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的诱饵:拉斯维加斯的赌博设计与失控的机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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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称合谋

马克思主义有一个观点,认为工业生产中的工厂工人们,在操作机器的过程中与自身发生了异化,而福柯则认为,人与这种规训性机器操作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异化疏离,不如说是连接,在这一过程中“与生产工具的强迫性连接”使人体与其操作的客体对象结合在了一起。[71]虽然在当代的赌博人机关系中,连接是比异化更合适的形容,但这种连接不是“强迫性”的,而是一种合谋,合谋的一方是机器的结构与功能,另一方是赌博者的认知、情感和身体机能。

这种从强迫到合谋的转变,印证了德勒兹的理论。他把现代社会刻画为一种“资本主义变异”,原有的规训和限制的逻辑让位给了另一种控制逻辑,这种新逻辑着眼于一步步控制身体、情感和资本的连续流动。[72]虽然机器赌博者是在封闭的赌场空间内活动,坐在静止设备的控制台前,重复着同样的一系列操作,但他们所用的点数是流动的,这让他们进入迷境那流动的超然世界,也让他们在点数枯竭之前都是赌场的“持续生产力”。迪贝尔在评论他所谓的骰子资本主义现象时说:“教科书式的资本主义剥削,与被剥削者的游戏欲望,两者以一种具有生产力的方式和平共处。”[73]思里夫特也写道:机器赌博是一种情感经济,是当今价值生产的诸多表现形式之一,它“既是自愿、无酬、乐在其中的,同时又有剥削性”。[74]赌场的设计想要实现持续的生产力,而赌博者想要的是持续地隔绝于迷境之中,双方一拍即合。在赌博业的利润优化过程中,赌博者本身成了合作方。

研究所谓“体验经济”的学者已经感受到这种“合作”的趋势,在这种合作中,企业的关注点“与消费者的关注点空前一致”,而产品的生产也变成了一种动态的“共同创作”过程。[75]例如社会学家米歇尔·卡隆(Michel Callon)与合作者就把消费品的设计描述为一种连续调整的迭代过程,“我们追求的是一种非常紧密的关系,关系的一方是消费者的愿望和期待,另一方是企业的供给”。[76]他们把这种关系理解为一种对称的“供需合作”,其中企业与消费者站在齐平的位置,以基本平等的关系合作,为的是共同满足各自的欲望。企业说的是用户中心主义,而这些社会学家把这翻译为“企业供给和消费者欲望的相互适应”。[77]

不过,对企业的设计师们鼓吹的这套“对称性”说辞,本章持某种更加怀疑的态度。赌博机技术中以玩家为中心的设计,以及它对消费者的欲望、情感和身体的不断适应,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剥削——因为两者互相利用的过程并非强迫而是合谋,并不带来异化——但也不是对称的。在这场合谋中,赌博者和赌博机各自的贡献并不平等。相反,在“玩家想要的”和赌博业各种提升生产力及效率的方法之间,有的只是表面的结盟,它掩盖了企业与消费者目的间的天壤之别。

对深度机器赌博者来说,赌博体验本身就是目的,这一“自成目的”的迷境超越了一般价值,“继续赌博的唯一奖励,就是赌博体验本身的延续”。[78]相反,对赌博行业来说,迷境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虽然它本身并没有价值,但可能衍生价值。实现这种价值的方法是“促进”迷境的进入速度、连续性和强度。前文引述的卡明斯的观点,精确把握到了马丁·海德格尔在一篇关于技术的文章中对“促进”的阐述:“促进本身永远是从起始指向另一事物的推进,即指向以最小的成本获得最大的产出。”[79]

实际上,赌博者只是想永远悬置在迷境之中,而这种驱动力被赌博业通过技术手段引向了另一个方向,这个方向的归宿就是倾家荡产。Cyberview公司的希尔薇·利纳尔(Sylvie Linard)曾这样建议她秉持玩家中心主义的同事们:“你越好地调整优化机器适应玩家,他们就越会玩到熄火(extinction),这会转化为利润的大幅增长。”[80]她所谓的“熄火”,就是指玩家钱财耗尽。到那时,机器就不会继续响应玩家的需求了,双方这场“合谋”的不对称性就浮出水面。赌博者不仅不可能赢,而且不是为赢而玩,但赌博业则从头到尾都是为赢而玩(其目标用卡明斯的话来说是“形成玩家行为的持续循环,导向大额下注,从而让赌场经营者相对玩家拥有最大的赢面”)。[81]玩家与赌博业的关系,甚至算不上两种价值系统的冲突,而更像是一种不对称的相互依存:一方是榨取价值的系统,按市场规则出牌;另一方则并不追求价值,而是追寻稍纵即逝、可以让他们悬置市场规则的迷境。“人不再被[工厂]限制,”德勒兹写道,“而是被负债包裹。”[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