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梦
——俄国奇女子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
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Elizabeth Dmitrieff)
昔人云:凡山川精灵所郁秀气,莫不磅礴于云雾激荡之时,破寰宇岑寂,灿人心花;然其慧光瞬息泯灭,化归子虚,空留渺渺幻影,无尽幽恨,动人几多感慨。
1871年春分,泰西花都萌动,庶民欢呼巴黎公社诞生。是时,一位俄国女郎莅临。她风姿冉冉,衣香盈路,见者几疑维纳斯下凡,无不羡叹:“何方佳丽来此炫示!”旬日内,这位不速之客组织成立“巴黎妇女同盟”,发遏云奇响:巴黎公社是人民主权的政府。日后,卡尔·马克思撰写《法兰西内战》,正采纳兹论,有文献佐证。
回首当年“五月流血周”最危时刻,人们见那俄国奇女奋战在圣安东尼郊区街垒,跑去搀扶臂膀被子弹洞穿的公社委员弗兰克尔,两人衣衫被鲜血浸透……顷时,烈焰烘天,她自己也中弹不支,负痛仆地……恰在凡尔赛军事法庭宣告判处那斯拉夫女子终身服苦役之时,一位与她容貌酷肖的窈窕少妇在北国圣彼得堡冬宫舞会上香泽而来,风采焕映。灯光璀璨之下,宫廷妙音靡曼,骑士与名媛联袂而至,宛若行星经天。舞歇,嘉宾们向袒臂酥凝、云裳拖地的新到贵妇传递一份当天的《每日之声报》,上面大字醒目地登载着:一位轻率的俄国女子参与了巴黎公社……那惹眼的淑女悠然寓目,莞尔一笑,超然凌霄。她既不称是,亦不称非,独有察及毫芒者能窥见伊面颊微泛红潮,领会其心迹于表象之外。
这段异事犹如飞烟,过而无痕,然诸多史籍载录下彼姝芳名: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百年以来,其名史不绝于书,然画影无形,系风无迹。凡欲为之立传者,皆殆莫知情,乃至笔路荒芜,难以详述这神秘女郎的身世。1952年,《苏联大百科全书》将之据为荣显,但对其去踪仅寥寥数语:“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在西伯利亚故世,卒年不详。”
细观之,此言违实,读者不禁会问:德氏曾誉灿云汉,为何以荒寒的西伯利亚为归宿呢?不少人悉心寻究,难达其微。直至1965年,苏联历史学家柯尼日尼克·维特洛夫经五十载溯源,方才水穷云起:德米特里耶娃死于1918年。这一日期所引起的震动,自不难想见。其时,调查者浩叹:“斯人一生最大的悲剧在于,作为一个革命者,她最终没有获得承认。”数十年细读残编剩简,搜索其隐奥,难道只为宣布一个如此简略又如此含蓄的结论?显然苏联学者有难言的苦衷,即在他们的祖国,史册不习惯美恶悉载。为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国家利益,人们长期只愿传播可钦可慕的圣迹,而不愿意,或者任何人都不得透漏可骇可愕的现实。非如此,秉笔立言者则难免野鹤之厄。
而今,有关的知情人皆不在世了,履危蹈险的维特洛夫也已物故。美人黄土,紫微红尘,再倩谁持素函,去拨发这看来碍眼、经典不传的玄秘?凭谁人来分皂白,着意评说彼岸的方外稗史,那多少人欲吐难言的篇章?福哉!马利亚。
1991年3月下旬,巴黎
已近午夜,蒙马特尔大街仍然灯火流艳,飞焰摩天。游人涌流,喧嚣杂沓,或挤进“黄油盘餐馆”,或意乱于马克斯韦尔影院新片《荡女》的冶色袒照之前,或觅蕊寻花,沉湎酣红梦绿雾绛之娱。街的僻角,一位金发纷纶的绮龄女郎在霓虹闪闪的采香径上娉婷玉立,媚眼流波,点缀着粉黛渊薮;其对面,另一从“奴隶海岸”舶来的加纳“黑牡丹”浓妆艳抹,在陬隅暗影中向人献笑呈谀,无望空候,比之阿姆斯特丹“水族馆”皓体毕裎的鲛人,自然风骚稍逊一筹。
“尘尘刹刹!”塔玛莎俯伏在我的阁楼窗口,对那鳞次栉比的醉仙楼、风月窟、迷香洞、销金窟感慨,“先贤枉然自奋,而今世道返古,秩序依旧。”
“您去过‘丽都’和‘红磨坊’吗?”我问客人。
“没有,”塔玛莎回答,“我的女伴儿法吉玛去了。她对这红尘滚滚感兴趣极啦!什么‘拉丁天堂’‘香榭丽舍’‘蓝铃女’呀,这不夜城的一切令她目乱神迷,觉得世界确有实在乐处。”
“这儿是极乐西方,无奇不见,”我颇有感触地说,“人一住长,就全知道了。什么同性恋婚礼,男士脱衣舞,爱犬时装表演……”
“西方人有闲开心呗!”塔玛莎喟叹,“可我们……”
很明显,苏联人此时没有那种闲心逸致。近日,我屡见一苏联青年在巴黎地铁拉手风琴,颓唐地靠一曲《山楂树》乞怜。眼下,莫斯科姑娘塔玛莎秉志幽芳,在自己祖国筹备召开巴黎公社国际讨论会。她栉风沐雨来法国跟巴黎公社之友协会联系,在该组织刚举行的“兄弟宴会”上与我纳交。
谚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我们二人一见如故,开门见山,一下就触到我累年悬系于怀的德米特里耶娃之谜。
“瞧!从这儿可以瞥见布朗什广场,”塔玛莎眺望北边蒙马特尔高地下的阑珊灯火,说,“在那里,德米特里耶娃曾同路易丝·米歇尔、娜塔丽·勒麦尔一起守卫勒毕克街垒。”
“路易·巴隆曾目睹那场面,写了回忆录《红旗下》,”我接茬儿道,“巴隆称德米特里耶娃为俄国公主,此说看来没什么根据。”
“当时,她芙蓉出水,在巴黎人海骤现,众人皆莫测其由来。”塔玛莎似乎想起什么,从手提包里掏出一纸请柬,“您5月来莫斯科参加巴黎公社国际讨论会吧,然后咱们一起去德米特里耶娃的家乡,在普斯科夫地区的沃洛克村。她的故居现在已开放了。”
晨曦在望,眼下还是黑夜。我把塔玛莎送下电梯,在公寓门口匆匆握别时,夜空一颗流星化为一道寒光。塔玛莎见此,仰天吁叹:“流星是天宇的昙花,黑暗中迅燃片刻,天一亮就杳不复知去向了。”是啊!大凡世间佳丽,俱是天花异卉,光彩绰约闪烁。可以说,美人是昙花的化身,昙花是美人的幻影。我意会塔玛莎的怅绪,也旷望苍穹,但见星云迷茫,缄口保守着亘古的秘密。
翌晨,我蓦地想起,从法国总工会退休的罗曼先生曾屡述德米特里耶娃旧事,巴不得当面求教,就去他格勒奈尔街的寓所造访,适值其女露茜也在家,为之待客。我一坐定,罗翁养的波斯猫就立刻蹲立面前,毫彩莹泽,一双眼睛光闪闪的,仿佛询曰:“我的主人已年迈力衰,您找他干什么呀!”
自1980年起,我与罗曼先生过从十载,深知他从不因风云烟雨幻变而衰飒,于是默然对形异而灵的猫咪说:“喏,世道纷歧,直行者一时无程,特来觅人问路,俾今朝有志者得所趋向。”
屋外,庭院碧莎满眼,萧寂幽茜。阳光从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正洒在罗曼先生额际。一向安闲的老人今日不似平常那般心情,似觉万事萧然,十分抑郁。听我说要去莫斯科,愁绪乍起,一下敞开了话匣子:“迩来世事翻腾,格局丕变。审度时势,有如秋叶之落。东欧之后,苏联势必动荡。那里的体制行将崩塌,辐射尘埃一落,后果不堪设想。”
“风烛残年,”罗曼先生停顿一下,悱然又道,“对一辈子革命的人来说,辞世前面临如此严酷的事实,心里异常痛苦,从来没这么痛苦过。可是,抱残守缺,难挽凋敝。必须穷原竟委,寻见其疏,方能重新开路。”
“俗话说,权势所在,当局者迷。关键在于,要防止受大众之托执政的人脱离大众约束,跃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静婉的露茜点燃一支“茨冈女郎”牌香烟,猛吸了一口说,“昨晚,我在总工会瓦尔兰大厅参加巴黎公社之友协会会员大会,听人号召:当前要聚集在巴黎公社的旗帜下,重申‘人民主权’,恢复社会革命的本来面貌。”
在我视之,法国大革命“忿激派”所提“人民主权”,唯有巴黎公社真正实践了,从而给人类解放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一念及此,我对东道主说:“您常提到俄国女革命家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正是她在公社时期以‘巴黎妇女同盟’的名义起草了几份重要文献,交给公社劳工代表弗兰克尔,其中特别强调组成自由生产协会,由‘劳动者自己解放自己,自己管理自己’,‘消灭一切特权,一切剥削’。”
“是的,弗兰克尔不仅支持了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的革命创议,还为她罕见的美貌所倾倒,竟至堕入情网。”罗曼老人顿时兴起,回答道,“公社失败,德米特里耶娃戴上风流贵妇的面纱,和弗兰克尔乔装夫妇,持德国护照逃到瑞士。可是,当弗兰克尔在日内瓦真向那俄国女子求婚,约她一同去伦敦见卡尔·马克思时,却遭对方婉拒。德米特里耶娃明言:她只爱革命,只爱俄国,要回国继续斗争。据巴枯宁说,那个在决斗中杀死普希金的丹特士男爵当年还救助过伊丽莎白,因为后者实际上姓贡恰罗夫,是普希金妻族的闺秀。此言想来十分荒诞,但伊丽莎白的美貌确非虚传。除了弗兰克尔,还有马隆、利沙加勒等一些公社活动家都爱上了她,其中最痴心的,当数我叔父斯蒂了。他望云容于空谷,竟至为之终身不娶。”
有感于斯,罗曼先生转向他女儿,说:“你知道,斯蒂到了靡日不思的程度,后来还一直相信伊丽莎白没有死。1927年,他偶然在苏联报纸上看到一张寻常妇女的照片,非认定那是伊丽莎白不可,就跟着皮埃尔·狄盖特去了莫斯科一趟。”
“找到德米特里耶娃的下落了吗?”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连影儿都没有,”罗曼老人干脆答道,“或许,叔父当时什么也不肯透露。回来后,他提起苏联,不像以往那么热情了,总之,他觉得那里的极权制度与巴黎公社社员的理想实成悖理。狄盖特也回来了。苏维埃政权提供终身养老金挽留他,被他谢绝了。他宁愿回圣但尼市,靠每晚点街灯过活,清贫地度过暮年。
“记得,斯蒂叔父还常哼一首格鲁吉亚民歌,起始云:
为了寻找爱的坟墓,
我走遍整个国土,
但我只有悲伤和痛苦。
苏丽珂,你在何处?
“嗣后,他病卧在床,到1929年,自度不久于人世,才断断续续向我父亲倾吐了内心隐秘。不慧偎在他怀里,静听幽怨结响,遥见天际雁影。”
罗曼老人接着回忆当时斯蒂的讲述。
昔日如梦,初见伊丽莎白是在1871年3月29日早晨。“国际”巴黎支部预先接到通知,说伦敦总委员会派一位通讯员来了解情况。我到北站接人,一见发现来者系一少艾女流。在场的马隆当众脱口:
“噢!让魔鬼把我劫走!她可真是个绝色美人。”
我阅人颇多,但在法国还从未遇到过这么漂亮的女子。她身材袅娜,一头浓密金发挽耸成髻,蓝莹莹的双眼像粼粼水波,红唇似滴艳的樱桃。美貌若此,一见让人心生夭桃之愿……
“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来者自我介绍。
“欢迎您来巴黎!我叫皮埃尔·斯……斯蒂。”
一碰到对方柔抚的目光,我神情惑乱,满脸通红,不知怎么结巴起来。我请伊丽莎白坐上马车,直奔科尔德里广场。一路街巷遍贴公社选举的告示,呈现出前一天公社成立的欢腾。
“真可惜,没赶上公社成立庆典!”她遗憾地说,隆隆酥胸起伏,一如马车在砌石路上颠簸。
“这是今天的《人民呼声报》,有茹尔·瓦莱斯关于昨天市政厅广场盛况的报道,您看看吧!”言讫,我慌慌张张地将报纸交给她,恍惚无言。
伊丽莎白兴奋地看报,激动得念出声来:“阳光温煦明朗,洒在一排排炮口上,焕映出灿灿的金辉……号手们,让你们吹奏的军乐在风中传响!鼓手们,让你们的咚咚声在原野回荡!吾辈曾为你流血流泪,来继承我们的事业吧!绝望者的儿子,你将是一个自由的人。”
“写得真生动!‘摩尔’要是能看到这儿的公社实况,绝不会再固执己见的。”伊丽莎白有感于斯文,喃喃自语。
当时,我不知“摩尔”指谁,更不会想到眼前的这个姑娘就是卡尔·马克思的“四女儿”。不一会儿,马车到科尔德里广场6号停下,客人在“国际”巴黎支部所在地受到惯常礼遇。可是,当来者切望听取关于巴黎时局的汇报时,深受蒲鲁东思想影响的巴黎会员露出一丝苦笑,似乎在说:女流之辈,还是去管家务吧!伊丽莎白没顾及这种莫名冷漠,径直去圣多昂林荫大道一所陋舍草草安顿下来,当晚就由我陪赴圣贝尔纳教堂红色俱乐部集会,听一位年迈女工发言:
“诸位试想,我给人洗了40年衣服,每天干13小时活儿,挣的钱还不够糊口和交纳房租。这个社会公平吗?”
“不公平!女公民,现有制度是贫困的根源。”
伊丽莎白在人丛里响应,凛然跃上讲坛说:“可是,如果巴黎陷落,贫困的枷锁又会套在穷人脖子上,传给无望的儿女。喏,当务之急,咱们要立即组织起来保卫公社。”
组织起来!这是伊丽莎白在“摩尔”那里朝夕承教而为自己确立的具体目标。为此,她整日奔波,在工厂门口接触女工,去彼埃弗尔河畔跟洗衣妇攀谈,几无斯须闲时,每晚还要到公众俱乐部宣传鼓动。她演说时,常激动地掀开身披的黑大衣,露出红皮带和分插腰间的两支锃亮手枪,愈显磊落英挺,神采魅人。不少男士凑来并非趋闻妙谛,而以一睹美人芳颜为快。一夕,我因事晚到会场,见利沙加勒目不转睛地瞅着讲坛上的伊丽莎白,就问刚讲了些什么,不料那位巴斯克老弟张口结舌,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可见他是怎样全神贯注了。
4月,妇女俱乐部在意大利林荫道上集会。一个英国记者在《泰晤士报》上撰文称,参与者皆为社会底层的至极贱妇,唯有一位资质不凡的美丽少女在那里阔谈什么妇人的权利,说话时口音很重,毫不留情地指责那些愚蠢怯懦的男子只顾争论,不为保卫巴黎城采取必要的措施。她呼吁妇女们把防务承担起来,其容颜绝伦,俨然一派1789年大革命女英雄的气度。最后,那位英国记者评说:不过此类女杰眼神不驯,难择乘龙佳婿。
我把《泰晤士报》拿给伊丽莎白看,她似乎没觉出我希望从其反应中揣摩出什么,而扣紧巴黎防务的话题:
“为保卫巴黎和救护伤员,我们组织了妇女同盟,已吸收1 800多名会员。您不觉得这令人鼓舞吗?”
鼓舞?当然。可扪心自揣,我也渴望爱情的鼓舞呀!是时,巴黎春色弥望,丁香吐艳,塞纳河畔馥郁芬芳。在第二帝国严冬中饱受风寒的劳苦大众,就像我这个工人的儿子,心中积雪消融,倾出一腔对美的渴求。曾见伊丽莎白拈花野栗树下,但风度端凝,神情冰洁。苦无由达,我只得把单恋深埋心田。提起妇女同盟,我从心底佩服伊丽莎白。没几天,这位在凡尔赛人眼里如仙女下凡般的异国女郎立即深入各区劳动妇女中间,在巴黎动员起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担负救护伤员和运送军需各项后勤任务。
那年4月13日,我应伊丽莎白之邀列席妇女同盟成立大会,见一批批身着破旧短大衣、头戴软帽的女工涌进第三区区政府大厅,其中有身材矮小、跟瓦尔兰一起办过工人合作食堂的娜塔丽·勒麦尔、女裁缝玛丽·勒鲁和彩线女阿丽娜,还有戎装耀眼的波兰女子罗托伊斯卡,长发如云的奥地利美妇海登莱特。她们一个个都有手枪。
“你好,布朗什!”伊丽莎白跟一个披红围巾的洗衣女握手,逗趣道,“怎么,又姘上了一个新情人?勒菲勃沃尔先生不妒忌吗?”
“哪儿的话,他夜里还亲自送我去幽会呢。”布朗什毫不隐讳地回答。
女伴们都明白,她的新情人本是“公社”。为了公社,这个似乎放荡的女工最终牺牲在5月街垒上。饮弹倒地之前,她还指着冲过来的敌兵,大声对男社员们呼喊:“谁打死一个凡尔赛匪徒,我今夜就跟谁睡一觉!”
此为后话。说到妇女同盟,它完全基于民主,选举产生有20名成员的中央委员会,在巴黎各区设立分会,广泛联系妇女群众。至于伊丽莎白在妇女同盟建立中所起的特殊作用,我是亲知眼见。是她仿效国际工人协会草拟了妇女同盟章程,难怪人称该同盟为“国际”巴黎妇女支部。据我所知,妇女同盟的一项重要任务是:切实解决妇女劳动就业问题。伊丽莎白和娜塔丽·勒麦尔组织了1 500名妇女在塞纳河左岸波旁宫缝制修筑防御工事的沙袋。女工们一边干活,一边唱《缝沙袋歌》:
装沙呀,装满沙!
姑娘们,来缝沙袋!
凡尔赛匪徒胆敢来犯,
公社定将他们击败!
姑娘们,来缝沙袋!
尔后,在布朗什广场构筑妇女守卫的街垒,用的正是这里缝出的沙袋。
“缝一个沙袋付8个生丁,大家对这个工钱标准满意吗?”伊丽莎白自己缝完一个沙袋,停针问刚被任命为工场场长的玛尔特。
“一般说,女工们都不计较报酬,”玛尔特回答,“在这儿缝沙袋,她们感到光荣。”
“这是一个方面,但从公社角度,必须按劳付酬,解决女工们当前实际生活困难。”伊丽莎白严肃地解释,“革命不是宗教,不能像神甫那样劝人俟诸来世飞升天堂。现在,女工们热情高,但长期的贫困会使她们逐渐消沉下去,回复到过去受剥削时的怠惰状态。我们必须警惕,不能让广大劳动者长期自我牺牲。那样,岂不成了旧秩序复辟?”
云来雾去,彼之余响,至今犹在耳际。伊丽莎白忠于“国际”的理想,阐发社会革命无隐不彰。读由她草拟,分别发表在《法兰西共和国公报》、巴黎《公社报》和《社会革命报》三刊的《妇女同盟号召书》,我深受浸润,羡其道远:“再不要剥削者,不要主宰者,人人劳动,共享福利,实现人民主权的政府。”可是,前年我去苏联,眼见那里形成了不受民众监督的官僚体制。须知,马克思关于巴黎公社的论述,乃是国家消亡的学说。在《法兰西内战》一书中,他明确指出,公社“反对国家本身”,必须“代之以真正的自治”。在《国家与革命》中,列宁进一步阐述了国家消亡的理论,去世前还特别叮嘱要防止其继承者的“极权倾向”。可现在,列宁不想见到的事发生了。
在苏联,为得伊丽莎白踪迹,我找到了洞悉第一国际历程的萨金。他已年垂八旬,道其历历苦况:
“1870年10月,不慧到里昂找巴枯宁不遇。里昂公社失败,他去了马赛。于是,他的好友兰基耶维兹同我一起到巴黎参加了‘三月十八日运动’。我化名为阿芒·赫斯,住在巴蒂尼奥尔区拉甫罗夫的寓斋。5月初,拉甫罗夫为巴黎公社寻求支援,赴布鲁塞尔、伦敦和北欧。‘流血周’中,兰基耶维兹战死街垒,我去圣多昂林荫道通知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女房东说她已于前夜离开,走时销毁了所有署名‘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的证件。你知道,这是她在巴黎冒用已故祖母的姓名,遂成为其名号遗传于后世。巴黎公社陷落,伊丽莎白鱼沉雁杳。有人说她1905年曾重返巴黎,实际并非如此。
“余自1876年回国,屡遭沙俄当局逮捕,于1881年7月暂时被关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地区的监狱,以俟解往东西伯利亚苦役营。当时,狱卒同情革命,私下透露有一少妇急于与不慧晤面,但被典狱长拒之门外。据该狱卒描述,那女容貌举止娴雅,面含一种忧郁的美。不慧寻思:大概是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可是,她怎么也陷进了西伯利亚这座大冰窖呢?
“1917年底,余在《莫斯科贵族通讯录》上偶然翻到伊丽莎白·库舍列娃并两女伊蕾娜和薇拉的地址:玛拉雅·塞尔普科夫斯卡娅街31号。要知道,库舍列娃就是伊丽莎白。看来,她还活着,也住在莫斯科。我于1870年在日内瓦结识这位绝色美人,颇想重睹芳华。恰巧一日,一辆马车在莫克瓦雅街飞驰而过,我似乎瞥见伊丽莎白端坐其上,拔腿猛追,一边呼喊:‘伊丽莎!’狂奔中跌倒在地,仰视轻尘,玉人杳然;再瞧自己双膝,鲜血淋淋。进而一想:若真追上她,岂不贻害于人?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炮响震天,不要再被新建立的苏维埃政权视为‘巴枯宁分子’,而且还株连亲戚朋友……”
追忆至此,萨金含冤负屈,若枯叶飘然烟雾,不胜凄楚。他掩口咳嗽几声,又叙悲凉:
“一言难尽!吾侪曾因反对沙皇暴政坐牢,现大部分时间又被拘禁于集中营。6年前,得由列宁亲自下令,加米涅夫才将押在莫斯科契卡监狱的无政府主义者暂时释放,允其参加在严寒中举行的克鲁泡特金葬礼。当夜,受难的志士们都自动返归监狱。天太晚了,看守已经闭门,见此情此景,莫不目瞪口呆……克鲁泡特金逝世两周后,圣彼得堡工人罢工,要求由他们自己管理工厂,扭转政府措施造成的经济停滞。季诺维也夫动用士官生和民兵,宣布紧急状态。
“曾在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炮声中攻打冬宫的喀琅施塔得水兵们派代表团到圣彼得堡,返回军港后与该城工人在雅各尔亚广场集会,要求通过无记名投票重新选举苏维埃,并释放其他社会主义党派的政治犯。继而,水兵们成立临时革命委员会,明确要求按照巴黎公社的革命原则和民主方式实行直接选举,改组领导机构,并出版《消息报》,谴责圣彼得堡当局无视工人要求和把该市及莫斯科的工人罢工当成反革命行动镇压;水兵们得到许多布尔什维克党员的支持,驻喀琅施塔得的红军也没有进行干预。
“可是,当年3月3日,莫斯科广播电台突然发出粉碎所谓白卫军阴谋的动员令,并镇压首都和圣彼得堡、下诺夫哥罗德等地大工厂的工人罢工。从3月7日开始,托洛茨基下令炮轰喀琅施塔得海军要塞,并由图哈切夫斯基制订围剿计划,动用飞机大炮,使整个军港陷入一片火海。3月18日晚上,科特林岛喀琅施塔得的巷战结束……
“最后的抵抗在冰上展开。水兵们原本可以炸开冰层自卫,但凭良知没有这样做,结果在肉搏战中寡不敌众,一个个牺牲了。有位叫沃洛佳的年轻水兵退守时发现朝他冲过来的恰是3年前一起攻进冬宫的战友,本能地停扳枪机,结果被对方子弹射中倒下。
“‘沃洛佳!沃洛佳!’对方认出了年轻的水兵,急忙将他抱进怀里。
“‘告诉……告诉薇拉……’沃洛佳话没说完,就停止了呼吸。
“薇拉是谁,对方无从得知。想必是年轻水兵钟情的一位姑娘,他可能是想要向恋人表白,自己是为一种理想死去的。
“据一些目击者说,起义水手们被枪杀时高呼:‘自由苏维埃万岁!’‘世界革命万岁!’‘共产主义的国际理想万岁!’他们之中只有极少数人逃至芬兰,剩下的数百人被俘,被押送至彼得格勒,几个月后由契卡分小股枪决了。要求实现人民主权的喀琅施塔得公社就这样遭到了取缔。”
萨金跟我谈了“喀琅施塔得公社”的详情后,又继续说:
“托洛茨基为镇压喀琅施塔得起义进行辩解,他的理由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他诡称这个军港已被白卫军控制;另一方面,又指责起义水兵们的要求是‘极左’的,‘无政府主义’的。实际上,喀琅施塔得是十月革命的策源地,怎么会一下变成白卫军的堡垒呢?喀琅施塔得的海军水兵是攻打冬宫的先锋,怎么会突然倒向沙俄势力?真正的原因是,他们要按照巴黎公社的民主革命传统建立新政权……
“喏,话扯远了,还是回到伊丽莎白吧!在马克思与巴枯宁的争论中,伊丽莎白公开支持前者,故不会落到我这样的境地。相反,十月革命后,作为马克思直接派往巴黎公社的国际代表,她理应受到布尔什维克的推崇,但人们至今不见这位女革命家的踪迹。围绕她的命运,自然会聚起一团疑云。她出身衣缨之族,很可能成为阶级斗争理论的……”
我往下追问,萨金似野鹤唳云,无从臆度,茫然不能置对。他的假想令人难以接受,可又找不出任何事实否其推断,只有苦抱一腔未了之衷,怅然返回巴黎。不久,我意外地遇到了热肠的米哈伊洛夫,一位伊丽莎白的同乡,他那年20岁,来巴黎索寻德米特里耶娃逸事。
据米哈伊洛夫说,在十月革命风暴中,库舍列夫家族豪奢的庄园被大火烧尽,一片废墟上昏鸦噪暮,其族人皆无复有见者。至于伊丽莎白,自她离乡,就泯然无闻,想必是惨遭不测了。耸听其言,不禁泫然,遂心想:还不如当年埋骨巴黎街垒呢!在公社战士最后坚守的朗波诺街,我曾见残墙上贴着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签署的《妇女同盟号召书》,曰:“女同胞们,立刻上街垒去!……”
米哈伊洛夫接着说,那当儿,我多么想再见到她呀!哪怕见最后一次,哪怕是她的倩影,我就可以在漫天大火中焚身了。我侥幸没死,圣灵降临节后由一位公社社员的老母亲掩护在家中养伤。
至此,罗曼老人回忆完斯蒂的讲述。
彼时,对公社未亡人的心境和经历,茹尔·瓦莱斯在小说《起义者》的结尾有一段真切的描述:
我望着天际,感到巴黎坐落在那儿。天空呈现出不调和的蓝色,聚集着浓密的红云,仿佛是浸在血泊里的特大工装。
罗曼老人翘首遐思,抚摸一下似乎感悟情境的波斯猫,又追怀缅述:“叔父取道比利时,经瑞士流亡英国,呼吸着伦敦浓雾,在孤寂的暗舍吞咽失败者的辛酸。弗兰克尔领他去卡尔·马克思家。他听说,几年来一群法国青年社会主义者被马克思为学浩博所吸引,还迷上了他的3个漂亮女儿。保尔·拉法格捷足先登,娶其二女儿劳拉;沙尔·龙格接踵而至,正在追求大女儿珍妮;而三女儿爱琳娜,那个昵称为杜西的纯情姑娘,16岁就同利沙加勒相恋,遭父亲激烈反对。至于他和弗兰克尔,两人都爱上了马克思的‘四女儿’伊丽莎白。不过,那是柏拉图式的落恋幻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青云去日遥远,谁也没有嫉妒之心,反而同病相怜,成了难兄难弟。人曰:爱的欢乐只在一瞬间,失恋的忧伤则终生不消散。明知无望,仍要追求,从中感到慰藉。这样,弗兰克尔空盼了整整20年,迟至48岁才成家……”
据秉笔者所知,弗兰克尔是最努力从理论上靠近马克思的公社委员。1890年,他返回法国,在利沙加勒主编的《战斗报》当编辑,生活贫寒。6年后去世,家人连安葬费都出不起,棺木措办艰难,还是沙尔·龙格和爱德华·瓦扬等公社幸存者将他掩埋,由热罗·里夏尔宣读其遗嘱:
我生为自由思想者,愿如此这般死去。因此,无论在死的时刻,还是下葬之际,我都不要任何一座教堂的任何一位神甫来拯救我的灵魂。
我不信地狱,不信天堂,亦不信另一个世界里的善恶报应。
地狱与天堂,恶报与善偿存在于每个人的意识中。悔恨与慰藉,乃是每人现实地依其善行或劣迹本来应得的酬赏或惩罚。
我坦坦然然地死去。
安葬我时,应像掩埋最卑贱的饥民一样简单。
我所希求的唯一殊荣是,用一面红旗,一面国际无产阶级的旗帜给我裹身。正是为了这个阶级的解放,我奉献了自己一生的英华,并随时准备为之献出整个生命。
“弗兰克尔死得早,没遇到红旗下的阴影。”罗曼老人感今抚昔,怅然叹曰,“如果他眼见革命吞食自己的儿女,也难免我们现时的心境……”
谈至亭午,东道宴客,父女频举水晶杯,轮流劝饮波尔多酒。席间,罗曼老翁又话斯蒂晚景,使我重闻他叔父心海的潮音:
“我病魔缠身,将不久于人世,今叙往事,痛惜红芳。十月革命爆发,我以为德米特里耶娃亦奔走其间,不意其一家皆烬。我一生没时间积蓄个人财产,无须立什么遗嘱,唯愿死后葬于拉雪兹神甫墓地,跟被匆匆掩埋在那儿的最后一批公社战士一同安息。勿为我营墓,盖块一尺见方的青石板就行,不刻铭文。我要的纪念碑,是靠憩园街那座有弹穿洞眼的夏洛纳墙,人称‘公社战士墙’。能躺在那墙前面,我就可以含笑而去了……”
午餐既罢,罗曼老人坐回藤椅,声渐悲咽:“1929年底,叔父病危,我们立他床旁。弥留之际,他将一张德米特里耶娃的照片托付给赶来一诀的友人米哈伊洛夫;后者明誓:异日返回故乡,一定要集资构屋,在沃洛克村建一座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纪念馆,传播逝者的理想。萍梗之逢,终成莫逆。一言相诺,生死不渝。记得叔父临死对此宏深誓愿异常感动,集中最后气力,颤巍巍地紧握米哈伊洛夫的手,说:‘兄弟,拜托你啦!’”
1991年4月上旬,日内瓦
花月盛时,微风拂英落雪红。一日天宇晴朗爽然,罗曼老人殷勤邀我去瑞士度周末,由露茜小姐驾车,直驱洛桑与友人克莱尔会合,然后从蒙特勒的天鹅岛乘汽船南下西壅古堡,沿途阅尽莱芒湖(日内瓦湖)山容水意。
哦!莱芒湖,
你这般平静,
留给游人的,
只有沉沉雾霭和船帆的远影……
是啊,晴空无际,碧水浩渺!这浮光潋滟的澄波,乃一泓沉思的源泉。凝望漂浮水上的白天鹅,罗曼老人又接上几周前的话茬儿:
“德米特里耶娃出身贵族,本可成为上流沙龙里一只温驯的白天鹅,浴波游弋,悠悠漾漾,可她自幼对父亲鞭笞农奴、侮辱贫女异常愤慨,读了普希金的诗、杜勃罗留波夫的《黑暗王国》和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现代人》上连载的小说《怎么办?》,便立下消灭封建压迫的宏远抱负。15岁时,她听说国外有个致力于劳动解放的‘国际工人协会’,找到其理论家卡尔·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细读。那时,一些俄国女子假婚出国,到苏黎世、伯尔尼、维也纳和巴黎的大学攻读医学或法律。伊丽莎白也卷入这股时尚潮流。不过,她选择的专业是革命,去向是伦敦,寻找的是卡尔·马克思……”
“上回跟您长谈后,”我插话道,“我去勃堡中心查了让·梅特隆主编的《法国工人运动人名辞典》,其中称德米特里耶娃为托马诺夫斯卡娅。”
“是的,为了能出国,她嫁给了沙俄退伍军官米哈伊尔·托马诺夫斯基上校,”罗曼老人回答,“这一情节,我叔父斯蒂无从知晓,是苏联历史学家维特洛夫告诉我的。维氏从1928年开始打听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的下落,走访了萨金。可惜,等他有机会来巴黎时,叔父已经故世。我接待了这位苏联学者,听他讲述伊丽莎白跟未婚夫泛舟伏尔加河上的趣闻,仿佛目睹其景。”
那是在一艘乘风逐浪的白帆船上。伊丽莎白跟倾心于她的贵族上校米哈伊尔·托马诺夫斯基相对坐着。
“您爱……”端丽的少女刚启口。
“我爱您!”那位脸色显露病态的军官立刻跪下道,“我爱您甚于世上的一切!”
“等等,您还没听我把话说完。我是问您爱不爱俄国,爱不爱我们的祖国。”
“谁会怀疑这一点呢?”
“那好,请您立个誓!为了对俄国的爱,对祖国的爱,您将答应我的一切要求。”
“我以军人的荣誉起誓!”曾同情十二月党人的上校赶忙站起来说,“我将顺应您的愿望。”
这时,伊丽莎白才对善良的米哈伊尔说:“我决意将自己的一生贡献给解放劳苦大众的事业。为此目的,我想到国外去见卡尔·马克思,向这位思想家反映俄国的现状,特别是农村公社土地所有制,听取他的分析,把他的理论带回来,扫荡人奴役人的制度。”
天真的少女过于激动,稍稍镇定后,转为恳求的口吻:“我同意嫁给您,但咱们只是假婚。”
“您不知道西方那些国家战乱不断吗?”托马诺夫斯基上校冷静地规劝对方,“相反,在我们俄国,一切都还平静。”
“平静?请您听听这大河两岸拉纤苦力沉重的呻吟吧!”
木舟行进,浪花激溅着人的心潮。伏尔加船夫的歌声愈变愈激越:
穿过茂密的白桦林,
踏开世界的不平路……
世态如斯,令人陨涕。伊丽莎白芳泪承睫,默申澄清天宇,救民于水火之志,突然疾呼:“我要去召唤风暴,追逐闪电!”
“风暴?现时莱芒湖上,何处还能看到往昔激荡天地的风暴,听到鸿鹄在风暴中喧腾,惊涛翻卷中那忿于世道不平的嘶鸣?”克莱尔女士对罗曼老人嗟叹,“您说的伊丽莎白不单求自我解脱,而是要救度众生。像这样有血性的女子,普天率土已经绝迹了。君不见,眼前游客,或随波逐流,或依沙走穴,或陷庸庸泥泞,或坠迷蒙宿雾,蚩蚩蠢蠢,竟日耽于逸乐……”
“瞧!前面水中的西壅古堡,其态势恰似人类境遇。”克莱尔女士突然喊道。
我们顺她指的方向望去,见山湖依傍处兀立一古堡。汽船渐渐趋近,靠拢细看,它建在莱芒湖中巉岩之上,非桥弗通,俨然一座水上牢狱。1816年仲夏,拜伦在雪莱陪伴下遨游至此,感于波尼瓦尔教长被暴君囚禁,奋笔写下长诗《西壅的囚徒》,且将自己的名字刻留在古堡石块上。今日游客,多来追攀往日风帆。
听说,德米特里耶娃昔时曾同巴赫蒂涅娃来此怀古。天下事如往而复,我仿佛感其冰心映波,其神音仍回荡于山岩湖水之间。然而,山苍苍,水茫茫,自伊去后,今朝再也听不见这般啸咏回应。莱芒湖一片死寂,让人觉得时间也凝滞了……
回洛桑从乌栖泊岸,驱车抵日内瓦,在莱芒湖大堤上寻找斯蒂屡对罗曼述及的“北方咖啡馆”——那个俄国流亡者昔日雅集聚谈地,现已全无痕迹。再觅当年“国际”俄国支部旧址,亦不见确处。然而,在罗曼老翁看来,他正重蹈德米特里耶娃的足迹。据彼所言,伊丽莎白假婚后等待了一轮寒暑,于1868年秋叶赭红时跟丈夫坐上了开往中欧山国瑞士的列车。
来到日内瓦,她化名为“伊丽莎”,在“唯一圣殿”结识了赫尔岑旧友乌亭,获知此人曾于1862年同车尔尼雪夫斯基、拉甫罗夫和涅克拉索夫共同创立“革命之家”,其时正以“唯一圣殿”为中心,组织“国际”俄国支部,吸收一批1863年波兰革命的参加者,并巧妙地从巴枯宁手中接管了影响颇大的《人民事业报》。经出自意大利王族、才貌俊逸的乌亭夫人纳塔介绍,她加入了第一国际,继奥尔嘉·列瓦绍娃之后罄囊资助《人民事业报》出版,参加各种公众集会,以姿容妙曼蜚声莱芒湖畔。伊丽莎的交游集中于一个目标,即在第一国际日内瓦各支部不同派别的迷宫里探听卡尔·马克思的地址,靠阿丽亚娜的线索找到会晤《资本论》作者的途径。这一过程中,她遇到了马克思的密友海尔曼·荣克,从这位英籍瑞士钟表匠处得悉马克思与巴枯宁的尖锐矛盾,以及第一国际总委员会1868年12月关于拒绝“国际社会主义民主同盟”集体加入的通知。其时,乌亭站在马克思一边,他发函委托马克思在“国际”总委员会代表俄国支部表态。伊丽莎看乌亭的信时,注意到其中一句话:“请告诉我们,是否可派几位赴伦敦的朋友到您府上拜访。”伊丽莎想跻身“几位赴伦敦的朋友”之中,于是找纳塔·乌亭说:
“我想去伦敦跟卡尔·马克思谈谈俄国革命。如果马克思接触到俄国的特殊问题,肯定愿填补他学说的一大空白,以‘农村公社’和‘工农合作社’为基础,在俄国实践他的理论,动员国际力量声援我们。”
“好极了!这样,在俄国问题上,巴枯宁这头米诺斯牛就再无机可乘。”纳塔十分赞同伊丽莎,“此行非常重要。‘国际’总委员会已接纳‘国际社会主义民主同盟’,该组织受巴枯宁操纵,企图篡夺‘国际’领导权,要让马克思他们看到这个危险。”
1870年8月初,马克思让第一国际德国支部创始人约翰·贝克尔通知日内瓦俄国支部,说伦敦方面欢迎他们派一名代表前去洽谈。伊丽莎闻讯,立即直接找乌亭本人,表示自己愿担当此任。经再三请求,伊丽莎终于如愿以偿。1870年12月12日,年轻的俄国姑娘一似流莺出谷,啜吸着未来的芳香,启程前往伦敦,她随身携带一封“国际”俄国支部致马克思的信函:
敬爱的公民:
兹向您介绍我们的挚友,忠诚于俄国革命事业的伊丽莎·托马女士……同志们相信,您一定愿对她进行指导,给予宝贵帮助。
“这样,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成了卡尔·马克思的‘四女儿’。”罗曼老人最后归结道。
“哦,原来如此。”我乃始恍然,益发仰慕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神驰她曾寄迹的英伦三岛……
1991年4月下旬,伦敦
一个月来,听罗曼老人谈德米特里耶娃,向慕之诚,结于梦寐,几度依稀赴雾都步其后尘。恰在这时,两年前于“法国大革命国际讨论会”上结识的英国历史学家大卫·杰斐里先生折简相招,我遂欣然上路,从迪耶普港乘轮船渡过拉芒什海峡(英吉利海峡),经布莱顿抵达伦敦。
与大卫·杰斐里重见,相与抱持,同怀今昔聚散之感。宾主坐而叙谈别况,难免慨叹世变之迅,惋惜爽气靡然澌灭。所幸者,吾友乃《马克思一家在伦敦》一书作者,自荐领我至伦敦北郊梅特兰公园路41号马克思故居。他知悉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拜访马翁的情景,实地追摹,自然非凿空之谈。由今回想,犹见丽人于如潮落叶之下。
是日,听有人用敲门锤叩斋,胡须蓬蓬,约莫五十来岁的主人应声出迎。他见来者是一位美貌惊人的俄国女郎,赶紧用德国口音很重的俄语说:“我很晚才想到学俄语,讲得不好,请您包涵。”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卡尔·马克思博士!”伊丽莎被引至客厅就座,好奇地端详马克思,见他面庞呈古铜色,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头发银亮闪光。她心里琢磨:马克思跟拉甫罗夫颇为相像,有预言家风度,但看来思维更敏锐,个性更坚毅。
马克思原以为等候的是一位老练的俄国政治家,没料到“国际”日内瓦支部竟派来一个面泛红晕、流光溢彩的天真少女,诧异之余,他立即将来客介绍给自己的妻女。霎时,伊丽莎浸进一种家庭温暖。她逐一打量马克思夫妇的三个女儿:珍妮一头浓密乌发,眼睛深邃,酷似其母;劳拉浅金色头发,容止明丽;小杜西(爱琳娜)活泼烂漫,特受父亲宠爱。噢,当马克思的女儿该多么幸福啊!越日,伊丽莎再次莅访,马克思径直将她引进二楼书房:那里殊有雅人深致,摆着写字台、木椅和沙发,周围堆满各类书籍和报章杂志。最让来客钦佩的是,主人能在片刻之间从书房那峰峦叠嶂的纸山里抽取他所需的材料。此外,他谈吐激昂,总是不停地来回踱步,好像只有走动才能使自己敞开思路,产生灵感似的。
“我读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政治经济学。他无疑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给你们俄国增光。”马克思谦逊地说,“一年前,有位朋友从圣彼得堡给我寄来弗列罗夫斯基所著《俄国工人阶级状况》。此书对欧洲而言是一大发现,表明你们国家也开始进入本世纪的普遍运动。您刚谈到俄国土地所有制,这是非常重要的情况。巴塞尔大会曾强调社会有权取缔土地个体所有,使之归公。这方面,俄国农村公社的前途很值得考虑。”
谈论中,伊丽莎感到自己面前这位历观诸书、在大英博物馆无所不窥的哲学家丝毫不故步自封,他能静心细聆自己反映俄国现实,从新的角度研究革命理论。既然是彼此平等探讨,伊丽莎也就不时坦率质疑对方论点。马克思非常喜欢俄国少女的坦率,欣赏她丰富的政治知识、推论的灵活性和反驳时的明确态度,这一切都促进着彼此相互了解。
繁忙中,马克思每天都尽量抽时间同伊丽莎见面,朝夕谈心,培养她用唯物辩证法分析问题的能力,并派她出席工人集会,联系劳动群众。在马克思家,伊丽莎洵无虚日,过得十分愉快。主妇燕妮、三个女儿和海伦·德穆特——那位被亲热呼为琳蘅的忠实女仆,都喜欢坦诚的俄国姑娘,经常留客吃饭,把她当马克思的四女儿看待。恩格斯一来,马克思就将他介绍给伊丽莎,故意把“弗里德里希”念成俄语,幽默地说:“瞧,这是我的朋友‘费多罗维奇’。”逗得满堂哄笑。只是,伊丽莎不适应伦敦的浓雾,1871年元旦赴马克思家后患了支气管炎,卧床在拉法格夫妇家。过了几天,她稍觉清爽,就援笔贻书马克思,曰:
亲爱的先生:
感谢您的美意和对我健康的关怀。至于俄国农村公社的命运,我认为它很可能会变成小个体所有。因为,当今俄国政府的一切措施,均旨在取消集体责任制,开始建立私有制。您想必知道1847年出版的哈克斯特豪森关于俄国农村公社制度的研究著作。如果您手头没有此书,我可以立即给您送上俄译本一阅。
向您夫人致意,紧握珍妮和杜西的手。
伊丽莎
“杜西那时年始15岁,特别爱伊丽莎,经常约她来这儿漫步。”大卫·杰斐里先生陪我游海德公园,触景寻思故迹,说,“这儿是伦敦的自由论坛,谁都可以即兴演说,发表政见。伊丽莎对此很感兴趣,每次来心情都十分舒畅。相反,俄国姑娘不喜欢伦敦塔。一天,杜西领她去参观,看见里面饲养着一群肥笨的乌鸦,惊诧不已。”
“乌鸦啄食死尸,是不祥之鸟。为什么要把它们豢养在这里呢?”伊丽莎迷惑不解地问。
“英国的贵族老爷们十分迷信,硬说乌鸦如果飞走,大不列颠就会灭亡。”杜西笑笑,稚气地回答,“瞧!怕这些黑老鸹跑了,还特意剪短了它们的翅膀。多么可笑啊!”
伊丽莎思索一下,说:“法国人就不一样。在他们的绘画里,乌鸦总是尾随秃鹫,在旷野啄食腐肉。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托马斯·莫尔和圣西门一样,也把乌鸦视为贪婪的剥削者。”
“可怜的托马斯·莫尔!他因此被英王亨利八世处死在这里了。”小杜西凄然声咽。
“我在俄国读过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伊丽莎说,“在那部似乎是空想的小说里,作者真实地揭露了资本原始积累的残酷,提出废除私有制,故为封建君主所不容。不过,亨利八世杀害莫尔,却不能扼制住这位宗教改革家提倡的人文主义。令尊的《资本论》不正是汲取了莫尔思想的精华吗?不然,你们怎么会也叫他‘摩尔’呢?我深信,终有一天,云破月来,‘摩尔’们的‘乌托邦’将会变成现实。”
“伊丽莎,你说得好极了!咱们一同为之奋斗吧!”杜西喊道,情不自禁地拥抱起俄国女友来。
那次谈话后,我跟大卫·杰斐里先生同诣伦敦北部的海格特公墓实地一观,发现要拜谒卡尔·马克思墓必须付钱,因为,那墓地早已变成了一般标有“当心恶狗!”警句的私人田产了。
“历史的嘲弄!1848年,马克思同恩格斯发表《共产党宣言》。把他们的学说概括为:消灭私有制。可是,这位预言家何曾预料到,百年之后,约翰牛仍由保守党牵引,连他的坟墓,他和妻儿及女仆最后归宿的一小块土地也给私有化了!”具有典型英国绅士风度的大卫·杰斐里素来冷静,不为矫激之言,其时也倏忽激动,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苦笑道,“改造世界,谈何容易!既立秩序非但气数未尽,在摩登社会消费的粪土上广培草木,饶绿繁红,而且将他掘墓人的坟地置于私有制的苑囿里。”
“听人说,埋葬在这一处的,均为‘遭上帝弃绝之人’,是真的吗?”我细读绿色常春藤下马克思墓碑的铭文,一边问英国朋友。
“是的,可我们英国人连死也不弃置。”杰斐里先生自嘲道,“统统管制起来!”
离开伦敦前夕,我最后同大卫·杰斐里长谈,听他评述伊丽莎与马克思争论巴黎公社是非,益信前者远见,令人服膺。在俄国革命尚遥之时,法兰西民众于1870年9月4日推翻路易·波拿巴专制的第二帝国。此际,流亡伦敦的“国际”法国支部成员纷纷返回巴黎,谁都难以预测局势会怎样发展。伊丽莎和马克思一家都在密切注视英吉利海峡那边事态的变化。
“巴黎人还要掀倒卖国的临时政府,建立起大众盼望的公社。”伊丽莎兴奋地说,“这将在整个欧罗巴点燃革命的火焰!”
“在普军兵临城下的时刻,任何推翻新政府的尝试都不理智,因而是绝望的。”马克思表示不同意俄国女郎的看法。他坚持认为,在法国进行一场工人社会革命的条件尚不成熟。然而,伊丽莎心潮沸腾。这姑娘久蓄壮志,欲求冲举。春序已至,自感韶华其发,一生契机来临。她对富有革命传统的法兰西心慕欲往,去找马克思说:“我决心去巴黎,在火热的斗争中,实现您关于组织群众的构想。”俄国姑娘的心愿符合马克思当时的需求,因为,已在巴黎的“国际”总委员会委员奥古斯特·赛拉叶忙于发展迅猛的“三月十八日运动”,无暇向伦敦总部汇报巴黎公社的情况,再派一位细心女性去当通讯员,显然十分必要。
1871年3月28日,伊丽莎受“国际”总委员会派遣,吻别马克思一家,轻装离开伦敦,所持护照上填的姓名是“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像上回在日内瓦一样,她出于惯有的谨慎,再次用了这个连她家人都不知道的称谓。德米特里耶娃没有严格遵照马克思派她去当通讯员的嘱托,而全身心力投入了那场冲击旧秩序的斗争,马克思一直得不到关于她的消息。一日,他读《泰晤士报》上一篇关于巴黎红色俱乐部的报道,隐约感到空山瑶草,终落数点绯雨。杜西和劳拉与伊丽莎神交既深,认定文中“外国口音很重的美丽少女”就是慧根夙具的伊丽莎。这期间,马克思转而对“三月十八日运动”寄予希望。1871年4月12日,他致函友人库格曼医生,称赞那些“冲天”的巴黎人具有何等的灵活性,何等的历史主动性,何等的自我牺牲精神!因此,对于俄国姑娘的任性,他自无责怪,切盼她的音讯。不久,海尔曼·荣克收到伊丽莎托两位旅行者相继从加来发出的电报,通知她的巴黎地址。荣克函告马克思:“托马诺夫斯基夫人无疑担心她的电文落入敌人之手,故内容十分简略。”日内瓦方面,乌亭为伊丽莎焦急,于4月17日致函卡尔·马克思:
敬爱的马克思公民:
在下不揣冒昧,径直向您探询吾侪挚友,年轻的伊丽莎·托马女士的下落。三星期前,伊丽莎曾来一简函,提到她欲随荣克往游巴黎两周,此后就无信息。此间获悉,目下由巴黎发信情况很不正常,但终归还是能够寄到的。您若能拨冗来函,转达有关俄国女友命运的消息,不才实感激涕零。您曾那么善心、那么热情地接待过伊丽莎。毋庸讳言,吾等非常担心托马的狂热和冒失会毁了自己。倘若真的失去她,吾侪会极度悲伤,因为,像这样能随时为俄国的整体事业效力者诚属凤毛麟角……
马克思见信,当即回复乌亭,转告他伊丽莎已去巴黎。鉴于局势,那边通信困难,伦敦方面亦无其确切消息。在巴黎,很少有人知道卡尔·马克思,偶然提及他,人说是个普鲁士佬,在柏林担任俾斯麦的私人秘书云云,让伊丽莎听了窃笑。此时此刻,她多么怀念梅特兰公园路41号的亲人。夜梦依稀,自兹一离,何年重聚!
4月24日,一位巴塞尔报业人士从瑞士抵巴黎,给伊丽莎捎来乌亭的信。翌日,瑞士人前往伦敦,俄国姑娘抓住这一难得机会,托他给海尔曼·荣克带去一封长信:
亲爱的先生:
靠邮政寄信是不可能的。通信被切断,一切都落入凡尔赛人手中。赛拉叶刚在公社得到任命,情况良好。他曾从圣但尼转过7封信,看来伦敦方面根本没有收到。我从加来给您拍了一封电报,从巴黎寄了一封信。此后,我多方寻求,也没能找到一个去伦敦的人。你们怎么能待在那里无所作为呢?试想,巴黎会因此覆亡的。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鼓动外省起来支援我们。巴黎人英勇奋战,没料到竟这样被抛弃。不过,我们至今还守卫着所有的阵地。东布罗夫斯基骁勇善战,巴黎一派革命形势,粮食并不短缺。您知道,我是悲观的,不尽从好的方面着眼,而等待着哪一天战死在街垒上。我们要对付一次总攻势。我认为,一切都得看机缘是否凑巧。
我患支气管炎,一直发烧,病得厉害,可又十分忙碌,要一起将巴黎所有的妇女都动员起来。我组织一些公众集会,跟大伙儿共同在全市20个区政府里设防务委员会,还成立了一个中央委员会。总归是为了把“妇女保卫巴黎和救护伤员同盟”建立起来。我们跟政府联系,事态会顺利发展的。只是,我为此耗费了多少时间,付出了多少精力呀!每晚都得发表演说,写大量东西,而病情则在恶化。
如果公社获得胜利,我们的组织将从政治性的转变为社会性的,构成“国际”的支部。这种思想很得人心。我在进行“国际”的宣传,指出包括德意志的各个国家都处于社会革命的前夜。总的说来,这一宣传赢得了妇女们的认同。参加我们大会的妇女,每次都达到三四千人。不幸的是,我抱病在身,无人替代。
公社进展顺利。开始时,人们犯了不少错误。约莫15天或20天前,尽管我们进行了一系列宣传,可克吕泽烈还是得到了任命。马隆没听我的话,现在急得直揪自己头发。过几天,克吕泽烈将会被逮捕的。
“告农民书”没能及时写出,我看是压根儿就没起草,而我和赛拉叶屡次提过此事。中央委员会没有立即移交权力,一些麻烦事影响了各项措施的执行。不过,从那时以来,一切都组织得更加坚实了。我想,大家各尽所能,这里也不便多说,怕梯也尔“漂亮的眼睛”会来视察这封信函。捎信人能否安然无恙地到达伦敦,还成问题。他是巴塞尔一家报纸的编辑,为我带来了关于“国际”的消息。
我手头没钱用了。如果您收到了寄给我的钱,烦请托人捎来。不要通过邮局,那可寄不到的。你们都怎么样?我没什么时间,但一有点儿空,就想你们大伙儿。珍妮在干什么呢?如果巴黎形势不这么紧张,我倒蛮愿意珍妮来这儿,要做的事可真多呀!
丽莎
1871年4月24日于巴黎
又及:很少见到马隆和列奥·弗兰克尔。他们俩各自都很忙。
接此信,海尔曼·荣克于5月1日通知马克思:“一个年轻人今晨从巴黎抵达这里,给我带来了托马诺夫斯基夫人的一封信。”随后,他在“国际”总委员会会议上宣读了伊丽莎来信全文。马克思对此高度重视,于5月13日回函巴黎公社委员瓦尔兰和弗兰克尔:
“依我看来,公社似乎在琐事和个人争执上浪费了过多的时间……普鲁士人不会把炮台交到凡尔赛分子手中,但一俟和约最终签订,他们就将允许政府派其宪兵包围巴黎……”
弗兰克尔将马克思的信念给德米特里耶娃听,几次重复其中要他们“提高警惕”的忠告。听弗兰克尔念完马克思的信,俄国姑娘记起“摩尔”在伦敦关于采取“预防措施”的叮嘱,回寓所立即销毁了所有可能泄密的文件和信札。这样,她留给凡尔赛匪帮的,唯余一个“绝色美人”的神话,说她“身穿女骑士衣裙”“戴红羽饰毡帽”“披金色流苏肩带”,而其所自来,于花都栖身何处,去有何踪,甚至究竟叫什么名字,警探们皆不甚了了,无从落实,只能向军事法庭交一份空案卷,附上一项说明:“对名叫德米特里耶娃的女人,我们竭力多方调查,但均未能发现她在巴黎的下落,亦不知此妇原来乡贯何处,3月18日以前曾操何业。”
“国际”总委员会自然清楚凡尔赛当局通缉的德米特里耶娃是谁,因此为得不到她的消息而焦急,设法四处打听。1871年7月1日,海尔曼·荣克突然收到了一封电报:“伊丽莎到达日内瓦。”他欣喜万分,当即提笔写信给马克思,让他们一家人宽心。3天后,“国际”瑞士法语区支部领导人亨利·培列又致函荣克:“令人欣慰的消息!我们可爱的小妹妹伊丽莎得救了。她冒着枪林弹雨,冲破重重障碍,最后离开了巴黎。能如此生还,简直是个奇迹!现在,她到了日内瓦,待在我们这儿。大家以最大的关怀,一起保护这位姑娘。她跟几位朋友一同逃脱了可怕的大屠杀。我想,她不久会给你们去信的。”
去信?就在这同一天,法国驻伯尔尼公使要求引渡弗兰克尔。没过几天,他又敦促瑞士当局逮捕一个“跟乌亭同居的妇女伊丽莎”。同时,沙皇政府也下达密令,指示其掌管安全的“第三厅”搜捕所有参与巴黎公社的俄国公民。鉴于这一情况,亨利·培列于7月23日再致信荣克:“弗兰克尔尚在日内瓦。我们可爱的伊丽莎面临被逮捕的危险,大家都在掩护她。”拉芒什海峡彼岸,马克思惦念悬切,期望能在他接待的一批批公社流亡者中再见到伊丽莎秀丽的面庞。为此,他写信给日内瓦的乌亭,说伦敦方面从8月份起就再没有俄国姑娘的音讯。结果,乌亭于10月底回信,答复说:“我们的小妹妹伊丽莎已不在这儿了。”
谈及德米特里耶娃的去向,大卫·杰斐里分析:“在给荣克的信里,伊丽莎流露了对伦敦方面隔岸观火的怨尤。公社失败了,日内瓦革命营垒派别纷争骤趋激烈,相互指责,从死难者身上显示自己的卓见。她暗忖,伦敦那边,想必也是如此颓景,毋宁暂避一隅,回俄国独自去静舔理想的创伤。”听至此,我迷惑稍解,说:“1871年5月28日下午,巴黎公社最后一个战士从朗波诺街垒发射最后一颗炮弹。仅仅过了两天,马克思就在这儿的“国际”总委员会宣读了《法兰西内战》。没有德米特里耶娃提供实况,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马克思论述了‘三月十八日运动’的性质。”杰斐里肯定,“他指出巴黎公社是‘人民主权’,这与德米特里耶娃‘巴黎妇女同盟’纲领中所提‘人民自己主权的政府’如出一辙。”寄诸德米特里耶娃的体验,马克思将巴黎公社的基本经验概括为:工人阶级不能简单地掌握现代的国家机器,并运用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此际,我的英国友人钩玄提要,从书架取出《法兰西内战》法文版,迅疾翻至第三章,念道:“中央集权的国家政权起源于君主专制时代,必须予以粉碎,而公社正是反对国家本身这个社会的超然怪胎的革命。”
“切要在兹!”杰斐里兴奋起来,说,“在《法兰西内战》的《导言》中,恩格斯突出了‘三月十八日运动’给马克思的启示。”
“社会起初用简单分工的办法为自己建立了一些特殊的机关来保护自身共同的利益。”他翻开《导言》,念道,“但是,后来这些机关,其中主要是国家政权,为了追求自己特殊的利益,从社会的公仆变成了社会的主人。”
“您再看这里!”杰斐里回到《法兰西内战》正文,又念,“用等级授职制去代替普选制根本违背公社精神。”
“可见,马克思通过巴黎公社的实践对君主政体和议会制度进行了双重否定。由此,他干脆提出了‘粉碎国家’的理论。”杰斐里肯定说,“乍听语殊惊人,然其根据是无可辩驳的。”
英国历史学家这番话,触及了问题的核心,只要读巴黎公社文献就不难证实。譬如,公社刚成立,欧仁·鲍狄埃和赛拉叶等一当选委员就联名发布公告,主动要求群众监督:“公民们,请别忘记,如果官吏脱离人民,自行动议,就势必会陷入专断的泥潭。没有你们爱国的协助,我们纵有一片忠心也是徒然。”公社委员勒弗朗赛则告诫同胞:“主权在巴黎公社全体选民手中,公社只是执行者……照此原则,公社委员没有从选民那里获得这样一种权力,即他们可以靠之篡夺只属于后者的主权。”“即使你们特地任命一批赤诚纯正的工人,倘若他们不立即运用自己短暂掌权的机会取消现存国家,那么到明天,这些人将会变成你们的敌人…… 一旦当权者的继承人中出现野心家,就会让你们感到这一严酷事实。人民的权利不能也不应该依赖受委托行使权力者的德行。”
正像所传西西弗的那块岩石,谁去推,最后都是免不了要挨砸的。问题不在于推动它,而是要拿锤子将之打碎。关键不是更换执政者和政权的标签,而是要取缔旧式政权,从本质上改变它。一句话,废除它。显然,巴黎公社决心结束以极权为特征的旧秩序,建立具有约束力,服务于人民,尤其是劳动者的政权。为此,必须切实保证人民大众的主权不致被少数执政官吏篡夺。
“我拥抱了夏日的黎明,”法国诗人兰波在渴求巴黎公社时,于途中吟咏,“面对在冷杉丛流泻的金黄色瀑布,我笑着,看见了银峰顶上的女神。于是,我一层一层揭开她的面纱……觉来之时,已经是晌午了。”
伦敦之行,至此而毕。短暂逗留,如兰波之梦,恍然若有所睹,若有所悟,弥觉神远,深慰心怀。是啊!我追踪觅迹,仿佛看见那颗流星穿进了彗星的云,透过彗发的长波,趋近了那星云的魂灵……
1991年5月下旬,巴黎—莫斯科
匆匆之间,塔玛莎回国已一个多月,今天来信说已跟沃洛克村德米特里耶娃纪念馆联系,还通知我莫斯科“巴黎公社国际讨论会”筹备就绪,定于当年5月28日召开。5月25日,我乘上巴黎—莫斯科141次国际列车,途中忽闻包厢外过道有人哼歌,其声悲切,聆所唱之词:
哎,红莓花儿哟!
哎,白菱花儿呦!
你别开在,别开在
那峻峭的高山上……
这是苏联影片《黑孩子——马克西姆卡》中俄国水兵们唱的一首歌。我循声而出,见哼歌者伏在车窗口远眺,任风吹拂他灰白的卷发。
“先生,请问您去莫斯科吗?”
“不,去下诺夫哥罗德,在莫斯科换车。”也许客旅郁闷,歌者听有人讲法语,兴致顿起,转过头来说,“时移事异,人心危骇,我回那儿看望哥哥。”
询悉对方名叫谢尔盖,竟是罗曼老人所提米哈伊洛夫的异母兄弟。1942年,他从纳粹监狱逃到法国,随其兄在安德尔地区的夏朵鲁和利摩日一带打游击,后娶法国姑娘为妻,定居异邦。
“我们兄弟俩在法国领工人退休金,安度晚年。”谢尔盖说,“可哥哥率性而行,非要返回故乡沃洛克村。他为一念所激,出于桑梓之谊,在那儿看守一位已故女革命者的旧居。”
“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我立刻道出逝者的名字。
“您怎么会知道?”谢尔盖诧异地追问。
陌路相逢,奇遇知音!谢尔盖把我拉进他的包厢……列车飞驰,如迅鸟暮投宿林。布列斯特、明斯克……夜渐深了,谢尔盖仍滔滔不绝。天星寥落,似乎错过我这迢远而来的中国人就再子期难遇,弦冷高山了。受其兄之托,谢尔盖近年来风尘仆仆,往来于法国和苏联之间,为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纪念馆搜集史料,对有关情况了解颇为详细。
“像我现在回苏联一样,伊丽莎白当年从日内瓦返国,心情十分抑郁。”谢尔盖追抚往事,“她敛迹避祸,但不久就又铤而走险,鼓动在圣彼得堡军事学院攻读的表哥库罗帕特金反叛沙皇;库氏《回忆录》中载述:‘我们屡次晤面,话题只有一个,即为了俄国的利益,必须发动一场政变……’
“人心叵测。19世纪60年代初,在一股革命热中,库罗帕特金给表妹伊丽莎白送来赫尔岑在伦敦出版的《北极星》,他到沃洛克村里向人散发虚无主义者《致青年一代》的宣言,号召‘摆脱对君主的迷信’。那时,伊丽莎白刚扔下布娃娃就要革命,参加了秘密组织‘自由与土地会社’。
“库罗帕特金说:‘1865年至1866年间,我常见到丽莎……这姑娘长得异常美丽,思想高洁,谈吐热烈,出语准确,比我更具有为民众效劳的意向,不断劝我离开军队到民间去……’可是,库罗帕特金背弃初衷,没有再听美人鱼的‘无政府之声’,当上了沙皇的国防大臣,亲自率兵去你们中国‘满洲’……
“伊丽莎白在表哥处碰壁,没有气馁,又盛装进入圣彼得堡上流社会,接触高级军官,企望靠他们领兵攻打冬宫。可是,那些年轻贵胄感兴趣的是此女如花似玉的容貌,而绝非幽兰含蓄的芳蔼。惜哉!花遇深秋……”
听谢尔盖叙述,我心远玄穆,恍见伊丽莎白于峰巅云际。回想春时在雅典登山观卫城,我于废墟石罅中瞥见一枝野罂粟花红艳似火,仿佛点燃苍穹的彩霞。于今想来,伊丽莎白不就是那枝野罂粟花吗?
谢尔盖喘了口气,继续说:“1871年圣诞节,在沃洛克村的家宴上,伊丽莎白的胞兄亚历山大引来了一位名叫伊凡·达维多夫斯基,潇洒不羁的青年。”
“当局流放了涅恰耶夫87名同党。”年轻来客说,“这些大学生抗击沙皇暴政,他们是俄国最优秀的儿女。”
“您怎么展望俄国的未来呢?”伊丽莎白颇感兴趣地问他。
“正如涅恰耶夫所说,我们的使命是破坏暴政,不是建设。建设需要比我们更有本领、更有智慧、更纯洁的人。”青年谦逊地回答。
“涅恰耶夫在日内瓦避难,鼓吹‘理想的航船在污泥中全速驶进’。我看,这是个恶魔!”姑娘率直地反驳,“巴枯宁已与他彻底决裂了。”
“小姐,您可能不完全了解涅恰耶夫的思想。”青年客人彬彬有礼地解释,“他认为,要消灭特权,必须采用残酷的暴力,但在其《革命者信条》中又指出,革命之后,决不能把一个专政的制度强加于民众……”
客来缤缤纷纷,客去雪月一轮。伊丽莎白躺在床上,回想来客那英挺之姿、磊落之概,似动情魔,久久不能入睡。今夕何夕,遇此逸士!那青年言谈超特,辞甚激切,说起暴动时双眼星火迸溅灼闪,耀映倩女心胸。霎时,红颜春情,往日的冷静忽地失却了。梦里重会,雁栖幽谷,碧眼流霞,渴饮烈吻的酣甜。及醒起,朝暾映窗,满目芳菲…… 回国后,伊丽莎白一直定居娘家。托马诺夫斯基空等数年,并无埋怨。接着,他见自己年轻管家伊凡·达维多夫斯基成了妻子的情人,在绝望中自尽。临终前,他派年轻管家把伊丽莎白召来,说:
“丽莎,我家不知咱俩婚约内情,对你诸多非议,请勿见罪。法律上,咱们是夫妻。我已立下遗嘱,将全部产业留给你。风槛一世,我深悟忍耐者活,反抗者死。革命之路布满凶险,不仅会受卫道者镇压,而且…… 生死殊途。有朝一日,倘若你遭遇不幸,别忘了另一个世界里还有人始终爱着你……”
伊丽莎白深感内疚,潸然泪下。想起在莱芒湖畔,上校因气候潮湿患肺炎,她日夜守候,不恤劳瘁。从巴黎归来,若不是托马诺夫斯基家族敌视,她本会给体弱的丈夫更多照顾的……
眼下,达维多夫斯基又是怎样一面魔镜呢?本诸风闻,让人捉摸不透。他生于富厚之家,然处境无异贫民。4年大学,自称反对沙皇,可又扬言革命可以不择手段…… 不久,伊丽莎白获悉达维多夫斯基曾与乌亭有联系,就寄书日内瓦。乌亭当即复信,说达维多夫斯基属于秘密会社“衷情公仆”,曾将一俄国富商灌醉,以诈取巨款,受害者的妻子叶赫麦耶娃于1871年8月向莫斯科法院检察官告发,全案尚待审理。晴天霹雳!她是否落入了强盗的圈套?
其时,巴赫蒂涅夫妇从苏黎世归国。巴赫蒂涅娃约伊丽莎白一同去圣彼得堡附近一少年犯教养院会见民粹派的“土地与自由”成员罗汶斯基,密商将车尔尼雪夫斯基从西伯利亚流放地救回。途中,初恋的姑娘向女友吐露了自己的烦恼。
“杜勃茨基也是‘衷情公仆’成员,”巴赫蒂涅娃说,“他的观点接近马克思博士。据我观察,伊凡英气溢于眉宇,是个真诚的革命者,沙皇检察官罗织罪名,企图加害于他。”
这之前,乌亭曾把伊丽莎白想“回家”的念头转告在伦敦的马克思及其妻女。可是,眼下春云冉冉,秋波已凝,如花女月满柔怀,情不可抑,立意与爱人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了。
伊丽莎白遂跟伊凡·达维多夫斯基同居,于1874年生下大女儿伊蕾娜,次年又有了二女儿,照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的女主人公取名为薇拉。正当非婚夫妻欢爱之时,沙俄当局以涉嫌“衷情公仆”暗杀法官斯拉维申斯基案为由,逮捕了伊凡·达维多夫斯基,将其解往莫斯科下狱。伊丽莎白深信伊凡无辜,为之鸣冤。她向巴赫蒂涅娃求援,恳请瑞士方面的朋友筹借3 000卢布,用于聘请律师。巴赫蒂涅娃致函在列日的乌亭,后者于1876年12月17日寄书马克思,细述端末。
说到这里,谢尔盖起身翻看他的旅行袋,从中取出乌亭致马克思信函的影印件,念道:“……伊丽莎热烈爱着丈夫,扬言若男方被流刑西伯利亚,她将随之前往……您是否能同恩格斯谈谈?他肯定会愿意帮助伊丽莎的。另外,还可求莫斯科大学法学教授科瓦列夫斯基,他是一位心灵高尚的人……”
马克思得乌亭书札,立即致函要从伦敦回莫斯科的科瓦列夫斯基。谢尔盖又指给我看另一份信函影印件:惊悉一位曾竭力为我党效劳的俄国女士在莫斯科付不起律师费……您认识达奈耶夫先生……他是在莫斯科可找到的唯一会承办此事的律师。如果您能以我的名义仰恳他怜念我们那位处境艰危的女友,我将不胜感激。
出于其妻苏菲娅同伊丽莎白的久远情谊,科瓦列夫斯基一回莫斯科就奔走于法律界,终于请到托马切夫斯基当律师,出庭为达维多夫斯基辩护,揭露莫斯科法院预审法官诱供和制造伪证的行径。伊丽莎白亲自出庭,凛斥法官的卑鄙图谋。莫斯科城一家报纸描绘道:“这女子心胸坦荡,声调昂奋,言辞富有说服力……”然而,阴霾厉风,冻云飞雪,沙俄衙门祁寒逼人。尽管检察长理屈词穷,法庭最后还是判定达维多夫斯基为“刑事犯”,于1877年3月流放西伯利亚。
“丽莎,别顾念我了!”伊凡悲观地说,“你还年轻,何必自苦!把两个孩子交给我母亲,另奔前程吧!”
“别绝望,伊凡!”伊丽莎白承约已坚,回复道,“咱们这就结婚。我领伊蕾娜和薇拉跟你到天涯海角!”
伊丽莎白真的跟达维多夫斯基正式结婚。她等对方在叶尼塞省纳扎罗夫斯克村流放地安置下来,就不惮遥途之苦,于1879年初夏陪同婆婆,领着两个女儿向中西伯利亚进发。作为“志愿者”,她们跟一队政治犯上路,从莫斯科乘火车去下诺夫哥罗德,上车时得接受当局的行李检查。
“女士,您这鼓鼓囊囊装的都是什么?”一个宪兵酒气熏天,恶狠狠地问道。
“都是些书,有马克思的《资本论》,还有……”伊丽莎白心知免不了查看,干脆直截了当地回答。
“拿别人的资本去投资?嗯!倒是个妙法儿。”宪兵懵懵懂懂,讪笑说,“不过,您这也是竹篮子打水,去西伯利亚那鬼窟还想发财?能活着回来,就得感激圣主了!”
那时,西伯利亚大铁路未筑。在下诺夫哥罗德下车,行者得乘船,等过了托木斯克,就只有舍舟而陆了。沿途一片荒凉,要走下去,需要人的关怀。然而,受难者中也等级森严,伊丽莎白必须同一群面目狰狞的刑事惯犯并肩走在队列前头,受政治犯妻女们的嘲笑。瞧!她就是“衷情公仆”的婆姨呀!当母亲自己也迈不开步子,而小伊蕾娜和小薇拉哭喊“妈妈抱抱!”时,没有任何人向她们母女伸出友谊之手。除了婆婆的悯抚外,关注她的,就只有解差淫邪的目光了。深入西伯利亚腹地,这一行人开始穿越一片片茂密森林。充军的革命者被允许去采撷野花,拿回来献给甘愿为革命牺牲青春的淑女们。可是,没有人给伊丽莎白送花。
“妈妈,咱们哪天能找到伊凡呀?”小薇拉抬起蓝莹莹的眼睛,天真地问母亲。
“快啦,孩子!到阿钦斯克,再走一百里地就到纳扎罗夫斯克村了。爸爸在那边等咱们哩!”
言罢,伊丽莎白抬手掠了一下她长长的柔发,用力抱起薇拉,牵上伊蕾娜,拖着像灌了铅似的双脚,继续挣扎前行…… 越数月,经过艰难困苦的长途跋涉,伊丽莎白终于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伊凡身边。
达维多夫斯基在阿莱伊斯克镇旁的埃莫里雅诺沃村落安家,木屋筑在叶尼塞河支流卡恰河畔一片杉林边缘。远方,天垂野阔,加伊逊斯基山脉峰峦叠嶂,寒烟漠漠……一俟新家安置完毕,伊凡的老母就回圣彼得堡去了。一切家务皆由伊丽莎白操持处理。她含辛茹苦,每日黎明即起,喂牛挤奶,给马备料,还得帮丈夫干地里活,教两个可怜的女儿识字,忙碌累日,一时将革命理想深锁于梦想幻灭的破抽屉里。每天傍晚,她抽闲时到村口瞧那些下工返回宿地的苦役犯,听他们拖着脚镣低咏:
你们悲惨的工作和思想的崇高意向,
决不会就那样消亡……
这是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十二月党人奥陀耶夫斯基曾和曰:
我们悲惨的工作不会就这样消亡:
星星之火会发出熊熊的火光……
触景伤情,泪湿芳姿。伊丽莎白多想加入受难斗士的行列,跟他们一道吟唱:
沉重的枷锁会掉下,
阴暗的牢狱会覆亡……
一夕,她赴阿莱伊斯克镇附近流刑犯宿营地的茶炊,悄悄听那里人谈话:
“听说法国对巴黎公社社员实行大赦了。”
“有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的消息吗?”
“前年被凡尔赛当局驱逐出境,亚历山大二世的警犬正在搜寻她。”
“咱们这个美人儿去巴黎一趟,可把法国佬搅得神魂颠倒,成了他们的自由女神!”
说俏皮话的流放犯没发现暗处站立着一个农妇,又压低声音道:“今年初,卡尔·马克思写信给薇拉·查苏利奇……”
马克思!一听这名字,伊丽莎白思绪泉涌:倘若我在国外,“摩尔”一定会来信的,可现在我流寓遐荒朔漠,羁轭难脱,无人一指迷途……回俄国以后,伊丽莎白对亲生母亲都绝口不提曾参加巴黎公社一事,此刻却忘记了谨守言诫,插话说自己曾向马克思汇报过巴黎公社情况。
“勇敢的女社员,您不怕我们中间有人向当局告密?”一个较早来流放地的青年政治犯揶揄道。
另一个囚犯用手铐敲敲脚镣,淡然一笑,说:“诸位,别听这女人胡扯了!她神经有些不正常。不然,大黑天跑到咱们营地干什么!”
暮夜既归,伊丽莎白在河边木屋里抱头痛哭。红愁绿惨,伊凡木然无言。过了几天,村里传来亚历山大二世被暗杀的消息。伊凡还获悉,是被囚禁在阿列克西要塞的涅恰耶夫通过卫戍兵与秘密组织“人民意志”联系,策划了此举。事发后,“人民意志”成员全遭逮捕,热利亚博夫和索菲娅·佩罗夫斯卡娅等5人被处绞刑。阿列克西要塞30名戍兵和4名宪兵因暗通涅恰耶夫上了军事法庭,涅本人则被打进地牢。“刚回国时,我也曾一度热衷于鼓动刺杀沙皇,”伊丽莎白对丈夫说,“可渐渐发现,直接行动只能破坏,无法建立真正的新秩序……”
夜阑灯驰,风雪渐烈,万物被黑暗吞没。
1887年11月21日,涅恰耶夫身患坏血病,饿死在西伯利亚的阿列克西要塞监狱,卒年40岁。他的死讯传至阿钦斯克。精神上受打击的首推伊凡·达维多夫斯基。自兹以后,他堕入虚无心境,更沉默寡言了。荒村冷落,伊丽莎白形孤影只,渐渐不再外出。
一日,风雪漫天,忽有人叩门甚急:“丽莎·卢基尼奇娜!丽莎·卢基尼奇娜!”
卢基尼奇娜,意为“卢卡的女儿”。奇怪!谁会呼她少女时的名字?伊丽莎白忙去开门。
“卢基尼奇娜!我就不进屋啦!解差还在那边看着呢!”一个被押的囚犯粗声道,“听说您住这儿,想来见最后一面!”
透过那广颐浓须的面庞,伊丽莎白忆起父亲领地上一个叫尼基塔的小农奴。
“您怎么也……”伊丽莎白急问。
“我参加了‘土地与自由’运动。莫斯科大学生卡拉科佐夫行刺沙皇陛下未遂被绞死,穆拉维约夫将军下令全国大搜捕……我几次越狱,到底没能逃出西伯利亚,现被解往东部关押。还有萨金,他暂关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监狱。”向慕伊丽莎白美貌的尼基塔犹豫一下,又说,“请您原谅,我心里早就爱上您了。一个农奴爱上老爷的小姐,妄冀非分。然而,默默的爱给了我幸福……”
“喂!别磨蹭,该走啦!”解差大声催促。
告别的一刻,伊丽莎白紧紧地拥抱了他们家族原先的农奴。转瞬间,尼基塔湮灭在狂卷的白雪中…… 萨金!对呀,萨金能证明伊丽莎白参加过巴黎公社!一念及此,她死灰复燃,于次日赶至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城关萨金的地方探监。不幸,萨金是沙俄当局通缉的谋反要犯,自1876年在国境线上被抓来以后,一直不让任何人会见,伊丽莎白自然也遭到拒绝。
云移月暗,一时光亮闪现,转瞬就冥灭了。伊丽莎白又回到孤立环境。光阴的流逝、艰难的生活侵蚀着达维多夫斯基夫妇的关系。曾过欲海,日久爱弛,两人连话也愈来愈少。伊凡为周围农民效劳,博得了众人好感。为改善家庭物质状况,他弃农进森林办松脂厂,后又去勘探,发现了科尔钦斯克煤矿,整日在外忙碌,很少回家看望妻女。寄身绝域,伊丽莎白经常一个人静坐在卡恰河边石上,凝视流水行云,时而移目银色的白杨和紫红的山毛榉,倾听空林鸟语,深吸凉风吹来的树脂清香。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位热血女性每礼拜日去埃莫里雅诺沃教堂望弥撒,敬听神甫布道,不辟其谬,反觉愈玄愈奥。她甚至买了几尊圣像,在家中供奉,可圣主并没给伊任何启示。为度穷愁,伊丽莎白买了天文望远镜和有关星座的书籍,凭之仰观天象,朝无垠的星空探寻,寄情于铺天繁星,似波非波、似浪非浪的银河,愿逐彼此争辉、神话颇多的昴星云团,从中觅芳拾翠。
人说,凡眼能见的七星座为七姊妹。通常,只有六位姊妹露面,七仙女墨洛珀与凡人谈恋爱,躲起来了。世人皆以为她从爱情里汲取了幸福,谁知道她失落的隐痛?还是大姐玛雅命运稍佳:她虽遭天后嫉恨,但变成星星,远离奥林匹斯山的纷争,得到了永恒的安宁。有时,伊丽莎白把注意力转向距离地球几十万公里的月球。远看,月亮多么光洁,可那上面连水都没有,所谓“梦沼”“云海”“风暴洋”皆是干燥的荒原。这个神秘的天体,不过是地球的映象,其美貌实为人对尘寰失望,而另去追求的幻觉……
韶光荏苒,岁月如流。随丈夫来西伯利亚,寒舍息影,不觉蹉跎廿余载,两个女儿都已长大了。母亲病时,伊蕾娜和薇拉常请阿莱伊斯克镇上一位叫玛利亚·瓦莱西乌克的民粹派女护士来家——后者屡听女主人叙其自身经历。30年后,历史学家维特洛夫采访玛利亚·瓦莱西乌克,她回忆:“伊丽莎白天生丽质,秀骨姗姗,近47岁,仍琼蕤玉蕊,犹似往时。不过,这女人处境孤独,十分可怜。她似乎总想显示其自身的价值,说自己曾同卡尔·马克思相识,参加过巴黎公社。认识她前,我就听政治犯们说此妇来历可疑,总以为她的缅述皆属天方夜谭,殊不可信。每念前事,我懊悔不迭,当初不该那样动疑……”当年,玛利亚·瓦莱西乌克曾告诉伊丽莎白一个消息。
“您不是认识马克思的小女儿爱琳娜吗?报上说她服毒自杀了。”女护士说。
“什么时候?为什么?”伊丽莎白为之一怔,急切追问。
“今年4月,她吞了丈夫艾威林医生买回家的毒药。”玛利亚回答,“他们同居多年,但一直没办正式结婚手续。艾威林假惺惺待她,背地却用假名娶了一个名叫艾娃·弗里的女演员,急需钱用,见恩格斯故世,他对爱琳娜说,若对方不给他钱,就要将弗里德里希的身世公布于众。唉,人情翻覆,一至于此!”
“可怜的杜西!她遇人不淑,是绝望而死的呀!”伊丽莎白心痛欲裂地呼喊,泪水扑簌簌淌下,沾湿了衣襟。哀思最切月暗时,一回屈指一凄然。伊丽莎白眼前又重现有一双乌溜溜亮眼睛的小杜西。这姑娘天真无邪,先恋上利沙加勒,遭父亲和劳拉夫妇激烈反对,拖了10年,有情人难成眷属,现又落入艾威林圈套,为之轻生。天下惨事,莫过于此。哦!小杜西多么热爱生活,待人多么热情,可曾几何时,花谢水流,命运对她竟如此冷酷。往事已矣!联想自身,厥志未遂,落拓荒野,竟无一知己,无一人可语,俱为夜空流星。阴气森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与伊凡的关系也境过情迁,日趋冷漠,竟至无可挽回的地步。双方都很沮丧,亦不无深感,可均自认没有回天之力。花飞云散,何处去寻那初次邂逅,风生胸臆,气欲凌云,高逸的伊凡?而今,残花飘阶,恋人炽热的目光和火一般的初吻,一切的一切,都永远消散了。显然,她误认了伊凡。人的一生中,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自误,比这更难以挽回的过失吗?……
1898年10月,伊凡·达维多夫斯基最终得到赦免,重享公民权。从此,他可以在西伯利亚地区范围内各处走动,更自由地从事采矿业了。不料,尚未摆脱受难的阴影,又飞来一场横祸,伊凡在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不远的纳赫瓦莱斯克勘探新矿,煤矿突然起火,给当地造成严重危害。当局不懂泥炭自燃现象,拟以“毁坏国家资源”罪名拘捕探矿人。祸蹈不测,殃及妻女。旦夕灾难,全家陷入绝境。伊丽莎白还要当多少年刑事犯家属?人非草木,谁甘与烟霞终古?为了两个孩子,也该走出这无底冰窖了。伊丽莎白克服种种犹豫,下决心领女儿离开西伯利亚,踏上归路前她办理了离婚手续。伊凡对此表示理解,也觉得这是走出困境的唯一途径。何况,他对这个无法改变的世界已无所希冀。尘心已断,就孤身埋进矿务。一人担风险,反倒轻松。当然,劳燕分飞,如此这般收煞,难免给双方心灵留下伤痕,只有让一切都沉醉于麻木,竭力不去触及。
物换星移,四分之一世纪之后再束装就道,已是世异势殊。西伯利亚大铁路修通了,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经过,送来了工业纪元的信息。伊丽莎白不愿意看家乡人的冷眼,径往莫斯科定居,在该市《莫斯科贵族通讯录》上刊名,恢复了库舍列夫家族姓氏。此举旨在给两个女儿争取受教育的机会,没想到尔后竟招来杀身之祸。未及一载,孤鹤自霄飘下,垂杨引来暮鸦。女护士玛利亚·瓦莱西乌克高髻淡妆,突然造访伊丽莎白在莫斯科的新居,带来伊凡·达维多夫斯基失踪的消息。
“为纳赫瓦莱斯克煤矿起火一事,警方最后决定逮捕伊凡。”玛利亚进屋坐定说,“他闻讯于当夜逃走,再没有回来。”
“警方抓到他了吗?”伊丽莎白心慌地问道。
“没有。”玛利亚悲怆地回答,“阿莱伊斯克盛传,布里亚特土著渔船在贝加尔湖遇风暴覆没。湖岸发现两具布里亚特人尸体,其他人均不见形迹,其中有个刚去部落藏身不久的俄国人……”
伊丽莎白闻之,甚觉自悔,不禁泪流满面。两个女儿投入母亲怀抱,失声恸哭。天之逆人,坎坎何极!凶恶的沙俄制度终于把一个孤立无援的愤世者逐到了贝加尔湖底。对于伊凡之死,玛利亚·瓦莱西乌克时过犹悲,使人猜想:这位女护士是否对伊凡产生爱恋,在伊丽莎白出走后感情明朗化了。总之,有一种感情共鸣将她与伊丽莎白愁绪相连,使她成为马克思“四女儿”暮年凄景的见证人。
“伊丽莎白与两女相依为命,生活于一个家具简陋的两居室中,绝少与外界交往。”玛利亚对维特洛夫说,“大女儿伊蕾娜在埃塞尔学校学簿记,二女儿薇拉进了斯特罗加诺夫美术学校。她们3人以装饰玩具,给糖果商制作包装盒为生。母亲和伊蕾娜画图案小样,最后由薇拉完稿。伊丽莎白的卧房里挂一遮帘,一分为二,外边当作坊,里边用作饭厅和供母亲憩息。3人每日劳作至深夜,所得仅够糊口度日。”
伊丽莎白沧桑阅尽,不再找人证明自己的历史。她听说乌亭回国,亦未主动与之联系。再说,当年那么热衷于追随马克思的乌亭,回俄国后就向沙皇投案自首,哀求暴君宽恕,得到赦免。一时间,革命真成了乌托邦。至少,革命者各自星散,揭竿再起的日子似乎相当遥远了。
突然,1905年12月,莫斯科爆发工人起义,全城纷筑街垒,经过9天激战,又被血腥弹压下去。伊丽莎白被最初几声枪响惊醒,心似炽炭,以为群众定将沙皇专制扫荡。继之,她眼见沙皇从圣彼得堡调来一支又一支军队,仿佛又看到巴黎公社的“流血周”,精神再次遭受到难以愈合的创伤。我现想来,她是从那时开始伏案迅笔,抑郁之慨,悉寓于文。她连续数年究竟写的什么?日记?回忆录?自传?这一切,可能只有伊蕾娜和薇拉晓得。可是,十月革命后,谁也不知道这两位姑娘及其老母的下落……
列车向莫斯科疾驰。夜深了,可我和谢尔盖却无倦意。
“要能找到德米特里耶娃积年所写的手稿就好了。”我不无遗憾地表示。
“1927年1月2日,维特洛夫在《消息报》上刊登启事,希望伊蕾娜和薇拉见报立即同他联系,但没有回响。”谢尔盖说,“一年后,他又在几家大报上做了同样努力,亦无结果。为了我们家乡沃洛克村的纪念馆,我也寻找多年,一直不见伊丽莎白的腕痕笔意。据我估计,如果她的这部分笔记没被销毁,便很可能沉睡在莫斯科的哪座档案库里……”
莫斯科!莫斯科!梦中的城啊!我明日一到,会看见怎样一个莫斯科?那里的人们还会以多大兴趣,从怎样的角度来看待巴黎公社,怎样对待参加过这一历史运动的俄国儿女?
1991年盛夏,莫斯科
“您好!”塔玛莎在车站含睇微笑,向我伸出热情的手,欢跃地说,“法国代表乘飞机上午已经到达。”
同苏联女郎阔叙别来之情,全忘趱程劳顿。傍晚,塔玛莎陪我和法国代表——历史学家克洛德·维拉尔、工会活动家让·勃莱尔漫步红场,见一切静悄悄的,看不出整个国家动荡的迹象。不知为何,塔玛莎却说9月份会发生政变,也许此刻正是风雨来临之前的沉寂吧!
“这是根据列宁意向立的石碑,”塔玛莎指着面前的一座高碑,介绍说,“旨在纪念那些对人类进步做出卓绝贡献的思想家。”我仰面一看,大吃一惊。那碑上不仅有圣西门、傅立叶、托马斯·莫尔等空想社会主义先驱,还刻着蒲鲁东、巴枯宁、克鲁泡特金、拉甫罗夫、爱德华·瓦扬,而后几位全被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权威”视为魔鬼……翌日上午,塔玛莎安排我们参观列宁博物馆的“巴黎公社展览”,我看到了德米特里耶娃的照片和巴黎公社失败后留存下来的最后一面红旗。
“当年,法国劳动群众委托莫斯科苏维埃保存巴黎公社这最后一面红旗,但附有一个条件,即一旦法国实现人民主权,就要归还给我们。”勃莱尔对博物馆馆长说。下午开始的“巴黎公社国际讨论会”上,勃莱尔提出要从苏联取走巴黎公社的红旗。一听此言,苏联诗人库什果凛矢幽洁,说:“十月革命的儿女绝不会放弃巴黎公社的理想,请法国朋友释念。”现今,莫斯科仍有像库什果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始终认为1871年生机勃勃的芽月,表明人类确曾真正体验了生活…… 还有年轻美貌的塔玛莎,她像昔日的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那样走上讲坛,轩昂陈辞:“关于巴黎公社红旗,法国朋友不必忧心。我们会不惜一切保护它的。为此,我提议在莫斯科成立巴黎公社之友协会,让更多的人集合在人民主权的旗帜下。”
心诚境辟,塔玛莎的创议慰人渴衷,立刻赢得满座掌声。接着,一位年轻的苏联历史学者登台强调:“巴黎公社是人类历史上一个人民的、一个没有脱离人民的、一个没有把自己的利益置于人民之上的真正的民主政权。正是它建立了真正的民主机制,为实现国家消亡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寥寥数语,天下兴亡得失,论述得多么透彻。最后,苏联著名巴黎公社专家曼弗莱德的夫人深情地说:“我们不是要继承历史的灰烬,而是要从中取火,来照亮人类前进的道路。”晚宴时,诗人库什果说他要去阿塞拜疆一个异常富庶的农庄,参加那里的“巴黎公社大道”命名典礼,发展巴黎公社之友协会。我和塔玛莎则跟曼弗莱德夫人谈起德米特里耶娃的家世。
“伊丽莎白的父亲卢卡·库舍列夫是普斯科夫地区一个大地主的三少爷,早年从戎,与拿破仑率领的法军作战,1814年跟哥萨克骑兵冲进巴黎。”塔玛莎介绍她新近搜集的情况,说,“卢卡·库舍列夫成了沙皇最宠幸的军官。亚历山大一世亲自为他主婚,娶富有的安娜·巴克迈特夫为妻,继而被派往意大利战场。库舍列夫在异邦得了病,回故乡沃洛克后死去。历史嘲弄了这个顽固的旧贵族。咽气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女会去巴黎支持革命党。伊丽莎白的母亲有立陶宛血统,在卢卡·库舍列夫家当看护,被主子霸占。”
“这是一位贤淑的妇人。”曼弗莱德夫人接着说,“伊丽莎白刚7岁,母亲就为她请了一位德国女家庭教师教她钢琴,不久由女孩儿的表哥穆索尔斯基接替。穆索尔斯基长着一对金鱼鼓眼睛,非常喜欢表妹,常带她去低矮的农舍听古老民歌,感受民间疾苦。”
“开完会,咱们去沃洛克村,情况会了解得更具体。”塔玛莎说,“过一会儿,南郊有个营火晚会。我们要具体讨论成立巴黎公社之友协会事宜,然后在《真理报》上发一则正式消息。”5月30日,《真理报》果然刊载出莫斯科成立巴黎公社之友协会的新闻。目睹塔玛莎一展志略,我赠诗于她,今录末节:
当许多人悲观,
许多人颓唐,
您却奔波道途,
像当年的伊丽莎白姑娘。
一边,迷醉于《跟麦当娜上床》,
一边,渴求社会革命的理想。
哦,丽姝塔玛莎!
您又点燃茨冈的篝火,
在那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1991年6月初,沃洛克村
从下诺夫哥罗德城向南,舍坦途而就僻道,其路坑洼,殊觉艰难。行至一片红杨和冷杉斑驳的森林,就到了德米特里耶娃的故乡沃洛克村。远远望去,绿茵茵的草地上散落着用圆木搭筑的矮房,涂成黄、红、蓝等各种颜色。
“欢迎你们!”谢尔盖践约候于路侧,我和塔玛莎执手道故,“我哥哥年迈,在纪念馆等你们。”
言毕,东道主为我们领路,走过一个隆隆作响的锯木厂,开始介绍:“这儿是新村,总共几十户人家。瞧!前面一个小丘,绕丘蜿蜒流淌的是塞里奥加河。伊丽莎白幼时常在那河边同兄弟嬉戏。后来,她哥哥亚历山大在河上修了眼下这座小铁桥,走过去就是旧村,原先库舍列夫家族的住址。”
过桥寻迹,走进百年老橡树林,遇到一泓湖水,波光粼粼,似映出伊丽莎白的倩影。湖畔坐落几间农舍,屋前摊着干草,一群绵羊咩咩地叫着。
“伊丽莎白原来住的木屋就在那边。”谢尔盖指着塞里奥加河畔的草坡说。
顺着谢尔盖所示方向,我见那花园一片绿芜,中央孤立一木顶红色木房,绕以蓝色栅栏,非其他农舍可仿佛。
“我哥哥在法国教了几十年俄语,用积攒的钱盖了这座‘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纪念馆’,”谢尔盖颇有感触地说,“咱们快去吧!他可能等急了。”
万绿丛中一点红!靠个人劳作为同乡建造纪念馆,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耳闻目睹。而人间晚晴,终不以尘世荣枯扰其胸臆,也是唯利是图之辈难以理解的。米哈伊洛夫寿逾八旬,白发皤然,风骨遒爽,特意在纪念馆门口伫阶相俟,与来客殷殷握手。
“今此一隅,仅两间木房,放着我和谢辽沙多年搜集的照片和资料。”老人延纳我们,亲自为我们讲解,“这是1871年4月12日在巴黎出版的《社会革命报》,刊载着德米特里耶娃等人起草的一份号召书,即‘巴黎妇女同盟’的成立宣言。”米哈伊洛夫指着墙上用镜框镶起来的一份法文旧报纸说:“这是原件,系由塞纳河左岸盖奈格街一位旧书商奉送。后来,他还送我有关德米特里耶娃的相片和几份巴黎公社社员给马克思的信函复制品。你们看,都在这边!”
说着,老人把我和塔玛莎引向邻墙,指给我们看其上许多图片资料。另一间木屋里,摆着米哈伊洛夫请人雕刻的德米特里耶娃胸像,旁挂一幅相当大的油画。“这幅画是我专门请人照莫斯科马恩博物馆的一幅藏画仿绘的。”米哈伊洛夫说,“瞧!伊丽莎白在书房跟马克思讨论俄国的农村公社问题……”
纪念馆里存放着库舍列夫家族的照片,以及家族曾用的座钟和晴雨表。依据这仅有的一些遗物,米哈伊洛夫老人慢慢追叙起伊丽莎白的家史。伊丽莎白的父亲卢卡·库舍列夫经常鞭笞农奴,其母纳塔丽雅则悄悄为遭丈夫毒打者包扎伤口,还为穷人治病,被四邻誉为“圣女”。但是,她的善行无法消除农奴对地主老爷的仇恨。1865年秋,一群恨填胸臆的农奴手执利斧,乘黑夜闯进卢卡的寝室。听到一阵阵叫嚷,本来夜枕难安的纳塔丽雅赶紧离开她那间仆妇卧房,挤开人群冲到卢卡床前,伸双臂保护吓得脸色苍白的老爷。她对袭击者大声喊道:“你们先杀了我吧!”在农奴眼里,纳塔丽雅是穷人的“守护天使”。见这女人如此抵抗,他们顿时不知所措,放下了斧子。经过一番激烈争论,为首的农奴对纳塔丽雅说道:“看在您面上,我们这回饶了这个恶棍,让圣主诅咒他吧!”人们纷纷散去,一片吵嚷声中,有的咒骂泄愤,有的责备为首农奴心软,但谁也不愿在纳塔丽雅面前动斧溅血。人群纷离时,从梦中被吵醒的伊丽莎白鼻子紧贴窗玻璃,见袭击者中间有经常逗她乐的小伙子米沙和跟她一块儿在野地玩耍的顽童萨沙,后者才8岁,是跟着他爹爹来的。
“他们为什么要杀我爸爸?”惊恐之余,刚满5岁的小姑娘心里想。为替丈夫赎罪,纳塔丽雅办了一所孤儿院,收容农奴子女。15岁时,伊丽莎白仿效车尔尼雪夫斯基著作《怎么办?》的女主人公薇拉,拟办一个“集体磨坊”,使农民免受中间剥削。她主动为其贵族家庭负疚,末了还是难免为之殉葬……谈到这场悲剧,米哈伊洛夫骤增悲怀,似不愿触及细里。若说他过去一直噤若寒蝉,那么今天开口,则再不会因“泄密”而遭受迫害,至少在他的国家里已是这样。西伯利亚冰雪解冻后,不止一件秘事使天真的人们看到了太阳的黑洞。
1955年,《苏联研究》载文说,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去西伯利亚后不久就故世了。此说一度流行,其实是将马克思的“四女儿”提前30年“活埋”了。事实上,德米特里耶娃并没有倒在沙皇的压迫之下,她熬到了1917年二月革命,又目击当年10月布尔什维克从莫斯科郊区炮轰克里姆林宫的场景。已经老迈的她蹒跚上街,拉着两个女儿,欢呼人民革命的胜利。她欣喜之至,因为十月革命是按照马克思的理论获得成功的。“摩尔”、燕妮、劳拉,还有痴痴为工人解放竭尽全力的杜西,他们一家若能看到俄国的巨变,该多么快慰呀!
接着,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谴责卡普兰暗杀列宁,期望苏维埃政权能在一场殊死决斗中巩固,真正实现人民主权,完成巴黎公社的未竟之业。就在这时,“红色恐怖”开始了。契卡搜捕一切可疑之人,尤其不放过旧贵族中的虚无党和民粹派。一天夜里,伊丽莎白与一直守在她身边的两个女儿突然被契卡逮捕。
“你这库舍列夫家族的余孽,与库罗帕特金究竟什么关系?”契卡提审员逼问坐在对面的德米特里耶娃。
“他是我表哥,年轻时常来往,现多年失去联系。”伊丽莎白坦然回答。
“你知道他成了什么人物?这次世界大战俄军北线统帅!”
“他年轻时散发过虚无主义运动反沙皇的传单。”
“虚无主义者是一群地地道道的反革命!”
“他们曾是反对沙皇暴政的主要力量。薇拉·查苏利奇、艾玛·戈德曼都是非常勇敢的革命者……”
“胡扯!告诉你,少在这里废话!今天虚无主义分子统统变成了社会革命党!他们炮轰克里姆林宫,妄图武装占领莫斯科。现在要彻底肃清一切反革命。你懂吗?要老实交代你跟社会革命党的关系!你为他们策划暴动都干了什么?”
至此,伊丽莎白方通其意,想到自己又陷厄境。
“同志!我虽贵族出身,”她为自己辩护,“但1868年秋在日内瓦加入国际工人协会俄国支部,1870年冬赴伦敦会见卡尔·马克思,数月亲承其说,并由他指派为通讯员去巴黎公社……”
听对方所叙诸事,备悉分明,提审员顿处无可奈何之势,放缓语气探问:“女公民,您是说……您见过革命导师马克思?”
“是的,他把我当亲女儿看待,还介绍给恩格斯……”
“慢着,慢着!女公民,您稍等等……”提审员吞吐起来,示意记录员暂停,自己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一位负责人在提审员陪同下闯进来,劈头就问:“你说见过马克思,可有凭证?”
“有他和海尔曼·荣克给我的信函。”
“在从你家搜出的那堆材料里?”负责人皱皱眉头追问。
“不,走上公社街垒前夜,我把所有信函和主要文件都烧了……”
“得了!你还会编什么故事?”契卡领导人嘲笑道,“这么说,我们应该立即报告列宁同志,请他给你颁发一枚革命女英雄勋章?”
“我看这女人说的就是邪乎!”提审员附和上司,转向伊丽莎白说,“我们布尔什维克是马克思主义者。所以,你自称马克思的女儿,对吗?”
“马克思见了盖得,曾经明确声明他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伊丽莎白坚毅反驳。
“这是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的谬论!”契卡领导人动怒道,“我们从《莫斯科贵族通讯录》查到你们母女。还是老实交代你们的同党!否则,我就下令把你们枪毙!连你两个女儿一起处死!”
这后一句话像尖刀般刺中了伊丽莎白一颗衰弱的心。她急得哭喊:“你们可不能杀我的女儿!她俩从没有过贵族生活,跟我去了西伯利亚……”
“《莫斯科贵族通讯录》上明明有她们俩的名字。不是你亲自登录的吗?怎么,现在后悔了?”契卡领导人提高嗓门儿训斥道,“听着!你们这一群贵族混蛋,哪个不是喝农奴血汗长大的?老实说,杀了哪个也不冤屈!”
看来,伊丽莎白要为以往的谨慎,为昔日一念之差付出惨重的代价了。库舍列夫家族原先的小农奴萨沙在契卡工作,他从提审员处得知伊丽莎白和其两个女儿的情况,赶紧来到监禁她们的牢房。
“卢基尼奇娜,还记得我吗?萨沙……”
“萨沙?”伊丽莎白失神地重复这个幼时呼惯了的名字,苦切恳求,“快救救我的两个女儿伊蕾娜和薇拉!萨沙,你可以做证,她俩从未在库舍列夫家族生活过。”
坚强一世的德米特里耶娃突然软弱下来,伸手拉住两个女儿说:“孩子,你们过来给萨沙大伯跪下,求他救你们出去!”
“大伯,您救救阿母!她是最慈爱的人!”伊蕾娜跪在萨沙面前,牵衣哭诉,没意识到她和妹妹也面临死亡。
“您行行好,把我妈妈救出去吧!”可怜的薇拉跪抱萨沙双腿,呜咽道,“我一定报答您的恩德,一辈子服侍您老人家!我什么苦活儿都能干,还会……还会画画……”
“你们别哭!我马上就去市苏维埃找米沙。”萨沙掩泪道,“卢基尼奇娜,您还记得米沙吗?他得伤寒,还是令堂救治的。他了解您,他一定会请求市苏维埃干预,来保你们母女三人出狱的!”
“我老了,只求葬身之地。救救我这两个女儿。她俩无端跟我受了许多苦楚,还没有真正开始生活……”伊丽莎白冀于萨沙,最后哀求道。
萨沙走了……带着仅存的希望。天渐渐暗下来,更显出月亮从囚室窄窗映将入来的几缕微光,吸引着母女三人的视线。她们似乎没有注意看守人送来的几块黑列巴,没想到这就是她们的晚餐……最后的晚餐!
“米沙大叔心地善良,一定会赶来看咱们的!”伊丽莎白对女儿说,“我会求他保你们俩出狱,这是不难做到的。”
“我们要跟妈妈一起走!”伊蕾娜和薇拉不约而同地说。
“怕不行了,局势紧张,他们甚至不会再给我时间。现在最急的是,不能累及你们俩受牵连……”伊丽莎白没有往下说,不愿让自己的悲观感染纯洁无邪的两姊妹。
“我去找沃洛佳!”薇拉脱口而出,“他是布尔什维克,能够救咱们。”
听到这话,伊丽莎白怔住了。她还是头一次听见薇拉以这样亲切的口吻谈一个男子。
“谁是沃洛佳?他怎么能解当下之危?”母亲惊讶地问。
“他……”薇拉发现自己情急失言,支吾起来。
伊丽莎白见小女儿面颊泛起绯红的羞晕,已经猜到几分,急切地问:“他是谁呀?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对妈妈说过?”
“他是喀琅施塔得要塞的水兵!”伊蕾娜见妹妹窘迫,赶紧为她解围。
“你也知道?可为什么你俩都瞒着我?”
“妈妈不让我们……薇拉她怕……可是她对我说了。”伊蕾娜辩白道,“沃洛佳是去年最先冲进冬宫的水兵……”
“原谅我,妈妈!我现在说,全告诉你吧!”薇拉过来拉着母亲的手,自己说道,“我是今年夏天刚认识他的,就是我去圣彼得堡的那次。我们在涅夫斯基大街相遇……我向他问路,两人目光相触,一下点燃了心里的火花,接连几天晚上一起在涅瓦河畔散步。我想到妈妈的告诫,可欲罢不能。离别的前夜,他……”
“他怎么……”母亲焦急地追问。
“他……吻了我。回到莫斯科,我都对姐姐说了。”
“妈妈,薇拉在恋爱!”
恋爱!这样清爽的词却似重锤一般落在伊丽莎白的心坎。要是没有这两个女儿,她也就可以无所顾恋地离开人间了。可是,薇拉在恋爱,在向往生活的幸福!多少年来,她严厉管束女儿,最终也没能关住爱情的春光。一生中,伊丽莎白最不忍看的,就是初春的残花,冷雨中的落红。看到眼前的境况,她一阵心疼,把薇拉紧抱在怀里,轻抚小女儿额际的金黄发绺,一边低声说:“妈妈相信你的选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顽强地活下去。”
“伊蕾娜,你要好好关照妹妹!”她又转向大女儿嘱咐道。
伊蕾娜哽咽着点头让母亲宽心,接着自己也前来偎依在母亲怀中……这样,伊丽莎白和两个女儿紧偎在一起,抵御着窗外袭来的阵阵夜寒。自被捕以来,她们几夜难以合眼,到此时再也熬不住,相继昏沉过去。也许是回光返照,伊丽莎白又梦前尘,仿佛回到了孩提时的光景。
当小丽莎破蒙,睁眼观看这个世界的时候,面前是父亲卢卡怒吼着挥鞭轮流抽打给他当奴隶的100多个“魂灵”,其中有34个是刚学徒的孩子。夏末晴日,小农奴尼基塔在木屋前劈柴,见丽莎姑娘跟表哥穆索尔斯基从一旁经过,被烂漫似红玫瑰的东家小姐吸引,一时看呆了,不禁搁下了手中的斧子。
“小畜生!你又偷懒,不老实干活儿。”正在花园里巡视的卢卡咆哮着冲上去,猛朝尼基塔的脊背狠抽一鞭,怒声呵斥。
见此情景,出来时满面春风的丽莎立刻面色惨白,急忙奔过去,紧拉住父亲粗壮的胳膊,不让他再扬鞭。同时,在马厩喂料的米沙和小萨沙也停止劳作,跑过来一齐给卢卡下跪,苦苦为受鞭打的小农奴求情。“老爷,尼基塔年幼不懂事,您就饶这小家伙一回。他下次绝不敢再怠惰了,我愿担保。”米沙一边向主人乞求,一边教训尼基塔,“你记住了吗?还不快给老爷跪下!”
小农奴正痛泣哽咽,见米沙和东家小姐荫庇他,立刻扑通双膝跪地,让人看到背上被抽破的灰布衣衫,里边露出一长道血淋淋的鞭痕。
“爸爸,你别打尼基塔!”小丽莎见与之同庚的农奴衣衫里渗透出鲜血,急得连声喊道,“他是个乖孩子,天天给咱家干活儿,还挨你打。瞧!背上都流血了,多可怜呀!”
“丽莎,快去找你妈妈,让她来给这孩子上点儿药!”穆索尔斯基出于对卢卡长辈的尊敬,压抑了心中的不平,转身吩咐表妹道。不一会儿,纳塔丽雅由丽莎牵手赶来,立即给小农奴涂药,包扎伤处。
“尼基塔,你忍一忍疼痛,过几天就会好的。”纳塔丽雅见丈夫气哼哼地走了,打破刚开始的沉默,说,“唉!咱们老爷脾气暴躁,有什么法子!但愿天主宽宥他吧!”
“丽莎,真不懂你父亲为什么这般残忍!”穆索尔斯基回屋给丽莎教钢琴时,愤然对表妹说,“他认为农奴生来下贱,应任人宰割。可是,你母亲也出身卑微……我祖母还是个女农奴呢!”
“父亲的前妻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家族拥有1 600多个‘魂灵’,可她自己也是农奴的女儿。”丽莎谈及库舍列夫家史,“听说,父亲常常打安娜。她没办法,只有领着我的3个异母姐姐丽迪亚、朱莉亚和阿黛拉依德先到下诺夫哥罗德,后又去圣彼得堡单过日子去了。”
“领主连自己的妻子都虐待,”穆索尔斯基瞪大眼睛说,“你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就会知道这是我们古老俄国的家庭普遍现象。”
“想到父亲,我常常处于深深的矛盾中。他14岁从戎远征,当轻骑兵直冲进巴黎城。累年战斗使他性情暴烈,对下人尤其粗野。可是,他对我的3个姐姐,特别是对我异常慈爱。我任性淘气时,他特有耐心,从不发怒。你来家之前,他曾几次到国外为我请来3位钢琴女教师。英国蓓姬小姐、法国欧也妮女士和德国女郎汉娜,她们都是非常有教养的上流淑女。我在想,要是父亲那晚被农奴杀死,我和母亲会遭到怎样的命运呢?喏,表哥,父亲说你从戎前途无量,而你偏偏要脱离军队,跟巴拉基列夫、鲍罗廷和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结伙弹琴作曲,惹得全家人都说你没出息。”
“我要用钢琴弹出奴隶的痛苦,”年轻的音乐家坚定地说,“我才有出息!从戎就是给吃人的制度当屠夫。对我来说,那是莫大的耻辱。我宁愿选择清贫,一个清白世界。”
“可是,俄国生存的基础是农村公社,”姑娘表露自己矛盾的心理,“涅克拉索夫曾预言,农奴制的锁链一断,一边会砸死领主,一边会砸死农奴,结果是双方同归于尽……”
谈论至此,该教琴了。穆索尔斯基给丽莎弹奏他刚谱成的乐曲《青春年华》,使少女心旷神怡,离开了眼下的现实。后来的日子,当表兄妹俩在开遍野花的草地,在苔藓茵绿的白杨径上,在种满亚麻的田野,在湿润的沼泽地和花雾中的湖畔漫步时,穆索尔斯基长时间跟丽莎谈废除农奴制,告诉她托尔斯泰曾参加保卫塞瓦斯托波尔,赞颂过俄军抗击英法联盟的勇气。克里米亚战争后,古老的俄国从麻木中苏醒,人们开始思索,知识界开始批判社会现实。
“在圣彼得堡上学时,我仿效一些单身军官和年轻公务员,跟4个同伴聚成‘公社’。大家有同样的志趣,分住一座套房,每晚凑在一个人的寝室里读书,探讨音乐和艺术,辩论社会问题,气氛热烈极了。从大学里的‘公社’,我们谈到‘农村公社’,认为这种组织形式将带来农民的解放。”
“这不是虚无主义者们的理想吗?”丽莎听得入迷,问表哥道。
“虚无主义者并非要否定一切,抛弃一切。相反,他们深信教育,尤其是自然科学的力量,与圣西门的思想同出一脉。而且,我国照此可以避免出现法国那样的新企业主阶层。”穆索尔斯基向表妹解释。
“你对亚历山大二世的改革怎么看?”丽莎考虑片刻,又问表兄。
“他感到旧沙皇制度不能再像其父皇尼古拉一世时用铁腕和棍子那样维系下去了。因此,他一登基便开始改革,希图实现物阜民丰。但是,他的根本目的还是保有罗曼诺夫家族的专制统治,实际改革措施引起了新的混乱,家族破产,农民暴动,学生罢课。人们暗地传阅《新俄罗斯宣言》,其中说:‘不久,将举起未来的旗帜,一面鲜艳的红旗,齐声高呼:俄罗斯社会民主共和国万岁!’人民将要向冬宫进军,推翻沙皇家族的极权制度。悲剧在于,咱们的动脉里流着贵族的血液。同你一样,我内心呼唤变革,但有时也感到一种不祥之兆,欲辩难言……”
说着,穆索尔斯基的一腔激情变成了满怀忧郁。未来即是未知。也许,我们渴望未来,但并不属于未来,甚至会毁灭未来。丽莎受到表哥霎时涌出的悲观情绪感染,似乎喃喃自语:“罗曼诺夫家族原是从立陶宛迁徙来俄国的,我母亲恰是立陶宛血统……”
当时,伊丽莎白实际并没有真正理会表哥所谓“悲剧”的蕴义,陷入深邃的沉思后她看到:农奴制度一废除,穆索尔斯基家族就失去了原有的一万公顷土地,彻底破败,一家老少衣食无着,悲惨至极;表兄自己也失却了生活的依靠,最后孤独地惨死在圣彼得堡一家医院……凄凄的晚钟声里,涅瓦大街一角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旁边静坐的是受他保护的孤儿和一条不肯因贫困背离主人的狗。
“爷爷,您为什么这样难过?”孤儿抚摸老人冰凉的手,抬眼问道。
“听!又一个愤世者离去了。”老人似答非答地说,“一个游方的俄狄浦斯,跟咱爷俩一样的流浪者。他曾把饮下的苦酒倾吐,谱成了《死亡的舞蹈》……”
然而,在远离死亡的青春岁月,丽莎为表哥曾憧憬的未来所感召,出国经日内瓦和伦敦到达巴黎,加入了“冲天”泰坦的队伍。在泰坦儿女中,她结识了装订工人欧仁·瓦尔兰,深为其无私的牺牲精神所感动。1871年5月25日夜,德勒克吕兹饮弹街垒,瓦尔兰出任公社最后一届军事代表。他听说愤怒的群众要处死50名人质,急忙于次日凌晨赶至阿克索街,冒着生命危险去阻止少数社员的绝望举动……像德勒克吕兹准备战死街垒一样,欧仁·瓦尔兰也是悲观的,在公社陷落的前夜凝望淅沥的冷雨,对守在一旁的茹尔·瓦莱斯说:“我们将被活活撕裂,死了拖进泥里……”而今,在自己罹难前夜的梦中,伊丽莎白依稀又听见欧仁·瓦尔兰的声音,复见他最后在朗波诺街失守时被俘,从罗什舒瓦街穿过克里尼昂古尔街和拉迈街被押往蒙马特尔高地。途中,他遭到猬簇蜂拥的恶妇唾面,狂嚎叫呶的兵痞刀戳,满脸血肉模糊,一只眼球脱眶,靠在玫瑰街的墙脚挨子弹……
“欧仁!”伊丽莎白似乎身临其境,急得喊出声来。
恰在此时,似乎正应夜梦,契卡监狱的看守人推门进来,大声命令:“别睡了,都跟我们走!”拂晓,伊丽莎白母女三人被狱卒的喝令惊醒。她们睁眼一看,天已亮了,两个荷枪的士兵分站在门口等候……
亲爱的沃洛佳:
我回到莫斯科,不料遇上了一场麻烦。虽然是出于误会,很快就会清楚的。我下月一定如约前来,等着我。
你的薇拉
这是狱卒从薇拉身上搜出的纸片,上面的字是用绘画铅笔头匆匆忙忙偷着写的,十分潦草。对这一切,在远方盱盼的沃洛佳什么也不知道。年轻的水兵虽然焦急地等待过,但两年后喀琅施塔得公社被粉碎,未亡人也消亡了。
在德米特里耶娃被捕的当时,包庇贵族反革命者要以反革命罪论处。萨沙身为契卡人员,自然深谙此律。可是,他不惮厄境,去找了鬓发苍苍的米沙;后者负责全莫斯科市粮食紧急配给,日夜奔忙,待他随萨沙赶去看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母女时,那间牢房里已经关了新人……萨沙听明情况,心感悚然,急急乎追到莫斯科火车站,哪知列车早已东去。他呼天不应,欲泣无声,只有迎风垂泪……至于从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家里搜来的那一大堆材料,契卡多年无人细翻,尔后汩没无传,其中是否真没留下罹难者生前同马克思一家往来的痕迹,亦未可知。
在莫斯科,玛拉雅·塞尔普科夫斯卡娅街31号的母女手工作坊如恒,然玉殒香消,整日旷荡荡的。春天,燕子归来,衔泥窥帘不见故人,唯有对空嘤嘤,似有所感,若有所言。哦!美人血染原上草,一度秋来一度红。
回想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的一生,实迥异于寻常流辈。绮年花貌之时,斯女不似阿姆斯特丹的郁金香般冶容媚态,而洁心玉壶,内蓄芬芳。她不愿当上流沙龙里的天鹅,翩然下翔,却被凡夫当作天鹅扼死。闻者心怀难言之恫,悲其遭际:
天鹅!天鹅!
受尽苦痛的折磨,
在夕阳下孤凄地瑟缩……
飞上云河,
未遇丘比特,
迷茫于西伯利亚的夜色。
天鹅!天鹅!
跌落在干巴巴的荒漠,
回望莱芒湖的清波,
你唱完了爱的悲歌。
以后的年月里,萨沙和米沙都分别成了“暗藏的敌人”,被处决。审理德米特里耶娃一案的两名契卡人员自己也难逃大清洗之网,先后遭不测惨报。那位刚愎自用的“领导人”于1929年卷进托派的旋涡,病死在西伯利亚流放地,他的下属则于1935年成了图哈切夫斯基元帅的殉葬品。幸亏,在契卡提审员自己被审判定罪之前,历史学家维特洛夫找到了他。
“谢辽沙,你尽快跟莫斯科‘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联系一下。”米哈伊洛夫转向弟弟谢尔盖,说,“他们拍了一部关于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生平的电影。”
“这个学院前两天已经改名为‘社会主义历史研究院’了。”塔玛莎通报。
“毫不足奇!”谢尔盖思远忧深,语有特识地说,“东欧一些共产党为了生存,都相继更名为‘社会党’了。观于此,可知当今世态。”
1848年2月,马克思和恩格斯发表《共产党宣言》,开篇宣称:“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今复如是,共产主义在欧洲大陆又成了幽灵,只是时移事变,给各种人的感应已经与昔年大为不同了。
“人生路远山复山,”米哈伊洛夫老人最后说,“我活了80多岁,一生苦志,不愿颓然一老便皈依旧教。暮年独守这个‘纪念馆’,就是要让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人去影留,寄语今世,给失望的群众以希望,让人们看到真正的社会主义光景非幽非杳。当此沙河世界,有人说,那是镜中山水,渺茫无凭之薮,是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可我至今深信,尘梦没有仙梦长。夜深路漫,雁坠长空。许多人会被埋在探索的道旁。即使如此,绿天召唤,舍我一乐,一死何辞!……”
与米哈伊洛夫兄弟执别,时已将夕。一想离易会难,宾主恋恋不舍,心皆怆然。老人将我们送至门前,颇感凄婉……是夕,我由旧路返下诺夫哥罗德城,在一家旅馆下榻。夜里一场异梦,穷览朔漠,恍觉自己变成了一头骆驼,在跋涉中苦吟,声声皆达于诗:
沙漠……寂寞……
寂寞……沙漠……
沙漠中走着……
沉默的骆驼……
骆驼的沉默……
压抑火燎的干渴;
干渴折磨着……
心焦如焚的骆驼。
绝望中闪现希望,
朔方滚起蓝色的海浪……
可惜,蜃景不长,
黄沙顷刻吞噬了……
奇异的幻象。
于是,又剩下骆驼,
在荒漠中求索……
危耸双峰,
执着地走着……走着……
一起一伏,
一步一步……
沙漠中走着,
孤独的骆驼……
一宵奇梦,游心于荒漠之中,仰首见海中浮阁,日月出落,导迷开世。从幻境回归,胸襟豁朗。慧心悟道,始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灯泛渔槎,微茫可辨,方晓梦即是真,真即是梦,不过梦时非觉,觉时非梦,极想所成,终非实况。
人生几多梦?
梦里登无崖,
崖畔觅芳草,
草中探幽花,
花草皆不见,
仰天问女娲。
洪荒时,女娲难补离恨天。而今,蓬草天涯,行踪无定,猛登彼岸,云路惊梦。肃晨醒来,梦痕处处,悟彻菩提,一腔沧桑。在欧罗巴寻找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的足迹,弹指数月。一路见夕阳洒道,满腹离别的凄楚。坐巴黎寓所芸窗前极目远眺,沃洛克烟波又复漾目,今昔聚散,靡不浮眼,行促授笔,倾诉不知往处,难定归时幽情。伊丽莎白少时采真重崖,及长奇鸣于世。然身陷魔障,死后不仅无埋骨墓丘,连一无形坟地都不见。呜呼!踏遍欧土,亲赴莫斯科郊野,不知伊葬何处……转念间,数月前曼弗莱德夫人在莫斯科说的那句“不是要继承历史的灰烬,而是要从中取火”的寄语又萦绕我的耳际,情牵那夜空星火。是啊,综观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一生,似乎得出一种“反英雄”,或曰“逆英雄”的启示。一自美人和泪去,河山终古是天涯!
寄身法国巴黎,我不堪广播电台和几家电视台昼夜喧嚣,欲觅一清凉阿弥之境,便来到布列塔尼海岸耸峙于圣马洛港对面的格朗贝孤岛,沿蹊径扪石涉险,到直造其巅的夏多勃里昂石墓。高处,海天漠漠。我立在那不系铭文,只竖一个十字架的墓前,触绪纷来。夏多勃里昂乃一旧制度的殉道者,而伊丽莎白·德米特里耶娃则为探索新秩序的斗士。二人异途,然才子与佳人的命运却有颇多相似之处:各自终生的希冀,皆恍若有望而不见。夏多勃里昂这位大文豪,可谓希圣希贤了,一颗充满激情的心始终未遇真知,死后筑墓于此突兀怒峰,为意在山崖“静听风声和大海飒沓的喧响”……斯须,大海退潮,我复循原路下山。行至悬崖边光裸的峭岩间,忽见暗礁石罅里奇形怪状的寄居蟹,个个驮着从沙滩拣来或劫来的漂亮螺壳,在那里横行,伸出螯足,欲吞天噬日,欺凌相濡以沫的鱼虾。我倏忽想到,印度洋的圣诞岛上另有一种寄居蟹,比这儿的躯壳更大,多年脱离海水,结帮盘踞在陆上,寄生壳里假做道场,渐渐自身生出硬壳,似有了通天彻地的法力,兀自摇钳,逞凶烈性,莫此为甚,被人呼为“强盗蟹”,肆虐于飞鱼湾……
吁嗟乎!开天辟地以来,便有这山海时空,生灵流射。强梁世界的丛林法则,似乎永无止境!此谓“动的世界”。沧桑几经更变,然天地恒以万物为刍狗。至此,我若有所悟,移视线于眼前的绝岛危岩,寄思缭崖雾霭,目逐片片飞云,似觉生死起灭,皆幻入流光,顿感尘虑尽涤,依稀又听见谢尔盖唱的那首歌:
哎,红莓花儿哟!
哎,白菱花儿哟!
你别开在,别开在
那峻峭的高山上……
哦!红莓花谢之时,色如喷血凝丹。犹记那歌儿的尾声,引人神驰天风海涛:“别把你的叶儿抛进大海中。”远处,拉芒什海峡烟波浩渺,白帆点点,宛若罗浮清梦,乘槎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