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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环滁皆水也

滁者,滁州也。滁州得名于滁水。滁水,也叫涂水,长江下游一级支流,一湾清水从肥东东北部流出,向东渐成大水,流经滁州,向东南流至南京六合,汇入浩荡长江。

从地理上,滁州与南京“一衣带水”,隔江水相望,如今有个时髦的叫法叫“南京一小时都市圈”。滁州与江苏接壤边界多达400公里,其中,来安县的汊河镇距离南京长江大桥仅12公里十来分钟车程。

汊河,河流在此分叉、交汇。叫汊河镇的地方不少,南京人在远郊区买房度假,向东,向东北,一不小心就买到了安徽。向东是马鞍山、芜湖,向东北就是滁州。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酿泉读让泉,人们说。说得多了,以至于正规出版物也会有一条类似的语焉不详的注释。较真起来,查《康熙字典》和《词源》,都没有提到“酿”通“让”,“酿”读“让”似乎也不是方言。这个问题怎么解?仔细想来,有一种可能。“酿”写作“酿”,也读作“酿”,“让”是误读。误读的重要原因是滁州另一个太守王赐魁在泉水边自作主张立了块“让泉”碑。“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除了开头,这是《醉翁亭记》第二次提到酿泉,应该是作动词解。《醉翁亭记》流传后不久即由北宋的另一个大文豪兼书法家苏东坡挥笔记录,由石工刻于醉翁亭西的宝宋斋内,成了千古名篇。直到清康熙年间另一个叫王赐魁的滁州太守也很不安分,偏要刻“让泉”两字于碑上,镶嵌于泉侧。又过了若干年,从庆历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到庆历八年二月,欧阳修担任滁州太守前后约两年零四个月时间,欧阳修直接写滁州的除了《醉翁亭记》《丰乐亭记》《菱溪石记》,描写琅琊山自然景色和名胜景点的诗句还有三十多首。欧阳修有《题滁州醉翁亭》:“声如自空落,泻向两檐前。流入岩下溪,幽泉助涓涓。响不乱人语,其清非管弦。岂不美丝竹?丝竹不胜繁。”一条清浅的溪水,自欧阳修《醉翁亭记》面世之日起,滁州和滁州的山就著称于世。环滁皆山,环滁亦皆水也。滁州因为水多水好,植被分外丰盛。这么说有些绝对,其实不止滁州,植物像人一样,水是植物密友,凡水源丰盛的地方,植物大多郁郁葱葱,再来点阳光,那就是植物园,就是南美洲了。

我觉得最好玩的其实是流传的讹误,比如“酿泉”还是“让泉”,在所有能查到的点校本中都认为,酿泉应为让泉。让者,两峰之间流出地面。但证据其实也是单一的,比如都以王赐魁的碑为据。王赐魁,清康熙二十二年到二十三年任滁州知州,补修了两卷《滁州续志》,《游醉翁亭(二首)》其一:“揽胜寻幽过野塘,有亭峙立石桥旁。碑中墨迹生苔色,树底云根点绿芳。前哲登临传世远,后人题咏续游长。漫云既醉不关酒,亭外仍流曲水觞。”其二:“绿满深林处处莺,让泉时作佩环声。名含酒意心先醉,身傍梅花梦亦清。绰约轻风思道子,参差奇石访初平。流连不禁诗脾渴,且酌流觞代兕觥。”

在滁州,我第一次看见并记忆深刻的植物是鬼柳。这种诨名鬼柳的高大落叶乔木,也叫枫杨,顾名思义,像柳像枫像杨。从植物分布来讲,鬼柳很平常,黄河以南常见。但现如今有水有荒野还舍得抛荒的地方,在人口密度较稠密的黄河以南,也是难得一见。

爬在著名的江淮分水岭张八岭脊背上,我没有求证,八岭湖应该是虚数,弯弯曲曲大约走过了好几个山岭,才到了张八岭,也就是明光境内。到了张八岭的八岭湖,这条水已经不能称之为湖了,湖是有宽度的水域,一些河段窄得像小沟渠,沟渠的两边,枫杨开始缔造它繁盛的家园。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看这种在荒野里特别是浅水河岸边成群出现的根系庞大或暴露或隐蔽的结着颀长柳条的母性植物,在我的眼里,它们像荒野一样安静、安淡、安稳。我主观地认为它是母性的,就像南方的榕树一样,天生枝叶茂盛,每到一处都乐于扎根,子孙充足。这种母性的有魅力的植物,在荒野里出现,不可思议地温柔、抒情甚至人格化了。这就是奇特的人和自然的关系。有的时候,你会觉得荒野可怖,遍地是陷阱,是毒蛇,是无法躲避的伤害。而有的时候,你会觉得荒野是柔软的细腻的,是更美好的。更美好,是因为荒野里的一些元素,比文明化的城市更能唤醒人的本性,比如说对于自然的亲近。人怎么能脱离自然呢?即便生下来就住在钢筋混凝土火柴盒里,每天还是要抬头看看天,看看流云,看看即将到来的风暴。欧阳修在《醉翁亭记》里提到在滁州做太守时常与同道者去体验和享受“山林之乐”。山林之乐,是人本近自然的天性。

荒野是未经雕琢的自然。自然,特别是未经雕琢的自然,越来越稀罕了。河道不必宽,水流不必清,树木不必高大,道路不必平,即便是道旁裸露的泥土,也不必都覆盖上草木。旁逸斜出,在这个时候是自然本性,是规整之外的美。只有在大片的荒野里出现的特异的枫杨,才够格称得上鬼柳。鬼者,变也,不可捉摸。裸露、发达几近人形的根系,疏朗刚劲的树干,交织的浓荫,生活在近水环境甚至能长期泡在水里,欣欣然,这是荒野里的鬼柳的面目。它才叫鬼柳,似乎有异于或高于人世凡物的生存能力。人们对于鬼本身是惧怕的,但对于具有鬼一样特异能力的人和事物往往是欣赏的。比如父母常常把古灵精怪的小孩子称作“鬼东西”,是嗔怪。叫作鬼柳,也是对其长相和生命力的惊奇。

在滁州,还有一种植物可以与鬼柳媲美。这就是池杉。我是在朋友发来的照片上见到了碧波千亩的池杉湖和清秀颀长的池杉林。位于滁州来安和南京六合交界的池杉湖国家湿地公园占地近六千亩,为华东地区最大的湿地公园,树生水中,鸟鸣林中,鱼游水中,形成一种类似于南美亚马逊六月的生态景观。池杉,顾名思义,长在池塘里的杉木。杉木科植物都喜温热湿润,池杉尤甚,长在水里,还青葱挺拔。这种长在水里的树木不少,比如红树林,长江流域以南山区重要的造林树种。

滁州的水怎么丰盛法呢?以大滁州为坐标,整个滁州地域由南向北正好夹在江淮之间,南北有长江淮河两大水系,支流纷出,滁州想不跟水打交道都很难。以小滁州为坐标,隔滁河与南京相望,距南京城50余里,所以历史上的滁州为棠邑之地,即今南京六合区,为六朝京畿之地,自古有“金陵锁钥,江淮保障”之称。

从六朝到宋朝不过三百多年,但江山易主,京都的位置北上,滁州的乃至南京的政治地位和地理地位急剧下滑,从开封到滁州,欧阳修这个一向孜孜不倦的三好官员自然会有不遇不畅之叹。但江淮又确实是自然环境很美,粮油富庶。欧阳修携众游山林得山林之乐也是难免的。

三十年前,我在兰州上学,毕业时,身边最要好的朋友和她的男友为了能长长久久,一起分到了滁州。滁州当时有个扬子集团,风头正健,出了很多品牌,包括德国西门子冰箱在中国大陆的生产线后来也被它收购了。这个时期也是中国电器行业的黄金时期。从那个时期开始,滁州在脑海里就成了有景有人有事的地方,也就成了向往之地。

人其实容易灯下黑。看远方不难,从小,我们就被教育要胸怀大志,登高望远。于是,走出了家门,走出了家园,甚至走出了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