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围棋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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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叹瑜亮潜龙识雏虎 展奇才新秀战魔王

隆庆二年,扬州城。

王世贞和李釜一行刚刚进城,马车里的李釜轻轻卷起的车帘。

初到扬州,李釜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王大人,今日到此,是要与何人对弈?”李釜轻声问道。

王世贞笑而不答。

“莫非是程汝亮在这里设擂等我?”李釜严肃地问道。

“不是程汝亮……”王世贞只是笑着答道。

李釜一愣,仔细琢磨了许久,又问道:“莫非是永嘉派的哪位棋手想效法程汝亮?”

王世贞却仍旧只是神秘地笑着:“此人恐怕还并非永嘉派棋士。”

“哦?江南棋界除了新安程汝亮和永嘉棋手之外,还有高手?”李釜半信半疑,“莫非,和那张山人一样,是个隐士高人?”

王世贞却笑得更加过分了:“这个人离隐士高人只怕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李釜实在猜不出,略微有些不悦。

“王大人,您该记得,我们曾有约定。我李釜在江南,只与名将交手,泛泛之辈我可是不出手的。”

王世贞略略沉吟,缓缓说道:“只怕等交了手,纵使李釜先生这样的人物也要大吃一惊。”

“哦?天下棋界除了程汝亮,还有这样的豪杰?”

“只是传言,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想必此行必定能有些收获,若那人真能在李釜先生手下过下两招,那也算是不辱其名了。”王世贞淡淡说道。

“王大人说得玄乎,却唯独对此人姓名身份支支吾吾,不知是为了什么……”李釜忍不住抱怨道。

王世贞有些为难,只好低声说道:“不告诉先生,是因为怕先生一旦知道了,就不肯来了……”

“哦?”李釜愈加不悦,“天下还有名号能吓得住我的棋手?”

“不,并不是怕吓着先生,而是……”王世贞咬咬牙,终于决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望先生不要介意,今日将与先生对敌之人,其实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上回说到,李釜在江南棋界大杀四方之时,新安派程汝亮潜心磨剑,一朝横空出世,竟与李釜分庭抗礼,难分伯仲,终于挽救了几乎要被李釜一人击穿的江南棋界。

而当李釜与程汝亮正战得热火朝天之时,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江南,还有一股暗流正在慢慢形成……

江苏扬州,自三大派时代以来几乎一直处在永嘉派势力范围的边缘上。地理位置上而言,与永嘉相比,扬州其实距离新安派的大本营徽州更近些。因此,几十年的永嘉、新安争霸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战场。这里的人时不时就会在茶楼见到几个分属两派的过路棋手为了各自棋派的荣誉和自己的身价而真刀真枪杀上几局。而扬州这地方商业比较繁华,达官贵人比较多,于是也自然而然而吸引了一批江南两派有些名气的棋手长住于此,比如当年的徐希圣就曾来这里碰碰运气。在这样的氛围,配合上扬州地区原本就热闹的群众围棋热情,这里的棋手水平自然也就越来越高。

扬州当地有一个名叫方选的教书先生,十分喜欢下棋。他虽然水平不怎么样,但是围棋热情很高,自己一得空就跑去茶楼见识坊间高手的对局,看得不亦乐乎。不过他知道自己水平不怎么样,所以自己上去丢人这种事情他是不干的。那手痒痒怎么办呢?好办,自己的朋友里面有不少人喜欢下棋,于是这位方选先生就把他的朋友拉到家里,关上门,来个“闭门对局”,胜负不出门口……

方选那几位朋友,一个个也都是骨灰棋迷,虽然下棋水平都不怎么高,但是就好这口。去茶馆下彩棋他们不行,那等于给别人送钱。不过几个臭棋篓子聚到一起,互相之间来个“华山论剑”,那还是相当有乐子的。在这一拨臭棋篓子当中,方选是棋力最强的一个,于是那几个水平更差的朋友就时不时称赞方选棋力高强——当然,估计这话也就是图个乐子说着玩的。

方选有个儿子,名叫方新。方选自己是私塾的教书先生,每天在私塾里教附近的小孩儿背四书五经,换到现在也就相当于是个小学老师。而那时候的学校不像现在这么多,也没有升学率指标给你做参考让你给孩子选学校。当时的世道是,小孩子上私塾,哪儿离家近去哪儿上。于是小学教师方选的儿子,自然也就毫无疑问地被分到了方选所教的班上,方选也就成了“爸爸老师”。

笔者记得初中的时候,有一个数学老师(就是罚笔者跪在讲台前写作业的那位),他女儿正好也在这个初中上学。当时这位数学老师带两个班的数学课,一个是笔者所在的班,一个是他女儿所在的班。后来笔者从另一个班的同学那里听说过这么一件事,说有一天,那数学老师上课点他女儿回来回答问题,他女儿没答出来,这位“爸爸老师”顿觉丢人,于是当着全班孩子的面训他女儿“昨天晚上跟你教过你都答不上来,看今晚回去我怎么收拾你……”

当年听完那故事,笔者就在心底打冷战——自己亲爹在学校给自己当老师真是件恐怖的事情。可怜的小方新,当时就是这么一种情况。

方新是方选的儿子,这件事私塾里的孩子一定都知道。方选偏偏又是一个比较严肃的老师,自然心里不愿意小孩子背后老从方新那里挖自己的笑话,所以对待方新特别严格,要求方新必须比班里的其他孩子更出色,否则那就是在丢他爹的脸。可怜这小方新,被他爹拔苗助长,刚学会写字就被他爹逼着每天写一千字的作文,还要练书法。各位要知道,古代人那是写毛笔字的,写一个字比现在用钢笔圆珠笔什么的要费劲多了。何况就算现在小学生写铅笔字,笔者印象中也是到了三年级才开始教写作文,刚开始也只要写个三四百字就够了。这位方选可真不简单,一上来就让四五岁的方新每天交一千字的作文,字写丑了还不行。好在当年是只教语文,要是还附带个数学外语什么的估计方新这孩子早就变态了……

可想而知,方新幼年的学习生活是多么的空虚乏味无聊,而他眼中的父亲又是多么不近人情——但只有一个时候是例外。

他爹下棋的时候。

方选棋虽然下得不怎么样,但是认真倒是真认真。一旦跟朋友下入魔了,眼睛瞪着棋盘,外面放鞭炮都听不见。重压之下的小方新,只有在父亲下棋的时候可以明目张胆地偷个懒,甚至跑出来逛逛他爹都没工夫管他。所以方新从小就对围棋特有好感,那可是救他命的东西啊。

古代不像现在这样娱乐休闲方式多姿多彩,尤其是一个屁大点儿的娃娃就算真闲下来他也不知道能玩点啥。反正只要不写作文,干点什么都行。于是一无聊,方新就跑到他爹身边,看他爹下棋。刚开始自然什么都不懂,只觉得下棋那两位看着那黑子白子还殚精竭虑的样子很好玩。后来方新稍大了一点,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看了一年多的棋,于是竟然也悟出了些道道,大概懂了棋理了。

有那么一天,小方新又躲在他爹身后看他爹跟朋友下棋。那天赶上那朋友不在状态,被方选杀得乱七八糟。小方新明白他爹这是要赢了,心里头高兴,觉得他爹赢了一高兴,没准今天的作业就能不交了,于是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拍巴掌。那朋友本来就形势不好,又看着方选背后那小朋友捣乱,心情一急躁,就乱出无理手。这小方新,一见那朋友的无理手,小脑子一转,看着棋盘这么一琢磨,立刻发现这手棋必定是蠢到了家的一着棋,忍不住高兴的手舞足蹈,要不是他爹在旁边坐着他就要兴奋得喊起来了。

那朋友自知自己没下好,心里本来就不舒服,一看那几岁大的娃娃竟然在笑话他,一气之下指着方新骂了声“哪里来的小毛孩子,一点规矩也不懂,还在这儿搞怪!”(何物小子?作此鬼怪!),说完拂袖走了。棋还没下完呢,方选正打算好好过一次大胜的瘾呢。那朋友这么一走,方选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揪着方新的耳朵就骂:“你不好好写作业,跑到这里来打扰我下棋干什么?”

方新顶了句嘴,说下棋比写作文好玩多了,我不想写作文了。这一下子把这方选给气的,恨不得一大嘴巴子就抽过去。

“你小孩子家不好好学习,还想下棋?你以为下棋是什么本事啊?你要是敢不学习跑去下棋,看我怎么收拾你!”

方选这是真动气了,抬手就要打。方新这下子被吓得不轻,赶紧跑回书房,安安心心写作文去了。可惜,打孩子能管得住孩子的身子,却管不住孩子的心。这个不听话的方新,人是跑回书房了,可你以为他真在写作文吗?他桌子上铺的是作文纸,桌子下边藏了张白纸,悄悄在上面画了十几道横竖线,然后当成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白的就画个圈,黑的就涂个点。笔者小时候上课在下面跟同座下五子棋的时候干过类似的事情——但愿那时候的老师没看这帖子,好在笔者用的是笔名。不过对这段记载笔者总有点好奇,因为这里头存在一个技术缺陷,毛笔点上去的点擦不掉啊,那提子打劫该怎么画呢?

总之,这方新偷偷在桌子下面开小差画围棋,画得兴高采烈,竟然一直画到深夜。他爹见方新在书房老老实实呆到了晚上,心里还一阵欣慰呢。画着画着,小方新偶尔画出一招自己觉得很厉害的棋招来,竟然高兴得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去给他爹炫耀——当然,真这么干了是要挨板子的。于是小方新一个人在书房里跳起来兴奋地喊道:原来围棋竟然这么高深玄妙,平日父亲和朋友下的棋实在只是管中窥豹啊,将来我一定要亲手把那个今天害我差点挨打的臭棋篓子打败,让他拜我为师!

这段话可不是笔者编的,是有明确记载出自方新之口的——这小子,人小鬼大啊!

很快,让小方新满足心愿的机会就到来了。

又过了一阵,那个朋友又跑来找方选下棋,似乎是要雪耻。不必说,一直默默用桌下的棋盘锻炼棋力的小方新一定又趁着这个机会跑到父亲背后开小差去了。这次,很明显那朋友是有备而来的,方选这个“高手”很快就陷入了苦战。方新在方选背后看着,心里为父亲捏了把汗,要不是怕父亲抽自己方新早就直接上去替他爹下了。

不久,方选也许是心情不好,也许是手忙脚乱了,一着棋朝着最俗的点就落过去了。方新在后头看得明确,这粒子要是一落必定中了对手奸计,整盘棋必将输得稀里哗啦。他一着急,竟然忘了身份,猛地失声喊道:“爹,你搞错啦。你下那里才能活,下这里就死定了……”

方新说着,也不顾什么观棋不语的礼仪(大概他也不懂),当着俩大人的面就在盘上指点起来了——而且还指对了。想必那朋友脸色必定已经铁青了。方选这边,看儿子这么放肆,又不好当着客人的面发作,只好赔笑说:“你看,这是我儿子,呵呵,我儿子比我聪明……”不过说归说,方选能听他儿子的吗?只见他一边陪着笑,一边把方新拦到后面去,然后刚才那子该下哪儿还下哪儿,根本不管方新刚才都指了啥。那朋友岂能放过这个机会,立刻伏兵尽出,把方选杀了个人仰马翻。小方新不乐意了,在旁边撅着小嘴,心里头骂他爹输得活该!

一局棋下完了,方选大败。那朋友一时得意,可能有些亢奋过了,又把小方新叫了过来:“小方新啊,叔叔刚才赢了哦。你指出来的那一步其实叔叔早就看到了,就算你真那么下了叔叔也一样可以赢的哦……”

方新年纪小,哪懂得照顾人家面子,立刻不服地喊道:“那你把棋摆回去,我赢给你看!”

那朋友一见,这小孩儿还挺倔,那我怎么能服软?

于是那朋友三下两下把棋局摆回去了,跟方新说:“你下吧。”

方新也不客气,坐到刚才他爹的位置上,摸出棋子就往盘上拍。那朋友照着自己想的应对,哪知道下着下着就发觉有问题了。很快方新落下的那一子就像是个大炮一样,不断向对方的阵地发炮,直杀得那朋友屁滚尿流。

这下子不光那朋友,连方选都看呆了——你小子还有这本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等晚上送走了那朋友,方选就把方新拉到了自己房间里,严肃地问道:“小子,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上哪儿学的围棋?”

这方新怕老爹归怕老爹,可脑子并不傻,他当然知道要是老实交代说我是上面摆着作文纸下边画棋盘,今儿这小命没准就得交待在这儿了。这小子,脑子咕噜一转,嘴上就开始胡诌了:

有一天我去别人家玩完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月下老人,他跟我说“你喜欢下棋吗?如果喜欢,明天早上到唐昌观等我。”于是我第二天去了,结果发现那个老人已经在那儿了。那老人就发火了,对我说:“你跟长者作了约定,怎么不按时到呢?罚你明天还到这里来。”我想到爸爸曾经教育我要尊重老人,所以我也觉得我做错了。于是第二天我半夜五点钟就悄悄出门,到了唐昌观发现观门都还没开,我就在外面等着。然后就看见那个老人拄着拐杖走过来了,看见我在那儿,高兴地说:“好孩子,我可以教你下棋了。”然后他就在地上画了棋盘,教给我四十八种变化,每个都只有十几手。我回来自己琢磨,然后就学会了……

这个故事,说句老实话,抄袭十分严重,简直可以让原作者愤而上告版权赔偿了——你让张良怎么想?你让司马迁怎么想?月下老人今后在传说界还怎么混?不过小孩子嘛,你能指望他编得多像话?他能脑子里一下子反应出张良和月下老人的故事那都是他爹每天逼他写作文逼出来的。

奇葩的是,他爹居然信了,还给他润了润色给传出去了!

于是,月下老人教方新下棋的故事就这么流传开了。这事儿闹大了,方新又不能说破,只好就这么着吧。后来方新出息了,有个叫“胡应麟”的文学家跑来特意询问他关于那个抄袭嫌疑极大的“方新与月下老人”的故事是真是假。方新简直是哭笑不得,又不好说这事是自己编的,只好骗胡应麟说这是人家误传的,我其实是上课的时候躲着在桌子底下画棋盘学下棋的,当时老师不让我下……

结果连他爹的名字都没说出来。

可怜这个胡应麟,信以为真,写了篇文章叫《方子振学弈》,严厉批评了现代人(明朝那时候)信口胡诌,整天神神鬼鬼的臭毛病。听说这篇文章似乎还曾经入选过中学语文课本……

不知道方新本人怎么看这篇文章……

不过七八岁小孩儿会下棋,这在当时的扬州可算是个新鲜事。尤其是月下老人这个典故,更是让小方新一下子成为了街头巷尾的热点人物。也有不信月下老人这种明显抄袭的传言的,但他们也解释不了怎么方新好像一生下来就棋艺高超似的,于是只好这么来解释:以前有个叫徐希圣的国手,郁郁不得志,最后客死在扬州,恰恰就在徐希圣死的那天方新出生了,所以方新就是徐希圣转世!你看,徐希圣那么厉害,所以方新一生下来就会下棋……

说句老实话,比起徐希圣转世的说法,笔者还更愿意去相信月下老人的传说呢……

一个棋艺高强的小孩儿,这个消息很快在扬州城内传开了。由于方选是教书先生的缘故,多少也算是文化圈子里的人,因此小方新的名声最初只是在文人之间流传。文人本好雅事,琴棋书画是基本功,于是也就常常有人来方家想见识见识这个小棋童的棋力。方选看来,小方新能多跟文化人打交道,哪怕只是下棋也是好的,于是也就十分欢迎。至于小方新,能不写作文去下棋,求之不得呢,于是把围棋看成了救命的东西,每天跟那些文人交手。

大家不要看那些文人都是业余棋手,可时不时出入官宦富贵人家,见识过那些真正的高手下棋。想达到人家那水平可能年纪太大,来不及了,不过记住人家出彩的招法还是没问题的。于是这些文人跟方新下着棋,还时不时把他们见到的那些永嘉派的,新安派的厉害招法介绍给方新。那些文人年纪大了,想提高棋力也没什么空间,可方新还小,把那些招法记住之后棋力竟然突飞猛进,几年之后甚至连当地的专业围棋老师都时常输给他了!时候久了,方新还多了一个绰号,叫“橘仙”(古代曾用“橘中戏”一词指代象棋,后来也泛指所有棋类游戏)。

就在方新大约十一岁的时候,一个此时他还并不认识的人见识了他的棋艺……

那是一次方新与前辈棋手的茶楼对弈,这位棋力高强到让人怀疑他上辈子就是国手徐希圣的围棋小子,在扬州茶座棋楼间早就是明星人物了,只要这小子出来下棋大家一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

而那一天,有另一个少年,机缘巧合之下也出现在了这家茶座里。

那天的茶座,热闹非凡。观看棋局的人围在周围小声地议论纷纷,对棋局指指点点,但都严守观棋不语的棋德而没有大声喧哗。这使得棋座附近莫名地有了一股十分庄严肃穆的氛围。

就在棋局激战正酣的时候,有一伙大约十来岁的孩子闯了进来。看到棋座上正在进行棋局,而其中一方竟然只是个小孩儿,这伙孩子当中的一个人有些不高兴了。

“你们几个,怎么骗我?”他突然用浓郁的浙江口音,怒气冲冲地指着几个同来的伙伴责问道。

那几个伙伴面面相觑:“我们怎么骗你了?”

那生气的孩子指着棋座上的方新,愤愤地说道:“你们骗我说小孩子不可以去茶楼下棋,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几个小伙伴们更加委屈了:“我们真没骗你,在茶楼下棋需要赌钱做彩金的,我们哪有钱啊。那个孩子跟我们不一样,他下棋不用自己出彩钱,大家都争着跟他下……”

小伙伴们一解释,那生气的孩子更加奇怪了:“为什么他不一样?他不也是小孩子吗?”

“他比我们都厉害,就算跟大人下棋也不输,所以就可以来茶楼下棋了。”

“笑话。”那小孩儿又生气了,“如果棋下得比你们好就可以来茶楼下,那你们几个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怎么偏偏不让我去下?”

“可是……人家是方新,整个扬州都知道他是个天才。你又没什么名气,扬州城没几个人认识你岑乾啊……”

这位名叫岑乾的小孩更加不服了。他不理那几个小伙伴,自己挤到人堆里去看方新下棋去了。

不过就是个小孩子,看上去比我还小三四岁呢,凭什么就能享受我都享受不到的待遇?要说棋力——我就从来没见过棋力比我更强的小孩子。不用说,这个叫方新的孩子一定是个被大人捧起来的臭小子,自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其实大人就是让着他而已。等我过去,一定指着他那些下得乱七八糟的下法让大伙笑话笑话他,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有个几斤几两。

众小伙伴知道那个叫岑乾的孩子恐怕又要闯祸了,又不敢跑进去拉他出来,只好紧张地在人群外面等着,只求他别闹得太过火就好——要是见势不好,他们就转头跑掉。

结果,这几位小伙伴在外面等了许久,却始终没听到岑乾叫出声来。倒是过了许久,只见岑乾黑着脸又从人群里走出来了。

“那个小孩,名字叫方新,是吗?”岑乾的脸色很阴沉。

小伙伴们不知所措,只好战战兢兢地答道:“是,是叫方新……”

岑乾沉默了一会儿,对小伙伴们招了招手:“你们先回去吧,我明天再找你们下棋,老时候老地方见……”

小伙伴们不解其意,又不敢多问,于是只好就这么散了。

“岑乾,别回去太晚了,当心你爹又生气……”伙伴们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一声。

然而岑乾只是阴着脸,又挤回人群里,继续看棋去了。

当天的棋,一直下到深夜。棋局终于结束了之后,只见众人簇拥着方新,一顿褒奖,极力赞美。方新脸上还挂着稚嫩的笑容,只顾应付众人的赞誉了,却没有注意到人群中还有一个少年在静静地看着他。

方新,这个名字我记下了。十年之后,你会认识我的,那时你我将是劲敌。

未来的天下棋界,将是你我竞逐的天下……

尽管将方新的棋一直看到了终局,岑乾却没有与方新说上半句话便离开了。方新并不知道,曾经的某一天,在扬州,已经有一个少年默默记下了他的名字。

那一年,方新十一岁,岑乾十四岁。这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遇,也是一段传奇的序幕……

没过多久,只是暂时客居扬州的岑乾随父亲离开了这里,去往了他即将真正开启属于他的传奇的地方。而方新,继续留在扬州,等待着那个即将让他真正吸引天下人目光的时刻到来。这正是:

闲云诸葛卧隆中,弱冠周郎谱旧词。

血溅棋盘争霸日,可堪回首少年时。

让我们暂时把目光从小方新那里移开,回来看看王世贞和李釜这边。

隆庆元年,新皇帝即位,而严嵩也已失势被抄家。王世贞兄弟见时机成熟,于是启程上京,打算去为冤死多年的父亲伸冤。毕竟,对于王世贞兄弟来说,父亲的名声是他们最在意的东西。

临走之际,深感王世贞大恩的李釜一直送到王世贞出城,还远远望着王世贞的马车不肯离去。他从心底祝愿王世贞此去能一切顺利。

果然,当年八月,王世贞的父亲沉冤得雪,追复原职。王世贞兄弟千恩万谢,然后离开京城,重回江南。途中,王世贞兄弟路过了扬州。在这里,他们听说了一个神童棋手的传闻。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已有了主意。

隆庆二年,新皇帝因王世贞兄弟在江南影响力巨大,于是打算将他们重新诏入朝廷,授予他河南按察司副使一职。王世贞正重病缠身,向朝廷请辞却没有得到许可。于是,王世贞只好抱病赴任。不过,王世贞这次没有一个人走,他带上了李釜。当然,并不是带李釜跑去河南,而是只带李釜到扬州,扬州之后的路,王世贞自己一个人走就可以了。

只是,在临走之前,王世贞很想再见识一次李釜那鬼神般的棋力。这次他给李釜挑的对手并不是那个能与李釜旗鼓相当的程汝亮,而是去年路过扬州时曾让他感到十分有趣的那个传闻中的神童棋手。

这一天,大概是扬州教书先生方选一生中最诚惶诚恐的一天了——

当今天下文坛盟主,江南名门,即将北上赴任的高官王世贞,竟然带着号称当今棋界最强棋手的李釜出现在了他家里!这老学究估计这辈子都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吧。当年要他儿子每天交一千字作文的时候,顶多也就是期待他儿子能混个举人,当个芝麻小官,也算光宗耀祖了。可现在写作文的祖宗都跑到他家来了,你说这到底是写作文力量大,还是下围棋前途好呢?

于是,王世贞也不嫌方家地方简陋,一到这屋子里就请方选在院子里摆个棋座,然后让方选跟他肩并肩坐着看棋。方选受宠若惊啊,这辈子能跟王世贞这样的人物坐在一起看场棋,这得多大面子啊,传出去得多风光啊!下次私塾上课教王世贞的文章,方选还能在那帮小兔崽子面前炫耀炫耀,说“这文章的作者当年跟老师我排排坐看人下棋的时候如何如何”……

李釜受王世贞之命,棋不能不下。可是看着眼前这个不过才十三岁的小方新,他心里不舒服啊——居然让我跟这么个小毛孩子下棋,简直是奇耻大辱。

若不是王世贞大人的面子,我早就拍屁股走人了。

方新虽没见过李釜,但当时李釜威震四方,这名号想必方新必定是知道的。能跟李釜交手,那是天下多少棋手连做梦都——吓得哆嗦的事情啊!

棋局一开,方新这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于是放肆地照着自己平时在茶楼的下法就冲杀出去了。可你想那李釜是何等人物,天下除了程汝亮,没人能跟他斗力气。见这小子派出个杂兵骑着毛驴就过来叫阵,李釜手起刀落,咔嚓就给砍了。只见这一刀,砍得快准狠,把那方新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妈呀,没见过这么下棋的家伙。怎么这大叔一上来就舞刀子,而且舞得这么夸张,一刀就把我那棋子给砍翻了!这棋可怎么下?于是方新知道对方厉害,再不跟对方拼刀了,而是转而躲着下。只见盘上李釜追着方新的棋一顿猛砍,方新却见刀就开溜,次次做逃兵。可怜旁边看棋的方选心里头一阵阵大骂方新没出息——这可是王大人在看棋,你不能表现出点气势为你爹长长脸吗?要知道你万一下好了,被王大人看上了,你这辈子就算是飞黄腾达了,知道不?可那方新哪管老爹怎么想,下不过就是下不过,只管夹着尾巴逃就好了。

而李釜这边,虽然一上来就砍得过瘾,可那握刀的手抖一抖,竟暗暗发麻!李釜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微微有些心惊。

一局棋下完,数一数子,方新当然输了。不过也不知是不是李釜放了水,反正最后没输太多,史料记载叫做“略逊一子”。

这个“一子”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盘面差两目,用数子法算就是一子。另一种解释,就是差了大约一个级别,也就是李釜让方新先是完全有余力的。

不过不管是哪种解释,一个小孩子跟天下最强国手下棋,只输这么点,那也是难以置信的。方选棋力不高,看不出其中利害,只庆幸他儿子没输得太惨,应该还有救。王世贞却是个懂棋的,又了解李釜的真实水平,所以他一定看出了什么。于是,一局下完,王世贞拍拍屁股站起来,对方选说道:“方先生,明天我们还来,请您让方新好好休息吧。”

明天还来?方选简直求之不得啊。

在离开方家回住处的路上,王世贞才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李先生,今天对弈何故有意相让?”

李釜知道王世贞一定看出来了,此时却也没有多说。

王世贞好奇,于是又追问道:“李釜先生平日与人对弈,从不留手,杀必尽兴。今日却为何手下留情了?”

“这个孩子……”李釜低声答道,“很像程汝亮……”

“哦?”王世贞不解,李釜却没有明说。

第二天,方新和李釜又一次在方家的院子里对上了。上一次方新小负的消息传出去,街坊邻居们都震惊了,于是今日一战可为观者如云,把小小的方家都要挤爆了。

这一局,方新知道李釜力气强大,于是从一开始就避开李釜的大刀,只管四处腾挪。只见盘上李釜舞着大刀四处砍杀,好生威武。而方新虽看上去狼狈,却始终不曾被李釜那刀砍伤分毫,局面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只见一局弈罢,双方竟然难分伯仲!

王世贞笑了,他知道李釜这是真的没尽全力,否则方新早就被砍得魂飞魄散了。于是,这天弈完,王世贞又站起来对方选说道:“方先生,明日我们还会来,有劳了。”

方选一听,心里琢磨这王大人该是真心看上我们家方新了吧,那可是好事啊!

李釜起身要走前,却低声对方新说道:“下次对弈,不要畏惧我的力量。我希望看到你的刀也对我砍过来。”

方新一惊,再看去,李釜已经随王世贞走了……

方选千恩万谢,方新却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即使面对自己感到不可战胜的对手,甚至天下最强的国手,也不可以一味心怀畏惧,而要全力相争,是吗?

第三日,李釜与方新的决战又准时到来了。这一次,方新不再畏惧,而是亮出刀刃,与李釜拼杀了起来。李釜收起自己的鬼神力,每次运刀都砍一半收一半。那方新第一次与李釜两刀相交,那一瞬间原本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却岂料,这两刀交上,竟然势均力敌,方新和李釜各被震退了半步!

观棋的方选几乎要拍巴掌叫好了,而那王世贞纵使知道是李釜有意相让,此时也不免心底一震。

李釜掂了掂方才方新那一刀的力量,暗暗点了点头。

这第三日的战斗,只见满盘激战,双方寸步不让,直杀得天昏地暗。待尘埃落定,再看去时,却又是平分秋色!

十三岁,竟能战平李釜!要知道,李釜可是天下第一的棋手,与李釜不相上下,那就意味着可以说是天下再无敌手了!

王世贞知道李釜未尽全力,但他仍然有些惊叹。即使是没尽全力的李釜,也不是一般棋手能匹敌的。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与这样的李釜弈得不相上下,那岂不是鲍一中一般的神童!

李釜却未发一言,就这样走了。

方选追着王世贞,兴致勃勃地问道:“王大人,您明天还来吗?”

王世贞看着李釜离去的背影,笑了笑:“看来应该是不会再来了吧。”

没过多久,李釜和王世贞便离开了扬州。扬州城,从此留下了十三岁少年方新力战魔王李釜的传奇。

离去的路上,王世贞笑着问李釜:“现在该说给我听了吧,你为什么会让这方新那小孩?”

李釜默然良久,缓缓答道:“等我引退棋界之后,王大人可以把方新接入府中,代替我的位置。”

说完,李釜便再不多言,让王世贞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其实,这个时候,李釜大概彻底想通了颜伦当年离京时对他说得那番话吧。

“即使我今日胜了你李釜,明日出来个王釜我怎么对付?纵使再胜了王釜,过一阵儿再出来个张釜我又怎么办?”

是啊,天下第一不过是一个名号,没有人能永远守住这个名号。长江后浪推前浪,总有一日我会老去,无奈地看着新人驰骋在我曾笑傲过的沙场上。那时,我若再回想起来,争这个天下第一又有什么意义呢?

方新只有十三岁,但是他的棋从第一次与我对弈时就展现出了一种让我意想不到的东西——随机应变,灵活御敌。而这件事,程汝亮与我交战数次全都惨败之后才逐渐领悟到了。方新小小年纪,能有如此造诣,将来必定不可限量。而我,那时只是老朽一人而已,只能看着这些晚辈风云际会了吧。

所以,方新,我今天把名声送给你。十三岁,力战李釜,从此可称天下无敌。让我期待一下你的未来吧,待我老朽之时让我看到你飞黄腾达,横扫天下的那天,如何?

与李釜这三局棋,却让方新感慨良多。观战者不明白,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李釜没有使出全力。李釜给了他至高的名声,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站在这名声之上,用一生去取得配得上这名声的成绩了。

李先生,多谢今日的恩惠,方新绝不负厚望!

一代国手,从今日起,就此诞生于江苏扬州!

这正是:

良铁亦需猛火炼,魔王点化少年郎。

再见风云翻涌日,当年可晓谁称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