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浮沉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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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夜晚,苏中钰悄悄走进万安宫里。

他刚到宫门口,就守门宦官做个手势,叫他们既不要传话,也不要吱声。宦官们见皇帝脚步沉重,声音低哑,知他有心事,就答应了。而他刚一进屋,也叫宫女别出声,轻手轻脚合拢宫门,然后走到前厅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一位宫女走上前,苏中钰以为她准备给自己倒茶,便甩一甩手,以示回绝。宫女退下,苏中钰则翘起二郎腿,斜过身子,右手撑住头,绷紧嘴角,沉思默想。他的左手垂下去,轻贴大腿。

唐妃一直在内室画画,这是她和苏中钰共同的爱好。甫一画完,她便从内室走出,莲步轻移,唇角松弛。她步进前厅,见宫女眼色似都在朝一个方向打量,就随她们的眼光看去,见苏中钰正坐在那里,神情憔悴。

“你什么时候来的?”唐妃吃了一惊,僵在原地,连“皇上”二字都没法吐出,也不用“您”了,随口说个“你”。

“何必这般一惊一乍的?”苏中钰抖抖左手,右手一松,移开下巴。他不站起来,只是放下翘起的那条腿,与另一条腿并拢。

他的冷漠让唐妃更加惊惶。“皇上,”唐妃轻声细语,生怕刺激了夫君,“今日上朝遇了何事?”说完,她觑视皇帝半灰半青的脸。

苏中钰长叹一口气,低下头,右手捂住前额,又放下来,垂在一边,不语。

唐妃摇摇头。她示意宫女把一张椅子搬到皇帝右侧。椅子刚摆好,她就坐下,和苏中钰并肩。皇帝头抬都不抬。

他们不知坐了多久,被窗外的打更声惊动。苏中钰上身微微一震,扭一扭头,面对唐妃,他先是一愣,后是抱歉地微笑。但他的双颊和双眸并未因这一笑而增添生气,反而被反衬的更加黯淡无光。

“是朝堂上的事吗?”唐妃又问。

苏中钰点一点头,不出声。

“又怎么了?”唐妃试探。

苏中钰轻叹一口气。“朕今天打算派两个人出使北地,不料朕刚一开口,就被大臣七嘴八舌一通阻挠,简直下不了台。”说“七嘴八舌”这四字时,苏中钰咬牙切齿,仿佛嘴被虫子蛰了一道。

唐妃疑惑,眉头紧皱:“这是在做什么?”

“那些大臣说,两人官位低、品秩低,派他俩出使,会显得我大燕没诚意。我当场下旨,提拔两人,让他们一人为正,一人为副,携文书出使。然后,大臣们又开始哭哭唧唧,什么国体呀、同胞之情呀,你一句他一句,吵吵嚷嚷,害得朕简直拿不定主意。朕被他们吵得头昏脑涨,大吼一声,叫他们安静,他们才退下去。”苏中钰略感疲劳,觉胸中憋闷酸苦,吐一口气,不说了。

听见皇帝这一番诉苦,唐妃眨巴眼睛,不解又担忧。她转念一想,问:“胡大人也这样?”

“胡尚谦吗?”苏中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这三个字。

“是,”唐妃答,“听您总提及胡尚谦尚书,故有此疑。”她怕惹恼皇帝,故意拿腔拿调,文绉绉地说话。

苏中钰低下头,一声不吭。

“他不是一直很支持您的么?”唐妃问,“之前老听您胡尚谦长胡尚谦短,知道他是个德才兼备之人,您也重视他,赏识他。所以我也认识……”

“别乱讲,”苏中钰一拍桌子。“他作战有功,可近来,朕为迎还上皇之事,与大臣僵持不下,这胡尚谦含糊其辞,他说的话,朕简直琢磨不透,拎不清他到底站哪方。”他噘嘴道:“想不到我登基一年多,安静日子没过几天,烦难却是接踵而至……”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是吗?”唐妃问。

苏中钰抬起头,信任地望着唐妃。唐妃噗嗤笑一声,因为在她眼里,现在的苏中钰,就像是个脆弱而惹人怜爱的,需要关怀的孩子。

“依妾之见,陛下您还是让上皇回来为好。”

“干嘛?”苏中钰一脸不乐意,“他母亲让你升不上贵妃,你居然还帮他说好话,何故如此发善心呢!何况,之前朕提到上皇回朝,你也没说不想迎回他呀。”说完,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唐妃自知理亏,五味杂陈,一时无从接话。

又不知沉默多久,唐妃抬头看一眼苏中钰,问:“然后呢?”

苏中钰冷笑:“然后,有个叫杨陵的,毛遂自荐,称自己为官多年,仕事数朝,这次上皇北行,他亦随军出征,不能保上皇周全,只配仓皇回京,德不配位。他还恳请朕令其出使瓦狄,说保证能把上皇给迎回来,可将功补过。”

“这又是个什么人?看他说话好生奇怪。”

苏中钰打个哈欠:“这人是从前线逃回来的,整天骂骂咧咧,说瓦狄的兵士如何凶狠,所向披靡,拿刀的,刀起刀落能把我们人头剁下云云。朕那时觉得此人言过其实,可事态紧急,朝中上下需团结一致,朕又念其曾北上抗敌,无功也有辛劳,遂没罢免他。”他一时疑惑:“之前几个月他都没说过什么,奏章也没上过一份……”他挠挠头,思来想去,确信是他没上奏章,而非自己记忆有缺,便继续说,“如今敌寇已去,他怎就这么积极呢?”

“然后你派他去了?”唐妃问。

“嗯,”苏中钰点头。“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上皇在北地风餐露宿,饥寒交迫,我们还有空庆功,实在滑天下之大稽。我……”他又说不下去,觉胸口憋着一口气,轻轻咳了几声,缓缓把气吐出。宫女想上前为他捶背,见唐妃招手,便止住。唐妃轻轻抚摸苏中钰的背,又慢慢拍打了几下。苏中钰呼吸渐稳,顶着稍显微弱的气息,说:“他何必不给朕面子?”

“你又何必宽恕他?直接罚他下去,不让他出使就成。”唐妃来了一句。

“殿上一堆大臣为他说情。”苏中钰讪笑,“一个二个都在思念上皇,到这个时候,又不给朕面子了。我简直摸不清楚,他们一个个心里,装的都是何物?”他又微喘。

唐妃整张脸抽搐,一滴眼泪滚落到下颌上。她不擦眼睛,双手交叠,双眼直视苏中钰虚弱而倔强的一张脸。待苏中钰稍许平复,唐妃问:“陛下为皇帝,妾为皇妃,可否得众臣之助?”

“那是曾经。现在他们让朕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陛下还怕李太后吗?”

“李太后数月不曾过问政事,过问的只有大臣和宦官。可是,他们现在嚣张到这地步,没得到太后支持,何来如此气焰?”苏中钰顾不上气息,又拉高了嗓门,声音好像在他喉咙里被打了个结,扭曲变样了。

“他们为何不联手把你废掉?”唐妃问。

“他们为何不助朕一臂之力?非请上皇回来,还不依不挠。”

“因为,”唐妃劝慰皇帝,“不放上皇回大燕,瓦狄人一旦以此为借口南下,整个大燕,上到君臣,下到百姓,必然再度人心惶惶。何况,瓦狄百姓被强制征发,必又有大批伤亡,你不怕生灵涂炭?”

“瓦狄若以上皇为人质,向我大燕使诈呢?也得生灵涂炭啊。”

“陛下,您分明是在掩饰,”唐妃忍耐不住,终于直言不讳,“您只是不希望上皇还驾而已,对不?”

顿时,苏中钰双眼发直。他双掌按住座椅扶手,猛地站起,走了几步,靠在一张方桌边,上身微驼。唐妃噤声,只剩嘴唇一努一努。

“你果然是爱妃。”苏中钰好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

“所以,陛下,上皇还驾可行否?”唐妃问。

苏中钰点点头。他说:“朕派杨陵出使北境,把文书递给他。他看完文书,直言其中未提迎上皇还朝之事,需另行修改。朕本想劾他大不敬,奈何文武百官对其存有厚望,无奈重修文书,交给他。”他哀叹:“以后上皇还朝,我们可要更加谨言慎行了。”他的语调中满是不情愿,而非劝告。

“依我之见,我们更需要做的,是倚重他人,比如……”

“兵部尚书胡尚谦?”苏中钰明知故问。

“您还不信任他吗?”

“不,不,”苏中钰摇摇头,“朝中大臣,数他最有才华。我大燕生死存亡之时,君臣一心,挽狂澜于既倒,其出力最重。”他低下头,啜泣道:“是朕气量太小,还是臣子误朕呢?”

唐妃走过来,搂住苏中钰的肩:“陛下先上床歇息,杨陵他们还在路途中,您还有时间思虑呀。”

“是。”苏中钰挥一挥手,又用手扣住前额,踉跄两步:“芷儿,扶朕上床去吧,你也早点安歇。”唐妃依他所言。

翌日清晨,夫妇俩一同起身。苏中钰的神情比昨晚平静。见唐妃与他并肩同坐,他轻压她的手肘,低语:“朕思考一夜,他们护卫大燕江山,劳苦功高。若我为家事同他们争执,为江山社稷所不容。”他压低声音:“无论上皇能否回来,朕该如何就得如何。该治国安邦,就得治国安邦。”

唐妃会心一笑:“哪个梦把你触动了?”

苏中钰苦笑,二话没说,起身洗漱。他在唐妃桌上看见一幅画,是一树梅花。黑枝遒劲,红花玲珑,彼此映衬,恰到好处。花四周题有“妾唐氏”三字,但没题诗。

“你画的。”苏中钰说。

唐妃承认。

“昨天心绪不宁,竟然没注意到这个。”他低头浅笑,羞赧又带些孩子气。

苏中钰笑道:“朕自幼喜爱绘画,可惜学艺不精,生疏了。”他得意地瞥一眼唐妃:“日后我随你学画,可否?”

唐妃微笑颔首。

之后几日,朝堂渐趋平静。苏中钰和大臣们和谐地议事、商讨,仿佛之前那些不愉快,通通未曾发生。胡尚谦等人见皇帝行事稳重,松了一口气。有的大臣,如徐世铭,不明白皇帝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听政议政之时,表面功夫少不了。

苏中钰可以同大臣和解,但他消除不了内心的忐忑不安。不用见大臣,他就翻开一本书,外人以为他在细读上面的字句,其实,他一丝一毫都未曾看进去,两只眼睛仅是扫视书本而已。他时常端起茶杯,啜一口茶,然后竖起耳朵,听听有没有臣子请见,亦或李太后会否驾临。后一件最令他担忧。他生怕她某时某刻出现在他面前,指手画脚,评头品足一番。

铲除李太后的想法,在他头脑里一闪而过。他为自己的处境和想法感到可怕。他在这个位子上,杀也杀不得,恕也恕不得。他有时在想,若是上皇回来还好些——起码他能功成身退。但他又想不出任何一个让自己退位的理由。

“朕不信自己没资格做下去。”他掐住桌角。新的奏本递上来,是某地闹天灾的。苏中钰翻开,对身边的几个宦官说:“你们先退下,让朕安心批示。”宦官们听旨离开。这次,他又能读进每一个字了。

杨陵从北地回归,传达了一个坏消息:上皇去世了。另有一个好消息:喜德也死了。

“喜德见上皇无能,得知瓦狄欲放上皇回朝,担忧自身名利受损,就于夜晚闯入上皇寝宫,企图行刺,向布其邀功。上皇当晚遇刺,不治身亡,喜德则被上皇身边守卫砍杀而死。”他说话时,鼻子翕动不已,啜泣声前后皆可闻。

“是否为真?”皇帝问。

“臣向很多人求证,包括我大燕在北境的一干俘虏,此时俱属实,绝无欺瞒。”杨陵云。

“上皇身边的守卫,又如何呢?”

“陛下,”杨陵道,“上皇身边守卫,也被瓦狄人射杀。”

整个朝堂被一片阴翳笼罩。苏中钰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他以为,兄长有此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然而,他和自己同父异母,待人尚宽厚,身死异地,怎不令人痛惜?可是,他回了京师,又该怎样安排?李太后的声势好不容易被压下,等上皇全须全羽地回朝,她既有儿子倚仗,又有孙子支持,岂不又要兴风作浪?他死在异乡,绝不是坏事……他端坐在龙椅上,思前想后,面无表情。

此等表现,在大臣们眼里,脱不了“冷酷无情”之嫌。此时,大臣们一个个泫然泪下。胡尚谦一边抹泪,一边侧过头,瞥一眼龙座上的皇帝,见皇帝神色冷漠,不觉惊讶。转念一想,他年纪尚小,大概是脱不掉那点威严,才作出此状。王长直则走到徐世铭面前,牵了牵他的衣袖,低音问:“您说您懂阴阳五行,怎么没算出上皇之死呢?”徐世铭一动不动,也不作声,王长直的情绪,立马就阴沉下来。徐世铭心中想:“真是时运不济……等等,时运这东西,靠得住么?”

下了午朝,清晨还碧蓝如水的天空,不知被谁泼上一块灰黑色。这块灰黑像是从远方流出,一点点向宫苑的上空渗来。刚才正哭天抹泪的诸位,一时间都惴惴不安。有人摇头叹息,有人捶胸顿足,仿佛他们即将同上皇一般,遭遇某种祸事。一群人围到徐世铭身边,问他此种天象意味何在。他抓耳挠腮,而后故作深沉:“此天象或为大吉,或为大凶,本人才学殊浅,无从分辨。”那些大臣装模作样把徐世铭责怪一顿,然后散去。

外面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把屋檐敲击的“啪啪”作响。苏中钰心下本就烦乱,被这杂音一扰,更是坐立不安。他用双手封住耳朵,却感觉宦官和某些大臣的哂笑声擦过他的双耳。他嚯地放下双手,让宫女把窗户关好,宫女却告诉他,雨还没下,她们就把所有窗户都关严了。苏中钰一言不发,坐回原位,心下纳闷:“雨声怎这般大呢?以往也不这样。”他心想:“做了百姓,屋外下雨,不焦头烂额才怪呢……等等,以前我不是还想做平民百姓的吗?真糊涂,应该不做皇帝,也不做平民,只当英王罢了……”

他眉头微皱。朝堂上众人涕泗滂沱,摆明了一个事实:他们欢迎太上皇。应该还有另一个事实:他们未必珍惜现在的皇帝。他伸出双手,一手握奏本,一手握毛笔,翻看批阅皆不误。要是多批示几份,他们没准会认可自己的才干。

可是苏中钰还是疲倦了。不知批阅了多久,他感到头部略略胀痛。他放下笔,轻扶一下脑袋,又发觉一股寒气不知从哪钻进了他的肌肤,让他整个人神游物外,双眼盯着奏本,脑海里却是一堆身边的人。这群人有时会扰乱他的思维,这次他们又来了。他手支着脑袋,合上双眼。

“他的承诺满朝文武人尽皆知,若他有半点违背,百官何人不责他背信弃义?朕好歹是他们支持的九五之尊,能统帅百官,何苦惧怕他们?”苏中钰心里不停地嘀咕,“左思右想,可到现在还是绕不开各位官员,整天在上皇之事上打转,转了一圈又一圈,解决之道不知从何而来,朕瞎想能想得出么……”他扁一扁嘴唇,双手按一按额头,心下突然一片空白。他很快恢复了思想,却记不住自己刚才在思考些什么。他睁开双目,继续抄起奏本批阅。既然无甚事务可忧虑,就干脆把这些文书批完,此事最要紧,耽误不得。

夜晚,刚入万安宫,唐妃就用关切的目光凝视他。他冲唐妃点一点头,面色肃穆。两人沉默地走入内室,整晚都在谈论鸟兽虫鱼,军国大事、朝堂纠纷等等,他们竟只字未提。夜晚,苏中钰刚缓缓躺下,就沉沉睡去,仿若安然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