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信息对等
秦枫将大衣紧了紧,走向梅阳分局的大门。保安已经睡下了,半掩的电动铁闸需弯腰才能钻进去。一只警犬凶猛地往门口望了一眼,见秦枫穿着警服,便又倏地低下头去。天很冷,清幽的月色在楼顶撑开一张灰蓝的帐篷。
据曾旭说,在辖区监控视频里发现了阳宝的身影。这位副大队长见秦枫这么晚跑过来,感到十分惊讶,他之所以没有直接请秦枫过来,是因为调查民警还没有得到有关阳宝的具体情况。线报告诉曾旭,阳宝的上线“百分之九十八的把握”是一个叫李凯的青年。他亲眼见到李凯对阳宝发号施令,阳宝唯唯诺诺,不敢丝毫违背的过程。对于刘铁头、易粽子两个走卒,线报没有异议。但他只见过其人,不知其名。
秦枫脑子里继续思考着他从梅阳、梅平、梅雁分局得到的一些情况,在另外一个层面上,他对阳宝做了一个客观的评价——此人最多处于组织的第三或第四层级,而李凯、佘小文也许同位第二或第三层级。据此,他以分局辖区为单位开列了一个名单,判断刘智华提供的信息是完全准确的。
“不揪出这些犯罪嫌疑人,就没有白天黑夜之分。”他笑着说。
他跟分局加班的同志们一起消夜,后来又参加了分局的清查行动,沿着梅阳大道,从娱乐城到洗脚馆,一直搜查到网吧,再到灯火通明的半岛公园。这是一个月色明净的冬夜,很像秋日的下午,公园里有流浪者聚会。
活该流浪者倒霉。当晚,他们全都被押进候问室,萝卜般一个个接受清洗。
接下来的时间,对每一个刑警来说实在是煎熬。他们感觉像是被人押上了战车,仿佛生活中的整个层面——所有赋予色彩和激情的一切都被无情地剥夺了——全身心地投入搜查之中,可是那种折磨人的缓慢进度和多重挫败感却令人感觉更糟糕。
秦枫跟他们滚爬在一起。他不停地往几个分局跑,处理和分析侦察报告及电话窃听记录——不仅烦琐得可怕,而且涉及几十个对象。
但越是深挖,他越是发现这组织密不透风。
他和段巍、曾旭、赵队长等人不断以保证免于受到起诉为条件,征募几名涉嫌伤害案件的对象为暗线,让他们提供情报,试图发现组织中的微小缝隙,给案件带来突破。但他们的情报无法形成链条,更无法构建刘智华所说的组织网络。
最后,秦枫终于看到了真相。那就是,刑侦不像派出所,或者对他来说是圆孔对上了方楔子。这工作对他很适合,但方法一定出了问题。凌晨时分,他那双血丝满布的眼睛里射出平静如水的目光,里面潜伏着一种不肯退缩的决心、一种全神贯注、勇猛追猎的渴望。
“找到一卷隐秘的视频。”段巍大声喊着,穿过走廊来到他的身边。
“快播放看看。”秦枫强把自己拉回到现实,回到第一缕晨光照耀的窗前。“在哪里发现的?是天网视频还是私人监控?”
“天眼全都被破坏了。这是临近商铺安装在一棵树上的监控。如果不是安装者指认的话,你根本看不到它。”
“看得见的监控都是威慑老实人的。”
“有道理。门口监控多次被破坏,又发生过多起商品盗窃案,这家商铺主人很清楚是谁干的。事实上,他是想取得能在报警及法庭上使用的证据。”
“这么说,如果只是粗略地侦察那个地方,就无法发现那里装有摄像头?”
段巍点点头:“嗯。绝对发现不了。”
“那么,这个地点很特别,或者明确表示这是一个聚会场所,这倒是很有提示意义。”
“的确如此。”段巍阴郁地仰头看着渐渐明朗起来的窗口,“我希望能从中找到一点线索。我们迫切需要侦破工作有所进展。”
“希望如此。”秦枫说。
房间里烟雾腾腾,通宵未睡的男警全都点上了香烟。烟灰缸分散在各处,茶壶里只剩下暗淡的茶叶,五匹空调机正在角落里卖力地工作着。
在技术女警在投影机前忙碌和秦枫、段巍寻找座位的时候,阳旭和三个便衣走了进来,清新的空气里混合着一股剃须水的淡淡香味。
“先放小情人约会的那一段,行吗?这里气氛太紧张了。”一个便衣对女警调笑道,后面有人嗤嗤窃笑起来。
“做梦吧,瘦麻秆。”她反唇相讥,然后转向段巍,“准备好了,开始吗?”
“好,放吧。”
“视频已经过简单的剪辑,去掉了空白和无关的片段。”段巍对秦枫低声说,“商铺打烊后,只有两辆车经过和一对小情人在树下稍作停留。”
秦枫示意继续。
刑警们各就位。屏幕上定格了一个转角空坪的广角镜头,经过亮度增强的视频有点耀眼,好像漂白过一样,秦枫在强烈的光线下不禁眯起了眼睛。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编码闪现03:12,然后闯入一道更耀眼的光柱,接着又一道,在空地里划出一些潦草的白色线条,但车辆没有进入镜头,车灯在场外做了一个窄道掉头,车头朝向了出口。然后,车头灯灭了。
数秒钟的安静,随后一个高个子人影从树影处走出来。这是阳宝吗?秦枫这么想着,看见一个苍白而模糊的上半身,可能是廉价的夹克衫。当那个身影走到镜头正下方的树影里的时候,前方亮起一个火光又马上灭了,接着另一个人影走过来,站在前一人的身侧。
“那是有人在点烟。”段巍小声说。
又有两个人影从左侧走过来。一个稍矮,背手而立,另一个是面目模糊的一团,可能穿着一件大衣或背着一只背包。两个人影似乎一度飘到了一处,继而又分开了。停顿了一下,那个模糊的人影接受了几句训示,走出了镜头。一个影子摇摇晃晃地从镜头里飘过,不见人身和脚步,大约是跟着那人走了。
画面变得静止,两人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现在,时间编码是03:15。两个人影从左侧进入,规规矩矩地站在高个子面前,嘴唇翻了翻,继续往前走,从右侧消失在树影后面。过了40秒钟,右侧亮了起来,大约是一辆停着的汽车打开了车头灯,在镜头里划了个弧线,飞快地走了。接着又是一组……
前来接受训话的人影共五组,计十人。全都身影苍白,只依稀可见,两个一直站在镜头下面的人影也不过是一团黑色影子,模模糊糊,辨认他们的脸像显然办不到。最后,背手而立的对高个子说了一番话,飞快地朝左侧树影走去,消失在画面以外。
视频放完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你再介绍介绍相关情况吧!”段巍开口说,他点了曾旭的将。
曾旭想了想,说:“仅凭这盘视频,我们仍拿不出任何证据。但是,结合前期所做的工作,我们已经确认高个子就是阳宝,背手的便是李凯。视频显示,李凯一直负手而立,一言不发,直至五组人全部离开,才对阳宝说话,地位明显比阳宝要高。问题是,他背后是什么人?是不是一个庞大的组织?那五组人经过辨认,或多或少都有前科,或者在一些伤害案里出现过,因为种种原因有的没有受到打击。刘智华认为他们是苏洪宝黑恶势力团伙成员,李凯和佘小文,以及阳宝都是其中骨干,但没有一丁点证据支持这个推理。”
“我看这个视频就很有证据意义。”秦枫说。
他没有多说,室内有太多只耳朵,根本没法子深入讨论。对这位卖力的刑侦副大队长不清楚其他分局的调查情况,稍微感到有点内疚。不过,晚些时候,他要召开一次案情分析会,事实上,在会议之前没有必要就全盘情况发表长篇大论。
梳理前期的案卷,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全市伤害案件的百分之三十是有牵连的,是同一伙人为了某个集团利益而采取的惩罚或者威胁措施。这个集团,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组建了一个地下世界,正在与现行社会体制对抗。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集团就是传说中的“讨账缉查局”。
“我想为您找的是关键,而不是意义。”曾旭摊开一张A3纸,上面密密麻麻地画满了框框和斜线,框框里是蝇头小字,沿线也有文字,只是疏密不一。
“案件有了,人有了,如何发现它们彼此勾连的线索呢?”他悄声对秦枫说。
秦枫拿过A3纸,眼睛立即睁大了。曾旭真是灵性人,他不仅总结了梅阳的案和人,还将支队每次会议里提到的案件联系在一起,竟然从中找到了共性。
他扯了扯纸角,做出保密的暗示。秦枫默默地看着,会心地看了他一眼,收进皮包里。“梅阳有早餐吃吗?我有些饿了。”
过了几分钟,段巍指挥人端着碗进来,说:“一视同仁,大家都吃粉,因为粉煮得快,而且不容易黏稠,如何?”
“很好,”秦枫说,“我在想,恐怕只有梅阳一个地方不黏稠还不行。”
“只要支队不黏稠,我想梅平也不会黏稠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他抬起头来。赵队长站在身边,手里拿着车钥匙。他上身穿着一件棕褐色的皮夹克,肩上背着一只手提电脑包。
“秦支,小赵向您报到。”他说着,伸出手来。
他握住他的手,默契地笑了一下。赵队长的到来说明事情已经成了。迟疑了一会儿,他瞟了一眼段巍,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对面,脸上写着问号。
“怎么,赵队长过来求助,你们不欢迎?”他说,“小赵辛苦了一晚上,把功劳送过来,你们不高兴?不过,你们可得做好《审死官》的准备。”
段巍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放下筷子,慢慢地伸过手来。
赵队长分别跟他和曾旭握了握手。“我是来卸压力的,”他笑容可掬地说,“你们可得大力帮我这个忙。”
秦枫诡秘地挤出一丝笑容。“哈哈,别说什么压力不压力,偷懒而已。你吃过没有?”
“没有。我饿极了。不过,先请段副局长去楼下跟办案区域的同志说上两句话吧。还有人喝着西北风呢……”他直盯着段巍,大有段巍不放下碗,他要抢着摔了的意思。秦枫率先放下碗往门外走去,段巍大踏步地跟上,不一会儿曾旭也跑步赶了过来。
“直觉告诉我,事情都是你安排好的。”曾旭低声问。
秦枫收起脸上的表情。“是不是按预想地走,还难说。不过,这个赵队长做事往往出人意料,他不打我手机,直接过来,恐怕八九不离十。”
“为什么不直接将事情交给我们呢?”曾旭心有不甘地说。
秦枫摇了摇头。曾旭恼火地注意到,赵队长的眼睛闪闪发亮,兴高采烈地向段巍要求这要求那,一点儿也不生分,活像个无赖。
“他抓了个大人物吗,要求这规格那规格的?”曾旭冷冷地问。
“的确。”秦枫回答得很肯定。
接下来,对执法办案区域的安排显然并不轻松。灯光调到最柔和的状态,录像录音要求十分清晰,观察室的话筒连接了审讯室的耳麦,大约要对接下来的审讯实施遥控。
一开始,秦枫便在观察室里坐定。传唤对象一带进审讯室里,曾旭马上感觉到了他平静表象下的激动不安。他认出了那张伤痕累累的脸,那是刘智华。他一时摸不透副支队长为何如此重视,难道此人就能打开涉黑组织调查的突破口?
没人给他解释。秦枫挥挥手,让他不要胡乱走动。他只得在旁边坐下,室内顿时显出秩序而森严的气氛。预审员是段巍和市局的一名“老炮儿”。“老炮儿”他也认识,精明而敏锐,以铁嘴铜牙著称。
审讯开始,段巍首先出示了一下警官证,告诉他这是在梅阳分局。问话则是以“老炮儿”为主。履行完信息采集手续后,他们回首瞥了一眼,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观察室里,单向玻璃的另一侧,头顶上的条状照明灯投下一道炫亮的白光,洁净的实木地板上零星地缀着烟头烧灼的斑驳痕迹。烟雾没有散去,香烟又点了起来。
“请你再重复一下刚才对我说的话。”“老炮儿”对刘智华说。他的声音在观察室的扬声器里放大了,听起来比通常更刺耳,也更清晰。
“我是案件的受害人,我认识你们刑侦支队的秦枫支队长,我掌握着相关案件的重要情报,没有他在场,我什么话都不会说。”
“老炮儿”讥讽地看着他,皱巴巴的棉执勤服使他显得臃肿不堪。“我告诉你,这是梅阳,你的案件发生在梅平,他们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法律可没有规定对受害人的违法犯罪可以既往不咎,而且据我所知,案件发生后,你半路逃跑,今天恐怕也得一并说清楚。”
刘智华低下头看了看双手:“我……我当时害怕,我不想死……我要见秦枫。”
“这点小事还麻烦不到秦副支队长。”
刘智华撅起嘴唇:“我没犯什么事啊?”
单向玻璃的那边,“老炮儿”没有开口说话,慢悠悠地盯着,手指轻轻地敲打桌面,好像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似的。
“你是要我告诉你吗?”
刘智华点了点头。
“老炮儿”盯着他:“那就先送看守所关着吧,等你想想清楚。”
“为什么?我没犯事儿。”
“你不是没犯事儿,而是你没想清楚是不是犯了事儿。”
刘智华气愤地说:“好,你把我关起来吧。”
“老炮儿”从包里拿出一张表格放在桌子上,把笔递到刘智华手里:“麻烦你先签个字,然后,我再给你补个记录。”
刘智华跳起来:“我既不会签字,也不会做什么记录,我要告你,你非法拘禁公民,你迫害受害人。对,你帮着犯罪分子打击受害人!”
“哦,你是受害人啊。”“老炮儿”做出一副做错事的顽童模样,“不知你跟胡婷婷谁是受害人,谁是犯罪分子?”
刘智华愣住了。
“老炮儿”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哦,我说错了,你平日里喊她婷婷,有时也叫娜娜。但她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胡婷。”
刘智华哑了一下,语速很快地说:“我……我认识她啊,我跟她谈恋爱。”
“可人家不这样认为。”“老炮儿”耸耸肩,拿出一份笔录扔在桌上,“你是自己看,还是我来念。”他把笔录放在刘智华面前,指着其中一页,“你看,她可都说了,每次给多少钱,用什么姿势,一共去过多少次,可详细了。”
“可……可嫖娼也不过罚款啊。我……我现在没钱。”
“是罚款教育,还是收容关押,是看次数的。像你这样,不收容不足惩戒。”“老炮儿”眨了眨眼睛,“哦,还不止这些。”他又抽出两份笔录来,“这里还有人提到你。你可真是鼎鼎大名,在哪出现都留下名号呢。”
刘智华傻眼了。他也不知道那几张笔录到底是什么,但他清楚自己以前犯过的事儿。“领……领导,我……我不想进去。如果我进去了,他们一定以为我跟你们说了什么。他们的手很长,一定会杀了我。”
“言重了吧。不过是关几天,谁会杀你呢?”“老炮儿”说。
“真……真的。”刘智华说,“麻烦你跟秦支队长说,我愿意无条件地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切,只要他来救我。我跟他合作,我有重要情况……”
“你不过是一个小流氓,进去关几天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必惊动我们领导呢?算了吧,痛快点。”“老炮儿”继续把表往他面前推。
“别别别……”刘智华急得猫抓似的,“求求您,我真的跟秦支队长有交易在先,他说过保护我的,我要见他。他见了我,就会明白。”
观察室里,秦枫轻轻地“嗯”了一声。
“好吧,我看你也挺可怜。”“老炮儿”慢条斯理地说,“我可以请领导过来。但是,如果你不让领导满意,不是重大立功表现,那么——”他故意拉长声音,“正如法律规定的那样,谁都没有做任何豁免交易的权利,别怪我按照抗拒从严来实施处罚。”
刘智华眼里露出欣喜的神色,说:“一……一定的。”
秦枫从椅子里向前欠了欠身。他的目光移到审讯室的摄录设备上。它们都是关着的。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点了点头,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老炮儿”出现在走廊里。几个人一起回到办公室,粉虽然已经凉了,但都吃得有滋有味。
十五分钟后,“老炮儿”回到审讯室,一起进去的还有秦枫和曾旭。那张密密麻麻画满框框和线索的A3纸捏在曾旭的手里。
“你有重要情况向我报告?”
秦枫一边展开笔录,一边说。
刘智华偷眼瞟了一下“老炮儿”,“老炮儿”点了点头。刘智华耷拉下眼皮,伤痕累累的两颊像割完松油的树杆,显得恐怖而恶心。在秦枫看来,他显然试图在穷途末路中保持冷静,表现出耐心的合作精神,而不愿暴露出他内心的焦躁和慌乱。
“我上次跟你说过,我掌握着一个犯罪团伙的详细情况。我知道那个团伙的名称。我不仅知道他们的组织结构、人员组成,而且摸清了他们的住址,谁组织赌博、谁动手杀人、谁在后面策划,都一清二楚。”
“你说的犯罪团伙到底是叫作‘地下处警队’,还是‘讨账缉查局’?”秦枫说着,瞟了一眼他的笔记本,那里其实记着些其他情况。“据我所知,‘地下处警队’只是‘讨账缉查局’的打手组织,我没兴趣。”
“秦支掌握的情况可比你多得多。”“老炮儿”强调道。
“我还有你们不知道的。我要说的正是‘讨账缉查局’,他们的头叫洪二爷,二级领头的叫佘小文,还有直接打人杀人的阳宝、刘铁头……”
“洪二爷叫苏洪宝,”秦枫大声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二级领头不止一个,而是三个……”旁边的曾旭指着A3纸给秦枫看。秦枫低声对曾旭说,但声音足以让刘智华听见。“他根本不知道这些情况,我们用不上他。”
“我知道。”刘智华抢着说,“情况我都知道,我没说只是想跟你换得更多的筹码。三个二级领头还有李凯和刘浩,他们对苏洪宝很忠心。他们每个人手下都有一摊子小弟,分区域作案,比如收取保护费、逼债、组织赌博,还有在自己的区域杀一儆百,把砍砍杀杀当作家常便饭,做了些什么案子我都知道。”
“可惜现在说,有些晚了。我还以为你可以给我些硬货呢。”秦枫说。
“当然有。即使你们掌握了情况,也需要印证。何况我的情况是他们内部人告诉我的,不然我也不会害怕他们杀我。”
“内线?”
“对,内线。”刘智华疲惫地说,“为了报仇,我一直跟他们里面的人混在一起,博得了他们的同情,也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我甚至卖了房,供他们吃吃喝喝。每结交一个人,我就巧妙打听他们的关系,再把打听来的情况总结分类……”
这话跟赵队长提供的情况基本一致。
那天见面后,秦枫便让赵队长展开了调查。刘智华真够倒霉的,两年前失去了双亲,接着妻子又跟人跑了,受伤后,他卖光所有家当治疗,现在已是居无定所,衣食无着。梅平分局查得够细致,这人没有前科,没有大的劣迹,只是嫖过四次娼,参与了三次赌博。但正因为赌博欠下高利贷不还,才被毁容。这次,因为嫖娼,被赵队长秘密逮住了。
“说说看,他们总共有多少人?”秦枫继续发问,并佯装对照自己的笔记,看是否有前后矛盾的地方。到目前为止,刘智华的回答还算靠谱,跟前期的摸排大致相同。
“如果不算流氓混混的话,骨干人员有五十多个。当然,真正对他死心塌地的,二三十个到头了。你们知道的,大都是些乌合之众,大难来时各自飞很正常。”
“你说的二三十个,是指二级和三级领头的?”
“个别杀手也很忠心。”
“说说内部怎么运作吧?”
刘智华的头高高地昂了起来:“这你问到了点子上,苏洪宝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事都是李凯传达,佘小文等人虽然跟他平级,但都听从李凯的指挥。李凯、佘小文、刘浩手底下各有一班人,每班人又分成多个小组。”
“你开始说到他们分区管理?”
“是这样。”
“说说看。”
“这些情况在我的材料里写得很详细。”刘智华诡秘地笑了笑,满不在乎地望望四周,“我说过,材料包您满意,您放心。这里可以小便吗?”
秦枫点点头,站起身,对着摄录机报了个时间,摁下关闭键,呼叫值班警官。进来两名警官将刘智华押了出去。房间里一片静默。
“可信吗?”秦枫问,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里拿手机。
“看起来不像对我们撒谎。”曾旭说,“他怎么掌握到这么详细的情况呢?此人看起来很干净,仅仅几次嫖娼赌博,不像个为非作歹的人。就日常处理方式来讲,提供如此重要情报,不仅可以对他的违法行为从轻、从宽处理,还可以获得奖励。”
“地下组织可能会让他来给我们提供假情报,从而把损失控制在一定范围呢!”秦枫说着,拨打了一个号码,然后把手机贴在了耳朵上。“丢卒保车,或者挤对竞争对手,将小团伙抛出去,不是没有先例吧。”
手机里传来赵队长的声音:“达到目的吗?”
“我想问,这个人是不是值得信任,会不会是某个团伙派来抛诱饵的?”
“调查中没有发现他参与团伙的嫌疑。”赵队长说,“认识他的人都反映他很干净,但时间紧,没有细查更深层次的问题。”
秦枫扫视了一眼“老炮儿”。一夜未睡,审讯灯光的阴影里,他显得灰头土脸,愁眉不展。可能需要一杯咖啡提提神。
“纯粹从受审过程的言行举止看,应该没有问题。”
“说说苏洪宝吧。”当刘智华再次坐到对面时,秦枫又开口了,“他的情况、平时干些什么、如何操纵团伙成员?”
“我刚才说了,他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他开了一家洗脚城,一家像茶餐吧一样的会所,平时都是待在会所里。”
“继续。”
“他在会所结交朋友,策划一些事情,也接见手下人,除了李凯,他从不同时约见两个以上的手下,很多事都做得很保密。”
“讲讲你自己被砍是怎么一回事。”
“我?我都是被朋友害的。有天在大都会酒店吃饭,一个朋友说九楼有人组织赌博,花样翻新,很有味。饭后就上楼去玩了一次。那次我赢了一点。也怪自己贪心,随后就一个人去,没两次就把所有钱输光,还借了高利贷,限期让我还清。我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钱。他们就在半路上截住我,说没钱就用血来还,将我砍成那样,还威胁说不能报警,否则,即使进了监狱,都要害了我的命。”
“监狱?”秦枫插话道,“他们能把手伸进监狱?”
“是的,领头的那个人这么说的。后来我知道他就是佘小文。”
“你听说过他们在监狱里干过这种事吗?”秦枫问。
“杀人的没有,但断手断脚很正常。”
秦枫不想纠缠看守所的事,接着问:“雁厨餐馆的案件听说过吗?是谁做的?”
“就是我跟你讲的阳宝一伙干的。我可以说得更具体点,易粽子走在最后面。”
“等等。阳宝有多高?还有一个是刘铁头吧,他呢,有什么特征?”
“特征我不是也讲过吗,阳宝高些,接近一米八吧,刘铁头不到一米七。他们是老搭档了,很多案子都是他们干的,特别是梅阳这边。”
“好的。继续。”
“大排档那次,也是他们三个。但他们没想到对方那么强硬,呼隆一下喊来很多人。这种情况下,他们都溜了,却喊了另一班小混混顶替。”
“顶替?你是说抓进派出所的其实不是打伤那对父子的凶手?难道受害人连凶手都指认不出来吗?”
“他们早有准备。我是说,那些混混本来就在大排档混吃混喝,而且那三人都是晚上出现,很少引人注意,而且打了人就走,善后的另有其人。”
“谁来善后呢?”
“那些混混拿一点小钱,然后留下威胁口信。”
“怎么个威胁法?”
“勒索啊。大排档都是要交保护费的,不然别想开下去。混混都以此为业,从勒索费里抽水,然后在排档里像个大人物似的混。其实,他们连谁是背后黑手都不知道。”
秦枫疑惑地问:“那他们怎么会甘于顶包呢?”
“抽水呀。而且,一旦被抓,就会有各种势力帮忙说情。被抓了却没事,混混更加嚣张,摊主更加害怕,背后的人更加有威信。”
“背后的人就是苏洪宝吗?”
“对。虽然他不出面,但都是他策划指挥的。只要顺藤摸上去,不仅可以抓住他的把柄,就是帮他的人都可以找到——他背后一定还有大官大亨。情况都在我的材料里。”
秦枫感到肾上腺分泌渐渐地加快。他有种失重的感觉。瞟了一眼曾旭和段巍,他能看得出来他们也同样欣喜,同样全神贯注。
“那你要怎么把材料提交给我们呢?”秦枫掩饰着内心的激动,问。
“我想请领导考虑我的实际困难……”刘智华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在观察秦枫,还有其他几个陪审。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的要求,我知道。”秦枫为难地说,“可你现在是梅阳分局的犯罪嫌疑人,他们对你的违法事实掌握得清清楚楚。我即使想帮你,想满足你的要求,也不能违背法律啊。”
刘智华踌躇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们还要把我关进去吗……可我不能坐牢,我想活着,我这面目没办法见人。”
“这么说,你不仅不想坐牢,还想要做那笔交易?可你刚才也听见了,那些情况我们基本知道,没有你的材料,我们也能摧毁他们。”
刘智华摇了摇头,说:“可……可是,我的材料更详细。而且,法律规定可以将功抵罪……”
“既然我们有过一面之缘,而且看得出,你对我挺信任。不妨告诉你,对于检举举报他人重大犯罪行为,有重大立功表现的,法律规定可以从轻或者免于起诉,相当于将功抵罪。像你这种情况,我可以帮你做工作,让他们适用这一条款。但做交易,我无能为力。”
“好吧。可你说过,公安有奖励……”
“奖励?那是对没有违法犯罪的举报人,你已经将功抵罪,还要奖励……”秦枫为难地看着他,“这样吧,冲你主动给我打电话这份信任,我去帮你争取,但多少说不定。另外,你伤得这么重,也怪可怜的。我再去给你争取争取,看能不能给予政府扶助。”
刘智华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几乎感动得要哭了。“保……保密,一定要给我保密。”他带着哭腔说。
停顿了一下,秦枫点点头。他站起身,叫曾旭带羁押警官一起押刘智华去取材料。他碰了碰“老炮儿”的胳膊肘,两人站起来,迈着步子走进观察室。
“怎么样?”秦枫问,“他这一套可信吗?”
“老炮儿”一直在认真地研究笔录,这会儿抬起头来。“逻辑性很强,当然也和你们前期调查掌握的事实相符。”
秦枫相信“老炮儿”的直觉,转头望着段巍。
“我掌握的情况不多,”段巍说,“不过,根据经验,这家伙说的是实话。在形成正式的询问记录前,我想应该让他花上几小时过一遍那些在案的嫌疑人照片。看能不能对照他的材料,将我们查证的对象进一步核实。”
“没问题,”秦枫说,“这个工作交给‘老炮儿’。分局刑侦队需要紧急核查他提供材料里的情况,将案与人联系在一起,为下一步突破口供及定罪提供依据。核查中必须密切注意嫌疑人动向,千万不要惊动他们。要不,会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