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卑的紫罗兰
——巴黎公社诗人古斯塔夫·玛罗佗
古斯塔夫·玛罗佗(Gustave Maroteau)
苔藓中不久会开放紫罗兰,
飘逸爽心的清香;
未来的种子在田野抽出绿芽,
让我们把新世界瞻望!
鬂发苍白的夏绿蒂把用紫罗兰扎成的花圈放到被常春藤覆盖的“公社战士墙”前,朗诵着花圈红绸飘带上这几行娟秀的金字。刚满10岁的女儿安娜天真地问:
“妈妈,你为什么每年3月18日总是献紫罗兰呢?”
“这是你外祖母丽莎的遗嘱。”
夏绿蒂看到女儿探求的目光,拉她在如茵的草坪上坐下,开始叙述这紫罗兰的来历。
那是1871年的初春,丽莎跟好友苏珊娜在布洛涅森林的湖畔约会。
“丽莎,瞧呀!紫罗兰!”苏珊娜指着草地兴奋地喊道,“一位诗人称这野花为‘谦逊的象征’。”说着,她打开手中的《花间集》诗集给丽莎看。
丽莎很感兴趣,跟好友一起细读其中的诗——《紫罗兰》。
……我名分微贱,
散发一缕幽香,
甘为绿草的侍女,
让大自然欢畅。
丽莎重复着最后几句,钦佩地赞叹:“多崇高的意向!”
“文如其人,”苏珊娜介绍道,“听说这个诗人今年才20岁,眉清目秀,腼腆得像个姑娘,你要是有缘遇到他,肯定会一见倾心的!”
苏珊娜本是无心开句玩笑,没料到丽莎真有些痴心,于是说:
“你要是喜欢,就把这诗集留着吧。”
丽莎如获至宝,跟好友分开后,又重读那首《紫罗兰》:
小姑娘把我采撷
拿在漂亮的手上……
读着,她自己仿佛变成了采花姑娘,从艳葩鲜明的色泽中透视出宇宙春天的美丽和人类生活的愿望……
不久,巴黎民众奋起赶走奸雄梯也尔,10万人在市政厅广场欢呼“巴黎公社”成立。整个广场,但见人潮汹涌,国民自卫军营队里红旗招展,战士的步枪上飘动着红绸饰结,各位营代表都佩戴红色袖章,广场上一片片鲜红。轰!轰!轰!礼炮震响。一个公社战士激昂地说:“这是向旧世界轰击!我们要乘胜进军凡尔赛!”接着,他大声念着刚复刊的《城郊报》:
“20年来,那群乌鸦啄食着我们的血肉。我们一直忍受屈辱和困苦,进行战斗,今天终于获得了胜利。我们是公理的代表……”
“说得对!”众人齐声拥护。
投入街垒战的巴黎民众
“这真道出了我们的心声!”在贫困工人家庭中长大的丽莎心想。她好奇地凑上前去看文章作者的署名,为之一惊,原来就是那位紫罗兰诗人。从这时起,在公众俱乐部大型集会时,在欢送“自由骑士”出征凡尔赛的人群里,在杜伊勒里宫的音乐会上,丽莎都在目寻她梦寐以求的诗人。但当这热烈的少女真的遇到他时,已经是5月24日,公社进入悲壮的“流血周”了。
当时,凡尔赛匪帮从圣克鲁门闯进巴黎,用大炮疯狂轰击国民自卫军阵地。最后的斗争开始了,巴黎市中心在一片大火中燃烧。当丽莎从伏尔泰广场经过,看到街垒后面正紧张地印刷《山岳报》时,立刻奔去帮忙。在不停叠纸的过程中,丽莎注意到那上面印的是该报主编写的一篇战斗号召,落款的竟又是那个她向往的诗人。于是,她大胆地向在旁边低首审稿的一位青年探问起《山岳报》的主编来。
“那是一朵紫罗兰,”那青年慢慢抬起头来,颇为风趣地说,“姑娘,您闲暇去布洛涅森林踏青时注意看看,野地里多得很哩!”
这一回答的寓意使丽莎立刻会意到说话人的身份,不禁面颊绯红,心怦怦直跳。“简直跟苏姗娜形容的一样,”丽莎兴奋地想,“眉清目秀,英气勃勃。”
战火蔓延过来。她看见《山岳报》主编迅速分发了刚印出的报纸,自己也拿起步枪加入战斗营队。丽莎不由得恨自己刚才那样忸怩,没敢跟那诗人多攀谈几句。她一阵伤感,凝望着心上人消失在弥漫的硝烟里……
据说,那营公社战士在中途被敌军截散,从一座街垒退守到另一座街垒,直至最后被霰弹和夏塞波枪围困在拉雪兹神甫墓地东南角的一座墙下,高呼“公社万岁!”后全部壮烈牺牲。漆黑的夜,街上不断传来枪声。丽莎的父亲在国民自卫军第172营,从“流血周”一开始就不曾回过家,她和母亲在绝望中时刻注意着家门口的动静。忽然,有人轻敲了几下窗户,立即闪进来一个受伤的人。丽莎定睛一看,来者不是父亲,而是那个《山岳报》主编!他伤在左臂。母女俩赶紧给他包扎伤口,扶到床上,等几个凡尔赛匪徒冲进屋来时,他已盖上干净的被单。
“床上躺的是什么人?”一个匪徒气势汹汹地问。
“是我儿子!”母亲从容地回答。
“我哥哥正处在肺病开放期,病得很重,折腾一晚刚睡着。”丽莎附和母亲。
那青年确有肺病,从苍白的脸色就可以看出几分,匪徒生怕被传染,匆匆出门离去。丽莎母女对《山岳报》主编照料备至,他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但是,他肺病日重,咳嗽得厉害,仍得卧床。这样,丽莎一有空就过来,坐在床边守护,同他攀谈,有时直至深夜。青年人对丽莎说:
“资产者在1789年推翻了封建贵族,但他们依靠资本成为社会新的统治者,平等成了一句空话。‘三月十八日运动’是劳动对资本的胜利。现在,公社被野蛮的武装暴力镇压了,但是劳动与懒惰、进步与愚昧的矛盾是永远也调和不了的,公社还会崛起,迎接新时代的曙光。”
这些思想给人多么深刻的启迪啊!在夜深人静时,丽莎往往听得出神了,她崇仰公社革命者的理想,同时也深深爱上了那个心灵和相貌一样美、一样有魅力的青年。不幸,青年终究被一个神甫认出,被押解到凡尔赛的桔园监狱。其实,那个神甫并不知道这青年参加过保卫公社的巷战。他揭发所依据的是当年4月24日《山岳报》上登载的一封《致巴黎大主教公开信》。信中宣称:“1871年的革命是无神论的,别再对我们侈谈什么上帝!这头妖怪吓不住人了。这么久以来,它不过是个掠夺和屠戮的借口!”
这样空前猛烈地攻击“神圣的上帝”,当然为靠神祇维系的社会秩序所不容,凡尔赛第三军事法庭判处他死刑。丽莎得知消息后,不顾一切赶到凡尔赛探监,安慰对方:“您的辩护律师彼葛先生发起了一场拯救您的运动,得到了维克多·雨果的响应。这位大诗人给彼葛律师写了一封公开信,登在《召唤报》上。”姑娘说着取出报纸念信:
“先生,您为一个青年辩护,他在17岁时成为诗人,20岁爱国当兵,曾在阴郁的1871年春天高烧谵语,笔录噩梦。而今,如果公众不干预的话,他会在几乎还没有来得及体验生活时就被枪杀……”
“雨果一向富有怜悯心……”对方不等丽莎念完就严肃地打断她说,“可是他这样的精神贵族很难理解无产者的社会革命,我不需要他的慈善,更不能接受刽子手的赦免。丽莎,您知道,我患肺病,有些文章确实是在发烧时写的,但我自信,那不是噩梦。我在《山岳报》的创刊词中表示过自己终生的信念:传播真理,需要时将为之献出生命。”
对他这种不妥协的态度,丽莎又敬佩又焦急,说:“您曾说过梯也尔是金融资产阶级腐朽的象征,凡尔赛分子只能猖狂一时。所以,您应该配合彼葛律师发起的运动,迫使法庭改判,保存生命,今后继续斗争!况且……我多么希望您活下去啊!”
青年似乎被这番话打动,开始隔着铁栏审视丽莎。他一向在女性面前感觉拘束,在养伤的那几天也不曾敢仔细打量整日照顾他的少女。现在两人这样近地面面相对,使他突然感到这姑娘不但心地纯洁善良,而且长得这般秀美!啊,热望他活下去的原是这样一位可爱的少女!
“您是一位高尚的姑娘,敢来监狱探视一个死囚,”他控制自己的激动,“不过,这样很危险,快回家去。祝您幸福!”
“幸福?……可您难道……还没有明白……”丽莎话到嘴边时哽咽起来。
会见时间结束了,丽莎匆匆请诗人在她带来的《花间集》上签名留念,最后深情又绝望地看了他一眼,挥泪而去。
两年之后,丽莎的父亲从萨多利集中营被流放到新喀里多尼亚岛,她坚决要随同前往。是什么原因促使这姑娘把流放生活的艰苦置之度外呢?当然,年迈的父亲需要人照料,但是,女儿心底显然还有个隐秘的愿望。在登上监狱船驶往太平洋的前夜,父亲曾听见她在梦中疾呼:“我死也要跟他到天涯海角!”来到新喀里多尼亚后,老人又几度听到女儿在梦中低语:“这里气候温和,他的肺病应该会好起来。”凭经验,父亲知道女儿是在恋爱了。可“他”又是谁呢?一个流放者?还患着肺病?老人注意到女儿经常独自坐在海岸高坡的一块浅玫瑰色巨岩上,久久凝望对面的奴岛。老人现在似乎明白女儿心愿的归宿了,所以在得知被关在奴岛上的强制劳动犯第二天要集体来大地岛服役时,立刻找到手捧《花间集》的女儿,一面观察着她的反应一面说:“丽莎,听说对面的伙伴们明天要来这边服役呢。”
“是吗?那他也会来喽!”丽莎喊起来,眼里燃烧起希望的烈焰。在父亲略带责备的口吻探问“他是谁”后,姑娘大胆地在父亲面前出示《花间集》作者的签名:古斯塔夫·玛罗佗。
事实上,玛罗佗没有死,凡尔赛军事法庭最后判他终身服苦役,将他放逐到新喀里多尼亚。胜利的凡尔赛分子这样向雨果等知名人士的人道呼吁做出表面让步,也是因为他们看到玛罗佗病重,难免死于漫长的旅程。这一切,丽莎都是知道的。她听到父亲传来的消息后,夜里在吊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天一亮就奔去看奴岛过来的难友。但是,她目光扫遍了所有人,却不见玛罗佗。
“难道他病逝了吗?”姑娘急切地朝着苏姗娜的未婚夫埃米尔·沃尔坦走去。
“你好,埃米尔,”丽莎问正在搬运石块的青年,“怎么没见你的朋友玛罗佗公民?”
“他病得厉害,已经卧床不起了。”
“少在那儿啰唆,快干活!”监工手持皮鞭,恶狠狠地朝他们嚷叫。
丽莎低声约埃米尔傍晚下工时来她茅屋一趟。
“玛罗佗公民的肺病怎么会一下子严重到这种程度?”丽莎等沃尔坦在屋里坐定后问道,“他在牢里没得到治疗吗?”
“典狱长怕他在宣判前死去,曾经派过医生,但后来的待遇简直到了惨无人道的地步。”沃尔坦声音低沉地回述了玛罗佗受难般的历程。
1872年2月5日,玛罗佗跟沃尔坦等一行被宪兵推上一辆囚车,从凡尔赛被押至巴黎的里昂火车站。上了火车,玛罗佗被单独关进一间狭窄到他只能直立、无法躺下的囚禁室,站了两天一夜。到达马赛时,他双腿肿得无法行走,被抬进了土伦监狱。下监牢前,看守长又命令给他戴上脚镣。玛罗佗被两个狱卒按倒在一条长凳上,把腿伸进虎钳。他看着踝骨下被焊上的粗铁箍竟泰然自若,甚至逗起他的同伴来:“没什么,这不过是变变花样。”玛罗佗就是这样蔑视这伙吃人恶魔的暴虐。
“他现在躺在哪儿呢?有人给看病吗?”丽莎听得坐不住了。
“已经被送到奴岛苦役营医疗站去了。看护他的医生倒是个好心肠的人,救死扶伤,不抱政治偏见。”
“医生认为病人还有康复的希望吗?”丽莎哽咽着问。
“对晚期肺结核病,医生也实在无能为力。昨天他告诉我,玛罗佗公民完全是在靠意志支撑,已经很难活过这个月了……”
这话像晴天霹雳,丽莎再也控制不住悲伤,失声痛哭起来。天哪!为什么总是善良人在华年夭折?世界为什么冷酷到要在这无边的苦海中夺走人心底唯一的希望、最后一线光明呢?丽莎姑娘泣血把一封信交给要离去的沃尔坦,因为在对面的奴岛上,她思恋的青年已经在吐血。
玛罗佗病情恶化得比人们所预料的还要急剧。因此,苦役营当局不得不免除沃尔坦的劳役,让他来守护病人。虽然已到咳血的地步,玛罗佗的心情依然豁朗。他吃力地撑起身子,眺望远处的海滩说:
“埃米尔,你瞧!那群燕子飞来飞去多自由啊!蔚蓝的天空,潮水在礁石上激溅起雪白的浪花,椰子树在微风中轻摆,像少女婆娑起舞。生活本该是多么美好啊!”
“是的,古斯塔夫。不过,你还得躺下,否则咳得会更厉害的。”沃尔坦劝阻他。
“我多么想起来,在这美丽的大自然里散散步啊!”
玛罗佗说着,又凝眸海岸,忽见潮水中似乎闪现出一位少女的倩影,犹如人鱼在波浪里浮动。噢,那不是含情脉脉的丽莎吗?瞬间,这美丽的幻象激起受病魔摧残的青年对幸福的渴念和强烈的对生命之爱。他多想乘舟到对面的大地岛,去跟那期待他的纯洁姑娘会面啊!
几小时后,当医生来诊视病人时,玛罗佗问道:
“医生,我现在是到生命尽头了吗?”
“是的,到尽头了。”医生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肯定地回答。
“谢谢您的坦率。我会怎样死呢?”
“可能在昏厥中死去。”
“什么时候?”
“可能今天,可能明天。您要是有遗嘱,赶快写吧!”
病人没有再出声。突然,他目光闪亮,神态超逸,像是回忆起自己那过去了的最欢乐的日子。是啊,玛罗佗眼前又展现出巴黎民众夺回蒙马特尔大炮后的鲁东街。他突然从床上挣扎起来,说:
“医生,今天是3月15日,再过几天就是3月18日了。难道现代医学都无法让我再熬一阵,活到我那光辉的生辰吗?”
年轻医生深受感动,紧紧握住病人的手说:
“我去给你找一种有效的药来。”言毕,潸然泪下。
公社著名活动家都聚集在玛罗佗床前,紧张地注视着他。但玛罗佗仍然微笑着说:
“你们不要这样愁容满面。我能为公社鞠躬尽瘁,是莫大的幸福。”
突然一阵猛咳,他又昏厥过去。等他再醒过来,立刻轻声召唤沃尔坦:
“我要给母亲留几句话,你替我写下来。”
一片沉寂中,玛罗佗时断时续地慢慢口述:
亲爱的妈妈:
我就要死了。在这弥留之际,我满怀着对你深沉的爱,跟你告别。我很小的时候,你把我放在摇篮里摇着。那时候,你何曾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在离你六千法里之遥的荒岛上死去,况且是这样在苦役营的一张破床上。我虽然要离开人世了,但坚信自由的事业必定胜利,而且我的缪斯,我那老迈的、头发已经灰白的诗神会活下去,为死者伸张正义,呼唤复仇。这样,我的心中感到了慰藉……
玛罗佗接笔签字,又缄默一会儿,然后喃喃自语:
“可怜的妈妈,我的死讯会给你致命的打击。”说着,泪花从他消瘦的面庞上滴落下来。当然,在这最后的时刻,他还想到那个追他到这流放地,写信大胆向他表露爱情,此刻又正在大地岛为他焦急的姑娘。啊,在他死后,当丽莎收到那封复信,心里会留下多么深的伤痕!
“死无所谓!”玛罗佗心里跟他在世界上的另一个亲人暗暗告别后,坚强地说,“不过,与其躺在这床上死去,不如站在萨多利刑场的木桩前面,挺起胸膛死!”
他竭力活跃气氛,难友们凝神静听着病人这断断续续的低语,“喏,我的遗嘱很简短。我死之后,烟斗赠给昂贝尔,笔记本送给沃尔坦,欠债留给共和国……”
翌日,玛罗佗咳得更厉害了,一次又一次昏厥。午夜时分,他真感到生命正从自己身上消失。突然,他仿佛又看到“流血周”里燃烧着的杜伊勒里宫,听到旁边一位挺举红旗的少女山泉般清脆的歌声:
旧世界轰然坍塌,
冲锋的是美丽的姑娘呀!
他见少女轻轻拂了一下散乱的长发,继续高歌:
眼下还有座座巴士底狱,
要把这社会的旧秩序
彻底冲垮!
冲锋的是美丽的姑娘呀!
玛罗佗回忆起他昔日战斗的场景,汲取了巨大力量,终于在座钟的嘀嗒声中,一分一秒地熬过了子夜。
“啊!太阳就要升起,我的光辉的生辰来临了!”
玛罗佗仰首东方,突然停止了呼吸。但是,死者那闪耀光芒的双目久久不瞑,仿佛冲破黎明前的黑暗,看见了人民大众重获胜利的伟大节日……一轮惨月,两岸悲凉。当夜,只见大地岛那嶙峋的峭岩上站满一群流放者。其中一位少女悲痛欲绝,依靠在她左侧一个银发老翁身上。众人含泪忍悲,为对岸死去的公社英烈玛罗佗默哀。
不觉到了深秋。一夕,丽莎依约去海滩,会见又来大地岛搬石块的沃尔坦。
“埃米尔,我托你带的那封信……”
沃尔坦没有回答,默默地递给她一封折叠的函件。她两手颤抖着打开来看:
丽莎女公民:
您不留恋巴黎艺苑的玫瑰,千里迢迢来到这荒岛陪伴野花,我深为感动。还记得吗,我们初次相逢是在伏尔泰广场的街垒。那时,我无意识地回避了一位天真少女的问题。不过,您今天会看到,我的生命确如野地的紫罗兰一样,春去即谢,只求在开放时给大地添上一分美色。因此,尽管我也热烈地爱着您,渴望您的爱情,但我更恳求您,千万别把自己的终身寄托给一个不久于人世的囚徒,而要把青春的热望倾注于未来。您肯定相信,现存的这个基于私有制的等级社会终究要覆亡。一个平等、自由的新世界一定会诞生!到那时候,如果我这卑微的紫罗兰能再度开放,我愿为您祝福,点缀新娘的嫁衣。永别了,丽莎!原谅我过去在爱情上的胆怯。现在,您得宽恕我的冒昧了,因为我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就在这纸上吻了您的名字。
古斯塔夫·玛罗佗
1875年3月10日
丽莎久久停顿,泪水扑簌簌滚落在信纸上……许久,她才感悟到这封信给她的不应是绝望和痛苦,而是为未来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她曾听人说玛罗佗的母亲还在世,于是问沃尔坦:
“你们有玛罗佗公民母亲的消息吗?”
“古斯塔夫病故后,我和昂贝尔等4个人给她去了封信,”沃尔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说,“这是刚收到的回信。”
亲爱的孩子们:
我难以表达收到你们来信所感到的激动。这封信中的语言出自你们对我爱子的友谊,让人觉得那么亲切!我一时觉得他在你们身上复活了。是啊,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一个母亲开阔的胸怀能够全部容纳这些情意。你们曾经代表我接受我儿子的亲吻,我要活着等待你们向我转达,作为对他亲切的怀恋。我等着你们来给我合上眼睑。你们的归来定将迎合我的期望。
孩子们,勇敢些!
你们的亲属都是我的朋友。他们的友谊和温存使我忘记自己的孤独。我愁闷的时候,总是去他们那里振作精神,探听你们4个人的消息。于是我感到自己还有一些孩子可以疼爱。你们的家庭已经变成了我的家庭,我在其中有一份幸福。
再见了,我亲爱的孩子们,让我以一个老母亲的全部慈爱来拥抱你们。
千万遍亲吻我的爱子。
丽莎一面拭泪,一面读着信,仿佛已经投入那位慈母温暖的怀抱……
“妈妈,后来呢?”小安娜问母亲,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1880年‘大赦’时,丽莎回到巴黎。她住到玛罗佗母亲家里,跟老人在穷困中相依为命。她们最大的幸福就是,每年3月18日都到这座‘公社战士墙’来献一次紫罗兰。丽莎忠于玛罗佗的爱情,终身未嫁,到晚年收养了一个孤女。”
“啊,妈妈你……我明白了!”
夏绿蒂又领女儿回到公社墙前,指着花圈说:
“安娜,你要牢牢记住,正像你外祖母丽莎热爱的诗人玛罗佗生前所自喻的那样,这朵朵紫罗兰象征的是公社英烈谦逊的人格——社会公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