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扫黑帷幕
离开咖啡厅的秦枫在刑侦值班室坐了个通宵,终于做出一个大手笔的决定。这个决定叶天佑一开始便提示过,只是秦枫求稳,不着急露脸,没有施行。
他怕点火,如果火点着了,无法救火扑火,咋收场?但他也没有退路,他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给人留下不良的口实。
在秦枫的眼里,做刑侦工作是大角色,需要脸黑心狠铁面无私,得是汴梁包拯的传人。他虽不是传人,但他是在公安工作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刑警,对自己的工作对象十分了解,那是一群高智商的精英和凶残暴戾的狂徒。
精英似兔子一样狡猾,兔死了,更狡黠的狐狸要悲的,狐狸悲的方式,是假惺惺的说情。若不是铁面无私,狐狸的伪装和眼泪你很难顶得住。凶残暴戾的狂徒甭说了,对付的办法,像黑脸老包一样,高举铡刀,惩恶除奸。
秦枫相信自己,铁面无私不用说,但他不能单打独斗。上有叶天佑顶着不错,还得有一班王朝马汉帮着冲锋陷阵——汪涛、徐俊、曾旭,都是天生刑侦的料。
早晨,钟雁宁刚出电梯,便看到秦枫红着眼睛站在他办公室门口。“打黑?”钟雁宁听完秦枫的汇报,愣了一会儿,嘟哝着说,“这你可要想清楚了。我们汉洲治安状况不好是现实,但你要弄清几个问题:汉洲有没有黑社会;汉洲的黑社会是个什么状况;黑社会的生存土壤是什么,为什么能够滋生;我们该拿出什么样的具体措施。”
不愧为刑侦支队长,钟雁宁的话字字珠玑,句句问到点子上。
秦枫首先讲了自己的决心和勇气,他把黑社会比喻为躲在城市暗处的蛇蝎和长在城市内脏里的毒瘤,必须切除。他说:“刑警就是城市的清淤工、医生的手术刀,扫黑除恶,责无旁贷,义不容辞。”
秦枫讲得言语诤诤,扬斧裂石,令人感动。
最后,秦枫针对钟雁宁的问题逐一回答。钟雁宁听得很认真。秦枫说的内容他其实很清楚,负责全市刑侦工作多年,辖区内存在黑社会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有多少,他无法统计。他手里有很多的悬案案卷。这些案子如果完全按照法律程序办理,早就破了。为什么悬在那里,有的甚至一悬很多年。案件事实早已经查清楚,涉及什么人也明明白白,可是无法执行。为什么无法执行,因为权力,腐败的权力,犯罪的权力。
黑恶势力正是权力毒蘑菇下面的阴影。大蘑菇下面有大阴影,小蘑菇下面有小阴影。权力的田野,就像庄稼地一样,长出几株毒蘑菇,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所有的农民都知道这一点,不过农民很小心,他们会在第一时间,把这些毒蘑菇铲除。秦枫说:“现在中央已经在着手清理权力的责任田,我们为什么不趁着这股东风,开展行动呢?”
钟雁宁当然支持秦枫的决定。叶天佑调秦枫过来时就跟他谈过心,他身体不好,需要敢打敢杀的秦枫来掠阵。但他有些不放心,说:“黑恶势力不是单独存在的,它一定依附于权力,彼此结盟,形成利益团体。这些团体,一方面有权力对它们进行保护,另一方面,它们又以各种违法犯罪手段获取利益,并以此回报权力。所以,单纯扫黑,黑恶势力的根基还在,就会危及扫黑的人。”
道上有坎坷,路旁有荆棘,需要万分谨慎小心。
秦枫说:“我想先组织专班,暗暗地开展调查摸底,待切实地回答了你提出的前三个问题,再向叶天佑局长,向市局党委汇报。不扫则已,下手就要雷霆万钧。”
“好,我全力支持。你尽快拿一个行动方案,争取用三个月时间摸清底数,在阴历年前开展行动,还汉洲人民一片光明的净土,过一个安宁祥和的春节。”
黑恶势力跟街头打架斗殴、强揽工程、强买强卖是联系在一起的。活跃街头的只是一些马蜂,不过是群蜂,群蜂受蜂王指挥,蜂王背后还有黑手,这是一个大概的组织体系。扫黑就如捅马蜂窝,既要扫除蜂群,斩断黑手,还不能被蜇了,得讲究办案艺术。
最关键的是罪证。
几天后的凌晨,梅岭公园园艺工在草地上发现一个满脸糊血、昏迷不醒的男人,立即报了警。男人的脸全被划花,身体多处伤痕,样子可怕得连园林工人都禁不住呕吐。
五分钟不到,梅平分局刑警分乘两辆车赶到现场。派出所民警封锁了这个地带,120救护车等候在草地不太远的地方,为的是不破坏现场。
分局法医迅速对现场及伤者从各个角度进行拍照。这时,又一辆车停在封锁线外。秦枫带着徐俊赶了过来。
“接到报案,我就想到你跟我说的事情,秦支队长。”分局刑警大队赵队长跟秦枫握过手,说,“正如我电话里跟你说的,又一起伤害抛弃案,可能涉及你感兴趣的领域。”
“知道伤者的身份吗?”
“不知道。初步搜过身,什么证件都没有。”
他们向伤者走去——医生正在进行现场紧急抢救。秦枫随便看了伤者一眼。在漫长的基层公安生涯中他变得很能忍受,但是他站在这样一个被毁容的伤者面前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即使是最健全的神经,也几乎顶不住这种残忍的伤害。
“已经恢复清醒,但还不能说话。”法医说,“凶手用刀摧残他,先是在躯体上剜去五块皮肉,再将他的脸毁得无法辨认,豁去了鼻尖。因此,我想……这或许是为了逼他拿钱,或者说出什么秘密,却并没有直接杀害他。”
秦枫问:“找到跟以前的伤害案件类似的手法吗?”
“这么残忍,只可能是某个收账团伙干的。”法医说。
“能不能通过伤痕或者刀法,固定罪证。”
法医摇了摇头,说:“有点乱。”
“你们受理过多少起同类的伤害案件?”
“分局也不是我一个法医,恐怕得跟大队长说说,将近期案卷做一个清理。”
秦枫转而问痕迹勘查和现场调查情况。
赵队长说:“问了公园里所有的人,问遍了周围的群众,全都沉默。我们无法强迫任何人开口。他们似乎都处于睡眠状态:没有人看到凶手,没有人看到他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送来的,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没有人知道他住在何处,周围也没有人下落不明。”
“还有,周围移动的痕迹不明显,伤者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更奇怪的是,这一带的治安视频当晚都有一段黑屏,就像记忆断片。”
“派一组人跟救护车到医院去。”秦枫说,“知道他受了些什么伤的确没有什么意思,不会推动我们的侦破工作取得进展。但你们要尽快取得口供,尽快弄清身份及他的关系人。”
救护车开走了。
“真伤脑筋。”赵队长说,“这简直是在我们的眉心上跳舞。”
“别灰心,虽然踩中了我们的命门,但我们并非完全看不到他们。我们已经张开了网,只要池子里有鱼,我不相信逮不住他。这只是时间问题,还有时机。”
秦枫跟赵队长告别。“晚上把所有侦查资料复印一份给我,”他说,“我相信一定能从他身上挖出些蛛丝马迹。”
但是,秦枫刚回到办公室,手机响了。赵队长在电话里告诉他,伤者从救护车上逃走了。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什么被人砍伤,一切都没摸清。
伤者在现场得到止血和包扎,在救护车等红绿灯时,趁人不备从车尾跳下,直接逃进一条小巷。他对这一带巷道十分熟悉,转过两道弯,便在追赶民警和医生的视野里消失了。
后来,秦枫继续派人跟踪调查此案,找到可能跟伤害案有关的饭店和商铺进行询问。但一些人望着民警,就好像他们问的是别人听不懂的话。只有一个人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说,他实际上是代表所有的人说话。
“我们根本不知道。”
“难道消失了一个人你们不知道?”
“是这样,没有人消失吧?”他说。
“总是同样的话。”第二天,民警向秦枫汇报。但连续几天,报纸上都登出了受伤者血糊糊的镜头,质问公安机关何时破案。
几个月之后,那个受害者主动出现在秦枫面前。他满脸疤痕,跟当时的受伤情形十分相似,更重要的是,侦查员取了他的血样,跟受伤者留在救护车上的血型一致。秦枫随后做了大量工作,对他进行严密监视,希望从中找到线索,将这团乱麻解开。
不久,又一起严重的伤害案件吸引了秦枫的注意力。
凌晨六点多钟,一位晨跑者向梅阳公安分局报告,他邻居家传出哭声,好像死了人。七点钟,秦枫亲自赶到现场。门口停满了警车,通道已经封闭。警戒线前等着一些新闻记者和一个电视摄制组。
电视记者眼尖,拦住秦枫,要求随同进入现场采访。
“现场是破案的关键。”秦枫说,“这点你们是知道的。这么多人我怎么好放你一个进来?但所有记者一起进,非得把一切踩烂不可,那就意味着警察得不到有关线索了。在外面,你们总还可以摄像和拍照吧。谢谢配合。”
这是一家叫作雁厨的家庭式饭馆。夫妻俩主厨,两个乡下亲戚帮忙端菜服务,都住在饭店楼上。事情发生在早上五点左右,男主人张季东接了个电话,便下了楼。一个亲戚尿急,听到楼下传来异常的声音,下楼了解情况。妻子下楼时,发现两个人都受伤倒在地上。
此时,分局刑侦队在保护现场,痕检员在给两位受伤者及伤者原来卧倒的地方拍照,法医在给伤者检查并包扎伤口。妻子坐在张季东身边,紧紧地拉着他的左手。他则抓住妻子的右手轻轻抚摩,好像她比他更需要安慰。
毫无疑问,刑警们在餐厅里没有找到线索,唯一能说出某些具体细节的是法医,但法医要求掌握更丰富的资料之后再汇报。
“这是你辖管的案子,小旭子。”秦枫调笑似的对梅阳分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曾旭说,“我来帮你助助阵。”
说着,他不给曾旭说话的机会,弯腰俯在张季东身边,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胛上。
“我是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秦枫,”他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你好,张老板。”
张季东抬起头:“他们已经问过我了。”
“我想再跟你聊聊。”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秦枫心想,难道又是谁也没有看见什么,谁也没听见什么?那么,店里的目击者总能透露些信息吧。他看着哭得像泪人一样的女主人。在这种情形下,她应该是警察有可能找到突破口的薄弱环节。
“你是老板娘吧?”秦枫问。
“是的。”她多次忍住哭才能继续说话,“我叫刘英。”
“出事时,你在哪里?”
“我在三楼睡觉。”
“你丈夫接电话时,你听到吗?”
“没有,我睡得很熟。”
“他起床下楼,你都不知道吗?”
她依然点点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丈夫和亲戚受伤的?”
“醒来后发现丈夫不在身边,我就下楼来找,发现两人倒在地上,还有血。”
技术员已经对血迹进行了拍照和取样。他们工作非常细致,力争不遗漏任何有助于破案的细节。
“你是什么时候下楼的?”秦枫问道,同时自己笔录。这本来没有必要,旁边的刑警提着摄像机,将一切都摄录在磁带上。
“大约六点钟。”
秦枫又将手放在张季东的肩头上。“那时你是清醒的,还是在昏迷中?”
“我不知道。”张季东垂着头,“我只知道小英抱着我。”
“给你打电话的人是谁,进门的人是谁?你都不知道吗?”
“开饭店,接触的人多,经常有陌生人打电话。接到电话我也没过多地考虑,便下楼来接洽,谁知道还没见到人就挨了打。该怎么说呢?仅凭我这样的性格,是不敢得罪什么人的。但是,做我们这样的生意,只要赚钱,就有竞争对手嫉恨,但我又怎么知道是谁在嫉恨呢?”
“你亲戚什么时候下楼的,他有没有呼救或自卫?他可不是在门口。”
“我不知道他走下了楼。或许,当时我应该已经被打晕了。”
秦枫翻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不对啊,张老板,你亲戚说听到你在下面跟人对话才下楼来。那你一定跟来人说过话。”
“小刘也许听错了,我没跟人说过话。”他亲戚叫刘琦。自从刑警询问过一次后,拒绝跟任何人对话,甚至不敢正眼看人。
这跟报案的说法对应。他看到老板娘刘英抱着张季东在门口哭,大约当时刘英也是刚发现丈夫受伤,只是抱住,没有移动。痕迹技术员根据当事人的描述在地上绘出了倒地图样。
“还有呢?”秦枫问。
张季东耸耸肩,说:“我什么也不知道,记不起来了。”
据查,当晚饭店的摄像视频缺失,店外的治安“天眼”坏了半个多月没有维修。像上次一样,周边饭店的人全体失声。究竟什么原因让他们不敢开口说话呢?
“有几个人?”秦枫耐着性子问。
“我没看见他们。”
“张老板,你接到电话打开门,放人进来,最关注的就是来人,你必然会看到一个或几个凶手!他们总不至于是隐身的吧?”
“仿佛是隐身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秦枫深深吸了一口气,保持镇静!他命令自己,好家伙,要绝对保持镇静。发脾气没用,要始终客气、忍耐——设身处地地想想,店主一定是因为恐惧才保持沉默,他对自己的安危也许不放在心,但他还有妻子,有在外求学的儿子。受到威胁的,一定不仅是他们自己,而是他们的命根子。
威胁、恐惧!是什么样的犯罪者能如此神通广大,令群众认为公安机关也不足以保障他们的安全。
“那是你自己吓晕的?”
“我只看见一只手。这只手一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张季东说,“请您相信我,对您我怎么会说假话?”
“那么还有呢?”
“别的什么我真不知道,我昏厥了。”
秦枫轻轻地按了按他的肩,说:“你有仇人吗?”
“每个人都有仇人吧,只是看什么程度的。”
“举例说几个重要的。”
“该怎么说呢?我这样能有什么明显的敌人?只是像我们做生意的,只要赚钱,就有竞争对手,你不一定知道对方是谁,但他们一定存在。”
秦枫转向刘英。
“你发现丈夫和刘琦倒在餐厅里,为什么没报案?这期间你在做什么?”
“看到丈夫和亲戚受伤,我吓坏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只会伤心地哭。”刘英停止哭泣,转而偶尔地抽噎,而张季东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身子在哆嗦。
“你为什么不立刻报警或叫医生呢?这可是妻子应该首先想到的,也是救助丈夫和亲戚的应有之举啊。”
“我吓蒙了,完全不知所措。”
“我的主意。”张季东说,“小英下楼后,我也就基本清醒了,我知道自己没多大的事。小英也去看过小刘,知道他死不了,便想先自己采取一些救助措施再说。”
“自己能采取什么措施?这种说辞完全不可信啊。”秦枫转向刘英。他决定拿出撒手锏来,希望能出其不意地突破她的心理防线。“是‘讨账缉查局’的人,对不对?”
“什么‘讨账缉查局’啊,我没听说过。”她显得十分平静地反问道。
“你呢,对不对?”秦枫转向张季东。
“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张季东显得十分茫然。
“你是赌博欠下什么人的钱,还是没交你承诺的保护费?”
这时,张季东脸上倒是露出几丝激动。他说:“你说什么呀?我可是从不打牌的,也从不欠别人的钱。”
“张老板,你别把警察当傻子。我是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跟罪犯打交道久了,很多事一眼便看得出来。你一直在欺骗我。可是,如果你现在和盘托出,我既往不咎,这不仅能帮助您自己,还能帮助您的许多同行……”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
“到这种时候,您竟然还说不知道‘讨账缉查局’是什么?”
“我从没听说过——你这说得像一个机构一样,但恐怕不是吧?”张季东侧过身,倒在刘英的怀里,显得十分虚弱,“我累了,我想躺会儿。”
“我理解,我们送您去医院。”
“不用了。”
“你不仅需要治疗,还需要接受我们的保护。从现在开始,你会时刻处于我们保护之下。”
“我也许只是被几个抢劫犯打了。”张季东的声音忽地提高,刘英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又哭了起来——也许是出于绝望,出于束手无策,出于恐惧。“我待在家里最安全。”
“你放心,我们会保证你们的安全。”秦枫向门口示意,两个抬着担架的医生走进来。“我答应,我一定会抓住那些伤害你们的人。”
“我不信。”张季东没有反抗就让两个医生从沙发上抬起来,“你还是先想法保住自己的饭碗吧。”
秦枫很高兴手里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受害者。但是,张季东的话让他有些发懵。
“这跟我的饭碗有关系吗?”
“你会吃亏的,动过他们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医生将躺在担架上的张季东抬了出去,刘英紧紧跟着,仍然抓着他的手。
秦枫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餐厅里,真想大声地、用尽力气地大喊,但待要出口时,却化做一声沉重的叹息。
短短一个月,秘密成立的扫黑办公室里侦查材料和检验鉴定堆满了一张办公桌。但正如秦枫所说,这真是令人沮丧丢脸,徒费人力。
他认为是“链条最薄弱环节”的刘英比预想的硬挺得多。她一直跟丈夫手拉着手,听从丈夫的暗示。她说自己只是一个家庭妇女,从不关心门外的事,也不管钱管账——听起来完全可信——从未听说过“讨账缉查局”这个名称。如果不是他们已在汉洲开了四年饭店,或许可以相信她。“她家饭店的吵架纠纷一直有人管着。”邻居这样表述。
“在汉洲有一个非常活跃但非常隐蔽,几乎无人谈论的地下犯罪团伙。”秦枫在形势讨论会上说道,“有人叫它‘地下处警队’,有人叫它‘讨账缉查局’。后者是它的正名的可能性比较大,也有可能这是汉洲的两个地下犯罪组织。这次张季东一定是得罪了这个组织,或者没有完成团伙的定额,所以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教训。”秦枫拳头顶在桌子上,狠狠地说,“跟梅岭伤害案一样,受害者不愿合作,我们无能为力。可有一点始终是肯定的,这个团伙一定存在,而且很猖獗,很残忍。”
第二天,各报纸和电视都发表了关于此案的报道,他们如实援引警方的话,告诉公众受害者不愿意配合警方说出打人者是谁。警方号召广大民众积极检举揭发,凡提供有效线索者,给予奖励,并公布了报警电话。
报道短时间内便让市民产生了恐慌情绪,成了街谈巷议的重要话题。一些胆大的市民打来检举电话,汪涛逐个做了笔录。
“我叫黄莹,52岁,退休工人,家距雁厨一百多米的样子,我每天在窗户里看着饭店客来客往。老板人不错,环境好,生意挺好的,但老板总是唉声叹气。出事那天,我起得很早。事实上,我每天都起得早,有时出去散散步,有时就坐在阳台上。那天,我就坐在阳台上,看到三个男人沿着墙角走到雁厨门口。隔得太远,看不清年纪,看不清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卷闸门开了,应该才拉到半开时,三个人钻了进去。我听力不太好,没听见什么声音。他们在里面大约待了十几分钟……”
“我叫张革,40岁,在环卫处上班……没错,是三个年轻人,高的一米七五多,相当单瘦,两个矮的一米六五的样子,很壮实,一个矮个子手里拿着把鎯头似的东西,应该有两尺长,衣服里藏不了。没看到正面相。不过,似乎戴着口罩。现在雾霾重,女的戴口罩多,男的却不多见。他们行迹鬼祟,有意躲着路人。衣服嘛,好像都是灰色的长袖T恤,高个子的T恤带红色条纹……”
“我叫马成强,50岁,失业,住在梅岭公园东侧。半个月前,大约深夜两点钟,我从朋友家打牌回家,看到一个一米七五左右的年轻人扛着根很长的竹竿,竹竿的顶端装着铁钩。他在用铁钩钩治安监控的电线。我想制止的,但不远的角落里还有两个年轻人,是他一伙。我怕报复,便躲着走了。”
“我叫周斌,47岁,在新梅桥开防盗门店。社会上有一伙专门破坏监控的青年人,朋友店门口监控被破坏的不少,我店的监控被破坏过两次,后来不得不移到二楼,但距离太远,清晰度又不够……”
秦枫将检举者的笔录给同事们看,大家面面相觑。
“我们仍然没有证据,没有用得上的线索,张季东、刘琦、刘英依然守口如瓶。但是综合来看,我们还是掌握了一些重要情况:一共有三个年轻人进了饭店,是通过打电话给张季东后,由张季东亲自开门请进去的。不过,他们是一进门便打倒张季东,还是进去跟他聊了些什么后再打倒他?他们在店里呆的十几分钟干了些什么呢?仍是个谜。”
“破坏监控视频的似乎是同一伙人。”徐俊插话说。
“好想法。”秦枫说,“我们的监控视频和店主的私人视频为什么总是坏?应该就是他们干的。联系张季东的电话已经查清楚了,那是一张网络卡,没有登记,无法查清来源。这些情况反映出他们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手段。”
威胁、胁迫受害人不敢开口,加上具备反侦查意识,使侦查员只能在主观臆想中开展工作,公安部门将如何靠近真相。
晚上,秦枫再次前往医院探望张季东。病房前有两名警察在值勤。
张季东不是单独一人。他妻子坐在病床边。当秦枫进去时,她立即抓住丈夫的手。秦枫明白地微笑着。这是夫妻之间的默契:什么可以说,什么必须隐瞒,全由握手来调节。
“作案人是六点前进入饭店的,”秦枫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已找到见证人,他看到了作案人进去和出来。他们在里面待了十多分钟。”
沉默。张季东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们给你打电话,你便去开门,你一定认识他们。”
沉默。不过,就在秦枫说他们互相认识时,张季东的嘴角撇了撇,竟然露出讥讽的笑。
“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警察同志不会不知道开饭店的规矩吧。”
“他们来得那么早,你做早餐吗?”
“可以订座位啊。”张季东好笑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讨账缉查局’,打我的也许只是认错了人,你们不用太费心了。”
秦枫有些愤然。明摆着的事情都不愿承认,难道你宁愿一辈子受人盘剥、要挟,却不愿做一回勇敢的人?
从医院驱车返回,秦枫带着加班的侦查员们来到丁良萍的大排档,要了几碟卤菜和几大杯扎啤。他深信“讨账缉查局”的受害者,不会都跟张季东一样。
过了几天,秦枫决定再次询问张季东。重伤初愈,没有得到及时恢复,张季东显得虚弱而疲惫。秦枫对于从他身上得到某些新情况并不抱有希望,但还想试一试。有时,有的人受到内心矛盾的折磨会打破沉默。他在这方面是有经验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种办法常会取得惊人的效果。
可是,张季东对秦枫提出的问题,他的回答都是老一套:“我不知道。我没看见。不,我们没交谈。是的,一开门便被打晕了。”
刘琦的不配合比张季东更加粗鲁。他直接拒绝谈论挨打的过程。
“你害怕,是吗?”
“哪个乡下进城打工的不害怕呢。”
“你害怕什么呢?”
“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对一个乡下人来说,平安是最大的愿望。”
“不把打你的人抓住,哪能保证你的平安呢?”
“抓凶手是您的事。如果您找到了他们,那么国家会惩罚他们。我只求安宁。”
由此可见,这次讯问没有任何结果。秦枫结束了这种不愉快的谈话,让张季东和刘琦分别走了。这毫无意义,他焦虑地想到。他们肯定知道的多得多,可是他们什么都不说。跟以往受到威胁的案件一样,恐惧使舌头丧失了功能。而警察只能用头撞墙,头开裂了,砖头却并不会破碎。越是这样,犯罪会越发嚣张。
用什么办法来解决呢?
秦枫想起丁良萍跟他说过的话:“汉洲有两种人最怕‘讨账缉查局’。一是钱多得没地儿放,参与聚众赌博的大老板;二是赚个钱不容易,经常受到流氓地痞骚扰的小老板。前者被人出老千,输了钱还欠高利贷,被‘讨账缉查局’追着讨债;后者必须向‘讨账缉查局’交纳保护费。可是,这两种人都不敢报警,使得警察无法立案。这也让‘讨账缉查局’引人注目,遍地都有,警方却无可奈何。现在,单独活动的流氓地痞越来越少,‘讨账缉查局’的活动却愈演愈烈。”
“讨账缉查局”就是丁良萍打探出来的,她老公因为赌博惹上这些人,幸好他欠账不多,那次寻衅斗殴后,忍痛连本带利还清,终于全身而退,但并不是每一个赌博者都有他这么幸运。事实上,许多参与赌博的人,直至倾家荡产、家毁人亡,都无法抽身。
事后,在秦枫的劝导下,丁良萍自愿为警察工作,搜集了很多证据,但不足以给犯罪分子有力的打击。对于“讨账缉查局”,警方仍像面对着一堵墙。
通过这两起案件,秦枫终于认识到,商人的沉默真正意味着什么,他们微笑,可是他们不说话,心思如海底石似的。
然而,秦枫打算加强对雁厨饭店等同类餐馆的监视,特别侦缉那一高两矮三个青年人。同时,他深入考虑将“鼹鼠”潜入到“讨账缉查局”去的可能性,必须在他们内部根植警方的联络员,将一切活动向警方报告。这种人非常难找,内部民警很少有符合条件的,更难得有人愿意干这种卧底式的工作,社会群众像丁良萍这样已经非常难能可贵。
困难摆在面前,秦枫想,自己如果软弱退让,那情况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必须想办法侦破有组织的犯罪。
“我来寻求支援。”梅阳公安分局副局长段巍苦恼地说,“请指导我们抓捕这些来去无踪的伤害犯。我敢肯定,他们就是抢走巡警枪支的嫌疑犯!秦支,你知道吗?自从失枪后,许多店铺老板仿佛陷入战争一样感到无比恐惧。”
失枪案发生在一个月前。那天晚上七点,梅阳分局巡警李成在执勤点值完班,独自返回分局。经过小巷转角处时,遭到突然袭击,人被打晕,随身携带的左轮手枪被抢。该案影响很大,由支队另一个大队在侦查。
秦枫说:“我们一直处于临战状态——对于犯罪分子,对于老百姓,对于公安机关来说都是这样。我不希望听到你叫苦,我要的是线索和证据。”
段巍摇摇头,说:“又一起伤害案,邻居报的警,但受伤者自称自残。”
秦枫没有理他的茬,继续问:“支队让你们收集整理同类案卷资料,不知做得怎么样?”
“我已经带过来了,汪涛在看。用来干什么呢?”
“分析研究串并案信息。”
“串并案?好!”段巍像触了电一样,猛地一震,“你们找到足够证据了吗,可以破获这一系列积案吗?”
“不,证据还得靠分局找。”秦枫不动声色地说,把皮球踢了回去。
“怎么,有什么情况不能分享吗?”段巍将身子俯向秦枫,“你不能这样对我,秦支。案件由分局办,举报电话却打到支队,举报情况你却隐蔽起来。这样做不够光明正大。你把举报线索给我吧,我去查,我不怕辛苦……”
“要有线索就太好了。”秦枫扬起手,为的是叫激动的段巍平静,“你看过张季东的询问笔录吗?”
“这还用说。”段巍很不高兴,“他什么都没说。迄今为止,所有审讯工作都等于零,这是让我们伤透脑筋的地方。”
“为什么不换种思维?那不正是案件的共同点吗,难道你不能从中发现些什么?”
“你认为……”段巍不相信地凝视着秦枫,“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推测。”
秦枫并不了解段巍。他揣度了一下目前的形势,觉得给他透露一些信息,并非没有益处。
“对,这不是一般的流氓团伙,也不像‘地下处警队’那么简单。手段残忍却很有尺度,威胁歹毒,懂得利用人性的软弱,让受害者死心塌地绝望,而不配合公安机关的侦查。段局长,我向你透露这些,希望你好好把握——案件在你们手里,办好办坏都在于你,我只能帮你关注。”
这么说,秦枫既把事情说开了,做了深度分析,让人信服,又给了段巍压力,撇开了自己的关系。如果因此打草惊蛇,段巍脱不了干系,如果引起段巍重视,以后多一个得力助手。
“就这些?”段巍失望地问道。
“你还想知道什么?”
“线索、证据,如果有具体的人名地址,就更好了。”
“哈哈,我可不是喂奶的保姆。不满意可以打电话给叶天佑局长,让他将报警电话的信息给你。让他告诉你到哪里取证,到哪里抓人,怎么样?”
“我爬到旗杆顶了?”
“我这里只这么高。”秦枫无奈地耸耸肩,“要去剿灭他们,我什么证据都没有掌握,该从哪里开始剿灭呢?我们摸不着对手是谁……否则它就不可能长期存在了。”
“而我只好继续做整理案卷的工作。”段巍站起身,走到窗边。马路上车流如潮,对面广场上魏源铜像耸立。天高气爽的秋日,广场上,人潮如涌,西装革履的男人在孤独地急走,成群结队的女人蝴蝶般翩飞。你们,还有这位师夷长技以制夷、敢为天下先的古人知道这块土地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吗?段巍心里想。你们或许看到过报纸,或者听到过街谈巷议,有过片刻的震惊,可仅仅是片刻而已……你们只会想到警察无能,想到警察只会给违停的车主开出罚单,可遇到重大疑难的团伙犯罪,却一筹莫展。
段巍的目光从窗外回到室内。秦枫从他眼里看到一丝希望,他知道是什么钻进了段巍的心里——他感到一些欣喜。
“我想你一定听过‘毒蘑菇’的传说吧?”秦枫说,“我想你手里一定有不少悬案吧?那些案子事实早已查清,涉及什么人,你也明白,可就是无法执行,为什么?”
“毒蘑菇?”段巍惊讶地看着秦枫。
如果不对毒蘑菇下手,那些案子永远结不了;那些案子结不了,接下来的受害人永远不敢开口。这么一说,所有疑惑的泡沫都破了。
段巍不禁笑了。“支队搜集那些案卷,就是梳理寻找毒蘑菇的?”
秦枫沉着脸,正要回答,门口却传来有规律的敲击声。他知道是汪涛来了,示意段巍别动,起身打开门。
门外站的却是他的发小律师柳燕。秦枫左顾右盼了一下,看到汪涛正消失在楼道里。
“怎么是你?”秦枫问。
柳燕巧笑倩兮地望着他,说:“怎么不能是我,老同学当大官了,我来看看还不行吗?”
“我这小衙役还能入你的法眼?请进,请进。”
“秦支队长,现在是社会主义新时期,可不兴旧社会那一套了,还‘衙役’‘衙役’地叫,会把小女子吓坏的。”说完,柳燕看到办公室里站着段巍,愣了一下。
段巍也愣住了,他没想到柳燕跟秦枫这么熟。
“您好,您好,段局长也在啊,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们?”柳燕瞬即满面桃花地跟段巍打招呼。
“没有,我正要走呢!”
“我一来,段局长就走,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呢?”柳燕妩媚地看着段巍。
“哪里哪里,我还有事,下次专程给您赔罪。”
说完,段巍抽身就走。擦身而过时,轻轻地碰了一下秦枫的右臂。
秦枫冲柳燕点点头,说:“你先坐,我送送就回。”说完,他交代文职倒茶,便跟着段巍进了电梯。
“你跟她很熟?”电梯下行时,段巍问。
秦枫知道他一定有话说,装傻道:“哪个律师不是自来熟的。”
“你知道她是谁吗?”
“谁呀,不就是一律师吗?”秦枫说。
“她可不是一般的律师,她是‘公安煞’柳燕,专门给富人辩护,打昩良心官司的柳燕啊。为人八面玲珑,后台硬,分局有好几起案子‘死’在她手里呢。”
“这么严重?”
“这孙子是专门玩法律的,哪里有程序漏洞门儿清。几年里,搞得分局和派出所非常被动。你跟她打交道,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秦枫没有接他的茬儿,叹了口气说:“其实啊,这也是社会的一种进步。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群众懂法了,这些人更懂得利用法律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们要适应这种新情况。”
段巍盯着秦枫,刚想继续说,电梯到了底层,一群同事涌了过来。
“就送到这吧,再见。”段巍说,他不让秦枫出电梯,自顾自走了。
回到办公室,柳燕正捧着茶杯出神。“对不起,冷待你了。”秦枫客气地说。
“哪能呢?我也就经过,进来看看你。”柳燕客套着,见秦枫没有答话,接着不动声色地问,“听说你跟我那个亲戚丁良萍走得挺勤?”
“听说?听谁说?”秦枫笑着反问。
柳燕继续斗心眼:“你别管谁说的,你就说是不是?”
“如果我说没有呢?”
“你瞒不过我的。”她颇有深意地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怀疑你们有什么暧昧。不过,你让她做的事,我也能做,而且做得更好。”
柳燕的开门见山,让秦枫心里一震。他是真没想到。没想到柳燕知道他找丁良萍的目的,更没想到她会一针见血,主动提起。
不过,他仍一脸平静,云山雾罩地反问:“她做什么事,你能做什么事?”
“你先别问我,你想知道的那些情况,我知道不少。”柳燕说,“我做这行,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打过交道。”
“哎,我清楚你知道,但我怕你不好说,各行有各行的规矩。”
“明挑吧,你想知道什么?”看似快人快语,不绕圈子,却是直奔目的,从不会跟着对方的逻辑走,这就是柳燕的职业特色。
“还是你说你知道些什么吧,我看是不是我需要的。如果无关痛痒,也无所谓,聊大天嘛。”秦枫坚守着底线。
“哦……还真不知从何说起。”柳燕靠在座椅上。
“怎么,不好说吗?”秦枫回头看着她。
“呵呵……”柳燕摇头,“你们警察啊,都这个德行,拿谁都当犯人审,自己的口风丝毫不露,就想撬别人的牙齿。我是真的来向你们提供情况的。”
“说吧,从最近的情况说起。”
“听你这语气,真让人受不了。”柳燕装作不高兴地说。
“那算了,还是聊让你受得了的话题吧。”秦枫说着,在柳燕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三十六计被你用绝了。”柳燕把椅子拖近些,“那我就从最近的事情说起。”她紧了紧脸色,“雁厨伤害案是三个青年干的,我的一个当事人亲眼看到过他们,但他不信任公安机关,不肯出面指认。”
秦枫没说话,看着她。
“如果我出面,由你亲自问,他可能会说。”柳燕继续说。
“你这么有把握?他能说出他们的具体模样?”秦枫问。
“他是我的当事人,我们是同学,你又是这么大的官,他能不信任吗?”柳燕笑着,手拍到了秦枫的大腿上,“你呀,不能老拿白眼看人,这怎么交朋友?现在是什么时代?信息时代!你能交多少朋友,手里就能掌握多少资源,就能决定你收获多少财富。秦同学,你该改一下在派出所养成的牛脾气了。”
秦枫笑了一下。“谢谢你啊,真心希望在你手把手的教导下,改改这牛脾气呢。”
初冬,夜凉如水。
秦枫和汪涛、徐俊三人在办公室里整理案卷。沉默许久的报警电话响了起来,秦枫疑惑地看了一眼,划动接听键。
“请找秦枫副支队长,我有重要事情。”一个犹疑的男声传来。
秦枫果断地应道:“我是,有什么事?”
“我给你发过短信,希望此时跟你通话,收到吗?”
“我们经常收到一些值得注意的短信,”秦枫清了清嗓子,“我们也认真对待每一个举报人,请您相信。”
“我有关于黑恶势力团伙的重要线索,包括他们的组织结构,人员分布,姓名、住址,他们的作案手法,收入来源,还有几起没有报警的伤害案件。”
秦枫面露惊疑地看着两位助手。汪涛与徐俊面面相觑,来电的是个梦游症患者吧?这太离奇了。徐俊将录音机调到适合的音量。
“你是谁?”
“我是一个受害者,一个富有正义感的公民。”
“噢!”秦枫向两位助手点点头。或许汪涛说得没错,他真是个疯子。
“‘噢’是什么意思?”对方恼火地说,“您不相信我吗?梅岭公园那个划破脸的人不能有正义感吗?不能复仇吗?”
这句话使秦枫确信了,打电话的人不是一个可怜的疯子,是伤透心的受害人。听电话的汪涛和徐俊都严肃起来,刚才他们还轻松自如,不可置信。梅岭公园案过去三四个月了,迄今能记起的人不多,除了受害人,只有公安部门。现在,受害人回来了,他一经治愈便回来了,一直潜伏在汉洲,暗暗地调查。他比警方更便利,甚至有可能打入了内部,或者专门调查。无论如何,这应该不是骗局。
“你叫什么名字?”秦枫习惯性地问道。他刚一说出口,就意识到电话里这么问真蠢。
“以后再……”
“当然。”秦枫马上说,“您有什么建议?”
“我希望有一次安全的见面。我会给您提供汉洲黑社会组织的情况。它可以帮您铲除整个汉洲的黑社会,或者至少摧毁像‘地下处警队’那样的团伙,使您得到升迁的机会。”
秦枫脑海里有短暂的断片,这人口气太大了。“你现在在哪里?”
“我要当面把情报交给你。”对方说,“你怎么保证我的安全?”
“这些情况,您是从哪里得来的?”秦枫不放心地问。
“见面再说……”
“你为什么要把掌握的情况提供给我们呢?”
“复仇。坦率地说,没有你们我复不了仇。”对方尖着嗓子说,“你到底要不要?要的话,直爽点。我想单独跟您谈谈,你不能带任何人,无论是不引人注意的人或引人注意的人。我不想因你们内部的奸细而丢了性命。”
“好。”秦枫说,“你定好时间和地点,通知我。”
“如果您有诚意,就现在。我相信您,也请您相信我,这不是陷阱,也不是骗局,请您理解一个急于复仇的人。”
汪涛看了看表,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他冲秦枫摆了摆手——时间太晚了。秦枫没有理会他的手势,立马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好,带上这部电话,现在就开车出门,沿梅溪大道走,十分钟后通话。”
“我们怎么相认呢?要不要带些彼此相见的信物?”
“我认识你。”
秦枫放下电话,准备出发去见打电话的受害人。
“突破的机会来了。”他对汪涛、徐俊说,“这个人不会错,我要单独去见他,赢得他的信任。他可够谨慎的,时间地点都没说,是吧?”
徐俊将录音往回倒,把结尾几句再听了一次。汪涛说:“你单独驾车过去接头可以,但要让我和徐俊跟着。为避免引起怀疑,你走你的,我们用两辆车交叉跟踪。”
“不!我一个人去就行。”
“我们替你担心……这种行动怎么可能单独进行。”
秦枫很感动。“没事。”他说,“你们等着我的好消息吧。”他离开办公桌,走到更衣室换下制服。“他如果要对我下手,机会多的是,没必要电话引我出去。汪涛,你如果不放心,将来电号码送给技术部门,请他们查一下。”
驾车驶上梅溪大道,约定的电话准时响起。秦枫心里有些紧张,好像一块重物压在胸口。他拒绝了汪涛和徐俊分头跟踪,也拒绝了钟雁宁安排特警保护支援的要求。他想向对方表示诚意,表达信任,但任何信任的背后都是极度的危险。
“喂,您好,您在哪?”对方问。
“在梅溪大道上,正准备往西行驶。”秦枫其实在往东行驶,有意说反。
“掉头,往东。五分钟后我再给你电话。”对方说完,便挂断电话。
往东是梅平区,也就是十年前的经济开发区,如今已是汉洲的主城区,是汉洲市政府四大家所在地,尽管已是深夜,依然繁华热闹,大道上各种车辆川流不息。
“看到市政府大楼吗?”对方再次来电问。
“看到了。”
“过了市政府大楼往右拐,沿橘园路走两百米,有一个公共停车场,停好车走进文化长廊。我在汉洲诗墙前面等你。”
秦枫拔出枪,上膛后放进枪套里。信任是一回事,防范是另一回事,出门的时候,汪涛送给他一支匕首,他别在背后的皮带上。有了这两件武器,七八个人难以对他构成威胁。
文化墙前灯光明亮,寂静无人。秦枫漫步走过去,刚到门洞边,侧面忽地伸出一只手向他招了招。侧门里正是文化墙管理办公室。
秦枫警惕地看了看,办公室里有两个人,一人趴在沙发上睡觉,一人面部蒙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两只眼睛,正专注地望着他。
“秦支,请跟我来。”蒙面人说。
秦枫走进去。两人紧紧地握手,同时产生了一种突然的、说不清楚的信任。秦枫心中释然,来对了。“你是梅岭公园的受害者,谢谢你勇敢地站出来。”
那人点点头。“我是经过反复思量后,才鼓起勇气给你打电话的,我相信你是真正想抓住他们,真正能帮我的人。”
“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叫刘智华,你叫我小刘就行。”那人自我介绍着,转身往后门出了办公室,转过一条幽暗的回廊,推开对面的门,是间值勤室。灯亮着,没人。
“这种设计很好。”
刘智华知道秦枫说的什么。“我想检验一下你是否真的一个人来。”
“我没必要带人,我信任你。”秦枫在值勤床上坐下,拿起床头的《啄木鸟》杂志翻看着。刘智华喜欢秦枫在处理棘手问题时漫不经心的态度,并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您能给我些什么?”
“我能帮您摧毁整个汉洲的地下世界。”
“我不喜欢听大话,不论它如何的具有诱惑力。”
“话是不错。不过要看是谁说的话,说话的依据是什么。我这几个月做的工作可不是盲人摸象,更不是像警察一样被关在风箱里乱窜。”
“好吧,我们不要空谈。”秦枫放下杂志,“那么,您宣称有关于‘讨账缉查局’的所有材料:团伙的上层人员名单、各个窝点地址、作案方式、所犯的案件资料等,您刚才是这么告诉我的,我想亲眼看看。”
“是的,只是我不是跟您说大话,我是确实有。”
“您拿出来证实就是。作为案件受害人,听说您在上海治疗就花了几个月,您哪里有时间调查这些?”
“我举个小小的例子,秦支,雁厨那个案子的作案人分别叫阳宝、刘铁头、易粽子,他们是佘小文的手下,专门负责深夜收账。佘小文直接受洪二爷指挥。”
“你说的三个作案人名都是外号吧,没个正名、身份证号、住址,没办法查询。佘小文多大年纪,有没有正当职业掩护呢?还有洪二爷……”
“洪二爷,是个了不得的大老板,经常活跃在上流社会。”
秦枫胡乱翻着书,平息内心的惊讶。他听说过洪二爷这个外号,但仅仅是听说。
“什么大老板?不就开了个小公司吗?有你说的能耐吗?”
“你随后就会知道,我还知道他手下分几个组,每个组都负责什么,每个组有多少人。”
“小刘,这都是您从上海治疗回来后了解的?”
“我只是举个例子给您听听,真实情况远不止这些。我可是一边查坏人,一边查警察,我得知道谁真正信得过,才能把情况告诉谁。”
秦枫依然觉得不可信。“谢谢您这么说。不过,仅仅凭您嘴说,我们无法动人。您说您掌握了他们的内部组织,人员名单,这根本不可能。”
刘智华撇了撇嘴,面巾下面露出伤痕。“过后您可以对我交给您的一切材料进行核查。说得更准确些,你们会在一次大搜捕行动中摧毁这个地下世界。”
“那么,材料在哪里?您真的只是一个优秀的求保护的市民吗?您需要我们帮您做些什么呢?”秦枫盯着刘智华的眼睛问。
刘智华微微低了头,目光盯着床脚的一摊污迹。“说到底你们还不相信我,目的已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其实我可以把材料匿名寄给您,只是我有些不甘心……”
秦枫心里有数。真正的目的总是放在最后的,他等着。
但刘智华说到这里也顿住了。他见秦枫沉默着,不接话,又忍不住继续说:“你们对有名有姓的材料不感兴趣?”
“不是。小刘,别急,先说说您的条件。”
“您看到的,我被严重毁容。本来,伤害我的人应该赔偿,但我等不及了。其实我的案子公安应该负责追查下去。我想,你们比我还要急迫地想破案。”刘智华站起来,在狭窄的空间里走来走去,显得十分激动,“所以……”
秦枫望着他,沉思着。
“相当于我将材料卖给您。对你们来说,也许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可我们不做生意。”
刘智华停住步,急切地说:“你们养线人,买情报,不就这样吗?何况我要得并不多。”
“多少钱?”
刘智华伸出一个指头:“一百万。”
“这绝对是发疯。”
“想一想你们会得到什么,想一想您升任正职的回报,就会明白一点都不贵。”
“您知道这是讹诈吗?”
“不,我只是拿我应该得的。”
“这种罕见的交换恐怕我们局长都不能决定,我更加无能为力。您的要求,我只能带回去,请示局长后,恐怕要呈报到市委常委会。”
“最少不能少于八十万,不能再少了,就在这两天内答复。我怕会遭到他们的追杀。”
这一切都不在秦枫的掌握之内,他只能先安抚刘智华的情绪。“这……从申报到落实,程序复杂,需要时间。”
“可我没有时间。第一,伤害案件每天都在发生;第二,您知道的,他们既隐身,又无所不在,我随时可能遭到追杀灭口,材料你们就永远拿不到了。”
“您现在就把材料交给我,我们可以把您保护起来。”
“只进行交换。拿到钱我就出国整容。这对您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它将使您出名,秦支。摧毁为祸十几年的地下世界,以前没人办得到。这将让您很快荣任正支队长。”
“这与我个人的升迁毫无关系。”秦枫沉思着说,“我建议您打消交换的念头,政府一定会给您正常的奖金,数目一定不菲。”
刘智华立即警觉起来,防范着秦枫对他动手。“那今天就谈到这里,我会每天在适当的时候给您打电话,等待您的好消息。”
秦枫还想劝解几句,刘智华已消失在门口。
秦枫将专班前期收集的情况,以及他与刘智华见面的情形整理成一个报告,送交钟雁宁。钟雁宁粗略地翻了翻,毫不犹豫地带着秦枫走进了叶天佑的办公室。
钟雁宁之所以如此果决,因为这正是几年来他最想做的事情,也是他最受人诟病的软肋。这个事情实施起来,必然是一次雷霆行动。现在,上有叶天佑顶着,下有秦枫填坑,即使雷霆行动之后,市里的相关政治势力摊牌,斗个你死我活,也不关他的事。考验的自然是叶天佑的政治实力,如果实力不够,那也是叶天佑引火烧身。
叶天佑可不像钟雁宁那样轻慢。他轻轻地接过材料,扫了一眼标题,然后目光停在秦枫脸上几秒钟,他知道材料一定出自秦枫之手。但秦枫敢于送到他案头的材料一定有理有据,事实清楚。
办公室沉寂了十分钟,继而叶天佑鼻子里喷出一股气,这股气带着口哨般的声音。声音之后,他拿起材料站起来,抖了抖,问钟雁宁:“你看过了?”
钟雁宁说:“是的。”
“钟支,您是汉洲公安的老人了,说说您的意见?”
钟雁宁说:“我没意见,我有什么意见?”
叶天佑顿了一下:“跟我不说真话?觉得工作上跟我不贴心?”
钟雁宁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便说:“叶局长,看你这话说的,我是您的下属,我的职责,就是为您排忧解难,我哪敢跟您不贴心。只是作为下属,不该想的不想,不该说的不说。”
叶天佑说:“我就是想听听你说说不该说的话。”
钟雁宁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你觉得这件事有麻烦吗?”
“有麻烦。”
“为什么?”
“搞不好,不仅汉洲社会动荡不安,汉洲官场也会引起一场强地震。直接考验的将是我们党委班子的抗震能力,特别是我的控制力。你说,是也不是?”
秦枫明白了,尽管叶天佑早有扫黑之心,但他对自己的班子,对钟雁宁仍然缺乏信心。他了解钟雁宁的忠诚,但对他以前在打击犯罪方面优柔寡断不干脆仍心存芥蒂。他话里说的虽然是班子,是自己,但敲打的是钟雁宁,钟雁宁能否跟他绑在一起提高控制力和抗震力。
钟雁宁自然明白,一个主官控制能力的强或弱,不仅是他的个人能力,而在于班子的向心力。所以,一次大行动,考验主官控制力的同时,往往也是洗牌的序幕。主官通过洗牌控制更多的牌,提高向心力,副官则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始终做主官的牌,二是你背景硬挺,否则就面临出局。
钟雁宁没怎么想,说:“走进您的办公室,我便做好了随您共进退的准备。”
叶天佑愣了一下。他衡量干部的好坏,是看他怎么做,而不是看他怎么说。他更不喜欢当面表忠诚的人。真正的忠诚,应该忠诚党和人民的事业。
“可这一百万呢?”
“我感觉刘智华是可信的。之所以狮子大开口,看上去像个赌徒,可以理解。因为从他透露的情况看,他手里真有硬货。”
“即使如此,我将它提交到政府常务会上讨论,那不成了我们公安的笑话?”
钟雁宁最怕别人看刑侦笑话。“这确实是个矛盾。我也觉得这不是正道。但我担心的不是政府这边,而是市委政法委,他们一再强调,扫黑是个敏感话题,不能自作主张。”
叶天佑转向秦枫,说:“说起政法委,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信访局最近批转来好几个关于聚众赌博的信访件,我让你跟治安支队好好商量,你向钟支汇报过没有?”
钟雁宁插话说:“我牵头跟治安商量过了,拿出了意见,治安应该有了方案。”
“既然有了方案,何不上党委会研究一下?这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如果出了大事,我们都有责任。”
秦枫暗自嘀咕。说扫黑说得好好的,还没拿出意见,却变成扫赌了,叶天佑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下午,市局召开党委会,刑侦、治安列席。秦枫去得早,会前议论,全都围绕着扫赌。原来,昨晚治安支队开展了一次大行动,端掉了破产锅炉厂内的一个豪赌窝点,收缴的赌资十分惊人。只是,治安支队虽然对行动的细节进行了反复推敲,但因为场面大,参赌人员众多,对厂内路网结构不太了解,聚赌的组织者和大佬全部漏网,其他赌徒赶鸭子过程中与警方对抗,打伤十几个警察,还掀翻了一辆警车,几乎“炸了场子”。
叶天佑坐定,议论中止,不少人似乎还非常激动。叶天佑宣布开会,似乎是顺应大家的议论,接着说起扫赌的事。于是,满塘麻怪叫,纷纷表示聚赌不除,警察脸面何在。
早有传言说,叶天佑进汉洲后,最看不惯娱乐至上的风气,对洗脚城、夜总会等深恶痛绝,他认为这些娱乐场所不仅是滋生犯罪之源,而且娱乐风气也令人浮躁,让人脱离务实,转向投机,让贪婪和不劳而获的思想野蛮生长。赌博就是这种不劳而获思想的产物,对社会稳定的伤害更大。
汉洲的赌博早就脱离了“小赌怡情”的轨道,“出老千”使诈、设套“杀猪”赢钱是常事。设庄者往往资金雄厚,有“现金王”之称,所有参赌人员均无须携带现金,由其提供筹码,从中按百分之五抽头渔利。牌局结束,赢者直接拿筹码换取现金,输者只需要给他打借条,五到七天内不计利息,逾期高利计息。每场下来光“抽水”钱就有几十上百万、甚至上千万。这种人明面上是公司老板、正经生意人,背地里却招揽了大批收账马仔,以“恶、狠”打出自己的“江湖地位”。
叶天佑说:“关于扫赌,治安支队找过我多次。总体感觉,治安的工作是务实到位的,每次打击都十分精准。这次遭受损失,他们做出了深刻反省。同时,他们对全市的赌博情形做了进一步的分析,提出了深度打击方案。下面,请治安汇报,然后大家议一议。”
治安支队长照本宣科地将方案读了一遍。
扫赌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每次出方案,搞行动,大张旗鼓宣传成绩。但赌博不可能完全根除已经成为共识,所以真正效果也不会有人过问,更不能体现公安机关的无能。只是公安机关为了体现自己没有不作为,过段时间,再出方案,再搞行动就是。但是,这次治安遭受了挫折,大家又不能不坐下来好好议议。
主管治安的副局长胡小跃先说:“打击赌博犯罪是治安的重头戏,但说实在话,近几年的打击成效并不乐观,这跟我们对社情的掌握,对新形势下赌博活动新变化的把握有关,其实,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对聚赌嫌疑人员的调查,也采取多种措施加强对参赌人员的跟踪,但打击效果仍然不佳。”
一个副局长提出疑问:“会不会是侦查方法有问题,刑事案件最怕下错结论,治安侦查也一样。”
“工作做了,没有结果,那不妨视野放宽一些,侦查力度加大,怎样?”又一个副局长积极献策。
常务副局长肖含章也不甘落后:“眼下的罪犯,狡猾狡猾的,作为侦察员,思路一定要跟上。中央领导讲过形势是我们的老师,从某种程度上讲,新形势下滋生的犯罪,也是我们警察的老师。想想看,我们每次破案,不都是罪犯出题,我们破解吗?”
大家纷纷赞成地点点头。
叶天佑说:“大家都讲得很好,确实,新时期新形势,暴力刑事犯罪反而显得简单了,倒是一些以前看起来不起眼的,现在多极化、团伙化、预谋化,成了高智商犯罪。如此,我们也要跟着变化,正如含章同志说的,要从罪案中学习,不仅要吃透案情,更要做出合理预判。换句话说,我们不仅要低头拉车,更要抬头看路。一个警察,不能僵化,不能钻入案件就像钻入魔道和罪犯设的伏击圈,我们要道高一丈。”
叶天估的话让会场掌声一片,但他显然不局限于上面几句话。他接着说:“含章同志说思路要跟上,视野放宽些,很有道理,比如聚赌团伙来去无踪,伤害案件毫无由头,这两样毫无关系的事可不可以联系起来,它们的联结点或许正在于隐蔽性?还有,我们的打击为什么存在死角和盲点,因为我们就像一个笔直挺立的哨兵,虽然保持着警惕性,却只是目不斜视。我们何不瞄一瞄浩瀚奇妙的天空,那里才是无穷的情报线索之源。”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既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又抬高了常务副局长肖含章,把肖含章推到主题意见的前面。肖含章是市局的老人,业务素养高,在其他副职面前向来说一不二。他也是聪明人,一听便知道叶天佑需要他为最后拍板开方便之门。
肖含章理解叶天佑的意见有两点:一是将打击赌博与侦破伤害案件联系起来,当然这不宜实说,最好只说由刑侦与治安联合办案,更合适些;二是广布线人,收集情报,但这样做需要大笔钱,而且算不上正常开支,无法在财务做账。但有叶天佑的推抬,他不得不帮着把这两层意思表达出来。
果然,叶天佑边听边点头,脸上洋溢着赞许的神色。
叶天佑说:“含章同志提出的两点想法,我个人感觉很好,其他同志有什么意见?”
既然叶天佑已经经表态,又是常务副局长提出来的,其他人当然不能再说什么。
“那我再补充一点,关于钱的事,不妨取于斯用于斯,先从前期扫赌行动的罚没款里拿一百万元用于情报搜集工作,实报实销,多退少补。”
听到这里,钟雁宁和秦枫双双吐了口气。议了半天,都是赌博的事,终于露出了落脚点。
肖含章听见一百万元,觉得数额太大了些,但要花钱是自己提出来的,数额大正是局长对自己的支持,他能说什么呢。其他人见肖含章都没有反对,自然不好再就此事说什么,议题就这样通过了。
开完会,秦枫看看表,才五点多,返身回到与汪涛、徐俊、李学兵秘密组成的专案组,一则看看有没有新线索,二则查查刘智华拨打过报警电话没有。叶天佑拍板拿出一百万元用于情报搜集,并非答应跟刘智华交易,而是用于整个案件的情报奖励。该给刘智华多少钱,只能出于情报奖励,一看刘智华能不能践诺,二看他的货真不真。
刑侦楼前立着几棵梧桐,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意无意地往地上飘着落叶,衬托出墙外渗透着一种真正的静谧和清凉。秦枫以前很喜欢这般冷清,但等电话的神情却不那么舒缓,似乎这屋里屋外的寂静,恰恰是某种阴谋肥沃适宜的土壤。
手机响了,却不是那台报警电话。话筒里传来的是个不熟悉的声音。那人说:“老兄,挖空你的心思想一想,我是谁?”
秦枫心急,从不吃这一套,说:“你要找我秦枫,就找秦枫,找错人我就挂了。”
对方欢声笑起来,说:“如果找错人我就去守南天门去。您还猜不出来吗?”
秦枫觉得无聊。
对方接着说:“我是宏图山庄的乔德富。”
秦枫还是想不起乔德富是谁,想要挂电话。
对方换了种声音,却是弘沐寿。“秦枫你真好记性,‘哼哈将’乔总都记不住?来吧,我们在宏图山庄吃饭,加深一下印象。”
秦枫一听是弘书记,哪敢怠慢,答应着跟汪涛交代一声,便下了楼。
果然是肥头大耳、嘴唇外翻的乔总。乔总在自己的山庄很随便,穿着套棉睡衣,趿着双棉拖鞋就站在门口迎客,很有家常的感觉。秦枫跟他握手,弘书记在后面说:“乔总,以后打电话就别报大名了,就说‘哼哈将’,保准谁都记得住。”
乔总哈哈大笑,说:“那我就为大家做好守门神。”乔总左手拉着秦枫的左手,右手挽着他的手腕,看似随意地问:“近来忙啥?”
“瞎忙啦。”秦枫玩笑地答道,“乔总您呢?”
“刚从新加坡回来,这不一下飞机就想各位朋友了。”
“别客套了,外面风沙大。”刘烈宏每次都是后出现,却喧宾夺主,“这么急着请首长和我同学吃饭,难不成先喝西北风。”
“那是,那是。快请进。”乔总拉着秦枫往里走,秦枫不肯,一定让弘书记走前头。刘烈宏不客气,轻轻地扶了一把弘书记,两人先走。
卓嵩酒店的吴总、星海地产的梁总在餐厅门口候着,见他们进门,点头哈腰。
与上次相比,只少了叶天佑。正席仍是弘书记,秦枫坐他左席,乔总本来将刘烈宏往右席推,但他要跟秦枫坐一起。
菜肴非常丰盛。六个人就像本家兄弟,笑语畅谈,吃喝随意,毫无拘束。秦枫先是警惕地观察,时间久了,便也把自己融了进去。他们先是聊了会彼此的生意,接着对秦枫问寒嘘暖,十分贴心。
秦枫只记得,那天晚上,他们都敞开胸怀。每个人的脸颊都像拉纤汉子般红亮,一点点事情就能逗得一屋子开怀大笑。他们愉快地回忆着年少的时光,求学的勤苦、创业的艰辛,好像那些苦难只不过一柱香灰,留下的香味却经久不息。他觉得曾经坚硬的心思扑腾着,化成了一只鸟,在绿意盎然、春光和煦的友情里闪着翅膀,搅得他的精神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隔着氤氲的酒意看过去,澄明的夜空益发柔情似水。这夜晚成了一个潋滟的湖,他稍一不留情,就会跌进去瞬间化成水,从此变成湖的一部分,了无痕迹。
他不明白,为何在他最轻松快乐的时候,最是对人毫无芥蒂的时候,他心里会明镜般地发现,其实这一切很不真实,如晚霞烟云。
饭后,乔总提出请大家泡澡,泡完澡后打几圈麻将。他说:“国外走了一圈,手都闲散了,难得本家兄弟在一起,可以畅怀怡情。”
话虽是对着大家说的,但那点对待秦枫的方式里微妙的、若有若无的殷勤,搅得他心里不是滋味。不等弘书记表态,秦枫忙推说自己不能参与。
“晚上还有事?”弘书记问。
秦枫说:“是的。”
“最近市里不是很平静吗?几个伤害案子还要你亲自盯?”
“治安的案子,要开个案情碰头会。”秦枫答道。
弘书记说:“这些赌博分子真是胆大妄为,竟然打伤我们十几个民警。”他转头对乔总等人说,“这事非同小可,秦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对你们,我要多说一句,一定要远离赌博,听说市里有因赌博破产的,也有因赌博逼上绝路的。”
大家一齐送秦枫出门,秦枫一再请留步。弘书记拉着他的手说:“秦枫,老钟病弱,刑侦全靠你。你要学会弹钢琴,上千万人的省会城市,你要案案操心,累死也不行。该抓的抓,该放的放,超脱些,让下面的人去做,才不至于累坏身体。”
乔总说:“既然老钟病弱,又兼着公安局的党委委员,何不将秦支扶正呢。”
弘书记说:“扶正是迟早的事,就等出成绩。”
刘烈宏看了看秦枫,赶着说:“那我们一起努力。虽然不懂破案,但我们手里人多,有消息,积极提供线索,为破案出力。”
“你们啊,我刚才说了,做遵纪守法的公民就是对我,对秦枫最大的帮助,如果能积极提供线索,那就是意外之喜啦。”弘书记的话半是批评,半是鼓励。
秦枫虽然对这些“总”们的话不放在心上,但弘书记的谆谆教导,让秦枫心里暖滋滋的。领导就是领导,说话的高低深浅把握得恰到好处。离开山庄的时候,他仿佛受到了润泽,眉宇间的神情也跟着舒缓了,眼睛里有股子悠然,好像在凝神听着一首远处传来的琴曲。
回到值班室,报警电话依然是一片寂静。汪涛已经做好搜捕应急方案。可偌大一座沸腾的城市,陡然变得风平浪息,如一潭死水,说好每天都打电话询问的刘智华不再来电。秦枫心里发毛,莫非这一切是龌龊恐怖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