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的诱饵:拉斯维加斯的赌博设计与失控的机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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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升频率

速度是迷境体验的重要元素。一位名为谢莉的中年税务会计师告诉我:“我玩得很快,不喜欢等,只想知道结果。如果机器很慢,我会换一台快的。”一个名为朱莉的大学生说:“我通常单手玩,你甚至可能连牌都来不及看清,我玩得就是这么快。”(她边说边睁大双眼,盯着面前想象中的屏幕,食指快速按动。)赌博成瘾者好像觉得速度快是一种技巧,即便这可能让他们错过本来能赢的机会。[9]我们在引言部分见过的莎伦回忆说:“有时候我玩[视频扑克]机器会玩出一种节奏,让我错误地弃掉能赢的牌。感觉保持步调比赢钱更重要。”

赌博者认为,“保持步调”对于迷境体验来说至关重要。“速度能让人放松。”罗拉这样说,她是自助餐厅的服务员,也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兰德尔则说:“好像也不是兴奋,而是平静,就像是镇定剂。它让我进入迷境。”他是一位年近50的电子技师,长年嗜好那些能让他通过高速度来逃避生活的东西,比如摩托车、直线加速赛车和视频扑克。他反思说:“很矛盾的是,这种速度反而让我慢下来。我在动,也在冒险,但这两样都让我感到平静,有种机械感。”他发现,这种由机器带来的速度感,提供了一种可预测性,让他的赌博过程更有结构和规程,风险于是变成了节奏。赌博者只要保持自己速度稳定,就能一直悬置在迷境模式之中。

要通过速度达到悬置状态,需要很多技术条件,而且这些条件还会随时间而改变。历史上一个关键的改变是把赌博机由齿轮驱动的拉杆变成了电子按钮(见图2.1)。WMS的总裁在1992年提到这一改进时说:“你可以把手就放在按钮上,永远不必移开。”[10]卡明斯也提道:“这对促进游戏产生了巨大的作用。用拉杆,平均每分钟玩5局,也就是每小时300局。而如果玩家用的是按钮,玩的局数就会翻倍,从每小时300局升到600局。”[11]赌博机引入视频技术后,这个频率进一步提升,因为不再需要等待机械转轮完成旋转。视频扑克的熟赌客每三四秒就能玩一手,每小时达到惊人的900~1200手。[12]在虚拟转轮快速“转动”的“视频老虎机”上,也能达到相似的频率。[13]其中一些机器则根本没有按钮,而是安装了非常灵敏的触摸屏,在手指真正接触屏幕之前就能检测到手指的接近。“赌博机是一种非常快速的吃钱机器,”一位巴利的代表这样说,“每局游戏耗时不会超过三四秒。”[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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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 一位赌博者的手放在电子扑克终端上。他的大拇指搭在入钞口,其他手指可以很方便地按到“发卡”“抽牌”“赌最大”等按钮。图片由作者拍摄

在提升赌博速度上,老虎机上“吃钱”部件的革新,与按钮和触摸屏一样重要。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老虎机引入币仓之前,一个赌客如果赢了超过20个币,就必须先停下来,等服务人员确认他赢的钱,付钱给他,然后才能继续玩。老虎机设计的先锋沃伦·纳尔逊(Warren Nelson)在1994年回忆说:“这不仅仅让赌博慢了下来,它还给人一种终止的感觉,好像游戏结束了……这会促使客人停止赌博,揣着赢的钱走出赌场。”[15]币仓可以把最多200个硬币自动吐到托盘里,于是提升了“这些赢来的钱又被赌回机器里的概率”,同时还保证了赌客的势头不被打乱,而这对赌博体验的顺畅性至关重要。

入钞口的引入进一步提升了赌博机的游戏速度,因为玩家可以把大面额的钞票投进去,并看着数字显示器中提示的点数下注,而不用停下来把币一个一个投进去(见图2.1)。把金钱去金钱化,变成一种随时可用的点数,这不但让人忽略点数的真实币值,变得更易下注,同时由于玩家无须再把一堆硬币从换币处搬过来,游戏速度也就不再受玩家运动协调能力的限制,这也进一步提升了赌场的收入。“有些玩家运动协调能力不好。”某赌博游戏设计公司的一位代表指出。[16]“如果你的机器要吃五六个硬币,玩家就要花时间投币进去,还要确认投币成功”,一位赌场营销人员也同意这一观点,“有时他们投得太快,硬币掉了,赌场赚的钱就会变少。”[17]一家行业杂志1985年高兴地宣称,在无币老虎机上,玩家可以“直接开玩”,[18]同时还会“持续玩”,因为现在玩家让赢的钱回到机器中要比兑换出来更容易。在20世纪90年代,嵌入式入钞口成了行业标准,使赌博操作时间下降了15%,同时下注金额提升了30%。[19]后来,我们还会看到行业向所谓的无现金赌博转变,玩家不用硬币或纸钞,而是用游戏票和磁条卡赌博。这进一步扫清了投币带给游戏的阻碍。

正如本章开头所言,赌博业花费了巨大的心力,发挥机器赌博中动觉因素和时间因素的作用,使机器赌博成了一种像是流水线生产一样的经济模式。这种模式与19世纪的工厂及相关的现代规训环境(学校、军队、监狱等)中使用的行为管理一脉相承。米歇尔·福柯在写到这类行为管理技术时说:“每个动作都被赋予了方向、倾向和时长,它们的顺序也是事先确定的……问题变成了如何从时间中榨取更多有效时段(moment),再从每个时段中榨取更多有用的劳动力。”[20]要从个体身上榨取经济价值,就必须精准地引导他们的行为,使其嵌入一种可量化的时间框架。1860年,某工厂一位车间经理对卡尔·马克思说了一句著名的话:“时段,是构成利润的元素。”[21]呼应这种时间管理逻辑,卡明斯也写道:“把无效时间和没有产出的动作从赌博的各个阶段中修剪掉,[这样才能让]客人在每个时间段内玩得更多。”[22]就像管理流水线工人的行为一样,对机器赌博者行为的管理也致力于把尽量多的身体动作压缩在尽量小的时间单元之内。

1939年,哲学家、文化评论家瓦尔特·本雅明引申出一个类比,把赌博比作流水线工人的那种重复性、序列化、加速化的劳动过程。他写道:“赌博时,甚至人的身体动作都与自动化作业的工人相似,因为如果没有快速下注和摸牌的手部动作,赌博就无从玩起。机器运行中的一顿,就像是赌博游戏中的一掷。”[23]他认为,赌博者被无休止的赌博所困,就像工人被流水线无休止的运行所困(这个场景在查理·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中有精彩的演绎)。不过,玩家坐在以他为中心的赌博机前,似乎陷入了另一种游戏,用本雅明转述马克思的话来说,他们不是挣扎着“让自己的行动配合流水线那种单一恒定的自动运行”,而是自己设定自己的游戏步调。从这一点来看,他们的体验也与谢莉·特克尔在20世纪80年代所描述的早期视频赌博游戏不同。她当时写道:“步调永远不是你自己的。游戏的节奏属于机器,是由程序决定的。”[24]

20世纪90年代末,硅博彩公司(Silicon Gaming)推出了“动态游戏速率”功能。这一功能允许用户自己控制游戏步调,是赌博机众多创新中的一个典型例子。这个功能被整合进了“百丽幻影”(Phantom Belle)型视频扑克机。它在主屏幕上方有一块辅助显示器,其中呈现着一只活动、悬空的手,代表荷官。[25]这只手会根据赌客的游戏步调发牌:玩家慢,发牌就慢,玩家快,发牌就快,而面对速度最快的玩家时,则干脆隐藏掉手的动画。在2000年的赌博业展会上,赌博游戏工程师斯泰西·弗里德曼向站在展位中的我们展示了这一功能。他解释说:“你玩得慢,它就发得慢。你快起来,它就会自动检测并自动适应。”动态游戏速率的专利申请中清晰地说明了“适应性控制方法”的设计思路,指出“当玩家想要以快于正常的速率游戏时,他会加快自己与机器的物理交互(如投币、选择、拉动拉杆),如果这种加速得不到机器的响应,他就会感到一丝挫败,游戏体验就会受影响”。但游戏如果可以“根据玩家的输入调整自身,就可以创造出一种玩家与机器间更为强大的交互方式”。[26]在设计上,这种动态游戏速率功能会在玩家中断游戏后重置,以便准备好适应下一个玩家的速度。

基于体验的赌场设计会“持续地对建筑进行调整”以适应客人的空间运动,同样地,以玩家为中心的赌博机设计也会不断适应玩家特有的下注金额和速率。虽然在工厂设定和设计设定两种方式中,机器的最终目标(即动态游戏速率专利书中所写的“提升机器的采购者通过机器获利的速率”)没有变化,但后者让机器的调整从工厂转移到了赌场。而在赌场的语境下,机器操作者的主观状态获得了强烈的关注:他的欲望、挫败、愉悦和交互感。[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