑乾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方新,默不作声。

余姚无敌,未来的天下国手,岑乾脑中这些白日梦一般的幻想在那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要想真正成为天下国手,岑乾的面前还有一座巍峨的高山——那就是方新!

未来的天下,能击败方新的人,才能真正成为天下第一大国手!

离开了扬州,回到余姚的岑乾变了。他只感到自己身边的所有棋手都太弱,与他们下棋再久也无法让自己获得能与方新抗衡的棋力——要想击败方新,他需要更强大的对手!

余姚弈风虽盛,但没有这样的对手存在。岑乾需要的新对手,必须在余姚之外的地方去寻找!

不久,李釜南下,血洗江南,江南棋手闻风丧胆,无人敢当其锋。永嘉派声名尽毁,外强中干的本质已经暴露于天下。一直以为天下棋界豪杰尽在江南的岑乾对此大吃一惊,但同时,他似乎知道该去哪里寻找更加强大的对手了——

余姚的棋手太弱,而当今天下的强手已经不在江南了。要想寻找真正能让我更加强大的对手,我只有一个地方能去,那就是京城!

隆庆初年,岑乾终于动身了。这一年,他随父上京,正式开始了他自己的传奇之旅。这正是:

曾道人间无敌手,今知天外有苍穹。

潜鲤虽今弱雏虎,天门一跃做蛟龙。

岑乾和方新的故事,先暂时告一段落吧。再这么写下去,真要成《棋魂》了……

接下来的故事,暂时让小岑乾来做做主角吧。

李釜南下,胜遍江南高手之后,当时天下棋界的排名发生了变化。曾经天下第一的永嘉派几乎分崩离析,地位一落千丈,在三大派之中落到了垫底的地位。新安派虽势力还不成熟,但凭借程汝亮力敌李釜的战绩,成功超越了永嘉派,紧紧追赶京师派。而京师派李釜坐拥天下第一棋士之名,以京师派总帅之尊南征,颜伦又适时重返京城,主掌京城棋界事物,南北呼应,一时间京师派号令天下,四海之内无不信服。

当年为对抗鲍一中而成立的京师派,到此刻完美地完成了他们的复仇。昔日曾经一度凋蔽的京城棋界繁华重现,再次成为了天下棋手向往的圣土,四海棋手再一次以踏足京城作为自己事业辉煌的最高标志,京城棋界的的一切犹如回到了正德年间之前的时代一样——这才是配得上京城棋界这个称谓的繁荣。

随着李釜声威日盛,去往京城闯荡的年轻棋手越来越多,而岑乾在当时看来,不过是这批浪潮中并不十分起眼的一员。

但凡敢来京城棋界闯荡的外地人,都必定是身怀绝技之辈,至少也是个当地棋王,在当地大抵都是不逢敌手的人物。这类人物往往都心高气傲,自以为天下第一,岑乾的志气并不见得比其他人要高多少。因此,刚到京城的岑乾,短时间之内并没能崭露头角。

但是,有一个消息传到了京城,却让岑乾顿时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

隆庆二年,扬州少年方新应王世贞之邀与天下第一国手李釜对弈,初日小败,次日雁行,三日竟成劲敌。四方传言喧嚣尘上,越说越神,一时间真假莫辨。而这横空出世的方新究竟是何方神圣,却没人能说得出来,只是听到不少传言。有的传言说那李釜乃是有心相让,不愿对一个少年下重手,那方新只不过是捡了个便宜。有的传言说这方新乃是当年永嘉派青龙太子徐希圣转世,专为治那魔王李釜而来。有的传言说,那方新幼年曾与一个神秘的月下老人相遇,那月下老人教了方新不少奇招妙手,所以方新的棋能与李釜相抗衡……

这一切传闻或真或假,充满了不少明代小说式的夸张和渲染,赶上明朝人茶余饭后就爱听这个,于是方新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

而京城的岑乾心里是知道的——那方新确实不是寻常人物,看来几年不见,方新又是棋力大涨,竟能逼平李釜了。

方新已经出世,我比方新还年长几岁,却至今仍默默无闻。我若再不努力,只怕终生都只能远望方新项背了……

于是,岑乾开始不顾一切地向京城强手发起挑战。刚开始,岑乾输多赢少,毕竟年纪太轻,难以将棋招运用得炉火纯青。但岑乾并不气馁,因为这些败局正是他离开余姚,来到京城的原因所在。于是他每日研究自己的败局,渐渐感到对棋艺的理解开始变得广阔而浩瀚,他眼中的围棋开始越来越玄妙,终于到了隆庆四年左右,十九岁的岑乾棋艺大成,开始在茶座大杀四方,各大茶楼的棋手纷纷溃败,一时无人能当其锋。此时,浙江来的岑小峰(岑乾,字小峰)之名终于开始流传开来。

岑乾的父亲想必也十分支持岑乾的棋艺生涯(这老爷自己大概也是个因弈废学的),于是动员自己的资源和财力,开始将自己的儿子推广到更高的平台上去。岑乾果然不负众望,没过多久就成了京城名流之间的红人,各大名公贵族争相邀请他下棋。岑乾在这样的氛围中棋力突飞猛进,很快就让京城贵族们叹为观止了。出于对岑乾棋艺的欣赏,达官贵人们几乎把岑乾当成自己家亲戚一样,每次见了岑乾都不喊他岑乾了,而是直接喊他“小岑”。由此可见,中国人管关系好的朋友叫“小张”、“小王”之类的习惯,早在明朝就已经流行了……

被官爷们喊“小岑”,这关系可是好得不一般啊。看来岑乾当年必定不只是棋艺高超,必定还是个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的人才,把这些贵人们哄得很开心啊。

可惜,这些仍然不能让岑乾满意,因为他找不到一个真正能让他名满天下,与江南的方新并称于世的机会。棋界的人说起岑乾,只会说他前途无量云云,而说起方新,则都要说那是个怎样怎样的神人,有过怎样怎样的神话般的事迹。岑乾和方新,在人们心中并不在一个重量级上。

岑乾无奈地在京城闯荡着,他的棋力虽越来越强,但他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下一位天下第一大国手的名号,毫无疑问就要落到方新的头上去了。

京城的官爷们也并非蠢材,这些人察言观色最厉害,当然看得出来岑乾的心思。而对他们来说,早就有一件事想办了。岑乾棋艺的成长,其实是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培养出来的,为的是一场他们真正想看的戏……

某一天,看到时机成熟了,一位贵人找到了赢了棋却正哀叹着的岑乾……

“小岑啊,你如今棋艺进步神速,也该是时候让大家看看你究竟到什么地步了吧……”

岑乾不解其意,呆呆地抬起头,等着对方把话说完。

“有一个人,不知道你敢不敢去挑战他……”

“谁?”

那人却狡黠地笑了笑:“京师盟主,颜伦颜子明。”

颜伦自回京城,凭借着自己昔日的威望,仍旧大方地坐镇北方棋界代盟主的位置——毕竟,正牌盟主现在在南方为京师派挣面子呢。

只不过,颜伦号称已经罢弈了,所以不怎么下棋,只是管管棋界的规矩。而京城的各位贵族,其实早就寂寞了——当年怂恿李釜跟颜伦决战,颜伦跑了。没过多久,李釜也跑了,回来个不下棋的颜伦。颜伦李釜的棋都看不到,这些京城贵人们当然觉得少了不少乐子。可偏偏这老颜伦仗着自己昔日威名,打算守着这份名声到棺材里去,死活不愿意出来下棋,这也就触犯了京城贵族阶级的根本利益——他们养棋手是干什么的?当然是下棋给他们看的!

不下棋的颜伦,还有受到所有人尊重的必要吗?

这就是京城各路公卿扶持岑乾的原因所在——颜伦,你生存于京城的意义就在于让我们看好戏,现在你不唱戏了,我们就逼你再唱一出!

隆庆五年,岑乾在京城贵族的怂恿下,正式向京城老盟主颜伦发出了挑战。一时之间,京城棋界大哗,久不出山的老盟主颜伦,遭到了一个小他四十岁的晚辈挑战,他会像过去躲李釜一样再躲开岑乾吗?

有消息说,岑乾为了备战与颜伦的大战,甚至在家中休养了半个月,养精蓄锐,静待强敌。

此时的颜伦,已是一个年迈的老头子了。岑乾求战,这件事一听,颜伦就知道了是谁在背后促成了这一切……

还能有谁呢?那些公卿当年把我推上这盟主之位,如今我不干了他们又不肯放过我,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可惜,我只是一个棋手,没有多少拒绝的权力啊……

接到战书的那天,老颜伦默默地坐在自家院子里,晒着太阳。那京城的烈日,几十年都不曾变化过,就像他当年初到京城时一样耀眼。他默默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回味着那战书的内容,心中感到一阵阵寂寥。

要战吗?毕竟一把年纪了,别拿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去跟人玩命啊。

要躲吗?昔日我也曾那般荣耀过,如今却安心就这么做个晒太阳的无用老者吗?

他闭着双眼,面容安详,内心里却如汹涌着惊涛骇浪一般。

良久,沉默无语。

终于,颜伦缓缓睁开了双眼。烈日在他的眼前描出一道光晕,让他有些眩晕。

静静地,他站起了身子,那老迈的身影在烈日的光晕下显得高大却落寞……

不久之后,公卿们收到了颜伦的回信——颜子明应战!

隆庆五年的某日,某京城贵族家中。

花甲的颜伦与弱冠的岑乾相对而坐,而一众京城名流围坐在附近。颜伦那曾令京城各路强手望洋兴叹的棋艺,终于将再现京城了。

而这一头的岑乾,如临大敌,脸上的表情仿佛即将进行生死决战的战士。为了这一战,他半个月没有出门,也不让任何人来打扰,养精蓄锐,只待这一战到来。这一战他不能输,唯有战胜颜伦才能让他获得与方新齐名的资格。

而颜伦这边,看着四周那群公卿贵人,只觉得周围是群狼,而自己不过是被拴在柱子上的羊罢了。可怜眼前这个少年,此刻尚不知道自己费尽心力想要进入的是怎样一个狼窝。

不过,对手只是个少年,颜伦没有理由畏惧。这一战赢了之后,颜伦大概也就可以保住一生无敌的名头了吧——这要这样便足矣了。

于是,随着一声落子,双方开战。

却说这一场好战,只见得一方银丝一方华发,一边白面一边长须,老少相对,别是一番景致。这边年轻人争强好胜,哪顾那老盟主昔日风光,只管乱拳打将上来。那头老先生沉稳迎敌,不问这小后生怎般蛮力,但凭见招拆招。一番胜负,直杀得两边各展奇招,将平生本领逐个施展,热闹非凡。有诗为证:

项羽沉舟江渡口,黄忠立马定军山。

风流代有新人起,岁月经年又轮还。

昨日儿郎今已老,明朝宿将正童颜。

局中一子决成败,枰上十年胜负间。

剑影千重惊乱阵,刀光百转镇雄关。

腾腾热血遮眉眼,冷汗涔涔扰鬓斑。

少年不畏前途险,厉马磨刀不得闲。

卸甲王侯空自负,谁知死后是忠奸。

且说这一场大战,岑乾蓄锐已久,颜伦老成持重,一开战经双方各自动不得对手分毫。岑乾眼见颜伦战意不浓,便提刀杀将过去。颜伦久经沙场,见敌来袭,便随手遣出迎敌之军。颜伦只道那岑乾毕竟年轻,冲得虽猛力道当只平平。哪知颜伦久疏战阵,其实力道早已不如当年了。他双臂一使力,只觉能将岑乾这一击给牢牢顶住。不想岑乾一击之力,他竟双手一软,没能抵住!颜伦暗暗心惊,全然没有料到如此少年竟力气这般强大。这一冲一挡,岑乾那军竟一冲而破,将颜伦的防线杀溃开来。颜伦大惊,急忙再要抵挡,却偏偏年纪老迈,精力不济,盘上调动早已不能得心应手。过去那算无遗策的精准,如今却施展不出来,只觉处处掣肘,招招别扭。岑乾却不知对手精力不济,只道对手必藏有高招,不可有半分轻敌,于是全力出击,竟杀得那老盟主阵阵溃败,丢盔弃甲。

众宾客见颜伦竟被个晚辈杀得如此狼狈,一个个目瞪口呆。当年那个算路精准,从不让对手有半点可趁之机的颜伦,竟然已经老迈到了如此地步,甚至抵挡不住岑乾那一击之力了?

终于,棋局结束。只见盘上颜伦尸横遍野,岑乾大胜而还。岑乾难以置信地看着棋局,不敢相信这竟是自己与京师派最德高望重的棋手之间的对局。这一战将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场胜利,他将因这场胜利而被世人铭记。而那颜伦此刻却已面如死灰,呆坐良久。

一场溃败,什么都没了。名声没了,地位没了,曾经京师盟主的迷梦如今也终于破碎消散了。我当年为护名而避战李釜,躲了这么多年,只想守住这一点名声。却没想到,今日一战,竟悉数输给了这个叫岑乾的小鬼。可笑,我这一生,不想做的盟主做了十多年,想躲的失败却怎么也躲不掉。

四周的宾客见岑乾大胜,兴奋至极,纷纷吹捧起来。什么京师棋界新王呀,什么天下俊杰呀,什么未来的大国手呀,那些话颜伦熟悉至极——他早就听过了无数遍了,只是这次这些话不再是送给他的了。

听着听着,颜伦突然笑了,笑得凄厉至极。众人不知所措,只静静听着这疯老头哭一般的笑。

突然,颜伦猛地将棋子扔到了棋座上,发出了刺耳的撞击声。众人只看着喘着粗气的颜伦站起身,正怒目环视四周的宾客们。

胜了,你们便赞为天人。败了,你们便冷眼旁观。战,你们如观戏子。不战,你们又百般刁难。

可笑,我颜伦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却被你们推上了巅峰,又从天上给扔了下来,直被你们玩弄于鼓掌之间。可笑,一代国手又如何,其实也不过是这些有钱人手中的玩具罢了。可笑,世间棋手,竟为了争做个天下最厉害的玩具而争个你死我活,可笑可笑!

颜伦猛地向各位到场的宾客拱手行礼,高声喝道:“满座高朋,这次你们该满意了吧!”

这一声,直喝得天地为之一震,仿佛要将这豪宅喝作废墟。

一声吼完,颜伦头也不回地便离开了这宅院。他心里知道,现在有了岑乾,那宅院里的人便再也不需要他颜伦了。

宅院里的人望着颜伦远去的背影,互相间笑言道:“这老国手,败得如此凄惨,颜面无光,所以输得要跳起来了吧(一败至欲窜)。”

众人大笑一番,便没有人再去理会那离去的颜伦了。唯有那得胜的岑乾,瞥了颜伦几眼,却看不大清楚,只觉颜伦的背影,苍老而孤单。

所谓国手,其实不过是命运给他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颜伦岑乾之战后不久,隆庆五年,京师派创始人,一代北方棋界盟主颜伦病逝,死因无稽可考,终年大约六十。

可怜颜伦一生,稀里糊涂地被命运推着走,自己却无力反抗,患得患失,最终却落得个身败名裂,晚节不保的结局。然而,也许也正是他那患得患失,不思进取的性格铸就了他最后的这悲剧的结局吧。

想必颜伦临死之时,也许在心底期待着终有一日,天下棋手不必再寄寓于豪宅门下,终生只做别人的棋子供人玩耍娱乐。

他的传奇,到此,也便彻底终结了。而在他的背影后,是一段新的传奇正要展开。这正是:

年年避战守名望,代代新人争霸王。

风光到老留何物?草莽石碑字几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