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报——”
新帝登基一月,战报就来。殿上很多官员依旧忐忑不安,但没有之前那般手足无措。苏中钰只是轻轻皱一皱眉头。理政一个月,他知道,此时最需要做的就是从容不迫,再说,瓦狄袭击,正好可以给他一个大展拳脚的机会。
“请讲”他从容地请报信人说话。
“陛下,”报信人声音颤抖,“十月三日,瓦狄统领布其派两支军队来袭,一支攻紫荆关,一支攻界碑关……”他说话有些急,呛了唾沫,在皇帝面前咳嗽不停。
苏中钰虽心急,但也没怪罪,等报信人稍稍平静,他又问:“战果如何?”
报信人声线开始沉重:“紫荆关守将孙祥战死,被瓦狄人扣留的都指挥岳谦,死于乱军之中,是被我方射杀的。”
“还有呢?”苏中钰不再镇静,面露忧虑。
“臣……没有了。”报信人嗫嚅道。
苏中钰环视大臣,问:“众位爱卿有何高见?”
石卿先闪出:“陛下,瓦狄人来势汹汹,若贸然出兵,怕有闪失,不利于我。况上皇还被他们扣留,用兵恐使其遭遇不测。依臣之见,不如先固守不出,厉兵秣马,待我方元气恢复,再放手一搏。”
苏中钰见石卿关心上皇安危,心下不满,但含而不露。胡尚谦上前启奏:“陛下,臣以为石卿所言差矣!”
石卿吃了一惊,“又来出风头?”
苏中钰以为胡尚谦明白他的心思,一时犹疑。但,他对胡尚书的想法,不免怀有深深的好奇心,仍请他建言。
胡尚谦道:“臣以为瓦狄外强中干,此前土木堡战败,乃是我们仓促出兵,指挥不当所致。现黄正余党已除,兵部和五府皆备战一月,诸事皆可,现瓦狄南下,正是给其迎头痛击的好时机,万望陛下明察,早日雪耻!”说完,他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礼。
苏中钰听到胡尚谦这一番说辞,心下得意。可他称赞胡尚谦的话还没出口,石卿便抢白:“胡尚谦所言即是。只是瓦狄人的实力不可小觑,我们可有把握?”
“你掌管五军都督府,怎可如此畏葸?”胡尚谦问。
“胡尚书,是您提拔我的。”石卿说,声音有些中气不足。
胡尚谦哑然失笑。他对石卿光明磊落地说:“我提拔你,是看中你有将才,能领兵。你不够勇敢,这我早已知晓,但整个大燕,没有比你更适合统领都督府的了。现在形势危急,不可如此畏首畏尾,否则江山社稷怎保?”
石卿以为胡尚谦鄙视他,“我……我……”嗫嚅着。
苏中钰见石卿不说话,便说:“于尚书所言即是。当今瓦狄人南下犯境,我大燕存亡决于旦夕之间,怎可缩手缩脚,踌躇不前?”石卿见皇上发怒,赶忙谢罪:“陛下英明,臣刚才不识抬举,言语多有冒犯,望陛下恕罪!”
苏中钰见石卿这样的态度,哭笑不得。但临危受命的他,不想在用人上出什么大乱子。于是,他淡然一笑,说:“石将军,你无需这么多礼。朕念你平日才智出众,刚才的话只是无心之失,就放过你。今后,你和胡尚谦要密切配合,万勿为口角之争,误了御敌之事。”石卿行礼谢恩。胡尚谦神色如常。
打好圆场,就该颁布命令。苏中钰义正辞严地下令:“于尚书,朕命你提督各镇兵马,一旦敌人来犯,则可迎头痛击。”他又命:“传令下去,敕兴安、李永昌随胡尚谦协理军务。”
话音刚落,胡尚谦奏道:“陛下,臣拟举荐一人。”苏中钰点头。胡尚谦说:“广宁伯刘安虽有罪过,且已下狱,但其熟悉边关军务,若能改过,可立大功。”
“爱卿你的意思是?”苏中钰问。
“宽恕广宁伯刘安之罪,准其将功补过。”胡尚谦答。
群臣,包括石卿,面面相觑。这胡尚谦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赦免石卿,一会儿赦免刘安,难道殿上诸公还不如两个罪人?他们中有的人想开口,比如徐世铭,但看到皇帝如此信任胡尚谦,担心自讨没趣,就住了嘴,只是在心中抱怨。
苏中钰也有同样的疑惑:“刘安刚被朕罚下监狱,现让他复出理兵,会否引来人言?”
胡尚谦不理皇上话中的“人言”二字,只说一句:“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苏中钰觉胡尚谦言之有理,便颔首道:“传旨,将刘安放出,宽恕其罪过。”随后又问胡尚谦:“于爱卿,你觉得,该授刘安何等职务?”
胡尚谦说:“应任总兵官。”
苏中钰笑道:“好,就传令下去,命刘安总兵。”他又想到了什么,说:“于爱卿,令各军严守军令,不得拆毁军民房屋。”胡尚谦答应。
皇帝又问群臣还有何事可奏。江守礼上前:“臣有一事请奏。”他奏道:“石卿说出兵不如守城,确是短见,但对瓦狄不应一味强攻,应剿抚并重。臣以为,恭顺侯苏顺忠,虽为瓦狄人,但早年为我大燕出生入死,于我有功,故赐姓苏。惜其早亡,有子曰苏钦,笃厚恭顺,不如让此人袭其父爵位,以显我朝之善政。”苏中钰准许。
苏、胡、江三人正在兴头上,忽视了石卿。这石卿以为三人都在针对他,愤愤不平地环视着,一人一个白眼。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表现,别在庙堂上又被轮番嘲笑。
散朝后,胡尚谦换上甲胄,来到德胜门前。这时,京城守军已聚集在城门外,正在艰苦操练。他们望见胡尚书整装而来,有的惊异,有的欢喜,但都自觉让开一条路,让胡尚谦走到守军中间。胡尚谦勒住马,庄严地凝视环绕在他身旁,却又同他拉开一段距离的军人,正经而充满激情地喊:“近来,我大燕所遇之事,你们已有所耳闻。你们都是大燕精锐,在此多难时刻,理应奋勇杀敌,不可临阵退缩。我来这里,是要向你们晓谕军纪,万望你们严加遵守,不得闪失。”
“是!”军人们齐声回应。
胡尚谦见众人这么积极,不禁双目含泪。他竭力不让眼泪流下,高声喊:“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违背军令,扰乱秩序者,将依法处置!”
军人们也含泪了。一位离胡尚谦比较近的老军人喊道:“胡公——”胡尚谦注视着他,心下激动不已。军人们也注视着他,不少人面带好奇之色。老军人不顾一切,只是同胡尚谦对视,说:“先帝登基没多久,我就来到这里,也算是这儿的老将。现在社稷遇危,我们能不抵抗吗?胡公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您就放心,要是敌人打过来,我们一定给他打回去,要他知道,我们大燕,有的是能人!”
胡尚谦微笑颔首,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涌出。一些年轻的士兵也被感动了,他们举起手中的兵器,叫道:“杀——”。其他士兵既不说话,也不叫,只是静静地骑在马上,斗志昂扬。
十月十二日,兵临城下。说来的都是“敌人”,恐怕不准,因为有个身穿暗黄龙袍的苏中成在他们中间。被俘这么多天,瓦狄不怎么亏待他,起码三餐和洗浴是有的。那身龙袍中途洗过一次,但再怎么洗也抗不过大漠风沙,颜色黯淡了。瓦狄人没有龙袍,就干脆让苏中成老老实实穿上旧的,毕竟他起码是“先皇”。苏中成套上这身衣服,心下暗喜。他想,尽管自己身陷敌营,但有这身装扮,起码还像个大人物。
“喂,”有人在城墙下嚷嚷,“你们别怕,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此人非他,正是瓦狄的元帅布其。他骑上高头大马,神态趾高气扬,外加那一身比他人华贵的袍服,很多人即便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能认出这是瓦狄军队的头。
“不是来打仗的,带那么多人来干嘛?”德胜门一守将探出头,朝下面瓦狄兵大喊。
“为了守护上皇回京师啊。”布其说。他回过头,冲后面军士抬一抬下巴,装有苏中成的马车就被牵到前面,和布其同排。守将们见上皇被押,内心充斥着说不出的愤怒。不过,他们拿不定主意。既要保护上皇,又要尊崇今上,真是两难。那位探头出去的守将,把瓦狄人的话传给上级。上级沉吟一会儿,说:“现在朝中有个皇帝,应该向他禀报,等他和群臣商量再说。”于是他们派出一位报信人,飞报朝廷。
苏中钰在偏殿收到消息,镇定自若地问:“上皇怎样?”
“上皇被瓦狄人押着,跟他们在一起,一句话没说。”
“哦。”苏中钰淡淡地回答。随后,他派宦官召集群臣议事。“众位爱卿,布其他们就在德胜门外,说要送上皇回京师。你们说,这该如何应对?”
众臣面面相觑。“陛下,”王文问,“上皇究竟在哪?是被他们押着呢,还是留在大营?”
“报信的人说,上皇被他们押在军中,和布其他们一块。无论布其说什么,他都一言不发,有守城将领向他示意,他都不理不睬。”
“看来瓦狄人必然有诈。”江守礼捋胡道:“他们把上皇押在城门外,派大军围着,我看不是来送人的,是来打人的。”
“打谁?”王长直急问。说完,他自觉没顾及朝堂礼仪,偷觑皇帝一眼,见皇上神情未变,他才安心。
“打京城军民啊。”江守礼双眼上挑,声音也跟着扭曲。王长直不喜他素来卖弄,却不好在皇帝面前吱声,唯沉默而已。
“那是派人议和,还是直接打他们?”苏中钰困惑了。“陛下,您认为呢?”江守礼毕恭毕敬地问。
自苏中钰登基以来,这是头一次有人向他讨教战略。他心下感动,便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想直接打他们,只是如果贸然出兵,京城防线恐将不保,黎民百姓皆受其害。何况,我也希望大燕和瓦狄能够和平相处,别再势同水火。”
“然而我大燕谁能议和?”王长直问。
苏中钰愣住。到现在,他熟稔的大臣,只有胡尚谦、江守礼、王长直、徐世铭等寥寥几位。这些人,不是重任在身,就是德才俱缺,似乎一个都不适合,那到底应该派谁?他呆坐不语。靠近龙椅的几位大臣呆望着他,也不语。
“中书舍人赵荣启奏。”有人打破沉默。
苏中钰眼珠一转,困惑地盯着那个名叫赵荣的大臣。他在位这些天,从来没见他出来说话。“有何事?”他问。
“臣愿身赴敌营,同他们议和。”赵荣说。
满座皆惊。王长直“霍”地站起,问:“赵君,真想这样做?”
苏中钰急问:“你有何高见?”
“在下没什么高见,只是我这次钦慕赵荣的为人,一时冲动,顾不上朝堂礼仪。”
“高君,”赵荣对王长直说,“你无须在乎这些。我为官多年,苦无报国的机会。我既无领兵之才,又缺治国之道,只有用这一张嘴立功了。”说完,他转向苏中钰,恭恭敬敬地行大礼,说:“陛下,你就让我去瓦狄军营议和吧,让我探听下他们是虚是实,我也好见一眼上皇啊。”
苏中钰不希望别人提及上皇,但现在诸事紧急,也无暇他顾。他答应了赵荣的请求。赵荣连连谢恩。王长直抚摸着他的背,称赞他:“你真是社稷之臣!”说完,又解下佩刀,郑重地塞到赵荣手心里。赵荣双眼噙泪,低下头,手指抚弄着佩刀柄。
“陛下,光派赵荣去还不行,在下也要前去!”又有大臣启奏。
苏中钰觉面生,问他姓名官职。“臣乃是通政司参议王复,”大臣回答,“瓦狄人诡计多端,派一人去怕是不够,不如派我和赵荣同去,多个人总是好事。”
苏中钰大喜。他说:“有你们这样不畏艰险的大臣,真是大燕的福分。现就擢升赵荣为太常寺少卿,王复为右通政,向瓦狄军营进献粮酒,探一探敌营情况。”赵荣、王复两人喜不自禁,离开偏殿,收拾物品,奔向瓦狄人大营。
布其坐在大营里。苏中成和他同一个帐篷,不过呆在离布其最远的位子上。他双眼朦胧,时而望望帐篷顶上的装饰,时而望望布其等人。可惜这群人都没有理会他,不然或许能帮他摆脱茕茕孑立的窘境。苏中成抬眼看看布其边上的一个人,内心有点不是滋味。
此人名唤喜德,是随苏中成出征的宦官。黄正死了,他活着,还和苏中成一同被俘。不知为何,他可以和布其称兄道弟。若布其出征,他必然有一堆主意,一句一句,哄得布其开开心心。布其一开心,自然会把好处转移到苏中成身上,把他的待遇提高一些。苏中成对喜德没太多怀疑,至少,这位亲信太监能让他安然度日。
此时,布其端起一杯酒,对喜德说道:“这次兵临德胜门,都是你的功劳。我敬你一杯!”说完,他微笑地冲喜德敬酒,喜德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说:“这不算什么功劳,他们还没派议和的人来呢。”布其点头称是。不远的苏中成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满脑子只希望朝廷议和的人早早来到,好让他早日还朝。
“报——”一人走入,“启禀太师,外面来了两个大臣,自称是明朝皇帝所派。”
“叫什么名字?什么官位?”布其抬起一条腿,趾高气扬。
“一个自称太常寺少卿赵荣,一个自称右通政王复。”
还没等布其开口,喜德就发声:“不对呀,我走的时候,这两人就是俩小官,什么时候升的?”布其一听是小官,面露不悦之色,问苏中成:“你是明朝上皇,有何想法?”
苏中成双眼呆滞,声音软软的:“让他们先进来。”
“好,既然明朝上皇这么说,就让他们过来。”布其拿腔拿调。苏中成面无表情。喜德则得意洋洋地冲布其使个眼色,但布其双眼只盯向前方,看不见喜德是何眼神。他在下命令:“令各处整装,加强防范。”
赵荣、王复一进大营,就和坐在边上的苏中成打了个照面。两人见上皇不修边幅,一时心焦,流下泪来。苏中成见到两位旧臣,以为他们是来接自己回京的,也激动抹泪。两位大臣不自觉丢下布其,向苏中成走去,想和他攀谈。才走两步,边上闪出个面向凶恶的侍卫。这侍卫不言不语,只是冲两位使臣拔刀相向,把刀横在二人胸前,拦住他们。两位大臣见对手这般嚣张,忧心事未办成,反遭伤害,趋步退回原位。
“二位来此,有什么想说的?”布其神情倨傲。喜德对他俩呵呵一笑。赵荣见身前这位得意洋洋的人竟是喜德,怔住了。他不知道喜德这十几天到底做了什么,为何他能站布其旁边,上皇只能坐在边位。王复对喜德不熟,见他大摇大摆,认他一定是大燕叛徒。
“你们不得无礼!”赵荣怒叱,“这种事情应该派遣使臣解决,现在你们动不动就拔刀威胁,我们和上皇当你的面说个话都不准,怎可这样!”王复不语,只是憎恨地看着布其和喜德。
布其想杀死这两位使臣,可他拿不准大燕底细。“要是把他们杀了,燕国派人打过来怎办?”他侧过身,向喜德使个眼色。喜德领会布其的想法:“太师,你不要生气。这两人都是燕国的小臣子,说话算不上什么数,少和他们一般见识。”
赵荣、王复听见此话,暗暗猜到些什么。布其心生一计,他拍着扶手,对两位使臣大喊:“燕朝叫你们两个无名小卒,是看不起我么?回去告诉你们皇上,要派就从胡尚谦、石卿、王长直、杜源等重臣里,随便选几个过来。对了,”布其又出一招,“要是他们都来不了,就让你们皇帝亲自来见我!”
“我们不会走!”王复喊。
布其不想同他们对话,传令让侍卫送他们出去。侍卫二话没说,一人手提一把刀,送使臣出营。两人火速回朝,把布其的话、上皇的反应、喜德的状况,一五一十上报给苏中钰。此时,他正召集群臣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