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事典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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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南征楚,司马错再袭魏

在多极化的天下格局中,列国关系瞬息万变,常常朝敌暮友。为了应对复杂的斗争环境,各国都会保留多个派系的大臣。六国一直是联秦派与抗秦派并存,秦国内部也存在联齐楚伐晋、联齐晋伐楚、联晋楚伐齐等多种政见。臣子根据自己在外邦的关系网来制定计谋;国君超然于各派大臣之上,根据形势需要来选择不同的策略。

秦昭王跟舅舅的分歧并非出于私怨,而是对当前局势的看法不同。他对逐渐复苏的楚国不放心。

楚国自从顷襄王元年以来整整5年都在休养生息。由于家底厚实,楚国的综合实力大致恢复到垂沙之战前的水平。白起即将攻打的宛、叶之地是楚国宛郡的核心地段,因毗邻韩魏而成为各国争夺之地。韩魏趁着楚军在垂沙之战惨败,夺走了宛、叶以北的地盘。但伊阙之战让韩魏气空力虚,秦军又把进攻重点放在黄河北岸的河东地区,楚国迎来收复失地的战机。楚顷襄王不可能对夺回宛、叶以北领土毫无想法。倘若秦国全力投身于河东战场,楚国必然会伺机挥师北上收复失地,甚至攻取新城,在伊水流域重建新城郡。到那时,秦国河外地区的侧翼将多一个逐渐复苏的大敌,难以再放心地全力猛攻韩魏。

宛城遗址

魏冉主张联楚攻晋,希望以外交手段安抚楚国。秦昭王则打算以武力手段彻底消除楚国对秦国河外战区的威胁。白起没有像后来邯郸之战时那样坚决反对,说明他也赞成秦王的看法。

从军事角度来看,先抽出手打掉宛、叶,可以从源头上扼杀这个危险的萌芽,让平定河东、河内的战略再无后顾之忧,还能给豫西通道的宜阳、新城等重镇增加一个后勤供应基地。宛所在的南阳盆地是北河南江之间重要的产粮区,叶县的盐矿资源至今闻名全国。更可贵的是,宛地有着发达的冶铁业与兵器制造业。《荀子·议兵》曰:“楚人鲛革犀兕(sì)以为甲,鞈(gé)坚如金石;宛钜铁矛,惨如蜂虿(chài),轻利僄遫(piào chì),卒如飘风。”可见宛地出产的铁矛是战国著名的精良兵器。若能夺取宛、叶之地,秦国在粮、盐、铁、兵上都会有较大增长,楚国将因失去众多战略资源而进一步衰弱。

秦昭王采纳了杜仓的意见,通过归还王垣来稳住魏国,以便集中兵力攻楚。魏国一没想到秦军会袭击王垣,二没想到虎狼秦国主动还城讲和。魏昭王君臣倍感劫后余生。当得知秦军主力南下伐楚后,魏国赶紧向王垣加派重兵,修复城垒,增设亭障,以免再次被敌国偷袭。

司马错留在边境警戒魏韩动向,不让两国干扰白起攻楚。他因攻垣战功晋升为左更。当朝野把目光聚焦于宛叶战役时,他的心思却留在黄河北岸。因为他判断年轻的战友白起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而秦国下一步的行动不会是继续伐楚,重心迟早会回到攻魏上。

假如秦夺楚之宛、叶后,只能向其腹地开疆拓土,这势必会引发两国全面大战。就实而论,秦国尚未准备好与同样地广人众的楚国进行全面决战。最省力也最划算的战略方针依然是征服魏国河东地。眼下,魏国已经加强了王垣的防御,再从这里动手就是蛮干。如果从传统的蒲阪或皮氏方向出击,或者攻打此前割让的封陵,都在敌军的预料之中。这些靠近渡口要津的边城都会有重兵把守。按照此前的战略构想,司马错和白起打算先夺取整条轵关陉,彻底孤立魏河东郡。若不拿下王垣,则无法继续西进至轵道的终点。既然如此,那就转换思路,控制轵道的起点好了。只不过,那里不再是魏河东郡地界,而是位于魏河内地区的西段。

河内曾经是殷商王朝的腹地,由于开发历史非常悠久,显得土地狭小而人口众多《史记·货殖列传》:“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故其俗纤俭习事。”。韩魏的政区将河内之地分为了大小不同的三段。韩上党郡一直延伸到黄河岸边,通过少数城邑形成的狭窄通道(时称“南阳太行道”)与韩国新郑首都圈保持联系。这刚好把魏河内地分成了两部分:韩之野王(今河南沁阳市)以西有温(今河南温县西南30里)、河雍(河阳,西邻邓城,同属今河南孟州市)、轵(今河南济源市轵城村古城)、邓《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故轵城在怀州济源县东十三里,故邓城在怀州河阳县西三十一里,并六国时魏邑也。按:二城相连,故云及也。”、曲阳(今河南济源市西南15里)、向(高平,今河南济源西南向城)等密集的城邑群,但地域较为狭小,是为魏河内地的西段;野王以东至邺县(今河北邯郸市临漳县西邺镇一带)的城邑分布相对稀疏,幅员却是前者的好几倍,是为魏河内地的东段。其中,轵城就是轵道的起点,也是轵关陉名称的由来。杨宽先生认为魏国先后置有西河郡、上郡、河东郡、方与郡、大宋郡5个郡(《战国史》),钱林书先生则认为魏国“至少置有河西、上郡、河东、上党、大宋及方与六郡”(《战国时期魏国置郡考》)。无论哪个版本的说法,魏国都没有在河内设边郡。可见这个紧挨着韩赵两国边疆的地理单元应是由其首都大梁直接管辖。由于黄河与韩地的阻隔,大梁对河内西部各城的支援力度受到限制。这对司马错的作战构想是个利好条件。

宛叶之战经过图(草色风烟绘)

宛叶之战从秦昭王十五年底打到十六年,白起再次大获全胜。魏冉还没复相,但司马错的请战要求被秦昭王批准了,朝廷为他增派了关中甲士以及粮草物资。司马错在河内地圈定的攻击目标是轵、邓二城。轵、邓二城在魏国河内地的西段,不仅处于河东、河内的交通枢纽,还靠近韩国上党郡的南部出口。其中,邓守护着黄河北岸渡口要津,轵则是封锁轵道的要塞。顺便一提,轵县还是著名刺客聂政的故乡,《史记·刺客列传》记载:“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

三晋对轵道的争夺也是由来已久。轵道的终点在魏之新田(今山西侯马市),中途经过王垣和皋落,起点就在轵城。魏国当年曾经在浍水流域与韩赵打过仗,以确保轵道的终点控制在自己手中。魏河内地的西段东邻韩上党,西接韩武遂,南边是黄河对岸的周国,前往大梁和安邑的交通线都容易被韩国封锁。为此,魏国在轵道的起点修筑了多个边城,最核心的重镇就是温、轵两县。

别看轵县统辖的地盘不如白起所拔的新城那么大,城池规模却远胜之。考古调查表明,济源市轵城村古城近似方形,东1766米,南1865米,面积约为326.36万平方米;秦汉新城故城大致为长方形,东西1680米,南北1250米,周长5935米,面积超过了210万平方米。如果再加上与轵相连的邓城,司马错的进攻目标跟白起打的宛城的实际规模差不多。

假如能拔掉轵、邓二城,秦军将初步控制从河东或河外前往河内的水陆交通线。魏河内西段的各城邑将会变得更加岌岌可危,尤其是韩国调头为秦国做马前卒的时候。

应该说,宛叶之战为司马错的行动制造了绝佳战机。由于宛、叶毗邻韩魏南部边境,秦兵随时可以调头进犯。楚韩魏三国都高度戒备坐镇宛城的秦大良造白起,生怕他又突然发难。当天下诸侯都在猜测白起下一步的动作时,司马错秘密出兵奔袭河内。

轵邓之战经过图(草色风烟绘)

邓与轵虽有道路相连,但中间隔着一片山地。司马错挥师渡河后很快包围了猝不及防的邓城,初步占领黄河北岸的渡口要津。河内魏军闻讯紧急动员,企图趁敌人立足未稳将其逼退。他们很清楚,这是稍纵即逝的唯一希望,绝不能让虎狼之师挺进身后越来越开阔的河内平原。一场恶斗不可避免,首战结果将决定整个战局的走向:魏胜则秦兵不得不先撤回黄河南岸,秦胜则魏军再无搏命的信心。

兵家亚圣吴起开创的魏武卒曾经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锐之师,但从秦献公东征到伊阙之战,秦军早已将魏国重甲步兵的打法研究透彻。

魏武卒以三属之甲保护上身、髀部、胫部,远战以十二石弩制敌,近战以长戈短剑搏命,攻击力与防护力俱佳。秦军有只穿战袍的轻装步兵(主要是弩兵),也有重装甲士(使用长短兵器和弩的都有)。但秦军重装甲士装备的是短襟甲衣,铠甲只到腹部,下半身装备与轻装步兵区别不大,基本没有保护大腿的髀裈和保护小腿的胫缴。由此可知,秦军更重视发展攻击力与机动力,其重装甲士的灵活性大大优于敌军。秦军通过发展强弩与长兵器来击破魏韩的重甲防御。到了战国中后期,“强弩在前,锬戈在后”已是诸侯公认的秦军战法特征。这种作战风格一直延续到了秦始皇灭六国之时。

战国军队布阵时通常会把兵力分为三部分,每个部分的军阵都有用于突击的前锋与用于接应的后队,阵中各部兵马都要听从将令安排,绝不可擅自行动。双方交战时以三分之一的兵力侵敌,剩下三分之二的部队固守阵地。当敌方溃败时,将军才把这些部队投入攻击,以扩大战果《孙膑兵法·八阵》:“用阵三分,诲阵有锋,诲锋有后,皆侍令而动。斗一,守二。以一侵敌,以二收。”。秦军后阵将战车排列成行并配上盾牌来充当营垒,以增强防御力量;主攻的前阵没采取防守用的圆阵,而是选择对攻。

秦魏两军各自摆好战阵,双方的前队将为大军全力创造决胜之机。魏军急于逼退敌人,抢先进攻。伴随着隆隆鼓声,魏军前进至十二石弩的射程之内,发出一阵箭雨。秦军以大楯护卫,待到这一阵箭雨落下后,前锋的3排弩兵马上展开更加猛烈的还击。由于有大楯掩护,双方的伤亡都不算太大,还保持着基本队形。当两军战阵推进到相隔50步的距离时,魏武卒和秦锐士都向对方发起冲锋。《尉缭子·制谈》:“杀人于百步之外者,弓矢也。杀人于五十步之内者,矛戟也。”秦兵的铠甲腿部保护不如魏兵,但更便于活动,冲锋速度占优。

五年相邦吕不韦戈,国家博物馆

执弩的秦军前锋部队快速分散到两侧,后面的战车(指挥车)引领着几排长铍甲士迅猛突击。车上的军吏一面指挥,一面引弓放箭。长铍甲士结成密集队形,整齐若一。在长铍队之后,是矛戟剑弩混编的近战甲士方阵,载有军吏的指挥车在阵中调度所部士卒。指挥车周围的随车甲士各种长短兵器俱全,配备弓弩的比重相当高。长铍队冲乱魏军的行次,在敌阵上撕开缺口,后面的矛戟甲士迅速突入敌阵,在混战中以百人队为基础协同作战,百人队之下又以多种兵器相杂的什伍小队为单位配合杀敌。

秦国军法规定:一个伍有人阵亡,同伍的四人有罪,如果每个人能杀死一个敌兵就能免罪。《商君书·境内》:“其战也,五人束簿为伍;一人死,而其刭四人。能人得一首,则复。”魏军军法规定:一个伍的伤亡数和杀敌数相同就功罪相抵;只有斩获而没有伤亡的有赏;若是只有伤亡而没有斩获,处以死刑并惩罚其家人;假如自己的什长、伯长(即百夫长)阵亡,杀死敌军什长、伯长才能免罪,否则身死家残。《尉缭子·束伍令》:“束伍之令曰:五人为伍,共一符,收于将吏之所。亡伍而得伍,当之;得伍而不亡,有赏;亡伍不得伍,身死家残。亡长得长,当之;得长不亡,有赏;亡长不得长,身死家残;复战得首长,除之。”尉缭子是魏国人,其兵法反映的应是魏军的制度。

两国军法都很严酷,但秦国信赏必罚,魏国赏罚不明,执行效果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全军士气、训练水平、将尉才能、后勤能力等方面的差距,魏军很难在硬仗恶仗中跟耐苦战的秦军争锋。

硬碰硬的激战让不少魏兵被秦锐士摘掉脑袋。再严酷的军法也挡不住恐惧情绪的蔓延,方阵的这个缺口刚堵住,那边又漏风。双方激战良久,魏军伤亡不小,渐露疲态,阵形越来越散乱。就在此时,司马错派出蓄势已久的骑兵迂回袭击魏军战阵侧翼,又以轻车兵高速冲击魏军后阵,打算将魏军先头部队分割围歼。魏将急忙调遣车骑救援,但遭到了秦军车骑的强力阻击。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投入进攻的魏军前队濒临崩溃,剩下的两军也战心动摇,开始出现骚动。魏将赶紧下令全军变换为“坐阵”。他居于阵中,让士兵以跪坐的姿势保持整体队形的稳定,试图以此止住溃逃的趋势。可惜,一切为时已晚。前军丢盔弃甲,乱流一般逃窜,恐惧情绪迅速传染给了压阵的后军,根本不能做到令行禁止。

眼见大势已去,魏将无奈下令撤退,各部人马丢盔弃甲,狂奔不止,相互争道,不再讲什么队形行次,一面面旌旗被丢在地上……

司马错心知机不可失,果断指挥全军发起总攻。他命令轻装弩兵随着用弩的战车沿着敌军两侧运动,迅速展开雁行之阵追击逃敌,重装甲士紧紧咬住敌军后卫,轻车锐骑则发挥速度优势做超前追击。在秦军各兵种的合力掩杀下,魏军死伤无数,四处逃窜。司马错一鼓作气,攻克轵城。

就在秦国两位名将各显身手时,天下形势再度发生剧变。昔日的攻秦联军统帅薛公与齐湣(mǐn)王彻底交恶,做了魏国丞相,积极结交诸侯对付自己的祖国。秦昭王见状,很快舍弃了继续攻楚的念头,重新接受魏冉的外交方针。秦楚两国此后休兵多年,秦国得以专心致志地攻韩伐魏。

这一年是秦昭王十六年。秦国封公子市于宛,封公子悝于邓(今河南孟州市,临近黄河),穰侯魏冉得到新封邑陶(今山东定陶县),三人皆为诸侯。公子市和公子悝分别坐镇新的宛、邓之地,他们既是秦宗室,又与以宣太后、魏冉为核心的楚外戚集团关系密切,楚外戚集团的势力全面膨胀。尽管杜仓还做着相邦,魏冉并未失去太多实权。除了楚外戚集团撑腰外,与白起、司马错等军方大佬的友善交情也是魏冉的一大政治资本。

白起与司马错三征韩魏,拿下不少重要据点,在河东布置出一盘好局。魏冉准备挟秦军战胜之威再出一个令列国震惊的大手笔。他要建立一桩奇功,为了自己重返相位,更为了秦国霸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