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浮沉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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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天上午,苏中钰照例入宫议事。他坐在轿里,思绪万千,脸上多了几分疲惫,少了几分锐气。

生母软弱受屈,嫡母无理取闹,皇兄下落不明,大臣又束手无策。前两件是家常便饭,后两件出乎他意料之外。盘算了一夜,方案倒有个七七八八,可是有几个人会听从呢?他思来想去,手指在车座上划拉着——对,或许可以把计划写张纸上,差宦官送去,等皇兄批下来。惜皇兄生死未卜,无力一见。再说,皇兄北征之前,诏令就没几条是他自己批的,大多让“黄先生”代劳。

黄先生?他真是大明王朝一祸害!可他是生是死,尚不可知,又当如何处置?苏中钰入宫甚少,但黄正其人其事,朝中尽人皆知,他又怎能不晓?“黄先生”经营朝政多年,党羽遍布宫中各处。他在的时候,动辄坐上座,让文武百官坐下座。他同文武百官勃谿不休,皇上每每站在黄正一边,对百官意见置若罔闻。宫内其他人,想巴结皇兄的,都不用直接找他,直接找黄正了事。这盘根错节的,如何是好?

心乱如麻。他的眼神越来越锐利。他的右手五指抖动着向内收缩,最后握紧成拳头,不轻不重地敲一下车厢。那声“噼啪”响,他听见了,不过车夫和侍从好像没听见——因为马车一点也没有停住的迹象。他把头抵在轿子上,双眼凝视着颤动的车厢帘,浮想联翩。

终于到皇宫了。侍卫打起帘子,苏中钰缓步走出。第一只脚迈出了,好,稳稳地。第二只脚落地,也稳。可才走两步,他头晕目眩,上身轻抖,仿佛患疟疾初愈。两个侍卫冲上前,一人站一边扶住他。他勉力站稳,对他俩连声说“没事,没事”,就径直前往偏殿。他暗自困惑:之前连着一个多月召集廷臣,身体都无甚问题,怎么今天会头晕?大概是忧思过度。

入了宫,刚进偏殿,左右两队大臣齐刷刷回头,面向他。苏中钰注视着他们,发觉大臣们的眼神不同于往日。过去,他们待他,就像待一位普通的同僚。如今,他们的眼神中,多了些尊重和敬畏,仿佛他位于众人之上。苏中钰心下不解,但他心中油然而生几分骄傲。他庄重地走入,像往常一样,撩起长袍,坐进上座。

“众卿有何要事?”

胡尚谦奏请:“臣有一意见,望殿下考虑。”

苏中钰本想开口请胡尚谦奏事,突然想起个问题,便改口道:“本王需了解一事。”

胡尚谦回礼。

苏中钰问:“黄正如何?”

大臣神色各异。胡尚谦回:“昨日只得一情报,称黄正死于北地,是给瓦狄人先勒死,后斩首的。”

听见黄正的死讯,苏中钰神色松弛,心想:“瓦狄倒有些眼光。”他笑道:“请讲。”

胡尚谦刚欲奏请,外面一宦官高叫:“李太后到。”

苏中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来这里做什么?我昨日同她顶撞,今日就要在群臣面前给我个下马威?这些臣子会怎样?他发觉下面的臣子,有的似乎和他一样困惑,有的似乎怀着希冀。于是,他更加惶惑不定。

李太后沉着地上殿。她的后面跟着一个亲信宦官。两人走到偏殿前方,站在臣子和苏中钰中间。他们刚停步,胡尚谦就侧身向太后,行礼道:“微臣胡尚谦,有事向太后禀报。”太后皱了皱眉,回头,面容严肃,不语。

胡尚谦不明白太后因何沉默,但他打定主意要说:“启禀太后,皇上北征被虏,朝内已呈无主之势。臣望太后,命苏中钰监国,统领百官,以救社稷于水火!”说完,他深深叩拜。

群臣突然个个起身,和胡尚谦一样叩拜,口称:“望太后命苏中钰监国!”

太后大愕,群臣和襄王所想,竟如出一辙。苏中钰又惊又喜,但看到太后直挺挺地立在自己前面,又顿感不安。监国不同于留守,若是监国,等于无皇帝之名,有皇帝之实,非得整天与李太后打交道不可。想到这个,他忧惧万分。“不不,我只是留守,才学疏浅,怎可当监国大任?恳请众卿家三思!”他随口一说,说完,不禁双颊涨红。

大臣面对苏中钰的推阻,都不知所以,他们不明白,监国大权,这后生怎就一句话推卸了?太后则大喜。她手中的那份懿旨,是不情不愿写下的,不到合适时机,绝不拿出。宣读之前,必要顺水推舟,阻止苏中钰掌权。这下,该轮到她定夺了。

可她刚启双唇,胡尚谦就抢话:“殿下,皇上蒙尘北地,敌军一路南下,朝堂上怎可无一掌权之人?殿下监国,乃是众望所归,望勿推辞!”说完,他向苏中钰叩拜。其他大臣也效法胡尚谦,冲苏中钰叩拜。苏中钰双颊本就涨得通红,这一折腾,面上红色更深,眼内的尴尬和不安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激动。

太后见此庶子得百官支持,恍然大悟,此子留守月余,却已是人心所向。阻止其监国,怕是绝无可能。也罢,读旨!她把懿旨交与边上宦官,平静地说:“宣读。”

宦官读旨:“迩者虏寇犯边,皇帝率六军亲征,已降敕尔朝百官。今尚未班师,国家庶务不可久旷,特命英王苏中钰暂总百官,理其事。尔尚夙夜抵勤,以率中外,毋怠其政,毋忽其众,钦哉!”

苏中钰不知李太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昨天还势同水火,今天就授他监国之位?但他希望能用这个位子,做一些“留守”做不到的事情。他走上前,接旨谢恩。抬起头,他严肃的目光,正好和太后略带狡黠的目光相对。他微微白她一眼。领旨回原座,他心想:“可以去大殿统领百官了!”望一眼胡尚谦,胡尚谦正微笑颔首。诸位大臣也轻松愉快。

太后低头不语,与宦官一同回仁寿宫。苏中钰坐在椅上,直勾勾地盯住她的背影。她刚走,胡尚谦上前一步,说:“臣胡尚谦有事启奏。”

苏中钰问:“卿有何事?”

胡尚谦回答:“当前京师防务危急,望殿下檄取两京、河南备操军,山东及南京沿海备倭军,江北及北京诸府运粮军,亟赴京师,并召宁阳侯陈懋帅师还。”苏中钰爽快地回答:“卿所言即是,就去办吧。”胡尚谦连连谢恩。其他大臣望望胡尚谦,又望望苏中钰,惊讶不已。

罢朝了。苏中钰决意去哕鸾宫拜见生母,把这个好消息报告她。一路上,他连走带跑,丝毫不顾及自己作为亲王和监国的威严。如果不穿那一身亲王朝服,很多人会误以为,他是一个急于进京赶考的书生。

他大步跨进哕鸾宫。吴氏站在窗前,指挥宫女浇花。听见脚步声,她急忙回过头,见是儿子,匆匆上前行礼。苏中钰跪下扶起母亲。

吴氏问:“京师防务,有个眉目了吗?”

苏中钰眼神里,流露着按捺不住的喜悦:“刚太后下懿旨,要我明日上朝监国,暂统百官。”他扶住母亲的双肩,“我的想法,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吴氏木然地盯着儿子兴奋的眼睛,眼神和表情都传达着:我不信。苏中钰则以为母亲生病了:“怎么了?娘您生病了吗?太后没来看您吗?没给您发点药什么的?”他转过身,扑向门边,想唤太医。

“我没病。”苏中钰还没出声,就被母亲打断。吴氏走到儿子身边:“真是太后下旨?”

“是啊,”苏中钰回答,“我也不知何故,今天一上朝,太后就突然上殿,她没开口,胡尚谦就上书,让太后命我监国,百官一齐恳求。太后就拿份懿旨,宣我监国,暂总百官,毋怠其政。”他环抱住母亲,“娘,没想到我在这宫里留守一个月,他们就能这么信任我,连李太后也不得不让我坐这个位子……”

“你就这么骄傲自满吗?”吴氏突然板起脸,甩下儿子的手,坐在一张椅子上。苏中钰望着母亲,一言不发,心内微愠。

“宫中诸事凌乱,耳目甚多,靠你一人是办不成的。再说,李太后肯真心把天下交给你?”她眼内含泪,苏中钰猜出她的意思:“你要真斗不过李太后,就别做了!”

“她肯把天下交给我,我就不必多虑。”苏中钰急冲冲地说,“满朝文武是信她还是信我?”

“李太后手段多,你不知?你是庶出,你怎不知?”吴氏追问。

“我明白母亲谨小慎微,但是现在,这么缩手缩脚,办不成事。”

“黄正你不怕?”

苏中钰惊讶,母亲也知道黄正?“你从哪知道他的?”

“宫中的人都知道,我就不知道?”

“黄正已死在北地,勿忧。”

“黄正已死,党羽仍在。”

听此言,苏中钰不知所措。“现在整顿军务要紧,黄正的事……”他沉思片刻,吐出四个字,“徐徐图之。”

吴氏点头。

苏中钰同母亲告别,起驾回府。他脸上的兴奋劲已全无,只剩下愁闷。

他进入前厅,孟仪早已等在那里。两人相对行礼,孟仪问:“听说你已为监国,是吗?”

“是的,”苏中钰点头,眉头微皱。“现在朝内人心浮泛,京师又混乱不堪。上上下下乱七八糟,不论本王如何谋划,都不知从何做起,真烦!”

孟仪问:“是太后让您监国的吧?”

“是,众臣请太后命本王监国,她又颁布道懿旨,让本王明日起上正殿议事。”

“既然太后和大臣请您监国,不用襄王,那说明你在朝堂上颇得人心,无需为此烦忧。”

孟仪的这番话点醒了苏中钰。是啊,刚刚面对母亲,还志得意满,怎能现在就灰心丧气?他莞尔一笑说:“好吧,借你吉言,明日上朝,本王定会重振旗鼓,救社稷于水火!只是,黄正一党怎样处置?”对黄正其人,他举棋不定。

孟仪回答:“黄正党羽众多,一时打击不完。不如等时机成熟了,再慢慢剪除。”

苏中钰觉孟仪所言即是,“好!”他说。“对了,敢问先生有何强兵之策?”

孟仪笑道:“用兵之事,我不如一人。”

“本王也是这样想的。”

“您说是谁?”

“你先说。”

“当今兵部左侍郎,胡尚谦。”孟仪故作深沉。

苏中钰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本王想的也是他!”

孟仪握住苏中钰的手,说:“殿下,您若不懂用兵,可请教胡大人。依我看,方今京师防务危急,可将军务交由他全权统领。另外,殿下初掌国政,经验不够,应广开言路,重用人才。谨记。”

苏中钰喜不自胜:“好,我明天就令胡尚谦统管军务!”

孟仪开怀大笑。

苏中钰又问孟仪:“本王有一请求,先生肯答应吗?”

孟仪笑道:“殿下请讲。”

苏中钰笑道:“以后上朝,您也一起去吧。我希望朝上能多几位帮手。”

孟仪自然答应。

按大燕的朝制,亲王奉旨监国,若是常朝,可以在大殿,也可以在文华殿。苏中钰选择在文华殿监国。八月二十日,他像之前一个月那样,早早就乘车出门。他脸上没有战败之初的忧郁,反而流露出坚定和自信。敌兵仍在,但他不缺方案和膀臂。

当他来到文华殿时,胡尚谦、王长直、杜源、孟仪等官,都聚集于阙下。他们一见苏中钰到来,就纷纷请他上殿。苏中钰庄重地走进文华殿,心中胸有成竹。他抖一抖衣服,百官分班行礼。

礼毕,苏中钰字正腔圆地下令:“虏寇犯境,皇兄御驾亲征,现乘骑陷落,尚未班师。寡人现奉皇太后之命监国,代理国事。”说完,他扫视一下群臣。胡尚谦的眼神与众不同,格外锐利。他立在大臣中间,宛若一群鸽子里立了一只鹰隼。君臣不觉四目相对。

“胡尚谦,”苏中钰声音锐利,“兵部不能无人统领。本王现升你为兵部尚书,统领军务。”

胡尚谦上前谢恩。众大臣或喜或惊,但他对此置之不理,只是问苏中钰:“臣欲举荐一人,不知殿下准否?”

苏中钰问:“谁?”

“都督同知石卿。”

四周哗然。徐世铭大跨步走出:“臣有事启奏。”说完,徐世铭偷偷白了眼胡尚谦,胡尚谦没回头,不理他。

苏中钰疑惑:“请讲。”

徐世铭怒声道:“石卿乃败军之将,怎可获举荐?”

苏中钰内心鄙薄他,但仍有点举棋不定。胡尚谦回过头:“石卿虽是败军之将,但其战败非其故意所为,其善骑射,有战功,有将才。”徐世铭不语。胡尚谦又望向苏中钰:“望殿下重用石卿,令其将功补过。”

苏中钰微笑了。徐世铭的沉默,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徐侍讲,你此前南渡之论荒诞不经,怎可在庭上乱发高论?,寡人现命石卿召掌五军大营,进右都督。”胡尚谦再度谢恩。徐世铭黯然退下,身边大臣见他这般狼狈,无一例外都在暗自取笑他,有的甚至情不自禁低下头,发出轻微的暗笑声,可他们听见自己喉咙里的那点“吃吃”叫,又不由得憋住气,把并没有上扬的嘴角收得紧紧实实。。

苏中钰又和大臣们一同议政。他下令,群臣可直言时事,荐举人才。百官嘉许。

散朝后,苏中钰准备回王府。这时,一位宦官上殿低声道:“殿下,太后让您去仁寿宫见她。”

又是皇太后!她的事情如此之多!苏中钰感觉自己像被缚住手脚,但他不得不去。“行。”他冷冷相对。

待苏中钰走近,她就问:“今日早朝还行吗?”

苏中钰知其来意不善,敷衍道:“还可以,一切尚可。”

“是,你不该提的人都提了,败军之将你也提上去了!”

苏中钰大骇,她怎么知道?转念一想,她随便问问宫内宦官,就一清二楚。“臣儿信任胡尚谦,认为他所言即是,故有此任命。再说,现京师防御松弛,令石卿戴罪立功,有何不可?”他越说越激动,“要等瓦狄人打进来不成?”

“也罢,”李太后挥挥手,“不过你做了监国,我还有一事相托呢。”

“何事?”

“皇上北征,至今未归,留下孤儿寡母在这,怪可怜的。”她双眼斜视,上上下下打量着苏中钰,仿佛要从他衣衫缝里找出些什么。苏中钰心内发毛,怒气不可遏止。但他还是想弄清楚李太后的底细。太后停了停,继续说:“皇上受苦,我想,他的儿子也该有个名分。”

“什么名份?”苏中钰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你就不能好好说话?绕什么弯子?”他心中怨声不断。

太后清清嗓子:“你做你的监国,他做他的皇太子,何如?”

“为何现在就要立皇太子?皇后尚未生子,你让她情何以堪?”苏中钰问。

“我只是要给皇儿一个名分,你管的着?再说,你皇兄遭此劫数,已经够惨,你还不放过他儿子?”

“您不要血口喷人,”苏中钰喊,“本王几时对不起皇兄他们?该行的礼,我一个不漏……”

“你要真如你所说这般仁慈,就让你侄儿做皇太子,行吗?”太后做出恳求的表情,问苏中钰,“你连一孩童都不肯照顾,怎样取信于天下?”

苏中钰呆若木鸡。从他会记事起,李太后便时不时给他和母亲下马威。搬入王府后,她无力对自己使绊子,可母亲怨气,也日趋加重。他知道,若是让苏剑忠为太子,她身为皇太子亲祖母,没准会指手画脚不断,直到他退位为止。想把太后呵斥一番,可“取信于天下”这几个字,使他心软了。他是监国,能做多少是多少,答应她要紧。“可以。”苏中钰违心道。

太后按礼答谢,皮笑肉不笑地。

苏中钰离去。他想见一眼生母,但她不在哕鸾宫内,说是闲逛去了。手头事务繁重,他同宦官打声招呼,托他们替自己问个好,就抱憾回府。“取信……取信?”回府的路上,这两个字一直没离开他的脑海。

若是把“取信”二字强压给苏中钰,未免太不讲情理。毕竟,当朝皇帝的生母,并非李太后,而是一位宫女。宫女临盆之前,被尚是贵妃的李太后威逼利诱,忍痛弃子。此后,李贵妃升格李皇后,孩子成为太子,宫女则下落不明。然而再李太后看来,苏中钰没必要了解这些。她溺爱苏中成,这理所应当,若是没有他,自己何来现在的地位。

次日,懿旨下。苏剑忠被立为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