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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潮汐波侵袭委内瑞拉

美联社委内瑞拉加拉加斯1952年3月4日电 政府今日公布,陨石撞击北美洲海岸时引发巨浪,海浪袭击了科罗港口,造成了严重损失。据称,停泊在委内瑞拉西部港口的船只被毁,海滨地区的房屋被夷为平地。目前还不清楚伤亡人数。

我肯定是不知不觉地在沙发上睡着了。纳撒尼尔碰了碰我的额头,我才醒来。厨房的灯光照进黑暗的客厅,爬上了他身上的白色衬衫。他身上很干净,已经洗过澡了。有那么一刻,我晕头转向,以为这一切都是我在做梦。
“嘿……”他笑着把我额前的头发往后梳了梳,“你想睡在这儿还是去卧室?”
“你什么时候回家、回来的?”我坐起来拉伸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林德霍尔姆太太的针织毛毯被拉到了我肩头,电视机像是角落里的黑暗幽灵。
“就刚才,林德霍尔姆少校带我回来的。”他朝厨房点了点头,“他正在做三明治。”
“你吃过了吗?”
他点了点头,“会议期间管饭。”
纳撒尼尔伸手拉我,帮我站起来。夜幕降临,白天的伤口、酸痛和淤血这会儿都来找我了。每走一步,我的小腿肚都在灼烧。折毛毯时,就连我的胳膊都在抗议。现在再吃一片阿司匹林的话,服药间隔时间会不会太短?“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快到午夜了。”
如果他真的是刚刚才回来,那情况就不容乐观了。昏暗的灯光下,他的面孔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厨房里,林德霍尔姆少校正拿着刀,跟盘子干架。我放下毛毯,“回卧室吧。”
他跟着我穿过昏暗的大厅,来到林德霍尔姆太太为我们安排的房间。这房间原本属于她的大儿子阿尔弗雷德,他去加州理工学院攻读工程学学位了。不过房间里还挂着他高中的“豹子”三角旗、拼了一半的乐高建筑套装和《儒勒·凡尔纳全集》,和我儿时的房间如出一辙。房间里其他东西不是格纹的就是红色的,我猜这是他母亲的手笔。
关门后,纳撒尼尔伸手去开灯,但我拦住了他。我想在黑暗中再多待一会儿,黑暗能给我安全感。这里只有我们俩,没有收音机提醒我们,我们正寄人篱下。丈夫将我抱在怀里,我靠着他,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
纳撒尼尔用下巴抵着我的头,双手穿过我还没干透的头发。他身上有一股不熟悉的薄荷香皂味。
我依偎着他问道:“你在基地里洗澡了?”
他点了点头,下巴摩擦着我的后脑勺,“我在桌子上睡着了,他们只能暂停会议。我冲了个澡才清醒一点儿。”
我往后一点儿抬头看他。他的黑眼圈似乎更深了。那些混蛋。在他今天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他们还让他熬夜?“他们为什么不送你回来?”
“他们是有这个打算。”他捏了捏我的肩膀,再慢慢地松开。他解开衬衫扣子,缓缓朝床走去,“我担心如果我离开,帕克上校会做出什么蠢事来,他真做得出来。”
“他就是个傻子。”
纳撒尼尔衬衫脱到一半时停住了动作,“你之前说你认识他。”
“他在战争期间是个飞行员,指挥着整个中队,非常非常非常厌恶女人驾驶他的飞机。可以说是痛恨,而且他占有欲很强。”
事后看来,我不该把最后那一点告诉我老公。至少不该在他精疲力竭的时候提起。他噌地站起来,我还以为衬衫都要被他扯破了,“什么?!”
为了安抚他,我举起双手,“不是对我,也不是对我小队里的任何女性。”呃,在我和我爸谈过之后才没有。我耸了耸肩,“身为将军的女儿的优势。”
他哼了一声,接着去脱他的衬衣,“那很多事就说得通了。”他的背上伤痕累累,“我想我已经说服他这不是原子弹爆炸了,但他坚持认为是俄罗斯人瞄准了那颗流星。”
“俄罗斯人甚至还没有离开地球。”
“我提了。”他叹了口气,“好消息是,虽然他想让我们以为指挥链已经断裂,但事实并非如此。艾森豪威尔将军正从欧洲飞回。实际上,明早他应该就到这儿了。”
我从纳撒尼尔手上接过他的衬衫,挂在椅子的靠背上,“这儿?是指莱特-帕特森,还是指美国?”
“就是这儿。这儿是距离撞击点最近的完整的基地。”
数字静静地挡在我们和撞击点之间,距离大概是五百多英里。

一大早我就首次瞥见了我们的老年生活。纳撒尼尔几乎无法独立下床。地震时大部分砖石沙砾都砸到了他身上。他的背上满是血肿和挫伤,比仿真人体模型更适合成为母亲的医学教学案例。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记忆里只有一次比这次还难受,是我患流感的那个夏天。尽管如此,我还是能自己站起来,而且我相当肯定,只要让我四处走动走动,我的情况就能好很多。
纳撒尼尔尝试了两次才勉强在床边坐好。
“你该好好休息。”
他摇了摇头,“不行,我可不想让艾森豪威尔将军被帕克所左右。”
我的傻老公伸出一只手,我把他拉了起来,“我感觉艾森豪威尔将军不是那种会被白痴左右的人。”
“如果陷入恐惧,即使天才也会犯蠢。”他站着咕哝了一声,没给我带来任何信心。但我了解我的丈夫,他是那种会工作到死的人。他伸手去拿衬衫,疼得一缩。
我拿起他借来的浴袍递给他,“你要先冲个澡吗?也许能让你放松一下。”
他点了点头,让我帮他穿上浴袍,慢吞吞向大厅挪动。我去厨房找林德霍尔姆太太。还没走进厨房门,就闻到了培根的香气,绝对不会错。
我已经准备好每顿饭前都要聊天了。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如果不是他们,我们就得露宿田野了。嗯……这也许有点儿夸张,准确地说应该是睡在飞机上,但睡在飞机上也远没有现在好。接着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培根变得无关紧要了。
“……忍不住想到那些和我一起上学的女孩们。珀尔就在巴尔的摩。”林德霍尔姆太太哽咽着。
“那里现在……”
“抱歉——我真是个傻瓜。你想在吐司上加覆盆子酱还是草莓酱?”
等话题不再那么严肃时,我走到了拐角处。林德霍尔姆太太在料理台前忙碌着,背对着我,擦了擦眼睛。
林德霍尔姆少校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右手松弛地扶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他的左边放着一份报纸,但他正眉头紧皱地看着他的妻子。
他环顾四周,见我走进厨房,换上一副僵硬的笑脸,“希望我们昨晚没有吵醒你。”
“纳撒尼尔吵醒我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不然我早上醒来的时候,脖子肯定僵硬得不行。”他递给我一杯咖啡,我们进行了必要的寒暄。
一杯现煮咖啡带来的快乐还需要我解释吗?我的嘴唇还没碰到第一滴充满诱惑力的微苦的咖啡,杯子里冒出的浓浓香气就已经唤醒我了。咖啡不只是苦涩,这深色的液体还令人清醒,带来抚慰。我叹了口气,放松地坐在椅子上,“谢谢。”
“早餐想吃什么?鸡蛋?培根?吐司?”林德霍尔姆太太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盘子。她的眼睛有点儿红,“我还有葡萄柚。”
佛罗里达州的柑橘园距离海岸线到底有多远?“鸡蛋吐司就行,谢谢。”
林德霍尔姆少校折起报纸,推到一边,“那就对了。默特尔说你是犹太人,是战争期间过来的吗?”
“不是,先生。哦——”林德霍尔姆太太把一盘鸡蛋和吐司放在我面前,我抬起头来。鸡蛋和着培根的油脂煎过,闻起来很香。该死的。我只能用给吐司抹黄油的动作来整理思绪,“我们家在1700年代就举家搬迁过来了,定居在查尔斯顿。”
“是吗?”他嘬了一口咖啡,“战前我从没见过犹太人。”
“哦,你可能见过,只是他们隐藏得很深。”
“哈!”他拍了拍膝盖,“有道理。”
“实际上,我的祖母……”吐司和黄油需要我集中所有的注意力,“我的祖母和她的姐妹们在家里依然讲意第绪语。”
林德霍尔姆太太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看着我,仿佛我是博物馆里的展品。“嗯,我从来不讲。”皱起的眉头加深了她额上的皱纹,“她们……呃,你提到查尔斯顿,她们有南方口音吗?”
我操起我本来在华盛顿学着淡化的口音,“丫们想过犹太新年吗?行,祝丫幸福。”
我用明显的查尔斯顿口音说完了我知道的所有意第绪语,他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小时候我从不觉得这种口音听起来奇怪,我以为那就是意第绪语的发音方式,直到我们开始去华盛顿特区的犹太教堂。
纳撒尼尔出现在门口,他行动稍微自如一点儿了,“闻到好东西了。”
林德霍尔姆夫人跳了起来,给他安排了一个盘子。少校和和气气地寒暄了一番。我们所有人都拼命地假装一切正常。但桌上的报纸印了一张纽约的照片,没有窗子的摩天大楼矗立着,街道一片汪洋,俨然像是一座扭曲的威尼斯。
最后,林德霍尔姆少校看了看挂钟,8点50分了。他挪开凳子,“哦!我们该走了!”
纳撒尼尔跳了起来,“谢谢您的早餐,林德霍尔姆太太。”
“乐意效劳。”她亲吻了丈夫的脸颊,“能和人交谈而不是对着报纸背面,真是太好了。”
他笑了,不难看出她为什么会爱上他。“两位女士今天有什么安排?”他问。
“嗯……”她收起他和纳撒尼尔的盘子,“我打算带约克太太去城里逛逛。”
“购物吗?”我拿起其他盘子,跟着她走向料理台,“我一直计划着和纳撒尼尔一起去。”
她转头盯着我看,好像我刚刚突然说了希腊语一样,“但你们俩都需要买新衣服。你的衣服我虽然洗了,但真的没法儿再穿了,除非是收拾院子的时候。”
纳撒尼尔肯定看见了我煎熬的表情,但搞不懂原因。我不是担心钱的问题,世界刚完蛋,我却被拉去逛街。“没关系,埃尔玛。在我们把我的雇佣状况理清楚之前,帕克上校会给我们一笔衣服津贴。今天休息一下,去逛街吧。毕竟,你在基地也没事可干。”
问题就在这儿。我无事可干。

林德霍尔姆太太把她的奥兹莫比尔汽车停在达顿市中心的一家商店门前。店面的遮阳篷有一条裂痕,商店的橱窗里展示着一条醒目的珠光色裙子,玻璃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沙尘。我下了车,看了看街上过着各自的生活的人们,仿佛昨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不——这么说并不准确。窃窃私语的人们三五成群,彼此站得异常的近。隔壁理发店降了半旗。到处都与商店玻璃一样蒙着沙尘。我打了个冷战,抬头看着天空中古怪的土黄色薄雾。
林德霍尔姆太太看出我在颤抖,会错意了,“快进屋,不然死神该来找你了。”
“哦,我很擅长死里逃生。”
林德霍尔姆夫人脸色发白,“抱歉!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有时候我的幽默并不能化解尴尬,这就是实例,“没事,真的,没关系。那只是……我才应该道歉。那个笑话真没品。”
“不,是我的错。”
“说真的,别这样,你没什么好道歉的。”
“我太欠考虑了。”
“我——”我顿住了,眯起眼睛,“我得提醒你,我是南方人。和我比礼貌,您永远赢不了。”
她大笑起来,路上的人们纷纷侧目,仿佛她在公众场合骂街似的。“停战吗?”
“当然。”我指向门,“我们进去吧!”
她带着笑意推开门,商店的铃铛叮当作响。女售货员是一位六十来岁的黑人妇女,有一头干净的白发。她站在一台收音机旁,专心地听着。铃铛响起,她环顾四周,但眼神总是瞟向收音机。
“……昨日陨石袭击引起的大火已蔓延三百五十平方英里……”
她笑了,好像她刚想起该怎么做,“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她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皱起了眉,不太明显——只能从她紧张的微笑里发现端倪。
我的卫衣脏兮兮的,满是怎么洗也洗不掉的顽固污渍。我看起来肯定很像流浪汉。妈妈会以我为耻。我咽了口唾沫,想回到车上去,但那样会给林德霍尔姆太太带来麻烦,所以我就只好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
林德霍尔姆太太指着我说,“我朋友昨天在东部。”
在东部。听了这种委婉的说法,女售货员睁大了双眼,怜悯地挑起了眉,“哦,可怜见的。”接着,好奇心随之而来,仿佛被鲜血吸引的掠食者一样。“你当时在哪儿?”
“波科诺斯。”
林德霍尔姆太太从架子上取下一件海军蓝的连衣裙比画着,“除了身上的衣服,她啥也没有。”
一名中年白人妇女出现在一排排衣服之间,“你当真在那里吗?你看到流星了吗?”
“是陨石。流星在撞击前就破裂了。”说得好像有人在乎科学的准确性似的。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纠正别人。“陨石,”怎么看怎么古怪的英语单词,听起来还挺可爱,“但我们没在那儿,我们距离那儿还有三百英里。”
她盯着我的脸,似乎我脸上的伤口和瘀痕能给她一张确定我位置的地图,“我有家人在东部。”
“我也是。”我从架子上抓起一件衣服,逃进更衣室。百叶门在我身后关上了,隔断了她们的视线,却无法隔音。瘫坐在矮矮的软凳上,每一次呼吸都在抗议着要发出声音,我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3.141 592 65……
“她和她丈夫昨晚飞过来的。据我所知,她的亲人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哥哥。”
“太惨了。”
……3 589 793 238 4……每个人都可能认识某个“东部”的人。我不是唯一失去家庭的人。
女售货员说:“我听到新闻消息,由于莱特-帕特森在这里,这里还会涌进更多的流星难民。”
流星难民,说的就是我。只不过我是这里的人见到的第一个难民。忍了这么久,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非得在服装店里失控吗?
“我老公也这么说。”林德霍尔姆太太似乎就在我的更衣室门外,“我今天晚些时候要去基地医院做志愿者。”
“你人真好。”
志愿者,我也能做。我可以开飞机运送东部的难民,可以包扎绷带,或者别的什么。战争期间我就做过这些,现在没理由不重整旗鼓,重操旧业。
“你是不是在听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电台?”
我擦了擦眼睛,站了起来,伸手去拿我随手带进来的衣服。波点的,尺寸大小更适合瘦竹竿,而不是我。
“嗯……新闻里刚说他们找到了一名幸存的内阁成员。各位女士不介意的话,我把声音调大点儿。”
镜子里的我,仿佛食尸鬼来逛商店了。我以为我看上去像流浪汉,但实际上,我看起来似乎还没真正逃离灾难。我的双眼发黑,脸上、手臂上布满伤口。有什么东西打中了我,发际线正下方还留着擦伤。但我还活着。
“……潮汐波淹没了加勒比海地区,当地许多国家断水断电。据说死伤人数高达数十万……”
我打开更衣室的门,试图忽略收音机的声音,“我太傻了,拿错尺码了。”
那位女售货员过来帮我,我们就着新闻播报的背景音,讨论起了衣服尺寸和当下的时尚,仿佛事不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