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程序控制的概率
魅惑的计算
我决定去学校学老虎机科目——如何拆卸和组装机器:部件、接线还有所有的小零件。我成了老虎机机械师。我对机器的电子和数学原理非常上手。我学了很多。我睡着觉都能把这些机器拆散再装回去。我的毕业成绩是学校有史以来最高的。
我原以为学了老虎机的工作原理就能揭开它们的神秘面纱,就不会再受到它们吸引,因为我都了解它的五脏六腑是如何工作的了,彻头彻尾地了解。但事实相反,即使把它们大卸八块再拼装成型,你还是不懂它们为什么有那么大魔力。只有一件东西我没自己组装过,就是芯片。机器中有这么一个神秘的芯片,它带动转轮,完成洗牌,但没人跟你解释它是怎么回事。
我的赌瘾一点都没减轻。我上课的学校以前有几台装好的机器,休息时间我会去玩两把。后来我在一家老虎机制造公司找了份夜班工作。于是我组装老虎机,然后在午饭时间上街把钱赌光,用的老虎机就是我自己装起来的那些。
——罗丝
赌场的室内设计负责把客人引到赌博机上,赌博机交互界面的优化负责让客人花钱更多、玩得更久,但让客人欲罢不能的真正推手,却是隐藏在机器之内的输赢机制。罗丝原本以为了解老虎机的内部工作原理就可以减轻老虎机的吸引力,所以她才成为了一名老虎机机械师。在上面的引述中,她认为这一计划没能成功,都要怪没人给她解释那个“神秘的小芯片”。这个芯片包含了老虎机的几率脚本,用一位设计师的话说就是包含了一系列联动的计算操作,“使几率可运算”,从而决定每一局的结果。这种计算脚本有两个非常不同的功能:编程时,它使几率/运气更具预测性,让赌场经营者获知长期的可预期累计收益;而在玩家实时游戏时,却让几率变得极为迷惑、不可捉摸。[1]
20世纪初,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提出:“人类已经驱逐了[诸神],在早年间似乎由运气统治的一切,都被人变得理性化,变得可计算、可预测了。”[2]他预言,算力和预测力会将世界“祛魅”,因为“再无神秘、不可计算的力量起作用”。[3]赌博机既是韦伯式祛魅的例证,同时又给它来了一个反转。从某种意义上说,赌博机是祛魅的工具,因为它是“复杂的计算设备,可以将赌客的筹码以一种非常精确、刻度化和‘科学’的方式重新分配”,从而使机主能操控几率来赢利,并精确预估长期收益。[4]而玩家实际赌博时,机器却成了魅惑的工具。齐格蒙·鲍曼(Zygmunt Bauman)说“人类[有一种]拒绝预测、拒绝理性辩护的自发的驱力、冲动和倾向”,赌博机正激发了这些特性。或者用韦伯的话来说,赌博机激发了“回避计算的非理性、情感性元素”。[5]从这一点上说,赌博机不但没有脱离“神秘、不可计算的力量”的范畴,反而被充分赋予了这种力量。
现代赌博机具有魅惑性的方方面面并不意味着它在设计过程中没有做到祛魅,实际上赌博机正是祛魅过程的直接产物,用研究风险的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的措辞说,它是“有意制造的不可计算”[6],或借人类学家兼游戏研究学者托马斯·马拉比的话说,是“人为的(contrived)偶发性”。[7]一位韦伯学派的学者在论述“不列颠国家乐透”(British National Lottery)时写道:“理性逻辑和流程本身就可因其内在而(重新)带上魅惑色彩,或成为(重新)魅惑的工具。(重新)魅惑本身可以是一门全然理性地组织起来的生意。”[8]韦伯自己也写道:“人不再需要借魔法来祈求神灵,技术手段和计算即可提供这项服务。”[9]
本章中我们会看到,赌博机调节运气的“方法与计算”具有隐蔽和不透明的特点,它们在用户心中激起的魔力和惊奇之感与这一特点有很大关联。与围桌而坐、规则与运气都透明的扑克类赌博不同,赌博机的内在机制和胜率永远深藏在盒子里。[10]一位内华达州的赌博业监管者在提到老虎机时指出:“内华达只有一种赌博方式是玩家不知道胜率的。没有一家赌场会同意把胜率贴在老虎机上,因为这样做就会抹去神秘感、兴奋感、娱乐感和赌博的冒险感。”[11]他的这番评论暗示,有意地迷惑玩家,是赌博机诱惑力的关键所在。
IGT的设计与工程副总裁曾把赌博机称为“美丽的金库”,本章我们就顺着罗丝的脚步一探这些“美丽金库”的内部,试着通过逆向工程的方式理解赌博机的计算逻辑,理解这些逻辑如何将几率转化为魅惑,进而为赌场带来利润。[12]浮现在我们眼前的叙事,是人对几率的控制越来越强(从赌博业的角度来说),赌博业用技术把呈现在赌博者眼前、与赌博者交互的东西,与实际控制输赢的机制环环分离。用马拉比的话来说,赌博随机性的人为性质,已经从掷骰子、洗牌一类的“显性”方法转变为由计算机程序控制的“隐性”方法。[13]这一说法显示适用于赌博机,鉴于早期老虎机的机械装置已被数字底层取代。社会学家理查德·伍利写道:“赌注的商品性本来就十分短暂,而计算机化使其更加去物质化了。”[14]追溯赌博机由机械转向电子的历程,可以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在芯片及其程序这一微观层面,赌博行业与赌博者之间的关系有多么不对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