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浮沉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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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苏中钰回到府门口,刚掀帘下车,就见一群下人乌泱泱涌来,围拢他。他不明就里,傻愣愣站在门外,惶惑地扫视着一堆或忧惧、或颓丧的脸,问:“这么慌张,所为何事?”

一位老仆慢悠悠地回答:“刚才我出门,见到哪里都是伤兵,我还见到个人,倒地上就死了,怎么摇都摇不醒。我问他们怎么了,他们说皇上战败,乘舆陷落,百官和兵士死的死,没的没,没几个能逃出来。”他泣不成声。旁边仆人有的甩手,有的痛哭,有的上前缠住苏中钰问道:“殿下,我们怎么做才好?”

苏中钰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徐世铭的话竟已应验?此前胡尚谦等大臣苦劝皇兄不要出兵,他坚决不听,才有此等结局。可现在消息错综复杂,他一筹莫展。“你们先等着,待本王回府想个法子!”说完,他心事重重,快步走入府邸,留下仆人呆在原地,面面相觑。一位妇人嚷嚷:“先等殿下想出个主意再说,大家收拾点东西要紧,万一瓦狄人打来,也好有个地方逃啊!”下人们个个回过神,奔向自己房中,翻箱倒柜,值钱的东西,能收一点是一点。

苏中钰呢?他不招呼下人打点,只是快步走进厅堂,冲向一张高背椅,“嚯”地坐下,一臂支着扶手,焦虑不安。仆人给他倒上一杯茶,他随手递过就喝,眼珠丝毫不转。仆人见他没反应,匆匆退下,回房自顾自打点行装。苏中钰沉默许久,也忧虑许久。他想到一个人。“哎,”他高声叫唤,仆人闻声而至,“传长史孟仪来见。”仆人答应。

孟仪很快就到。“殿下,微臣有礼了。”他唱个喏。“请起请起。”苏中钰轻轻一笑,伸手相迎。孟仪是英王府长史,从少年时起,就陪在苏中钰身边。英王府讲官甚多,但小亲王最亲近的就是他,他们意气相投。苏中钰心想,比起宫中诸位大臣,还是孟仪最为可靠。

两人对坐。苏中钰想唤仆人奉茶,孟仪坚辞。“殿下,皇上战败,您有何高见?”孟仪开门见山。“你也知道?”苏中钰问。

“要是你听说了,我怎会不知呢?”

不提也罢,孟仪话音刚落,苏中钰就拉下脸,又挤出个稍带讥诮的微笑。“本王也不知有何办法,”他慢慢说,抄起小桌上的茶碗,抿一口,继续,“之前皇兄偏听偏信,带个不学无术的宦官上战场,落这等结局。本王现在只是个留守,面对诸事,无能为力。再说,李太后、钱皇后尚在,她们的想法,本王也不好预测。”苏中钰狠狠拧起眉头,长叹,不语。

“殿下此言差矣。”孟仪平心静气,“所谓‘事在人为’,殿下与当今皇上乃是亲兄弟,若有救国之心,怎会毫无作为?况且先皇不准后妃干政,李太后她们总不能违了祖制。”

“是吗?那本王资历比起誉王如何?”苏中钰试探着问。誉王名曰苏钦善,是苏中成、苏中钰的叔叔,先皇之弟。在一干亲王中,他的威望最高,苏中钰也对其存仰慕之心,但在宫内,谈不上最深厚的。

“殿下和誉王关系甚好,要是誉王出头,对您总是好事。”孟仪道。

苏中钰愁容渐去,开怀大笑。

这么多人在京城里走动,苏中成战败之事,怎能瞒得住?很快,京师官场对此上下皆知。李太后从宫女宦官处打听到这些,发觉战况已不能保密,唉声叹气。徐世铭一面暗喜卜卦成功,一面连夜托关系,送家人下江南。其他人,除了胡尚谦,个个在府中捶胸顿足,也有一些人命仆人打点行装,静观其变。

至于胡尚谦,他一直在沉思。他不明白,乘舆陷落之后,整个大燕将何去何从。他心下忐忑不安,不由自主地想起英王。这英王比当今皇上年轻,可是眼神和面庞总是浮现出一种异样,让他觉得奇怪,乃至奇异。这种奇异感影影绰绰,似有似无。他不明白这从何而来,是因为天赋异禀?也许仅是他的幻觉而已。也罢,不论英王是好是坏,是刚强是软弱,他,胡尚谦,保住那点气节,是万万不可少的。晚膳后,他坐于书桌前,铺开宣纸,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地写了几句诗,写完又觉词句粗浅,不好见人,抓起面前纸张,用点劲将它撕成碎块。眼见碎块由大变小,几个字面目全非,他捏住它们,随手扔纸片进筐。

翌日上午,群臣重聚偏殿议事。大臣们失去了往日的轻松,一张张脸庞像糊了层蜡。有的大臣双眼罩着黑眼圈,有的大臣面色苍白,有的眼睛红肿无神。群臣落座,一个个不安静,议论起战败之事。坚决战争的、主张南迁的、还有心怀各色其它想法的,谁也说服不了谁。若不是朝堂上有种种规矩,他们非大打出手不可。

一阵宦官的呼噪声过后,苏中钰进殿。他面色阴沉,双瞳稍显涣散。百官立马闭口不言,依旧制行礼。苏中钰命众人平身。大臣各个归位,有几位刚一落座,即低头轻叹,这一切,都被刚上座的英王看在眼里。

“近日,今上战败之事,众卿必已耳闻。本王和诸位一样,心神不宁。不知在下有何意见?”他中气十足,然而边上的宦官,还是能听出他声线中微微的抖动。

徐世铭第一个跳出来。“侍讲徐世铭有事启奏。”还是那句话,但众位大臣看他的眼光与之前不同,不少大臣流露嘉许之态。

苏中钰觉得喉咙口有个硬结,他狠命咽下。对徐世铭的大话,他过去不以为然,可这次他开始半信半疑,诧异徐世铭的预测怎会如此之准?“请说。”苏中钰知道,不论他心中有何念想,这两字非说不可。

“臣夜观天象……”苏中钰听了几个字,心下哑然失笑,可他必须绷住表情。“此次遭劫,乃是合上天气数。查考历数,天命已去。臣以为,惟迁都南京,才可纾难。”此话一出,众臣或是惊慌失措,或是麻木无感。苏中钰唇边露出一丝哂笑,但他马上把哂笑收回。

殿内另有一人喊:“兵部侍郎胡尚谦亦有事启奏。”苏中钰知是胡尚谦,右手前伸,请他上奏。胡尚谦厉声道:“言南迁者,皆是宵小之辈,可速速问斩!京师乃天下根本,一动则大事去矣。”他又转向徐世铭,怒目而斥:“徐君乃饱读诗书之人,前朝南渡之耻,你怎不知?”苏中钰,乃至徐世铭以外的文武百官,乃至边上侍立的宦官,都目视胡尚谦,肃然起敬。徐世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嘿然低头。

宦官来报:“外面站了群司礼监的,说有要事对殿下交代。”

殿上诸人愕然,可来者已至,诸事不可回避。“叫他进来。”苏中钰甩下一句。

一群风尘仆仆的司礼监宦官走上殿来。大家不自觉吃惊,因为他们个个灰头土脸,衣衫不整。有的大臣鼻子敏感,宦官从旁经过,不禁喷嚏连连,他们前后左右的臣子,索性以手遮面。

苏中钰问:“你等从何而来,怎生这样?”

领头的一个宦官急急回答:“殿下,我等交付宫中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给瓦狄人……”

大臣们闻听此言,纷纷觑视正前方。有的大臣双眼斜睨,仿佛苏中钰头上长了两个犄角。苏中钰见众人怀疑自己,深感寒意逼人。他觉察到自己被冤枉,下定决心,需问明白前因后果。“且慢,”苏中钰尖声打断宦官的话,又道,“本王从未给瓦狄送过什么奇珍异宝,你们何故口出此言?”

宦官语气坦然:“是皇太后托我们送的,还说不要把皇帝被俘之事传出去。可现在这事尽人皆知,我们想殿下您是留守,就先禀报您,恳请您转告太后。”一时众人恍然大悟。苏中钰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心中翻涌着李太后的反感之情。他问:“瓦狄人怎么说?”

宦官回答:“他们说我们给的太少,如果不加点金银,绝对不放过我们。他还说,要是再不给,就大军南下,直捣京师。”

大臣惶惶不安。徐世铭想再提南迁一事,但想起胡尚谦“敢言南迁者斩”的话,不敢多言。胡尚谦则面无表情。有的大臣泪流满面。苏中钰脸色忧愤,报信的宦官被他震慑住,低首羞愧。他听见一声拍桌响,又把头微微抬起,用余光偷视苏中钰。这时,英王拍桌呼喊:“这算怎么回事?”他勃然大怒,但双目郁郁不乐,与面上表情反差明显。

“本王有两问,皇帝现在何处?为何战败至此?”苏中钰问。

“殿下,”宦官拱手道,“我们在那边大厅,说皇上下落不明,极可能被敌军俘虏。至于因何战败……”他迟疑片刻,又来一句,“说是皇上到了战场,事事听从黄大人,把兵部尚书弃置一边,军务也听从他。这次出兵,皇帝不知如何指挥,找黄大人问政,黄大人怎样说,他就怎样指挥,结果大败。战死军中,位高权重的,被瓦狄人取了首级,高挂城墙上。”

一干大臣,包括徐世铭,闻听此言,个个五味杂陈。苏中钰既喜又慌,喜的是黄正作恶多端,恶有恶报,慌的是事出突然,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现在事情紧急,不如先退朝,等大臣们商量,再做答复。”苏中钰灵机一动,中气十足地下命令。胡尚谦起初不明白,亲王这番话,究竟是姑息软弱,还是权宜行事?他左思右想,最终选择相信起初的判断。

退朝后,苏中钰没有立马回王府。他去仁寿宫探望李太后。

李太后静静地坐在方桌边。她幻想有天儿子回来,他可以像以前一样上殿听政,可以像以前一样同她享天伦之乐。钱皇后坐在床榻上,战败消息传来之后,她泪如雨下,连哭几个时辰,本就视物模糊的右眼,现在已然昏花。请太医诊治,他们接二连三开药,却回天乏术。她的儿子苏剑忠,蹲在房间角落里,脊背佝偻,把玩蚂蚁。奶妈双手垂在他腰旁,关心着小孩的一举一动。

外面人喊:“英王驾到。”李太后“噌”地立起。

苏中钰脸庞铁青,迈大方步入屋。他依照宫中礼法,向李太后、钱皇后行礼。钱皇后不理不睬,李太后把苏中钰的来意猜了个八九分,冷笑而视。“你来这里作甚?”李太后生硬地问。

“母后,”苏中钰同样生硬地回答,“刚有中官回复,说母后送了些金银珠宝给瓦狄人,可有此事?”

“是啊。”李太后激愤。“皇帝乘舆陷落,瓦狄人索要财物,我不给能行吗?要是被抓起来的是你儿子,你还不要送点——”说到此处,李太后突上前两步,高声问,“瓦狄人怎么说?”

苏中钰咬牙切齿:“瓦狄人说了,钱不够,要多给!”李太后瞠目结舌,钱皇后昏迷不醒,坐她身边的侍女,急忙上前拍胸脯、掐人中,手脚麻利地。“他们还说,再不给珠宝,就南下京师!”说完,苏中钰双眼含泪,双目冰冷。

苏剑忠被叔叔吓坏,嚎啕大哭。乳母将其双臂紧抱,低哼着安慰。苏中钰听见哭声,想起自己的孩子,神情渐渐舒缓。侄子、乳母、李太后、钱皇后,他每个人都投一眼,挥袖而去,满腹无奈,一时无人可诉。

出了屋门,苏中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回头一看,不是吴氏又是谁?他见到亲生母亲,流泪不语。

吴氏问:“你又和她们吵什么了?”

苏中钰想起“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欲言又止。吴氏见儿子神色不对,料想他定是遇上了烫手山芋,以她的学识和见解,必不能解决,于是草草来一句:“算了算了,我不说,不过皇上战败,你先尽好留守之责,别跟太后争执,社稷要紧!”

闻听此言,苏中钰面颊抽动。他向母亲行拱手礼,狠狠道声“是”,就返身出门。进了回府的马车,他不肯顾及仪态,刚坐便潸然泪下。他想:“要是生母为太后,那该多好!起码不该让李太后老坐在那里,她干的都是些什么?”他后背倒下,靠着后背,默想:“她们怎会有这样的区别?”

焦虑的不只是苏中钰。这天下午,胡尚谦同几位大臣,在家中对坐议事。礼部尚书杜源摇头长叹:“你说,徐世铭这是怎么回事?早朝竟讲出这番糊涂话。真不知他整天是勤于政事,还是勤于术数。”

刑部侍郎江守礼插嘴道:“还是胡侍郎今日之言解气,该斩就斩!”说完,他右手举起,比了个枭首的动作。

胡尚谦苦笑地看着江守礼,摇摇头:“你还是太轻率了,我只是批评他,顺带震慑下群臣而已,不是真的想处斩。”

江守礼噘起嘴,霍然站起,边走边埋怨:“朝中竟有徐世铭这种胆小如鼠之辈,真愧对列祖列宗啊!还侍讲,他这种人都能坐上此位,我……们有何不可?”他这一番话,惹来其余三人一阵暗笑。

突然,礼部尚书王长直长叹一声,右手轻拍圆桌,又垂下,搁在大腿上。霎时,其他人一齐沉默,冲王长直肃然而视。他双手交叠,面色黯然。

“怎么了?”江守礼问。

“皇上现在下落不明,我们还在这嘻嘻哈哈。”王长直一板一眼。江守礼一脸不高兴,看看杜源,又看看胡尚谦。他们和王长直一样,面无表情。

“也是,”胡尚谦抚须而言,“现皇上蒙尘北地,生死未卜,朝中无人,瓦狄又扬言来犯,真乃危急存亡之秋。我不欲南迁,可留在京师,总得有个办法应对。”

“皇帝都没了,还能怎么说?”江守礼性子急,抢白道。

“别慌,”杜源灵机一动,“依我看,当务之急,一是确定先皇下落,二是命人监国,统理各项事务。如此,天下方可安定一时。”

“那胡源洁你有何高见?”江守礼转怒为喜,凑近杜源问。

杜源不知怎生是好。胡尚谦发话:“胡兄,我想,寻访先皇之事可暂且拖延数日,北地尚有瓦狄军队,不测甚多,现在寻访恐不可行。倒是监国一事,可速速图之,免后顾之忧。”

“那朝中谁可为监国?”杜源道。

胡尚谦和江守礼刚想发言,王长直却率先出声。“不如由誉王监国。他年岁较长,治事有法度,众臣礼之,惟用誉王才可安定天下。”

“你是说……英王不行?”江守礼吐出他的心里话。

“英王比皇上还小一岁,皇上年少无知,搞个闻所未闻的‘宦官出兵’,才引致这场祸乱。如今用皇弟监国,怎不重蹈覆辙?”王长直质问。

“誉王可以,英王怎就不成?今日临朝听政,他都许诺要坚持作战,绝不退缩,这不就行?再说,要召誉王入京,他的封地谁来管?”江守礼冲到王长直面前,两手撑住桌子高叫。

王长直拿不定主意。他问:“敢问胡、杜两兄有何见解?”

胡尚谦答:“我看英王治事有方,英明果断,可担大任。”说完,他诚恳地看着杜源。杜源抬头回答:“是,是!胡尚谦之言有理。请誉王入京,不如用英王监国。”

“只是太后会同意我们吗?”王长直问。

“她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明天上朝,请百官上奏太后,就行。”江守礼胸有成竹。旁人不觉被他的直性子逗得掩口而笑。

不过他们毋须过分紧张。

苏中钰回府后,李太后气急败坏,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命人取誉王金符,打算召他来京监国。金符立马到手,太后边摸边想:“就你小子还冲我发脾气?我看你知不知我的手腕!”这时,一位宦官入报,称誉王有信交予太后。太后倏地站起,两眼发直,双唇鼓成个小小的圆形。她上前接信,拆开。信上写:“皇上不知所往,形势危急,请立皇长子苏剑忠为太子,并立英王监国,招募勇智之士,来营救皇上。”

太后把信放在胸口,狠咬下嘴唇。她没想到,这后生年方二十一,竟在大臣和宗室之间有这么高的威望。他不就是一个庶出的孩子?想当初,自己是贵妃,他生身之母还是个下女,下女怎么能生出个好儿子来?等他监了国,她、钱皇后、苏中成等一干人,又当何如?她训斥他,他还不得加倍还回来?

苏剑忠的哭声打断了她的思路。这个时候了,哭什么哭?吵!她怒气冲冲,想进里屋扇他一耳光。不对,他是皇太子,那皇位最后还是皇上这一脉的,也算是自己这一脉的。苏中钰就是个监国,等他入土,大明江山哪还有他后人的事?对,誉王不要监国之位,她让英王去做,也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她自有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