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逢苏中钰上朝,他的仆人们也得同去。他上朝,仆人们搬运行李。唐妃住入万安宫。苏剑云住进迎禧宫,这是供皇子居住的地方,但不是给太子的。苏中钰对此耿耿于怀,但并不说破。女儿——她马上就是公主了——随继母住进万安宫。
全家正式进宫这天,苏中钰依惯例上朝,他的家眷从另一条路、另一扇门入宫,在宫女、宦官和仆从引导下,走进自己的居处。苏剑云才一岁,才是刚刚会认人的年纪。“入宫”这事,在他眼里,就是自己和妹妹被抱上马车,在一群大人环绕下,颠簸地进入一个不认识的地方。
去皇宫的路上,他傻兮兮地笑。被奶妈握着手下车,他双眼瞪大,好奇而惊讶地打量眼前宽敞的院落,和宏伟的楼阁,小脸不住晃动。突然,他大概是想念父亲,喊出声“爹”。奶妈蹲下身,贴近他说:“爹现在在上朝。”她又顿了顿,接着说:“以后不能随便喊爹了,要管他叫‘父皇’。”
苏剑云一脸茫然。唐妃跟在后面,目睹这一幕,快步走到乳母身边,轻声细语:“别急着让他改口。”奶妈颔首答应。苏剑云走向继母,紧紧搂住她的腰。他的双胞胎妹妹苏剑兰,被她的奶妈牵着手,站在一边。她也只有一岁,听见杂声,连忙扭头注视他们,嘴里反复念叨:“爹……父皇……爹……父皇……”奶妈见到此景,不禁掩口而笑,另一只手则不住抚摸苏剑兰的额头。唐妃看一眼苏剑云,又瞥一眼苏剑兰,悠然一笑,这两个小孩也太调皮、太可爱了。他们并非己出,却隐隐约约地带了些她的性格。
唐妃跨入万安宫的大门,身后跟着几个家仆,他们都携带着唐妃的生活物品。其实,入宫前,唐妃的很多什物,已经搬入宫内,现在带来的,只是最后一批。两脚刚迈进宫门,她便抬起头,双眼激动地打探宫内的一砖一瓦,然后拔腿走到一个搬东西的仆人身边,说:“这个香炉我来放。”
“娘娘,”仆人说,“您贵为皇妃,搬东西会伤身子。”说完,他静静地把东西放在宫内一张小方桌上。
唐妃走到一根柱子边,斜过身子靠着。如今她是皇妃,杂活累活都有人帮手。她脸上露出个似有似无的笑容,双手十指交错穿插,互相摩擦着。她浮想联翩,仿若身为女史的日子就在昨天。
一道阳光从窗外漏进来,射在她的眼睛上。她不禁朝漏光的地方看一眼,那是扇窗户。朝窗外一直走,多绕几个弯,就是仁寿宫。她在那里,白眼和斥责没少挨。彼时,她只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普通的女史,不声不响地把太后的安排办完,到老能全身而退,就行。孰料,她好像越这么想,就越容易出错。太后奚落她,她既不懂顺从,也不懂掩饰,只会顺从本性地投去一个轻蔑的眼神。这种眼神,她改不掉。于是她被贬,然后误打误撞地成为王妃,现在是皇妃。
她打一个冷颤。以前在英王府,李太后天高皇帝远,管她不着。现在,和李太后同住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撞上怎办?看来少出万安宫算了,反正这里宫女太监一大堆,有事可依赖他们。于是,她心平气和,把一切不快都丢向过去。
有人握住她的右手。她抬头不见人影,就低下头,见拉手的人,是苏剑云。她愣在原地,奶妈走到她面前,礼貌地说:“娘娘,这孩子舍不得同您分开,让他和您共住一晚,明日再搬入迎禧宫可好?”唐妃笑道:“好。”
她话音刚落,苏剑云抓住继母的手,“爹、爹”喊了一通。唐妃不知所措,奶娘拖了下苏剑云,“你爹正在上朝,别吵吵,待会儿我给你讲故事。”奶娘先是向文华殿的方向指去,后是朝唐妃勉力微笑,以表歉意。不知怎的,苏剑云听奶娘如此一说,便止住喊叫,转而噗嗤一笑。唐妃、奶娘、仆人们也笑。
奶娘蹲下身,本想给苏剑云讲个故事,说出口的话却是:“跟你说,等你父皇登基,就不能再像刚刚那样爹来爹去,得叫‘父皇’,喏,知道‘登基’是什么吗?”
苏剑云一脸茫然。唐妃想止住奶娘,心里嘀咕:“这事太难了,这么大个小孩听得懂么,别告诉他。”可她什么都没说。奶娘怜爱地摸一摸苏剑云的脸蛋:“‘登基’就是在太和殿举办个典礼,典礼完了,他就是皇上了,全天下的人都听他的话……”苏剑云依旧懵懵懂懂,奶娘也恍然大悟,这些对一岁孩子未免太陌生,就改口道:“别管这么多,你到了这里,对所有人都好点,亲切点,见谁都说好话,就行了!”
苏剑云依旧木讷。唐妃看不下去,把儿子的脸拨向自己,叹道:“你还小,听不懂也罢。以后多去看看外婆就行。”
“奶……奶?”苏剑云吐出两个字,颤抖而又奶声奶气地。
“哟,居然会喊奶奶了!”奶娘喜形于色。唐妃也跟着笑,又吩咐奶娘说:“带他见外婆吧,认一认人。兰儿也带去吧。”
“兰姑娘想是路上颠簸太厉害,刚沾床,倒头就睡。”奶妈说。
“那就明天带她去,或者哪天等她精神头好了,再带她去。”唐妃道。
奶娘答应,牵上苏剑云的手离开。
去哕鸾宫,必须先经过延寿宫。在延寿宫门口,李太后正好出来,同她们擦身而过。苏剑云不知道她是谁,见她穿金戴银,不住“咯咯”轻笑。奶娘按宫中规矩,上前行礼。
“这是谁?”李太后对苏剑云不熟,厉声问。
苏剑云自幼没被人说过重话,闻听此等叫唤,吓得站直不语。奶妈冷静回答:“她是英王的儿子,今天刚搬进宫,现在是来见祖母的。”说完,她对苏剑云使个眼色,让他礼貌些,别失了态。
“哪个祖母?”李太后问。
“吴太妃。”奶妈冷静答。
“让她去吧。”李太后说,嫌弃地瞪了苏剑云一眼,转身而去。
苏剑云困惑地看着奶妈,奶妈拉他走,他又撇头朝李太后离去的方向探视。
“这是当朝的李太后。”奶妈向他解释。她牵着大惑不解的男孩,继续向哕鸾宫走去。
吴太妃正坐在哕鸾宫前厅里。见到孙子和奶妈,她眼中含泪,快步上前抱起苏剑云,边摸边说:“好多天不见,孩子又长高了!”她不住亲吻起孙子的脸颊。奶妈在一旁偷偷抹泪。
亲完,吴太妃放下孙儿,问奶妈:“到皇宫,路上顺利吗?”
“好啊,没什么。”
“他母亲怎样?”
“很好的。”
“那就好,”吴太妃说,“兰儿呢?”
“兰儿疲惫不堪,倒头就睡,我们想改日再带她来,可好?”
“行。”吴太妃微笑着,轻轻应一声。
“娘娘,”奶娘低声说,“刚才来这的路上,我们见到李太后了。”
“真的?”吴太妃问,“她待云儿可好?”
“还行,就是有点凶,把云儿吓坏了。”
“哦。”吴太妃漠然道,“平常让云儿待她好点。好歹他俩也是祖孙,需长年相处不是。”奶娘心下稍委屈。“当朝太子长他一岁,人品尚可,平日有空,可以让两人一同玩耍。”远处一阵钟声,太妃和奶妈明白,苏中钰下朝了。太妃说:“去带孩子见见爹吧。”
“才刚下朝啊。”奶娘缓缓说道。
“看一眼就好,别打扰他。他政事繁忙。”吴太妃说。
“好。”奶妈回答,牵男孩走出。
登基前一天。
苏中钰照例到唐妃宫殿中。他竭力收敛自己的喜悦,但得意之态仍会不经意间从眉梢嘴角流出。他看见唐妃的一脸愁容,怔住。
“你伤心什么?”他问。
唐妃别过身,头埋得低低的,说:“我只是在想,殿下登基以后,有没有时间常来看我……”她突然不语,只留下啜泣声。
苏中钰又喜又恼。喜的是唐妃钟情于己,恼的是登基后事务渐多,怕是没多少机会陪伴她。“你莫要太伤心,”他坐在唐妃身后,手抚她的背说,“你也太多愁善感了。”说道这里,他停住,不知该说什么,双眼发直地盯着她的背影,脸上则柔情似水,外人看了,怕会不明白,他是在发痴,还是发疯。
半晌,唐妃回过头,见苏中钰神色如此,惊了。她摇晃着英王的手臂,说:“你怎么回事?”她见苏中钰的表情和眼神分毫不动,更是担心,双手不自觉上移,摇晃起他的肩膀。见苏中钰依旧不动,她又气又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把他气坏了,于是一头栽倒在他肩上,抽噎道:“殿下,我知错了,我不该说这些……殿下应该一门心思忙政事,不应该记挂这些儿女情长的……我在宫中会好好的,不需要你太记挂,你……”她说不下去了,只是不断呜咽,泪水浸湿了苏中钰的衣领和前胸。
苏中钰把她搂得更紧,安慰道:“我没计较这些。只是你也太敏感了。你在我身边这些日子,我几时亏待过你?何况,若我不做皇帝,瓦狄人打来,我们四散奔逃,怕连在一起的日子,都没有多少。”说完,他捧起唐妃的脸,抹掉她脸上的泪水。可是,他每抹一次,又有泪水涌出,他只好再抹一次。一遍一遍地,苏中钰不单抹了一手泪水,还抹了一手鼻涕,见唐妃被抹了个大花脸,他不禁开怀大笑。唐妃好奇,问:“你笑什么?”
苏中钰边笑边答:“你眼泪鼻涕太多,我都擦了个大花脸……哈哈……”
唐妃顺手摸一把脸,果然摸到这些,禁不住破涕为笑。她拉开苏中钰的手臂,转身走到柜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块手帕,狠命擦脸。擦了一次,感觉脸上还有污迹,就把手帕扔掉,掏出一块新的再擦。一旁的宫女久经训练,善解人意,忙忙打盆水奉上。唐妃用手帕蘸水擦脸,终于把污物擦干抹净。
苏中钰坐在床上,注视唐妃的一举一动,莞尔一笑。但他心下烦闷不已,她与李太后关系不和,李太后能允许她封后么?封后?别胡思乱想,要是云儿托生在唐妃肚里,也许还好说。封皇贵妃?明朝至今未有封皇贵妃的先例,他不敢破例。想到这个,他顿时有一种抽自己巴掌的冲动。他对不起唐妃。他惶惑,却不知道向何人倾诉。
苏中钰正式登基。从这天起,他不再是“殿下”了,他是“陛下”。年号是“承泰”。
按皇室规矩,登基这天清晨,新皇帝派遣官员告天地宗社,本人要穿孝服告几筵。苏中钰庄重地把这一切都办完,但他的内心一点都不庄重。他希望所有的典礼早些结束,自己能早日和群臣议事。他心下窃笑:为了把议事的地方从文华殿换成大殿,把听政时的衣服从亲王装换成龙袍,就必须要经过那么多礼仪,拜祭这个,拜祭那个,没完没了。在恭告几筵的路上,他突发奇想:要是朕——他正在适应这个自称,出奇的迅速——在这边行大礼,瓦狄人猝不及防打过来怎办?不对,不应该是愿先皇在天之灵,保佑我大明王朝社稷么?他一时忐忑不安。
登基时刻已到。钟鼓、仪仗通通设好,就等着走完过场。他身穿比亲王装繁复得多的皇帝衮冕,立在奉天门,等待群臣。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众臣子,穿午门鱼贯而入。苏中钰看不清他们是谁,只知道里面少不了胡尚谦、王长直、杜源、徐世铭等人。他盘算着,等即位了,就该好好重用胡尚谦他们。至于徐世铭?他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为那个“南迁之议”,他就该受冷遇!
大臣到齐,接下来是鸿胪寺导执事官行礼,请新皇帝荣升御座。苏中钰微微一笑,从中门出,庄重地走向龙椅,缓缓登上台阶,轻轻坐下。大殿前,“啪”、“啪”的鸣鞭声,一阵一阵地响起,传入每一位宦官、每一位大臣的双耳。当然,他也听得见。听到鞭声,他隐隐感到一种压力,撞击着他的心。他猛地眨一下双眼,两手紧紧捏挤龙椅的扶手,青筋略略凸起。要是他捏得再重一点,没准会渗出血来。
鸣鞭结束。百官上表,行礼。苏中钰心里有点慌张,他知道,他不能再把群臣当朋友看了。提拔也好,贬黜也好,都要依规行事。甚至光依规还不行,各个大臣、宦官、甚至李太后——为什么会有她?——都会围在他的身边,向他提出一条又一条的意见,他每条都必须听。不单要听,还得记。不仅要记,还要考虑。以往,在英王府,他可以和讲官们谈国事,而且有亲王的身份作挡箭牌,他无需忌讳太多。如今,当了皇帝,大概真没有以前那般自由?他面带微笑,应付地向大臣们回礼,内心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时而担忧未来,时而盘算国事。抬眼一看,胡尚谦、王长直这几位拥立他登基的功臣,正对着他笑。他面上仍有微笑,心中却抖了一下。“好好的登基大典,为何要想这些?”他摸不清自己的忧虑从何而来,但抹不掉它们。
即位诏书不得不颁——
“皇太后以太子幼冲,未遽能理万机,移命眇躬君临天下。会有使自虏中还者,口宣大兄皇帝诏旨:‘宗庙之礼不可久旷,朕弟英王年长且贤,其令继统,以奉祭祀。’,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遣使诣虏问安,上大兄皇帝尊号太上皇帝,徐图迎复。为政之道,必先正始。……”
接下来是一串串即位新政。冗长拖拉的文字。苏中钰快坚持不下去。“为什么不能早点结束?”他突发奇想,要是现在就完事,他和胡尚谦等人把治军之策商量好,明天就把诏书散发到北境各关,该有多棒!可是,没有这个仪式,他的政策再好,也发不下去。不知大臣和百姓知道这份诏书,会作何感想?或许会认为他是个没什么治国之才,只会反复强调得国原因的庸人。即位太草率了,这局面是理所应当的?他除了治国策略,什么也想不下去了。
即位典礼终于结束。众官朝贺,苏中钰强颜欢笑,心头郁郁寡欢。他深知,一整套礼节只是个开始,自己和众臣还任重而道远。
当晚,他呆坐在乾清宫里。书桌上,有一堆奏本等着他披阅。他翻开看,都是各地生乱的消息。看着看着,他的手不住发抖。最后,他看不下去,右手一挥,把奏本撂到桌上。一位内侍见此情形,连忙奉茶。苏中钰背对着他,没看到来人是谁,一挥手,把内侍端着的茶碗打在地上。他听见后面传来杂声,回头看,见地上茶碗碎片和茶水混在一起,摊成一大块。内侍跪下,卑微地低着头,觉皇帝回过身了,磕头讨饶:“奴才该死,惹皇上生气了,皇上要是现在不想喝茶,奴才就等您消了气再奉。”说完,这内侍伏在地上,两腿依旧弯曲,额头紧触地面,双手谦恭地搁在头的两侧。
苏中钰愣住了,倒退两步。在英王府,虽然身边总有仆人供他呼来喝去,但这么卑微的仆人,他还是第一次见过。他伸出双手,想扶他起身,忽觉自己是皇帝,如此有失礼节。但他又感觉,一个内侍如此卑下,多少不合适,于是半弯着腰,平静地说:“我”——他还不习惯新的自称,停一下马上改过来——“朕并非不喜欢喝茶,只是在想心事,偶尔冲动,勿忧。你打扫下地,端碗新的茶就行了。”内侍大喜,深深叩头:“奴才谢恩!”说完,他满面堆笑又小心翼翼地把瓷片收好,迈小碎步下去。
等他离开,苏中钰内心泛起歉意。他哥哥留下的烂摊子,现在要他去解决,还害他登基第一天,就出这等闹剧!他回到桌前,严肃的翻看奏本,狠狠咬住下唇。新茶水端上,他使劲抿一口,又抬头望一眼窗外,面孔扭曲得令人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