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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伊朗地震造成九十人死亡
路透社伊朗德黑兰1952年3月3日电 伊朗南部的拉里斯坦和巴斯塔克发生地震,造成九十人死亡,一百八十人受伤。德黑兰广播台今日宣布,地震是由北美洲的陨石坠落引发的。
太阳在鲜艳的朱红色、赤铜色和暗金色的条状晚霞中落山。看着头顶这火红的天空,我们仿佛被传送到了火星。万物都铺上了红润的光,甚至连林德霍尔姆少校家的白色尖木栅栏看上去都像是浸满了鲜血。
一般来说,我讨厌给别人添麻烦,但是帕克惹恼了我。而且,我太累了,说真的,累到无法思考,我很感激有个人能告诉我该去哪儿。再说,他们后面还需要用TLF接纳难民。
纳撒尼尔还在忙着开会。不过他为了劝我离开,已经溜出来好长一段时间了。我呢,也确实没有留在基地的理由——除非我确信,一旦离开,我将再也见不到他。这些理由都没法儿大声说出口,至少不适合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说。
我下了吉普车,衣服上污渍的颜色似乎加深了。我仿佛能听到我妈的唠叨:“埃尔玛!人们会怎么想?”
我紧紧抓住吉普车的门,忍住悲伤。至少我洗过脸了。我直起身来,跟随林德霍尔姆少校穿过栅栏,沿着整齐的小路来到前廊。我们拾级而上时,门开了,一个穿着粉蓝色连衣裙的丰满女人走了出来。
她的肤色不比纳撒尼尔夏天的时候深,五官给人一种柔软、圆润的感觉。我有点儿惊讶地意识到我以前从未拜访过黑人的家。林德霍尔姆太太将一头鬈发梳得蓬蓬松松,勾勒出她浅棕色脸颊的曲线。眼镜后的双眼因忧虑而泛红,还透露着不安。
她拉开门,一手按在胸前,“哦,可怜见的,快进来。”
“谢谢您,女士。”地面铺着崭新的仿砖油毡。我的鞋太脏,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颜色了,“我还是把靴子脱掉吧。”
“没关系的。”
我就着台阶坐下脱鞋。妈妈要是知道我满身污垢地进别人家,她会为我感到羞耻的。“我老公待会儿带进来的污垢就够我们清扫的了。”
她闻言笑了,“看来天下老公都一个样儿?”
“我还在这儿呢!”林德霍尔姆少校在我旁边的台阶上停住脚步,“不过如果您需要什么,请告诉我们,任何需求都行。我保证约克博士会平安无事地回到这里。”
“谢谢。”如果再让我多看看他善意的面孔,我的情绪就会彻底失控。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另一只靴子上。我的袜子很脏,脚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林德霍尔姆太太走了几步来到前厅,“我有三个儿子。相信我,这点儿污垢不是事儿。”
我没有流泪,至少目前还没有。短促的呼吸阻止了我“洪水泛滥”。我咽下泪水,抓住栏杆,赤脚站起来,“我真的感激不尽。”
“哦,我什么都还没做呢。”她抬手靠近我的背,却没真正碰到我。她领我进了屋,“现在……我猜你最想做的事就是洗个热水澡。”
“这种时候我想冲个冷水澡。”
前门正对着她的起居室。所有的家具都整整齐齐地按照直角摆放,甚至小摆件儿的位置也跟架子和桌子的边缘对齐。空气中散发着家具清洁剂的柠檬味,还混合着肉桂香。
“要洗冷水澡,你该待在军营里。”林德霍姆太太从客厅匆匆走过大厅,打开了右手边的第一扇门。一个带爪形支座的浴缸占据了浴室的大部分面积。
“我有泡泡浴液,薰衣草和玫瑰的。”
“我还是想先冲个澡。”
她扶了扶眼镜,看了看我衣服上和裸露皮肤上的污垢,“嗯……好吧。但冲完以后,你要好好泡一泡,听到了吗?不然明天你指定会浑身酸痛。”
“好的,夫人。”她说得没错。鉴于目前的情况,明天能顺利起床才怪。
“好了。这是你的毛巾,还有一套我大儿子的睡衣。”她把手放在一套红色法兰绒睡衣上,“我的睡衣对你来说太宽松了。把你的衣服放在柜子上就行,我来洗。”
她忙忙碌碌地走出房间时,我对她点了点头,希望她能明白我的谢意。
我确实需要她帮我洗衣服,不然我就没有衣服穿了。不是像名媛淑女初次亮相那种难以抉择的“没有衣服穿”,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客观事实。我们是难民。我们的家,我们的工作,我们的银行,我们的朋友,在陨石撞击的瞬间,一切都毁了。
如果纳撒尼尔不是一名火箭科学家——如果帕克不需要他——我们又会在哪里?我想到过跟戈德曼先生结局一样的人,但从没想过逃过一劫的人该何以为继。处于毁灭边缘的成百上千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我穿过云雾般的蒸汽,走出浴室。穿着借来的法兰绒睡衣蹑手蹑脚地走过客厅。这裤子很适合我,因为我腿还挺长,不过睡衣袖子一直垂到了我的手指。我边走边挽起袖子,手指上数不清的划痕摩擦着柔软的布料。我的大脑仿佛一片空白。
我想我还处在震惊中,意料之内的事。不过至少这种震惊不再体现为身体发抖了。就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被棉花包裹起来了。
起居室里,电视开着,但调低了音量。林德霍尔姆太太把椅子拉到靠近屏幕的地方。她弓着身体,眼睛紧盯着新闻,双手紧紧攥着一块手帕。
在忽明忽暗的黑白画面中,爱德华·R.莫罗手指夹着香烟坐在新闻桌后,谈论着今天发生的事。
“……今日陨石袭击后的最新死亡人数为七万,预计该数字仍会增长。据报道,马里兰州、特拉华州、宾夕法尼亚州、纽约州、新泽西州、弗吉尼亚州,一直到加拿大,甚至东部沿海的佛罗里达州,已经有五十万人无家可归。这些图像是在灾难发生大约五个小时后通过飞机拍摄的。女士们,先生们,您现在看到的地方,曾是我们国家的首都。”
屏幕上出现了一片水域,像间歇泉一样不断冒泡。镜头转向地平线,水域的范围变得清晰起来,我不禁猛地吸了一口气。黑色土壤形成了一片直径数百英里的环状焦土。在沿海地区,切萨皮克湾的河岸不是被淹没,而是完全不复存在了。我看着大海。
大海热气蒸腾。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有人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
林德霍尔姆太太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我感觉得到,她正在收拾自己的震惊,整理好悲伤的情绪,这样才能继续做好一个女主人。“哦!你看起来好点儿了。”
“我——是的……”我朝电视走近一步,既惊骇,又被新闻所吸引。
“东海岸已经宣布进入紧急状态。陆军、海军、空军和红十字会已经开始行动,援助有需要的难民。”
镜头切换到救援人员组织难民的画面。背景中,一个胳膊被烫伤的小女孩正跟在母亲身旁蹒跚地走着。画面又一转,转到一片曾经是小学的废墟。孩子们的尸体……陨石一定是晨间休息时撞击地球的。我以为我能想象到的一切都会比现实更糟。简直大错特错。
林德霍尔姆太太关掉了电视,“到此为止。你没必要看这个。你需要的是一顿晚餐。”
“哦,我不想给您添麻烦了。”
“瞎说。你要是个麻烦的话,我就不会叫尤金带你来了。”她起身时将手帕塞进了裙子的腰带里,“到厨房里来,我给你整点儿吃的。”
“我——谢谢你。”作为不请自来的客人,我的礼貌本能与应该吃些东西的简单事实相冲突,虽然我还不饿。而且,万一她的观念跟我妈有所相似——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万一她的观念跟我妈有所相似,那么拒绝她的食物就会显得我有些不近人情。
我赤脚踩在地上,厨房的油毡地板很凉。墙壁被漆成了薄荷绿色,干净整洁的台面上悬着纯白的吊柜。是他们告诉她我要来她才打扫了房间,还是这里一向这么整洁?她打开冰箱时,我想答案应该是后者。
她肯定有一个卖特百惠的朋友,也可能是她自己在卖。食物全部放在颜色相配的保鲜盒里。要不是我刚才注意到她看电视时眼睛里的震惊和忧伤,我会觉得她刚刚从通用电气的广告里走出来。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火腿芝士三明治怎么样?”
“哦……能只要芝士吗?”
“在经历了这样的一天以后吗?你需要补充点儿蛋白质。”
妈妈说结束话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讲一句:“我们是犹太人。”
她站直身子,扬起眉毛,“真的吗?嗯……我不知道该怎么招待你们比较合适。”
她本是好心,我知道的。我必须相信这一点,因为我在她家做客,又无处可去。我咽了口唾沫,露出微笑,“呃,只要芝士就可以了。”
“那金枪鱼要吗?”
“听起来很棒,如果不会太麻烦你的话。”我和纳撒尼尔其实都来自不忌口的犹太家庭,但是战争爆发后,我就不再吃猪肉和贝类了。这些犹太教教规,别的方面不说,至少能帮我认清自己,还能告诉我认清自己有多重要。
“一点儿也不麻烦。”她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淡粉红色的保鲜盒,“尤金午餐总是要吃金枪鱼,我习惯多做一些备用。”
“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吗?”
“坐着就行。”她又拿出一个绿色的保鲜盒,“比起一样一样地说明东西摆放在哪儿,直接动手做要来得轻松得多。”
冰箱旁的墙上挂着一部暗棕色的壁式电话。不知怎么的,我一看见它就好像被满载愧疚感的砖块砸中了似的,“我可以……我不想打扰你,不过我可以借你的电话用一下吗?我想打个长途,但是……”我越说越小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报答她。
“当然,需要我回避吗?”
“不用,没关系。”我在说谎。事实上我非常看重隐私,但我已经得到太多,不想再麻烦她了,“谢谢你。”
她把三明治配菜随意地扔在台面上,指着电话说:“这不是同线电话,你不必担心有人会听到。留在少校家的好处之一,对吧?”
我走向电话,多希望它安装在房子的另一个房间,或者希望我有勇气告诉她真相。拨号以后我又听到那该死的忙音。我尽量控制自己不骂脏话。嗯……至少不大声骂。
我又试了一次,这回电话拨通了。
我如释重负,所有的力量都被抽走了,只好靠着墙。电话铃每响一声,我都会祈祷:请一定要在家。请一定要在家。请——
“你好,这里是韦克斯勒家。”我哥的声音既平静又沉稳。
我的声音有些嘶哑,“赫舍尔?我是埃尔玛。”
听筒里传来一声粗喘,接着是长途电话特有的噼啪声。
“赫舍尔?”
我从来没听过我哥哭,甚至在他膝盖骨折的时候也没有。
背景声音里,我听到他的妻子多丽丝在询问什么——问的可能是“怎么了?”
“是埃尔玛。天哪!她还活着。哦!感谢上帝。她还活着!”他的声音回到了听筒里,“我们看到了新闻,他们……爸妈怎么样?”
“不知道。”我用手遮住双眼,额头抵着墙。身后的林德霍尔姆太太做着三明治,出奇地安静。我不得不从喉咙里挤出话来,“当时,纳撒尼尔和我出城了,爸妈在家。”
他的呼吸在我的耳边颤抖,“但你和纳撒尼尔还活着。”
“你知道……查尔斯顿情况如何吗?”
“潮汐波袭击了查尔斯顿,不过很多人都成功撤离了。”接着他回答了我真正想问的问题,“我们没有收到奶奶的消息,也没有姑妈们的消息。”
“嗯……我也是花了些时间才打通电话的。”
多丽丝说了些什么,赫舍尔的声音低沉了片刻,“什么?好……好,我问问。”
他的妻子一向比较有条理,甚至在他们恋爱的时候也是如此。我笑了,默默地想象着她可能正在罗列的问题清单。
“你在哪儿?需要什么帮助?受伤了吗?”
“我们在俄亥俄州的莱特-帕特森基地。嗯,实际上是在林德霍尔姆家里,他们今晚收留了我们,所以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他们很照顾我。”我回头看了一眼。林德霍尔姆太太将三明治切成整齐的四块,还削掉了面包皮。
“其实我该挂电话了,因为我用的是她的电话。”
“下回你打被呼叫方付费的那种。”
“我明天再打,如果不占线的话。替我向多丽丝和孩子们问好。”
我挂断电话,头靠着墙,似乎薄荷绿的涂料可以让我头脑冷静。我想我只靠了一小会儿。
一张椅子吱吱作响,或许是林德霍尔姆太太坐下了。于是我收拾好情绪,站直身子。爸爸常说,对于一名军官或一位女士来说,举止仪态很重要。“谢谢。我哥一直很担心。”
“换作是我肯定也会的。”她把三明治放在一个亮青色盘子上,然后把盘子放在了餐垫中间。盘子旁边放着一杯水,杯壁挂着凝结的水珠。
简单朴素的厨房、墙上滴答作响的时钟、发出嗡嗡声的冰箱、眼前这位亲切的女性,还有她的三明治、餐垫和法兰绒睡衣,似乎与我这一整天的世界格格不入。电视上那些被灼烧的孩子们的画面就像是在火星上拍摄的一样。
我坐下时椅子嘎吱直响,我的关节因挫伤而疼痛。正如我被教养的那样,我把餐巾铺在腿上,拿起了第一块切开的三明治。我是幸运的,有一架飞机,有一条活路。
“三明治还行吗?”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吃掉一块了。嘴里只有死鱼和变质酱菜的味道。我朝女主人微笑道:“美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