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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找回张掖

找回张掖,找回一个三十年前原籍张掖的男生。

记忆是一把洞眼粗大的漏斗,侥幸留下来的和不小心漏掉的,其实很偶然。因此,我常常原谅自己的坏记性,包括对重要信息的遗忘,比如四年同窗的名字。同窗四年,结识于年少,怎么就能忘记呢?但我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丑事。

六七年前,傍晚,在郊区开会。讨论、争执,没有结果。主持人只好说:“休息一下吧。”这时,手机响了,接听前习惯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窗外是西山,有雨云赶来。夏天的北京,傍晚前有时会有一场来势凶猛的暴雨。听筒那边听不清。雷声起来了。

“我是李南。”

“谁?”

“李南!你哥!”

胡扯!我只有一个哥,不是这腔调。低端的骗术。

“我在镇江。他们都向你问好……”

正要摁断,听到两个熟人的名字。可李南是谁?我认识吗?怎么还成了我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称我哥的李南嘘寒问暖,抒了半天情,才挂电话。

有用的信息只有一个:镇江。同学?但他显然是北方人,说的是标准普通话。

近来总有人问后悔不后悔到西部读书,言外之意,到西部读书是不是损失很大。我也常常想,假如当年不是到西北上学,而是去附近的宁、沪、杭经济发达地区,今天的我,也不会在北方生活,也不会是现在这种生活态度,人生的路会完全重走。这就是因和果。人一生走过的路都是财富。我感谢大西北。

所有的中心和边缘都是相对而言。刚到兰州,一个原籍邯郸的师兄一边嘲笑我的口音,一边煞有其事地说兰州才是中国的中心。该师兄没有说胡话,从地图上看,兰州位于中国这只雄鸡的肚脐眼上,上下左右等距离。据说,当年孙中山曾考虑革命成功后定都兰州——这当然仅仅是“据说”,或许是因为这个“据说”,整个黄河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桥就叫中山桥,位于兰州城的北隅,长期以来包括今天都是兰州城的标志。三十年前,兰州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兰州不落后,兰州开放、洋气,马路宽、广场大,基础设施齐全。兰州也不穷,按照国家1956年颁发的工资津贴标准,兰州作为少数民族边远地区,市民收入标准原本就较高,加上“兰炼”“兰化”“兰柴”三大国企当时正盆满钵满,让整个兰州城的钱包都沾光。即便这样,在收入较低的东部地区包括我的父母看来,兰州不仅穷,而且落后。这也是某种程度的文化偏见。比如在我的父母看来,兰州城的交通工具是骡马,飞沙走石、帐篷满地。总而言之,是大漠,是化外。祖母那时身体还很健康,脾气有点不好,见谁都流泪、都抱怨,抱怨我跑到荒远的地方读书。这是金庸的武侠小说看多了。真实的兰州城,比内地许多城市要高大美。兰州没见骡马,倒是有年夏天,在北京美术馆大街路口,见到不止一套骡马拉着一车西瓜招摇过市。北京人见怪不怪,骡马也泰然自若。至于帐篷,印象中兰州隔壁的西宁倒是有段时间一到夜晚,一顶顶红帐篷飘着羊肉香,占据了大街小巷。阿朱的阿姨在西宁,她说西宁是平均受教育程度最高的省会城市。那是唱着歌儿来、唱着歌儿去的西部文化和经济热时期。兰州乃至西部的边缘化,是后来的事。“如果没有兰州大学,大半个中国都没有重点大学”,这是我最近看到的最煽情的标题。另一篇煽情文章《中国最悲情的大学》里,历数了兰州大学的昔日辉煌、历史贡献和今天的冷清。城市区域优势丧失,经济活力不足,高校高端人才流失,生源质量变差,兰州和兰州大学之殇是之谓。

我是1987年入学。入学那年,兰州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招了51人,26加25,男生比女生多一个,北方生源是南方生源的3倍。南北方是地理学概念,以秦岭淮河为界。捋着这条东西线,从西往东挨个数,第一个是四川。四川当时是大四川,重庆没有直辖,还是满脸不服气的四川老二。川蜀养人,三个女生尤其突出,分别代表了美女的三个类型:甜、辣、帅。唯一的男生,因来自鬼城丰都而被叫了四年“老鬼子”。这位“老鬼子”同学戴着茶色眼镜,话不多,有点腼腆。二十年后再见面时已定居海口,茶色眼镜不见了,许是生活在热带的缘故,活泼多了。四川往东就是湖北,湖北那年是四个男生。川鄂紧邻,口音和饮食很像。湖北这四个男生口音尤其顽固。写一手好字,说一口京腔,是中文系学生最基本的要求。遗憾的是,我们这些南方来的学生大多没能实现“一口京腔”。湖北东边是江西,江西是一女三男。“一女”是“裸学”,父母、兄弟早年间在美国定居了,只有她因为超过18周岁,按照美国移民法,要排队等签证。在我们看来,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在美国的土地上,另一只脚正在腾空奔美。结果是,毕业后,她在包头生活了三十多年,结婚、生子,直到前年,才举家移民。她是我们班最年长的女生,有点大姐大的味道。全班年龄最小的男生也是江西籍,入学时一口娃娃音,若干年后,跟我们都失去联系,去了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碰巧的是,全班最年长的老章同学也来自江西。老章同学入学不久就因踢足球把自己踢进了医院,三个月出院后改打羽毛球,因此俘获了漂亮女友。湖南只有一人,但含金量高——全国少年组百米纪录保持者。在校四年,因为他,校运会4×100米男子接力赛冠军始终握在中文系手里。毕业时双向选择,中文系放了两个炸弹,一个是湖北小蔡写血书坚决要求援疆,一个是风光了四年的“百米纪录”放弃各种省部级单位,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家乡小镇,与“小芳”结婚,再次创造纪录。江西往东,到了我们安徽。安徽入学时还是一女三男,毕业时成了一女一男,一男转读管理系双学位,另一男新生体检时查出甲肝休学一年。江苏的连云港男生是独苗苗,也是我们班当时最帅的帅哥。那么,谁是李南?

叫南的男生没有,姓李的男生有三个。汉唐以来李是大姓,我们班三个李姓都分布在陕甘,陕甘是汉唐的中心。西安李生毕业后娶了班上姓马的回民姑娘,妇唱夫随,留在兰州。另两个李生一个从平凉考来,一个从张掖考来。对了,从张掖考来的李少北,毕业后好像去了南方。难道李少北就是李南?

那个总是穿着草绿色军装叫李少北的男生是张掖军区大院子弟,文静、秀气、温和,北人南相,一点儿不像军人后代。性格温和的人通常不爱说话,整个四年也没听他说过几大段话。路上碰见,点头招呼而已。毕业前夕,大家互相留言。中文系学生抒情是强项,众多的抒情中,少北的留言给我留下了印象,依旧是极简主义,大致的意思是“从此,我要去你们的南方。你哥李少北”。看来,李南真的是李少北了。

李少北的脸上,好像是左眼附近有颗黑痣。这颗痣在这张细、白、秀气、大眼睛、双眼皮的脸上有点突兀。也正是这颗黑痣,让这张秀气的脸添了点不安分感。当然,按当时的审美时尚,“红高粱”和余占鳌式的匪气受欢迎,李少北的秀气严重不讨巧,这也导致他在某种程度上被忽视了。

理论上,李少北是有先天优势的,比如他不仅是班上仅有的几个城市男生之一,而且是甘肃本地生源。城市男生当时确实是稀有物种。虽然改革开放近十年,但农村和农民的生活条件始终落后于城市,农转非、跳农门都是天大的事,上大学成为农家子弟改变个体命运的通常通道。高校不仅不收学费,还实行生活津贴、奖学金和助学金多轨补贴制,一些农家子弟因此有机会也有能力接受高等教育。农家子弟的身上普遍寄托着整个家族的希望,他们的身后往往站立着父母的操劳、姐妹的牺牲,在高校的院墙里,他们勤奋吃苦、懂得珍惜,日后大多修成正果。但城市生的优势还是明显的,比如见识多、负担少,他们是校园里各种活动的活跃分子。不过,城市生李少北是低调的、厚道的。甘肃生的总体特征是厚道。厚道是一种气质,甚至是一种文化产生的气质。校园里的甘肃本土人占绝对优势。我们班原本11个甘肃生,半途从86级化学系和现代物理系又分别转来1人,总量占了四分之一还多。这13个人按照庆阳、天水、平凉、定西、兰州、刘家峡、武威、张掖这些地点,从东南到西北连成一条细长的走廊,中间粗一点的地方是兰州,兰州4人。少北来自著名的张掖。金张掖,银武威,这是今天的说法。一千多年前,它们叫北凉、叫西秦、叫甘州、叫凉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和养成之所。儒释道文化在这条走廊上交流融合的结果,养成了西北人一目了然的淳厚质朴。

大西北对于我来说,是世界观养成时期的财富。以西北为坐标,第一次出大远门的我看到了大的世界,眼力在脚力的基础上提升。比如我们今天站在北上广的角度看甘肃,甘肃自然是大西北。但是,从民族起源和文化起源的角度,甘陕青是发源地,是厚重和丰富的象征。但这一点,不走出来,哪会明白?仔细回想,第一次站在中山桥上,为黄河水如此黄感叹的同时,其实也会想孙中山当年为什么起念“落户”兰州。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对历史学科产生了长久的兴趣。我承认,历史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历史的相对性和普遍性,一直让我沉迷。包括后来乃至今日写文章、读书,这些命题和思考都会隐含其中。目光在远处,大概也是我们这代人的共性。细白秀气的李少北,走出兰州,来到无锡,成为李南,走出了一条往外走的射线。这是年少的勇气。这是时代中的我们。

我们毕业的时候,深圳和东部沿海已经开始有大动作了。

现在,兰州和西北听说也动起来了。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李少北也就是李南已经在微信群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