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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播音员:现在是1952年3月3日,欢迎收听BBC世界新闻。我是罗伯特·罗宾逊,下面请听新闻。今日凌晨,一颗陨石坠落在美利坚合众国首都城郊,爆炸威力大于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随之而来的大火以华盛顿特区为中心,席卷了周围数百英里。
电台终于播报了这条消息,之后我不停地在脑海中做着计算。这比纵观全局要容易得多,比想起我们生活在特区的事实要容易得多,比想起我们在特区的朋友要容易得多,比想起我们的父母要容易得多……
以华盛顿特区为起点,冲击波大约需要二十四分多钟才会抵达这里。我敲了敲仪表板上的时钟,“应该快来了。”
“是的。”我丈夫抬手遮住脸,向前靠在方向盘上,“你爸妈……”
“是的,在家。”我止不住地颤抖,只能急促而浅快地呼吸。我咬紧牙关,紧闭双眼,憋了一会儿气。
纳撒尼尔调整座椅位置,伸出双臂环住我,把我拥进怀里。他低头看着我,我被花呢和羊毛形成的小小茧形空间包裹了起来。他的父母比我父母年长,几年前已经去世了,所以他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他只是抱着我。
“我只是觉得……我是说,奶奶一百零三岁了。我想爸爸应该是走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被刺痛。
“怎么了?”
纳撒尼尔叹了口气,再次拥紧我,“潮汐波预警发布了。”
“我的天。”奶奶住在查尔斯顿 1。她没住在海滨别墅,但是整座城市地势低洼,紧靠海滨。还有我的姑妈、叔伯、堂兄弟和玛格丽特,她刚生了孩子。我试图坐起来,但纳撒尼尔的手臂紧紧环抱着我,“海啸什么时候来?流星撞击时是差几分钟10点。但是流星有多大?还要考虑水深……我需要一张地图,还有——”
“埃尔玛。”纳撒尼尔紧了紧怀抱,“埃尔玛,嘘……你无能为力。”
“但是奶奶——”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等我们上了飞机,我们可以用无——”
爆炸产生的震动震碎了车窗,一阵接一阵的咆哮震动着我的胸膛,像离开发射台的火箭一样。振荡紧紧压在我的皮肤上,咆哮的波涛充斥着意识的各个角落,紧跟而来的是第二次和第三次爆炸。车子被掀翻滑过路面,我紧紧地抱着纳撒尼尔,他紧紧地抓着方向盘。
世界发出呻吟和号叫,风呼啸着穿过空荡荡的窗框。
当响声渐渐平息时,车子已经被抛到了马路中央。树木整齐地倒在我们四周的地上,仿佛是被巨人故意排列好的。不是所有的树都倒下了,还剩几棵直立的树,树上的雪和寥寥几片叶子都被剥了个干净。
挡风玻璃没了。驾驶座的侧窗悬在我们头顶,安全玻璃碎成了蛛网状。我推开玻璃,纳撒尼尔帮着把玻璃推出了门框。鲜血从他脸上、手上的擦伤处滴了下来。
他抬手抚摸我的脸,“你流血了。”声音模糊不清,仿佛是在水下,他讲话时皱着眉头。
“你也是。”我的声音也闷闷的,“听觉受损了?”
他点点头,揉了揉脸,鲜血被抹成了一片猩红,“正好我们不用听新闻了。”
我笑了,有时候你不得不这么做,哪怕其实没什么好笑的。我伸手去关收音机,但是手在仪表盘上停了下来。
没有声音。不是爆炸把人震聋的原因,而是收音机里一片沉寂。“广播塔肯定炸没了。”
“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广播站。”他挂上挡,我们缓缓向前挪了几英尺 2,“不。不是吧。抱歉,我们得走路过去了。”
不过,即使车子完好无损,我们也没办法开车,路上横七竖八地倒了很多树,开车走不了多远。但这儿距离机场只有两英里,我们有时会在夏天到那里去远足。也许——也许在潮汐波袭来之前,我们能赶到查尔斯顿。如果飞机正常,如果天气晴朗,如果时间充裕的话。这一切机会渺茫,但是除了诚心期盼,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下了车,开始步行。
纳撒尼尔帮着我翻过一根树干。下去时我在泥泞中打滑了,要不是他抓着我的手臂,我肯定会摔个屁股蹲儿。我老是想快一点儿,但要是摔断了脖子,或者甚至只是一条胳膊,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看着融化中的积雪,他一脸愁容,“温度在上升。”
“或许我该带上一件泳装。”我拍了拍他的手臂,继续前进。为了保持一种勇敢的姿态,我在装腔作势,这至少能让纳撒尼尔没那么担心我。理论上来说如此。
我的努力至少意味着我已经不再发抖了。一路上,我没听到任何鸟鸣,但我不确定这是因为我的听力受损,还是因为它们压根儿就没有吟唱。路上大多数地方都堵住了,但比起穿越田野,沿着这条路走更容易把握方向,现在我们可没法儿承受迷路的后果。路途进展缓慢,虽然爆炸让空气有了一点儿温度,但是就凭我们身上的衣服也没法儿长时间在室外待着。
“你真的觉得飞机还会在那儿吗?”纳撒尼尔脸上的伤口不再流血了,但血迹和污垢让他看起来像个海盗。如果海盗也穿粗花呢衣服的话。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树冠,“在其他因素相同的情况下,比起镇子,机场距离爆炸中心更近,而且——”路上出现了一条手臂,没有尸体,只有一条孤零零的手臂。从肩部断开,血肉模糊,断面粗糙。原主人可能是一名三十来岁的高加索人。手指微微蜷曲着指向天空,弧度微妙。
“天哪。”纳撒尼尔在我旁边停了下来。
我们俩都不是神经脆弱的人,一连串的震惊让我们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我走近手臂,抬头看向山坡。山坡上只有几棵树还立在那里,但即使它们的树冠没有了叶子,仅是树枝也遮住了视野。
“有人吗?”
纳撒尼尔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你好!有人吗?”
山上一片寂静,只有风穿过树枝,沙沙作响。
在前线偷偷摸摸地转运飞机时,我见过比断肢更糟糕的场景。这不是战争,但死亡人数与战争不相上下。埋葬手臂似乎也是徒劳。然而,弃之不顾似乎也……不对。
我摸索着抓住纳撒尼尔的手,“Baruch dayan ha'emet.” 3
他用浑厚的男中音和我一起祈祷。我们的祈祷与其说是为了这个可能不是犹太人的陌生人,不如说是为了他代表的所有人。为了我的父母,为了今天离开的成千上万的人。
这时,我终于开始落泪。
我们又步行了四个小时才抵达机场。要知道,在夏天的时候,我们徒步到这里一般只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宾夕法尼亚州的平缓山脉只不过比低矮丘陵高一些。
这一路……很艰难。
断臂还不是我们见到的最糟糕的东西。去机场的路上,我们一个活人也没碰到。不少树木依然挺立,只有根基浅的倒下了。但是爆炸之后,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希望,因为我们听到了一辆汽车的声音。
车子挂着空挡,轰隆轰隆地穿过树林,迎面向我们驶来。纳撒尼尔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们开始沿着山路狂奔,翻越树干和倒下的枝丫,绕开建筑残骸和动物尸体,滑过泥泞和灰烬。这期间,车子的声音越来越大。
突破最后一重障碍物时,机场跑道出现在我们眼前。那其实只是一块田地,但是,在纳撒尼尔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戈德曼先生就认识他了,他为我们保留了一块带状的割草地。谷仓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曲着,但仍然矗立。我们真的太幸运了。
飞机跑道刚刚割过草,坐落在高原上丛生的树木之间。跑道大致是从东向西延伸,与爆炸冲击波的方向一致。大部分树木都被推倒下来与它平行,跑道上没有任何障碍物。
这条路先是顺着飞机跑道向东延伸,接着拐弯向北延伸。道路那头,在仅剩的几棵树的遮掩下,隐约能看见我们刚才听到的那辆车。
是戈德曼先生驾驶的红色福特皮卡。我和纳撒尼尔急忙顺着路跑过去,跑到弯道边。一棵树挡住了道路,卡车就被压在树下,好像戈德曼先生想把它推到一边。
“戈德曼先生!”纳撒尼尔挥舞着双臂大喊。
卡车的窗户都没了,戈德曼先生倒在门边。我跑向卡车,希望他只是昏了过去。幸好我和纳撒尼尔预料到了冲击波的来袭,而且在冲击波抵达时,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受到了相对的保护。
但是戈德曼先生……
靠近卡车时,我放慢了速度。纳撒尼尔常给我讲他童年时去木屋玩的事儿,讲戈德曼先生总会给他准备的薄荷味棒棒糖。
他死了。我不需要碰他或是感受他的脉搏就能知道。一根贯穿他的脖子的树枝已足以说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