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浮沉不由己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5章

八月十六。距离苏中钰登基之前的那个八月十六,已过去一年了。

他这天不必临朝听政。他坐在御驾里,整个身躯随车厢的摇晃而摇晃。按理来说,现在所乘的车辇,不是马车,而是象车,有大象牵引,就算再不稳,也不至于颠簸不停到让人上吐下泻,头昏脑涨。可他恨不得座驾转个弯,把他带回富丽堂皇的皇宫和大殿。东安门?丢给各位臣子方好,何必要他这个九五之尊亲临呢!

“不过这是皇宫规矩。”苏中钰手抚额头,轻抖上身换了个姿势,面色木然地端正身体。不一会儿,他感觉有股力量推动他,让他像个不倒翁一样倾倒下去。他干脆放弃皇帝那点威严,身体向后挪,上身斜靠车厢,双目斜向上睨。过一会儿,他又向右侧挪一挪,身体微贴车厢右侧角落。有立柱和座椅支撑,身子骨应该不会倒下。人在车里,皇帝是端坐还是斜坐,抑或躺下,有几个人能觉察到?

车外一片肃穆。苏中钰猜测,现在外面,一定挤满京城的百姓,他们正恭恭敬敬地立在街道两侧,迎接上皇灵柩。“他们一定是去迎灵的,绝对不会看朕一眼,朕该有些自知之明……”他伸出右手,轻轻碰一碰车帘。“万一有人来欢迎朕呢?”他开始怀疑先前的猜测,盘算来盘算去,他的想法,可能对,也可能不对。他把手从车帘上移开,放下,暗暗祈祷人们都能平安无事。他为哪些人祈祷?其实他也不清楚,能够确定的,大概就是自己、唐妃、生母、黎民百姓,还有……他干脆不再祈祷。他确信,一年下来,整个皇宫乃至京城,变化翻天覆地,将来的日子怎样?难说。

不知过去多久,那一阵阵摇晃终于停息。苏中钰神情麻木,姿势和先前无异,脸颊却残留泪痕。车帘被一位宦官掀起。宦官高声云:“东安门已至。”苏中钰慢慢起身,依宦官引导下车。

掀轿帘的宦官,与苏中钰互不熟识,他们无意间对视一眼。宦官虽是对眼,但眼力出众,他见苏中钰面有泪痕,料是哀悼上皇过悲所致,便安慰:“陛下毋须多虑。”苏中钰轻点一下头,然后按宫中规矩,迈方步向前行进。他把宦官的那句话,当做是对自己的安慰,于是心下轻松。原先不以为然的迎兄礼节,竟被他一板一眼地遵守。那些早于苏中钰来到的大臣,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以为皇帝为兄长的死正悲从中来,不觉在心内赞叹,所谓兄友弟恭,便是如此。

东安门的另一侧,瓦狄军人列队站立,一字排开。前排中央,一个硕大的棺木,被安放在马车上。棺木遍漆黑色,棺顶上安放着一朵白色纸花。纸花和棺盖一般宽,明眼人都见得,瓦狄在此事上,并非毫无诚意。装棺木的马车行进在最前方,它后面是布其,再后面是一队队瓦狄士兵。这群人仪态威严,但出兵时的狂傲,已然消失不见。不过,苏中钰从未亲临战场,无法体会到。

苏中钰站在城门楼下。对面,布其骑马来到装棺木的马车边上,打个手势,示意骑兵前行。骑兵答应一声,随即策马朝苏中钰和大臣们行进。不久,骑兵在苏中钰面前下马,抱拳行礼道:“燕朝太上皇宾天,实乃不幸事,万望皇帝节哀。前日两军俘虏已换,今后,愿贵我两国和睦相处,永世修好,再无交兵。”说完,他又行一次礼:“此马车乃瓦狄上等工匠所造,此次连灵柩一同交于贵国,权当赔礼。”他没提及喜德,这并不出人意料,因为喜德早已被瓦狄焚尸扬灰。苏中钰说:“可。多谢贵国深情厚谊。”心里实际在想:“要不是我们英勇善战,你们会这般谦和不?”

骑兵说完,布其也骑马走来。“君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我等佩服。今后必好生照顾先皇及其遗属,须多加善待之!”他这一番话,在苏中钰眼中,是种莫名的羞辱。而那“多加善待”四字,令他不禁想起李太后等人,心下是又怒又悲。“是。”他说。他本就体质欠佳,如今更觉虚弱。不自觉抿住嘴唇,突然泣不成声。一干大臣以为皇帝重视旧情,惊喜交加,上前对皇帝劝慰道:“陛下,您龙体要紧,莫为兄弟之谊所累。”苏中钰不敢过于失态,擦干眼泪,勉力不哭。他们见对苏中钰的苦口婆心有了成效,又转向苏中成的棺木,扶的扶,拍的拍,泣涕涟涟,连道思念上皇之苦。他们没有一个愿意打开棺盖,担心棺中盛的是具面目全非、不忍卒视的尸体。

苏中钰发觉他们会错其本意,外加对己冷落对兄热情,捂面抽泣,泪下沾襟。众人赞他敬爱兄长,懂孝悌之道。小皇帝干脆顺水推舟,把这出戏演下去,于是嚎啕大哭。他一边哭,一边鄙视起眼前的这群人。

行完大礼,就须回宫。苏中钰上车,装灵柩的马车紧跟后面。大群百姓蜂拥而至,他们不约而同地围住苏中成棺木所在的那辆,跪地高呼:“上皇万岁!”苏中钰坐在车中,苦相尽显。百姓们拜完上皇,才步向苏中钰的御驾,呼“皇上万岁!”没失聪的人都能听出,他们朝苏中钰行礼时,声音一板一眼。苏中钰打起帘门,假笑回礼,双眼却流露一种孤苦和无奈。

路边,有个小孩拉住母亲的衣服,问:“娘,在看什么呀?”

“老皇上回来了。”

“在哪儿呀?”小孩奶声奶气地问。

“在,”母亲摇晃着颈项,眼神在人头间的空隙里移动着。“哎,”她叫喊道,抽出右手指向前面,“那个就是,黑色棺木里躺着的。”小孩对死亡无知无感,把手指塞在嘴里,两只瞪大的眼睛锁住辇车,眼珠骨碌碌地转动。

“娘,”苏中钰的头脑里,也有一个小孩这样奶声奶气地说话,“在看什么呀?”他知道,说话的是幼年时的自己,被问的是年轻时的母亲,当今的两宫太后之一。他更知道,现在他是在座驾里准备回宫,外面人声鼎沸,但好像和他没半分关系。

“你父皇回来了。”

“在哪儿呀?”他问。

“在那儿。”母亲牵紧他的手,朝宫中一个人头攒动的地方指着。

“娘,”他嗫嚅,“我以后会不会这样被人围着呀?”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脸上已挨了轻轻一巴掌。他下意识地捂住脸颊,听见母亲故作怒容,小声喊:“小孩子别说这些,更别想!”音量虽小,气势不弱。他上身打个冷颤,泪水就从一对小眼里滴落。

泪水也在从二十多岁的苏中钰的眼里滚落。他右手捂住双眼,手沿面庞抹下去,泪水便被擦上双颊、鼻梁。眼泪似乎擦不完。他张嘴长叹一声,干脆瘫着身体,闭目养神。光靠他自己,是不能将悲痛抹掉的。

终于有人掀开帘门了。宦官叫道:“恭迎皇上回朝,恭迎上皇回宫!”

苏中钰明白,他要露面。他一言不发,恭恭敬敬地跨上地面。抬起头,文武百官聚集于宫门口。他们见了皇帝,一同行礼呼万岁。苏中钰感觉他们的声音有气无力。不对,是他郁郁寡欢吧,昨天上朝,百官还不是这般态度。他请众官平身,自己退步站在一边。很快地,这些官员慢慢地走向上皇棺椁,把它围个里三层外三层。一位官员跪地抽泣:“上皇万岁!”接着,他前后所有官员都跪地云:“上皇万岁!”接着,众官员接连起身。王长直躬身来到车边,抚触棺木:“皇上,都是老臣不对,不能劝阻王振,方才令陛下受苦……”他又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安慰之语,仍旧边说边抚摸棺材。

苏中钰斜睨一眼大臣,期待能有某个人站出来,哪怕信赖地看他一眼也罢。可是并没有。所有人都正视那个身披带灰龙袍的青年男子。苏中钰低首敛容,沉思一会,又抬起头,把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扫视一遍。依旧无人理会他。他恼怒了,脸上的肌肉开始抽动。鼻翼一伸一缩,嘴唇轻轻向上努。不久,他的两片唇就拧在一块,和泪水混在一起。

他们向皇宫深处行进。不论前方的马车,还是后方的灵车,行走起来都慢慢吞吞。因为两边有众多官员跟随,车夫必须给他们哭灵的机会。苏中钰双耳塞满一阵阵哭诉声,但一滴眼泪都不掉,而是肃穆地坐着。他颊上苍白之色未退,但双目炯炯,与他沾着疲乏和虚弱的神态大不相同。

不久,他们到了后院。这是皇宫内停灵的地方,皇亲国戚死后,往往在这里停灵数日,接受百官哭悼,然后才能出宫下葬。这里树木环绕,但无一丝花草,墙壁也陈旧缟素,与宫中其它地方有着天壤之别。

“皇上下车。”马车停下,宦官掀开门帘,对苏中钰轻声说。苏中钰刚一下车,心中不禁别扭。原来,李太后、钱皇后等一干女眷,还有太子苏剑忠,都早早在这里等候。李太后立于中间,昔日双目中的凌厉和刚硬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悲恻和柔情。她的表情也是如此,不明白她秉性的人,会以为她平日就是一位贤妻良母,或者说,一位慈母。钱皇后紧贴她一侧,双目无神。她左右两侧各有一人搀扶,一边是李太后,另一边是她的侍女。侍女一手抱住钱皇后,另一手牵上苏剑忠。这男孩子比苏剑云年长,知道父亲横死异处,见了灵柩,自是悲悲切切。

苏中钰一声令下,令侍卫宦官卸下棺木,叫宦官和侍卫们让开,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他们一让,李太后便冲到棺木前,十只手指抚摸着棺盖,嚎哭不已。紧接着,她又抬起头,伸出双手,轻轻推开棺盖。棺中,尸体被铺上一块黑布,从头颅到躯干,都遮得严严实实。围观这一切的人都明白,尸体恐目不忍睹。李太后颤抖着伸出右手,想揭开黑布,但最终还是把手收回。她不忍揭开。她隔着布,轻抚儿子的脸庞和眼睛。四下人等,随她涕泣连连。

但“四下人等”决不包含苏中钰。他仰头目视伸出南宫高墙的一根树杈,愁怒两色兼而有之,就是不掉泪。幸而人们都围着苏中成转,不理会他这位皇帝,给了他表露情绪的自由。钱皇后双眼失明,在李太后和宫女的搀扶下,对遗体倾诉衷情,却没能打动这位皇帝。

宦官宣:“时辰已到,请各位回驾!”这句话终于把苏中钰从沉思中唤回。他宣道:“走吧。”这句话的号召力似乎比宦官的命令还大,众臣和家眷们陆陆续续打道回府。然而,苏中钰才上车,李太后就奔向他,问:“皇上,可否让我多陪儿子几个时辰呢?”

几个时辰?把你一人丢在这,能放心不?苏中钰气不打一处来,可他能忍则忍,说:“好。”李太后又回到棺边,双眼锁住已被宦官合紧的棺盖,畅诉起离别之苦。苏剑忠也挣脱奶妈的手,一路小跑站在祖母身旁,不住抹泪。苏中钰突然掀起门帘,扫视各人,不自觉想起生母吴太后。她不能前来此地,其实甚好,何必让她在满朝文武面前出丑呢?再说,此时和她丝毫无关。

但他想去清宁宫。吴贤妃升格为太后,就改居此地。起初,吴氏宁肯闲居哕鸾宫终老,但苏中钰坚决反对,他不希望生母受苦。经过一番推三阻四,吴氏点头答应。她搬往清宁宫居住,就可与住仁寿宫的李太后平起平坐。然而吴氏始终深居简出,尽量不在别人面前留下一点所谓“仗势欺人”的把柄。

清宁宫没有母亲,只有小翠和其他宫女。宫女们说,她出恭去了。苏中钰站在门外,不禁把自己的母亲和太上皇的母亲比较一番。不知怎的,宫院里的花草树木,给他带来一种无名的厌恶感,这感受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还没等母亲现身,他就拔腿而去。他前脚刚走,母亲就出现在清宁宫前门。宫女告知她儿子来过,没等她出现就离开了。她嘴上说“皇儿定有国事在身,让他去吧”,可语气低沉,表情扭结。

这晚,苏中钰和唐妃对面而坐。皇帝呆坐不语,妃子低首描画。唐妃每描几笔,就会抬起双眸,斜视皇帝一眼。皇帝不哭不笑,对她的动静漠不关心。终于,唐妃嫣然一笑,走向苏中钰,轻拍他的肩膀。

“在担心什么?”

“爱妃你不知?”

“太上皇已故,对皇上有何威胁?”唐妃问。

“是,是,”苏中钰怒了,“朕今天看他们哭哭啼啼,丧里丧气的,心里就不安定。”他怒气冲冲,又来一句:“朕看就是不吉利!”

“嘘,”唐妃招手,“皇上您少说两句,气大伤身。”

“还能暴毙在他们面前不?”

唐妃心里酸痛,却说不出话来。

此后几日,每次下朝,都有大批臣子前往后院哭灵。苏中钰祭拜也不是,不祭拜也不是,索性以“龙体欠安”为由,让龚诚、梁安等宦官代己拜祭。直到上皇下葬,仍是如此。下葬这天,整条队伍浩浩荡荡,吹吹打打,震动了整个京城,却未能震动苏中钰和唐妃。不用上朝,他们就从早到晚,同苏剑云、苏剑兰一起在万安宫闲坐。苏剑云奶妈张口来句:“陛下,让他们两小孩去送个行,可好?”

“不必。”苏中钰冷面道,“朕生身之母都不去,何必让两个不经事的过去?徒增麻烦。”

“陛下,您不去怎行?宫外流言蜚语的,不好。”奶娘此言一出,把唐妃唬得无言以对。苏中钰则故作镇定,说:“朕不必理会。”他轻咳一声,又道:“朕已派龚诚、梁安代朕前去,毋须担忧。”

可他怎能不担忧?上皇下葬第二天起,宫内宫外就已是流言一片,不少人怀疑,苏中钰对兄长及其家眷,并无体恤之心。民间甚至有人说,当今皇帝在皇宫扎小人,把兄长咒死了。不过,信这些的少之又少,毕竟,当今皇帝作战有功,大可不必把心思花在旁门左道上。

“龚诚,”一天,苏中钰屏退他人,随后对龚诚说,“这几日上朝,各位大臣成日思念先帝,每次朕谈论政事,总有人窃窃私语,你可觉察?”

“是。”龚诚说。他也有此感触,却一直不知该不该主动告诉皇帝。

“朕打算立个规矩,各位大臣除元旦、清明,不得擅自前往苏中成陵寝祭拜,违者以谋反论。”苏中钰冷笑。

“陛下息怒,”龚诚说,“此命令太过激进,恐引反叛之心,万万不可。”

苏中钰说的,本就是一时气话,被龚诚一点拨,他也冷静下来,招手道:“也罢,也罢,让他们去吧。”他心不甘情不愿,坐在桌前,握住一支毛笔,随手转动它。被屏退在外的梁安,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下闷闷不乐。

他对龚诚的妒恨之情,也暗暗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