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浮沉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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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翌日,苏中钰登基后第一次上朝。

按大燕礼制,正旦、冬至、立春为大朝,百官于奉天殿朝贺。平日为常朝,其中朔望日,即每月初一和十五,在奉天殿设朝,其它日子在华盖殿。朝毕,大臣可在右顺门内便殿奏事。

早朝前,文武百官早已站在大殿外外东西两侧。和头一天那样,侍卫在殿前挥鞭,“啪”、“啪”声里,苏中钰从殿后走出,步伐庄重地走向御座,稳步登上龙椅。他的表情依旧显露着疲惫不堪、忧心忡忡。他反复回忆着昨晚的一些杂事,不单是摔杯子。

头天夜晚摔杯后,他没留在乾清宫,而是奔向万安宫,与唐妃和苏剑兰住在一起。刚跨入宫门,唐妃就走上前,笑脸相迎。她问:“陛下,妾看您脸色有些苍白,应该是太劳累了,早些上床安歇。”

苏中钰大感惊讶。他惊讶的,不是唐妃的言语——毕竟,过去在英王府,唐妃也是整日嘘寒问暖,要么关心身体,要么关心心神。而是,眼前的唐妃双目灼灼,神采奕奕,似乎搬迁和登基大典,并没有让她心劳力倦,反而让她精神百倍。他不懂,平日看起来瘦瘦小小,还有点多愁善感的唐妃,今日怎会有这等反差。

他们携手步入内室,边走边闲谈。唐妃不停询问他的身体和心情,苏中钰应付地说“好,还好”,唐妃就面带微笑,拉拉杂杂地说一些养生之道。苏中钰心下不快,他明白,这些养生之道,都是民间常谈,唐妃了解的,绝不比民间医生多,更遑论与宫内太医相比。他几次想开口告诉他摔杯子的事,还有堆积如山的奏本,但欲言又止。他恍然大悟,也许唐妃是不希望同他议政,又意欲讨好他,才有如此行为。他颇不适应。他知道后宫不能干政,却没想到唐妃能这么快接受宫中规矩。他心中哑然失笑,论随遇而安,或许他一个堂堂须眉男子,还不如这位小妇人。

夫妻俩刚刚坐定,苏剑兰和奶妈就进了屋。“陛下”,奶妈说,“您今天初登基,就造访此地,真是万幸,万幸。”

“不必多礼。”苏中钰害羞地说,“皇妃和女儿都在此地,朕不会抛下。”

“爹……父皇。”苏剑兰嘴里蹦出这几个字,吞吞吐吐。但这足以逗乐苏中钰,他招招手,让奶妈领孩子到身边。苏剑兰靠到父亲身旁,奶妈开口道:“前些日子,这孩子成天喊累,我们都不敢带她到处走。今日下午,孩子精神也好,就带她见了太妃娘娘。”

“是吗?”苏中钰笑逐颜开,“母亲还好不?她们在一起怎样?”

奶娘说:“今天带她去见吴太妃,太妃没说几句话,只是抱上她,左逗弄,右逗弄。”见苏中钰和唐妃还算愉快,她又说:“我们从吴太妃那出来,见到李太后了,那女人很凶,苏剑兰不小心撞了她,她两眼放凶光,边上一个侍女二话没说,劈头盖脸就冲这孩子训斥一通,把她说哭了。”

“是吗?”苏中钰一时不安。他托住女儿的下颌,转过来,仔细打量,没见脸上有泪痕。女儿抬起眼睛,同他对视,眼神温温柔柔。苏中钰撇过头,不看唐妃,却看向奶娘,眼里满是困惑。奶娘猜测到他的心思,说:“回来玩玩,跟娘娘聊聊天,就没事了。”

“她们刚回这里,妾身就看到兰儿脸上有泪渍,问奶娘究竟为什么,她支支吾吾。问兰儿,兰儿只说好怕。妾身听不明白,以为她是被什么人吓到,不敢再追问,就和她玩耍,她终于不哭。我私下问奶娘这是何故,奶娘才告诉妾身。”唐妃牵住苏中钰袍袖,细声道。

“你怕她。”苏中钰说。他愤愤不平,却不愿意为这点杂事,找她兴师问罪。反正女儿早已破涕为笑,为了她,去破坏自己同李太后的关系,万万不可。她毕竟是嫡母,太后。“好容易大家一聚,谈些别的何如?还有,芷儿,看你说话拿腔拿调,够辛苦,不如依旧你我相称,怎样?私底下就别讲究这么多礼数。”他说。

唐妃低头,轻声道:“过去您是亲王,妾身只是王妃。如今您是皇上,妾身已是皇妃了……”

“住口,”苏中钰急道,“别说了。”他想来句“朕不爱听”——或是“我不爱听”,可不知怎的,说不出口。奶娘上前行个礼:“陛下终日操劳,少生些气,聊聊其它事情吧。”唐妃也跟着行礼。

苏中钰叹口气。他顺势转开话题,大家聊起闲天来。可话最多的,是唐妃和奶娘,他自觉口舌像被冻住一般,难以活动,索性不言不语,静静倾听,必要时“嗯”两声。

现在,他心不在焉。鸣鞭结束,官员依次行礼,四品以上官入侍殿内,五品以下仍立于殿外。苏中钰不苟言笑,依礼应付,他以为,自己内心所想的,太过纷纭复杂。朝堂上诸多官员,他们心内不论如何纷乱,也乱不过他。

身边宦官下令:“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胡尚谦出班道:“微臣胡尚谦有事启奏。”

苏中钰见是胡尚谦,大喜,深掩内心的激动,说:“胡尚书请讲。”

胡尚谦坚定的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抽泣:“瓦狄已轻易取胜,士气高涨。臣料想其必然轻视我大明王朝,长驱而下,进犯京师。请陛下饬令诸位边关守将竭力防范。京营兵士、兵器皆不足,宜立即招募各地民兵,修缮器甲。都御史杨仁、给事中王竑有大才,可参之。武臣如石卿者,宜用为将帅。至于军旅之事……”胡尚谦再拜而道:“臣当竭尽全力,履行己责,若不效,可治臣之罪!”说完再拜。

胡尚谦开出的一系列边防策略,深深打动了苏中钰。“朝中有此人,御敌不难。”他想。面上忧愁之色略淡,愉悦之色渐出。不少大臣见胡尚谦胆识过人,连连颔首。

“微臣徐世铭有事启奏。”有个“程咬金”半路杀出,打断了各位的喜悦。苏中钰知是徐世铭,拉下脸:“请讲。”那些欣赏胡尚谦的臣子,都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胡尚谦倒是淡定自若。

“石卿乃战败之将,有罪在身,岂可重用?”说完,徐世铭笑眯眯地注视皇帝,期望能从年轻人这里讨点赏。“谁说败军之将不可重用?历史上屡败屡战,最终取胜的将士多如牛毛,他们可领兵作战,石卿有何不可?”苏中钰早已对徐世铭心生厌恶,见他竟敢在朝堂上反对胡尚谦,连忙呛他几句。徐世铭轻翻白眼,谢罪而退。

“宣石卿上殿。”皇帝见徐世铭退下,得意地说。

石卿迈着沉重的步伐进殿,面色严肃。他像过去那样,留着很长的胡子,但是胡须没梳好,凑近细观,打结和分叉清晰可见。他顶着众人惊异的目光行礼。

苏中钰语气严肃:“从今日起,朕升你为右都督,掌五军大营。”

石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抬起头,把双眼瞪得圆溜溜,目不转睛地望着皇帝,见他用一种信任的眼神凝视着自己,更是疑惑。

苏中钰笑道:“你知道朕为何作此决定吗?”

石卿不解。

苏中钰答:“你今天能戴罪提升,皆仰仗于尚书举荐。”说完,他轻轻抬手,指一指仍出班站立的胡尚谦。石卿瞟胡尚谦一眼,眼光奇特,人皆不明此意。

胡尚谦想向皇帝和众大臣解释,遂行礼道:“臣以为,石卿兵败,非其个人之过,而是因监军乃黄正余党,其指挥多有失当。石卿突围而逃,乃因力战而败,非出于贪生怕死。其有将才,若得陛下重用,必有大作为。”

苏中钰抚掌而笑:“好你个胡尚书!你既会知人,又会用人。既会用人,又擅言辞。果然是救时良臣。”

胡尚谦谢恩。不少大臣——徐世铭自然不在此列——看他受这等重用,羡慕不已。但石卿的内心,却似打翻了一罐醋,酸溜溜的。他起初以为新皇帝是真的了解和赏识自己,还指望在他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不料小皇帝还没说上两句,就称赞起胡尚谦来。他不觉对胡尚谦心生嫉妒,对皇帝心怀怨念。“真是个小毛孩子,该提拔谁,不提拔谁,自己搞不清?还这么依赖一个大臣,气煞人!”他想。不过石卿城府极深,他又暗思:“以后一定要在皇上面前多做点事,显摆点才华。否则,他怎么知道我是个能干的人?”决心已下。

退朝后,苏中钰走进便殿,处理日常政务。桌上堆积着奏本,他知道,这些大多是关于各地起事的。他胸有成竹,打算同胡尚谦商议。他把摆放不甚整齐的奏本摞在一侧,便晃一晃手,对内侍喊:“朕渴了,上杯茶。”

“是。”内侍说。

茶端上。苏中钰轻手轻脚地拨开碗盖,小心翼翼地端起碗,低下头,缓缓把热茶吹凉,再一小口一小口咽下去。咽的时候,他还不自觉地抬起眼,用余光打量左右的几个宦官,担心他们都知道昨晚摔茶碗的事情,趁他喝茶时,内心默默嘲笑他。茶慢慢喝完,他见宦官面无表情,放心地搁下空碗,沉着地命宦官端走它。

喝完茶,外有一宫人进来:“启禀陛下,翰林院侍讲刘定之上书言事。”

“给朕过目。”说完,他想起一个问题,问,“朕从未听说过此人,他有何特长?”

“启禀陛下,”身边闪出位宦官,行礼道,“此人,小人认识。其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能诵诗作文,但在前朝不甚得志,几次上书被皇帝留中不发。”

“是吗?”他问。

“小人所言,分毫不差。”

“那,你又是何人?”

“小人乃司礼监宦官龚诚。”

“年方多大?”

“虚岁二十五。”

“往日常驻乾清宫?”

“否,黄正余党被诛后,别人看我识文断字,又晓得是非,就让我来这里。”

“懂了。”苏中钰得意地说。刘定之的建言呈上,他一字一句地默读。

这些建言,大多是治国安邦之道,可末尾又称,胡尚谦、石卿之流,官位过高,权力过大,恐失人望。读完,他又喜,又悲,又怒。喜的是朝中有此等明智之人,把治国之道条分缕析,说得明明白白;悲的是此等建议,竟被糊涂的太上皇搁置;怒的是这刘定之说胡尚谦、石卿不该升官,他们有治军之才,刘侍讲与他们比不算什么,却这样口出狂言。他把上书放下,靠在椅背上,细细思索应该怎么应对。

没过多久,他心生一念。他唤太监拿来纸笔,修书一封,又派人传这封回复下去。传信的宦官刚走,龚诚就走上前,问:“皇上,您会否重赏此位上书的臣子?”

苏中钰笑答:“他说胡尚谦、石卿不应该升官,未免太过迂腐。不过他有胆有识,虽不可大用,但也不可小视。留他继续在翰林院做侍讲吧,不过……”他不再继续说,而是站起身,拿起刘定之的上书,走向旁边一个柜子,拉开抽屉,轻手轻脚地把书册放在里面,慢慢压一压,然后合上。放好,他看一眼边上的龚诚,只见这人大惑不解。

“我想把这份书册留下,将来治国理政,可随时参考。”苏中钰解释。

龚诚点头,“可”。

“等等,”苏中钰笑道,“朕见你聪明伶俐,留我身边处理政务何如?”他心想,乾清宫留个宦官做心腹,好拉拢他们,有何不可?

“谢陛下。”龚诚行礼谢恩。

接下来的几十天,苏中钰忙得不可开交。升官、贬官、募兵,这些事情都要由他打理。可他力量有限,故有时和胡尚谦等臣子筹划,有时和龚诚等人商议。他时不时在乾清宫过夜,睡觉时,头边放着一小堆奏本。唐妃从来不埋怨,皇帝不造访她时,她不是奏乐、画画,就是和女儿一起打闹、逗乐。有时,她会像在英王府时一样,不理贵贱之别,与宫女谈天说地。

有时,奶妈会带领公主、皇子来探望皇帝。苏中钰见这两个孩子白白胖胖,心中甚慰。他隐隐感觉到,皇宫里的生活,和英王府里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在王府,他可以专注于儿女私情、子女教育,像小市民一样把国事挂在嘴边,发泄情绪、显摆见识;但在深宫,他必须专注于国事,后宫、子女等等,只是陪衬。他对子女充满了歉意,却也深感这是他治国所必须的。

一天晚上,苏剑云和奶妈进入乾清宫。这正是苏中钰专心翻阅奏本的时候,可他听见宦官的传令声,就放下奏本,起身迎接儿子。苏剑云见到父皇,兴奋地“咯咯”笑出声。他的小眼睛先是注视父皇的双目,随后又游移开来,像是探视、搜寻什么。

苏中钰莞尔一笑,微微用力抚摸儿子的头。他发现儿子的眼睛像在觑视他身后的什么东西,不禁愣住,回头一看,身后无甚异常。他从奶妈手中接过儿子,让奶妈站在远处,抱住儿子往书房走去。书房里奏本成堆,本上全是军国大事,让小孩看见未尝不可,毕竟他不会说话,无力透露。但让奶妈看见,就万万不可了。

他们走近书桌。苏剑云见了奏本,喜不自胜,右手轻轻前伸,手指还一伸一缩。苏中钰明白,儿子大概是继承了他的秉性,想摸一摸奏本。但他也知道儿子看不懂,他也不希望儿子对此明了。

“别,”苏中钰捏住儿子右手,“这些奏本都是朕要慢慢看的,朕不能给你看呀。”话音刚落,苏剑云脸色大变。他一阵一阵哭泣。苏中钰不知为何,微微低首,见自己右手紧攥着儿子的小手,发觉可能是情急之下,把孩子的手捏痛了,便连忙松手。可儿子涕泣不止,尽管四下无人,可苏中钰的心中,仍突泛莫名的尴尬感。他急促地抚摸儿子的头,嘴里连声安慰。可孩子的哭泣声始终不停。没奈何,只好带他出书房,把儿子交给奶妈。宦官迎上前,双手端着脸盆和毛巾。奶妈和一边帮孩子擦眼泪,一边安慰他。宦官低头站立,静候差遣。

苏中钰孤零零地站在一边,脸上罩着难以言喻的迷惘。他双手颤抖。他不知道儿子为何会落泪,也不知道眼前这三个人会怎么看待他。他不敢面对儿子撕裂的脸和纠结的眼神,背过身。他的脸是呆滞的,眼睛是无神的。

乳母领儿子回家,没有回头看苏中钰一眼。宦官朝皇帝礼节性地道一声,就匆匆走开。苏中钰长叹着回到书桌边,坐下,凝视一大堆奏本,脸颊嘴角似存怨气。谁让他做了这个皇帝?该承受的代价一定要承受。他抿住嘴,抄起离他最近的一份奏本,默默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