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事典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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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老将星联手,王屋山下跃马扬鞭

本次打击目标在函谷关外数百里之地,但行军路线实际上始终在秦国境内。这是司马错、向寿、白起在前几次战争中创造的有利条件。

当东征大军的兴军、踵军开始转移时,河外沿途各县都进入戒严状态,位于前线的皋落城也不例外。四境之内不见民众往来,空荡荡的官道上只有秦军车骑与步卒列队行进。各关塞、亭障的守军设卡封死道路,只准持符节传达王命的官吏通行。假如没有符节,任你官大爵高也不得放行,违者诛之《尉缭子·踵军令》:“凡称分塞者,四境之内,当兴军踵军既行,则四境之民无得行者。奉王之军命,授持符节,名为顺职之吏。非顺职之吏而行者,诛之。”。严格的消息管制使得秦军大部队快速而隐秘地抵达边境,没让驻守王垣的魏军察觉。

秦弩发掘现场,秦弩机栝部分特写,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

早在主力部队离敌军200里远的时候,秦军斥兵就已经混入王垣侦察了。《六韬·绝道》:“太公曰:‘凡帅师之法,当先发远候,去敌二百里,审知敌人所在。'”当白起和司马错到来时,已经有了不少情报。两位名将对着地图,讨论到深夜……

按照战国兵法通例,王垣的魏军大多驻扎在城内,并会另派一支别军扼守隘口与毫清河水源。从皋落到王垣这片土地恰好形成一个南窄北宽的葫芦形盆地。皋落坐落在葫芦出口处,王垣占据了宽阔的盆地和穿越王屋山脉的轵道隘口。毫清河由隘口向东南流,途经这两座城,在皋落西北方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湖泊,然后继续南下至武遂一带注入黄河。毫清河西岸又是无路可通的苍莽大山。也就是说,只要把北边的隘口牢牢控制住,三面环山的王垣就如同被关在葫芦里,马上沦为孤城。

尽管史书并没有记载攻垣之战的详细经过,但以《六韬》为代表的先秦兵书总结了不少源于实际战例的战术模板,我们可以结合这些知识试做推演。

为了孤立王垣,白起与司马错决定先清扫敌人部署在城外的别军,封锁王垣的北上通道与水源。假如城内的魏军出来救援,正好发挥秦军野战之长。

夜色正浓,皋落的城门悄悄打开。司马错率领自己亲手挑选的数千精兵出城,衔枚裹蹄,不举火,秘密行至魏军营地附近……这支奇兵的向导正是皋落县尉及其属吏和少量县卒。秦国实行普遍征兵制,不分贵贱吏民皆服兵役,各县的斗食小吏斗食小吏指的是一年的秩禄收入不足100石的低级文法吏,县府中的属吏大多属于这个级别。《汉书·百官公卿表》颜师古注云:“《汉官名秩簿》云:斗食月奉十一斛,佐史月奉八斛也。一说,斗食者,岁奉不满百石,计日而食一斗二升,故云斗食也。”也常被编入军中。他们能写会算且熟悉律令,在部队里做的往往是中下级军吏。县尉的秩禄为200石至400石,比照《商君书·境内》篇提到的“短兵”制度,他应该配有短兵卫士20至40人。

秦箭与箙

县尉率领的皋落县卒战斗力较弱,但更为熟悉地形和魏军的兵力部署。在他们的协助下,司马错的数千奇兵神不知鬼不觉地拔除了十几里内所有的敌人亭障,消灭了驻守城外的魏军。司马错一面派出传令兵火速向白起报信,一面让士卒们抓紧时间整修壁垒、准备战斗。

天已大亮,城内的魏军才得知秦军来袭,手忙脚乱地集合大军出城,试图夺回轵道隘口。否则,王垣连向安邑求援都无路可通。

魏将清点了隘口上的秦军旗帜,判断这只是小股人马,便下令猛攻。魏武卒以强弩猛射秦军阵地,压得对方抬不起头,奋戟之士逐步逼近。当魏军靠近阵地时,秦军弩兵突然齐射还击……

岳麓秦简里有道算术题:“卒百人,戟十,弩五,负(箙)三,问得个几可(何)?得曰:戟(五十)五人十八分人十,弩廿二十七人十八分人十四,箙十六人十八分人十二。”由此可知,秦军百人队中大约有55%的士兵持戟,28%的士兵持弩,剩下17%的士兵持箙(fú,弓箭袋)。秦兵马俑考古资料显示:“(秦军)每箙中盛箭支数不定,据一号坑所见有114支、100支、72支几种,但以100支为最多。”(王学理《解读秦俑:考古亲历者的视角》)相比之下,魏武卒“负服矢五十个”,每箙才50支箭,箭矢基数大大逊于秦兵,在持续对射中占不到便宜。

几轮较量下来,司马错凭借壁垒和隘口的有利地形击退了敌军。魏军久攻不下有点泄气,只得重整队形准备下一轮进攻。

就在这时,白起部秦军突然开出了皋落城,轻车和骑兵迅速运动到两翼,浩浩荡荡的步兵井然有序地摆开阵形。白起希望魏军能后阵变前阵,跟自己拼死一搏,这样秦军就能在野战中歼灭敌军主力,以更小的代价拿下王垣。谁知魏将闻讯后不敢恋战,趁着秦军尚未全部展开,急忙带兵缩回城内。白起和司马错顺利会合,将王垣包围得水泄不通。

自从伊阙惨败以来,魏武卒畏秦如虎。况且,王垣魏军发现领兵的秦将居然是赫赫有名的司马错和白起,更加不敢正面应战,只想凭借充足的粮草和经营已久的城防做长久周旋,等待不知何时才能赶来的援兵。魏军至少要像当年宜阳的韩军那样顽强抵抗五个多月,否则王垣必定沦陷。

既然敌军不肯出城交战,白起和司马错只能选择强攻。

秦军攻城围邑有一套严密的法度。国司空在士兵的护卫下带人测量了王垣的“广厚之数”(城池面积和城墙厚度)。接下来,国尉根据测量结果划分各部队负责进攻的片区,并约定进攻时间。白起已迁为大良造,司马错的职务不明,此战的国尉是谁就不得而知了。白起爵位高,是主将,这些工作更可能是副将司马错完成的。国尉完成作战部署后,严肃地训示各军:先完成任务的部队评为“最启”(头功),后完成任务的部队评为“最殿”(末等),两次得末等的部队将被除名。

战斗任务下达后,负责进攻不同段城墙和城门的各部人马立即挑选出18名“陷队之士”打头阵。陷队之士需悍不畏死,优先选择自告奋勇者,数量不够时就以希望晋爵升职的人递补。军功爵能为战士们带来田宅和做官的机会,秦民的富贵之梦都寄托于此,故许多士兵争相报名,但只有那些敢死乐伤、壮勇多力、轻足善走的壮士方能入选。

想当年,秦穆公东平晋乱、西霸戎狄,倚仗的是3万“陷陈”精兵《吴子兵法·图国》:“昔齐桓募士五万,以霸诸侯;晋文召为前行四万,以获其志;秦缪置陷陈三万,以服邻敌。”。“陷陈”即“陷阵”,即突破敌军阵地或阵形的壮士。陷陈之兵负责撕破对方防线,搴旗斩将,攻城先登,为全军打开胜利之门。陷队之士就是春秋秦军陷陈之兵的传人。他们必须一往无前,赴火蹈刃,迅猛冲锋。只要全队杀死5个敌兵,所有人都晋爵一级;若是连一个敌兵都没杀死,全队都要被斩首;若是有人在战场贪生怕死调头逃跑,将会在千人围观下遭受黥刑或劓刑。《商君书·境内》:“其攻城围邑也,国司空訾其城之广厚之数。国尉分地,以徒、校分积尺而攻之,为期曰:‘先已者当为最启,后已者訾为最殿,再訾则废。’穴通则积薪,积薪则燔柱。陷队之士,面十八人。陷队之士知疾斗,得斩首队五人,则陷队之士,人赐爵一级。死,则一人后;不能死之,千人环睹,黥劓于城下。国尉分地,以中卒随之。将军为木台,与国正监,与王御史,参望之。其先入者,举为最启;其后入者,举为最殿。其陷队也,尽其几者;几者不足,乃以次级益之。”秦军士兵一旦入选陷队之士,就得执行最危险的任务,同时也能获得更多的立功授爵机会。

战鼓雷鸣,喊杀震天。秦军以抛石机与连弩压制城头的敌兵,进攻部队以大楯(大型盾牌)和轒輼(fén wēn,一种攻城用的大型车辆)为掩护逐步靠近城墙,以壕桥通过壕沟,然后一队士兵开始以撞车冲击城门,其他士兵则按照梯次以云梯和钩梯攀越城墙。城头上的魏军则以弓弩、檑木、滚石和火烧等手段防守,用塞门刀车堵上城门或城墙上的缺口……

城墙的每一面都有秦军陷队之士舍生忘死地冲杀。他们跟前的魏军拼死抵抗,他们背后的同袍浴血疾行。不断有人从城墙上坠落,折断的兵器与破碎的甲胄、至死都保持扭打姿态的两军士兵尸体,比比皆是。有的人刚用长矛捅穿敌兵的胸膛,脖子就被另一个敌兵用戟啄伤。一名把头探出盾牌想观察战况的士兵被冷箭射中了脑袋,后一个持盾士兵立即填补阵亡者的空位,以保持整体队形不乱。爬云梯的秦兵虽有弩手掩护,但登上城墙时不得不面对一打多的落单局面,经常被围上来的魏兵杀死……

两军攻防数回合,秦军没能攻破城门和城墙,战况一时胶着。

白起和司马错见状暂停攻击,让伤亡较大的部队后撤休整,换上预备队继续围城。据斥兵的回报,魏军增援部队动作迟缓,可能是害怕与秦军交手。尽管如此,白起还是命令阻援部队深沟高垒、严阵以待,不得有半点松懈。

秦军休整至第二天,重新组织轮番进攻,并不断调整主攻方向。王垣的魏军苦苦支撑了一段日子,体力和士气接近枯竭。两军激战多时,形势朝着有利于攻方的方向变化。

《秦都咸阳考古报告》中的秦国铜箭镞

秦石矛范,陕西省博物院

这一天,秦军两大名将又站在高高的木台上,与国正监、王御史一同督战。主将白起用锐利的目光扫视战场,不断用旌旗和鼓声对各攻城部队下达新的指示。双方交战良久,他突然察觉某一面城墙上的魏军旗帜变得混乱,不如其他地段的魏军旗帜整齐——战机来了!

白起果断下令让国尉率领的中卒参与进攻,集中力量突击该方向,其他部队则继续进攻各自片区,不让其他的敌军回身救援。秦军攻势加强后,那段城墙上的魏军渐露败象。终于,一名陷队之士先登城头,一口气杀死几名包围他的魏兵,打开了突破口。其他秦兵迅速跟进,占据了更多的立足之地。一队魏军援兵手持长戟蜂拥而来,这群秦军锐士也整齐地端平长矛向敌人猛冲过去。

首轮格刺比的就是稳、准、狠,双方的长兵器要做到“贴杆直入”,以横劲让对方的矛头偏离方向,而自己的矛头由中线直击对方胸腹,稍有失误就会送命。城头上的回旋余地不大,双方都是长兵器并排冲锋,谁能让对方在第一击中成片倒下,就会在局部形成以多打少的数量优势,掌握肉搏混战的主动权。号称虎狼之师的秦锐士闻战则喜,敢死轻生,杀红眼时甚至会脱掉甲胄让自己做出更灵活的格杀动作《韩非子·初见秦》:“今秦出号令而行赏罚,有功无功相事也。出其父母怀衽之中,生未尝见寇耳。闻战,顿足徒裼,犯白刃,蹈炉炭,断死于前者皆是也。夫断死与断生者不同,而民为之者,是贵奋死也。夫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百可以对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克天下矣。”。他们在首轮对冲中在气势上就占了上风,一下子冲垮了第一排魏武卒。在后续的短兵相接中,矛戟剑盾混编的秦军什伍配合默契,把魏军援兵打得节节后退。

由于魏军没能及时堵上这个缺口,后续的秦军源源不断地登上城墙,像潮水一般沿着城墙席卷而来。王垣的城防很快烂成了筛子,城门也被攻破,大量秦兵高喊着冲向各个街道。王垣,陷落!

白起、司马错率军进入王垣官府,派人看管被俘的魏国官吏和士兵,清点府库,没收器物。俩人打扫完战场后,与国正监、王御史一同写信向秦昭王报捷。他们请求朝廷依法奖赏名单中成千上万的有功将士,特别是那位先登的勇士及其所在部队,立下“最启”之功,理应多升几级爵位。

这一仗打下来,不知多少家庭成了烈属,又不知多少庶民升级为有爵人。吴起曾经说过:“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吴子兵法·治兵》)必死则生,幸生则死,战场如是,战国时代如是。既然逃不脱兵燹之灾,那就从战斗中杀出一条光大门庭的血路吧!大争之世的人生就像那两军接锋的第一击,决然而肃杀,容不得一丝迟疑,想好好活着就得敢于玩命。

攻垣之战胜利了,魏国失去对轵道的控制。白起和司马错攻下王垣后,原本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是以王垣为跳板西击河东第一大城安邑,还是回头把韩国武遂城给拔了?我们无从知晓。因为,他们很快接到了新的命令:把王垣归还魏国,与魏人重新讲和。

这次的“复予之”来得比以前快。秦军上回攻蒲阪是在秦昭王四年,次年魏王来朝应亭的时候才“复与魏蒲阪”。第一次攻新城之战,秦昭王六年攻,七年陷,八年归新城给韩。两回都是在第二年才把所夺之城作为外交筹码丢出去。可是这一次,攻城和还城都在同一年发生。此外,大良造白起还接到了另一个命令:挥师南下准备讨伐宛、叶之地宛在今河南南阳市宛城区,是春秋战国时的重镇,楚国宛郡治所,冶铁业发达。叶在今河南平顶山市叶县。宛、叶以北领土在垂沙之战时被韩国占领,但宛地主要部分仍属于楚国。。这意味着秦国的作战对象由韩魏转为楚国。

攻垣之战经过图(草色风烟绘)

既然朝廷已经决定把王垣复予魏国,两位将军只能坚决执行命令。司马错留下来善后,白起先回朝复命并商议伐楚战事。

把自己用血汗打下来的城池再拱手让人,新兵心里可能有疙瘩,老兵则见怪不怪。秦军老卒都知道,这年头诸侯立场多有反转,说不定下一次出征要跟眼前的手下败将共同御敌。反正仗是打赢了,无论王垣是否还给魏国,该赏给功臣的爵位和田宅并不会少,烈士家属的荣誉和抚恤也不会缺。总之一切听从指挥,朝廷让打谁就打谁,只要官府赏罚分明、不窝军功就行。

虽说这道与原方针相左的王命来得突然,但白起和司马错没什么想不通的。战争终究是为政治服务的。将军负责制定并执行作战方案,但并不能决定与哪国开战。因为这是君王与相邦的事。兵圣孙武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仅限于沙场决胜之时,战前和战后的国家决策都不由将帅掌控。他们更多时候是在执行君王的命令与相邦的计策。

然而,对于伐楚一事,秦昭王与穰侯魏冉意见相左。

相邦魏冉主张联楚制齐攻韩魏,而大臣杜仓主张联合诸侯先伐楚《史记·六国年表》说魏冉在秦昭王十五年就免相,比《秦本纪》早一年,跟《史记·穰侯列传》同年。《韩非子·存韩》称:“杜仓相秦,起兵发将以报天下之怨而先攻荆,荆令尹患之……天下共割韩上地十城以谢秦,解其兵。”据杨宽先生考证,杜仓相秦一事发生在秦昭王十六至十八年间,他一度代替谢病的魏冉主持朝局。综合来看,魏冉免相一事应发生在秦昭王十五年,秦军刚开始伐楚时。《史记·穰侯列传》称:“昭王十九年,秦称西帝,齐称东帝。月余,吕礼来,而齐、秦各复归帝为王。魏冉复相秦,六岁而免。”可见魏冉在秦昭王十六年复相后没多久又免相,昭王十九年时才复相。,昭王赞同后者的计策。魏冉见无法说服他,便谢病免相,推荐自己的心腹客卿寿烛为相。但不久后寿烛免相,魏冉一度复相又被免。力主伐楚的杜仓接任秦相,白起奉诏出征,司马错在秦魏边境待命。魏、白、司马铁三角组合暂时分开,攻楚大计已成定局。难道秦昭王打算放弃兼并河东的原定战略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