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怀思城使者上殿,说:“臣乃怀思城小吏,因遇急事,特上京禀报。”
苏中钰低声问:“何事?”
“有一瓦狄人,名脱脱,昨日入城见边关守将,自称是瓦狄参政官,受布其所托,欲与皇上议和。”
使者话音刚落,皇帝说:“布其派人过来议和,应是有些诚意的了。”
“是,”使者答,“他说,他是怀着一片赤诚之心,过来与大燕和解的。他还说,既然陛下与他们和谈,是水到渠成的事。”
“他有甚文书没有?”
“没。”
苏中钰轻轻咬一下嘴唇。眼下这个参政官,是布其下属所派,太上皇正在布其手中,莫非他要把兄长送来?若是不议和,布其再度南下,大燕乃至瓦狄百姓恐又受其害……“陛下,”苏中钰听见有人喊他,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说话的人是胡尚谦。“陛下,”他上殿行礼,“来者既与布其有关,那议和可是大事,依老臣之见,非议不可。这不但事关大燕百姓安危,也事关瓦狄百姓生计。”
有的大臣窃窃私语。“胡爱卿所言即是,难为你一片恤民之心。但是,”苏中钰问:“若是这其中有诈呢?布其作恶多端,谁知他会否前脚签完和约,后脚就扰我大燕边境?”他说到“作恶多端”时,眼珠转了转,若是有人站他身旁,面对他而立,大致能猜出他想回避什么。
“可派使臣探个究竟。”胡尚谦答。几位老臣也顺水推舟。苏中钰听大臣建议,派人赴怀思城,探听情况。使臣刚走,他继续同大臣商议政事,心下却惴惴不安,不由得庆幸自己坐在远离大臣的龙椅上,不用被他们拆穿心思。
一天过去,使臣回报,布其不单想议和,而且定要送还上皇。若不议和,定要派兵来围攻京城。
“哼!”苏中钰收到此等消息,是在乾清宫里。他待报信人退下,狠命一拍桌子,发出一声低吼。“欺人太甚,我们可以把两国百姓当回事,他们呢?”
“布其正是因为毫无恤民之心,才会一败涂地。”梁安语气庄重。
“是,”苏中钰性子直爽,“他不体恤百姓,对我们的太上皇倒是牵肠挂肚呀。”
梁安觉皇帝话里有话,刻意装出一副呆愣的音调:“那倒是,我们不要太上皇,他就来打老百姓,这说的什么东西,当自己从小见过皇帝不成?”
“你少烦朕!”苏中钰甩下一句,离开座椅,在房间里踱步。“梁安,”他回头问:“朕不迎太上皇回朝,可否?此前我已为此事问过礼部,他们决断未出。我想,既无决断,那不迎也可。”
“可不可,皇上,您明天问问大臣,不就全都知道了?”
“朕是皇上,兄弟之间的事,他们还管的着?”
“天啊,”梁安吓了一跳,“这皇帝瞎说。”他心中默想,走到皇帝面前,作了个揖:“他们若管不着,布其那一伙可就管定了。”
苏中钰正双手紧扣,十指互相拨弄。梁安这句话,像根刺戳在他心上。他招手:“你先别说,让朕慢慢想。”
晚上,苏中钰不在乾清宫,而在唐妃寝宫里。唐妃见他心神不定,或端坐叹息,或起身漫步,猜是与太后相处不睦。她试探着问丈夫:“你又和太后闹别扭了?”
“哪有机会成天同她闹别扭呢?”苏中钰笑道,“她儿子又不在身旁,龃龉的机会,多,但是没爱妃料想的如此之多。”说到这,他双目圆睁。
“妾思,”唐妃轻柔地说,“哪怕太上皇回来,你和太后,也不至于斗个你死我活,犯不上为此劳心动气。”
“真的?”
“嗯,太上皇回来,他能做的事,无非潜心向学、吃喝玩乐……”
苏中钰拍她肩膀,打断她:“他可是太上皇哎!”唐妃脸色霎然阴沉,沉默不语。皇帝转身走向书桌,坐在旁边。
整晚,他们都相对无言。奶妈牵着苏剑兰,走进内室。“带这孩子到外面玩去。”她们还没走几步,就被苏中钰喝住。他双手绞住长袍,打算明日上朝,和大臣们较一回劲。
“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怎么不理女儿了?”奶妈问。苏剑兰不明就里,也不会表达,只是一脸的不解和不安。
“朕心烦意乱,你不懂,快带小孩去,实在不成,找云儿去。”
“可陛下整日忙碌,就不能同女儿说句话么?”奶妈不由自主,对皇帝说起重话来。
“皇上身心不适,带她下去吧,明天我陪她玩耍。”唐妃站起,边摸苏剑兰的脑袋,边委婉地说。苏剑兰转悲为喜,乖乖跟着奶妈离去。她们走后,苏中钰依然是那副姿态,仿若一个被裹上龙袍的蜡像。
第二日早朝,他坐上龙椅没多久,大臣们便接二连三地上奏,要皇帝细审太上皇回京之事。见这么多人对上皇心心念念,苏中钰苦笑道:“看来,众位爱卿日思夜想,就盼着上皇早日归来呀。”
“是,”王长直道,“太上皇惑于人言,不辨是非,以至蒙尘。陛下宵衣旰食,征天下兵,与群臣兆姓同心僇力,大获全胜,雪不共戴天之耻。乃者天诱其衷,布其有悔心之萌,而来求成于我,请还乘舆,此转祸为福之机也。望陛下俯从其请,遣使往报,察其真伪,若真,可奉太上皇以归,少慰祖宗之心。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还,不复莅天下事。陛下崇奉之,则天伦厚,诚乃古今盛事。”苏中钰正在气头上,他眼内只有龙袍和宝座周围那一点地面和栏杆,抬起眼睛,宝座下大臣乌泱泱一片。他回话:“上皇远赴北地,你们如此怀念,实属难得。朕的确要好好嘉奖你们。不过……”他轻笑,“布其等人屡屡南犯,诡计多端,前后派使者多人,总不得要领。随意遣使,一旦被瓦狄人所困,引其再度南下,怕是既不能迎回上皇,又连累满朝文武,明朝与瓦狄黎民百姓,亦将受害,实属不智。”王长直再拜而道:“必要遣使,毋贻后悔!”
苏中钰笑道:“依朕之见,派出蔺相如、班超之属,才是万全之策。”
有如投石激起水中波纹,他的一番话,引来众大臣哗然。苏中钰见此等光景,便撇一撇嘴。王长直凝重地向前走,匍匐道:“陛下,臣愿效前朝忠臣,亲与瓦狄和谈。”一干人的注意力,迅速转向他。他的上身和脸庞紧贴地面,所有人望不见他的神情。离他近的,能勉强注意到他颤抖的背脊和双手。臣子们见大燕有此忠义之士,都在心下连连叹服。
苏中钰如坐针毡。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擦擦脖颈上的冷汗,心下支吾:“我是怎样坐到位子上来的?”登基前他就有预感,大燕上上下下,政事千头万绪,自己扛不起这个重担,故再三推辞。未料几个月过去,瓦狄人屡战屡败,如此难啃的一块骨头,都啃下来了,可为何王长直非要在此事上纠缠不清呢?他手指颤抖,右手在腿上游走了一会,想抓住什么东西,可除了布片,好像什么也握不住。
他甩话:“罢了罢了,议和一事,来日再议。民生之事,不可不早日解决。”说完,他冲王长直一挥手,示意他退下。王长直看不见,丝毫未动。苏中钰拧住嘴,语气透出一丝不情愿:“王爱卿,你先退下吧。朕还有要事解决。”王长直慢慢站起,挺起脊背:“谢陛下!”说完,他蹒跚回原位,苏中钰又恼又惊地注视他的后背。
午朝仍是谈论民生。下朝后,苏中钰脸色暗灰,回到乾清宫。批答了几分奏章,宦官来报:“陛下,兵部尚书胡尚谦请见。”苏中钰听是胡尚谦,眼色大变,道:“快请他进来。”
胡尚谦气定神闲地进门,同皇帝对坐。
苏中钰怒气冲冲,问:“爱卿,今日上朝,王长直不给朕面子,你为何一言不发?”
胡尚谦捋胡笑道:“陛下息怒,王长直今日长跪不起,并非有意为难您。”
“谁说不是?”苏中钰高叫,“寡人从登基至今,为戍边之事殚精竭虑,他非要因上皇回京,当着一干臣子的面刁难朕,何必如此!”他倏地站直,转个身站在一边,一只手垂于体侧,另一只手搭在扶手上。
“皇上,”胡尚谦用苍老的声音叹道,“当初陛下登基,王尚书可是一心支持,朝堂上下人尽皆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哪是您一句‘不给朕面子’就带过的?”他边说这话,边用余光瞟一眼苏中钰的脸颊。他感觉这个皇帝有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单纯,甚至比很多刚中举的后生小辈还更加单纯。
“那他今日早朝,下跪哀求,又是为了何事?”苏中钰一板一眼地问。
“为思念上皇,也为大燕体面。”胡尚谦一心释疑:“当初陛下即位,依托满朝文武之力,当然也有王尚书的一份功劳。可他毕竟是陪伴上皇多年的老臣,见上皇流落蛮荒之地,必是日思夜想,渴盼上皇早日归来,与之一见。人非草木,陛下怎可不顾及他人念旧之情呢?何况,上皇被俘,有失国体,陛下若不迎上皇回銮,恐受天下人耻笑。”
苏中钰不语。皱眉半晌,他问:“他要是回来……军国大事又怎生是好?何况,‘兵不厌诈’。”说完,他长舒一口气,又暗笑自己只能蹦出些含混不清的问话。
“陛下多虑了。陛下登基,乃是天意,况陛下施政有功,军国大事自是由陛下统管。奉迎理所应当。万一彼等有诈,我可奋力抵御。瓦狄人多次南下,皆败,何须忧其诡计呢。”
苏中钰双唇紧闭,牙齿舌头在口腔里搅一搅,却没出声。他吐不出半个字。梁安见皇帝脸色黯淡,疑其身体不适,上前捶背,才捶两下,就被皇帝伸手拦住。苏中钰右手使点劲,把梁安松软的手从肩膀上捋下来。胡尚谦扭头向梁安,轻声叱道:“梁安,你是跟随过上皇宦官,上皇蒙难,你怎不跟皇上说些情呢?他俩毕竟还是兄弟。”他在“兄弟”两字上加重音。梁安“是,是”两声,唯唯诺诺。
苏中钰听“兄弟”两字,气头就上来。但他见胡尚谦劳苦功高,又不忍心呵斥,只是朝空中摆摆手:“朕身体不适,爱卿您先回去吧。”他又朝向梁安:“你先下去,朕想一个人批奏章。”两人退下。胡尚谦离去时,微微回头,朝苏中钰投个关切的眼色,但皇帝正把头埋得低低的。或许在他的眼里,桌椅上的一个小爬虫,都比胡尚谦的眼神更清楚。
这晚,苏中钰没进万安宫,独自在乾清宫里过夜。他牢骚满腹,不想见任何一个人。他翘起二郎腿,坐在书桌边,双手端本《史记》乱翻,书页声“哗、哗”响,声音虽不大,却足以刺痛他的耳膜。桌面上除了文房四宝和奏本,还有一本书,封面上有“资治通鉴”四字,书角微卷。
苏中钰头晕晕的,看不进一个字。他想不通,这几个月下来,仗打了,政也理了,可在上皇回銮之事上,他和群臣却纠缠不清。他和大臣间的这个矛盾,简直就是难啃的骨头,难解的结。等把它解决,没准要等到他驾崩以后。
“驾崩?”他心上哂笑,身体却打个寒颤,“这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自幼体弱多病,住进英王府后,生活虽平淡无聊,但头疼脑热一类病症,却多年未愈。登基后,政务繁重,头疼一类的毛病更为加重,若非皇家有上佳的太医和出众的伙食,他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却也不至于,宫外的黎民百姓,他在马车里见过,手提肩扛的、拖儿带女的,该做的事情一点不比他少。他果真是出生帝王家的人,成日无病呻吟。
“消沉颓废,不得长久。”苏中钰灵机一动,“朕可以趁殿试之机,亲自出马策问,网罗人才。到时笼络几个亲信学士,整天为我出谋划策,等时机成熟,便把亲信安插在朝廷内部,压倒王长直等人,将来朕一有号令,即令行禁止,岂不很好?”他脸上突然绽出个莫名的微笑。他把《史记》撂下,双手撑桌,支住头。
“可你连胡尚谦都笼络不了。”心中有个声音提醒他。这当然不是幻听。他惶惑地躺在椅背上。胡尚谦的话到底是劝慰还是威慑?他堂堂一个皇帝,又和胡尚谦并肩作战,他何必要来威胁自己?那应该是劝慰了……那他说的话也太难听,与其动辄提及上皇,不如把迎回上皇的利弊条分缕析,开诚布公说个清楚,朕也好拿捏……
“莫非我自己拎不清?”苏中钰扪心自问,手指轻轻拨弄木扶手。“不近人情……忘恩负义……阴险狡诈?”他料想,这些恶言恶语没准早就在臣子间传开了,也早就给太后听去了。可立后以来,太后从未过问朕政事乃至家事,她大约不会搭理朕的一言一行?她不干预,大臣又能奈我何?可是,为何这么多大臣都要迎上皇回銮呢?
“也许他们串通一气。太后不肯亲自出面,与大臣们联合来压制朕?”苏中钰觉毛骨悚然,仰头直视天花板。“当初他们扶我登基,有违太后意旨,如今转头靠拢太后,绝非没有可能。”他手抚额头,双眼紧闭,表情稍显扭曲。
“不,胡尚谦不会。京师防卫,他出生入死近一年,为我大燕立下汗马功劳,何必背叛朕?何况,胡爱卿素来稳重,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是生非,不像他一贯的为人。”这时,一阵燠热从他肌肤渗入心口,他急忙叫宫女奉茶。宫女见皇帝身体不适,不单奉上一杯茶,还带来一把团扇,站在皇帝身旁左扇扇,又扇扇。
“停下。”苏中钰冷面道。宫女不解,刚住手,皇帝便一把抓起团扇,自己扇起来。他一会儿左手拿扇,一会儿传给右手,扇风时快时慢,有时还掀起衣襟,抖动几下,喘一喘气。宫女见皇帝神态如此,欲言又止。
“朕有些不舒服,你先下去,朕先上床躺一躺。”苏中钰先开口。
躺在床上,苏中钰闭眼凝神,却止不住思考。“也罢,同瓦狄一战,胡爱卿、王爱卿等人皆有功,若为上皇怪罪他们,恐失左膀右臂,为安邦定国所不许。”他火气渐退。“不妨明日上朝,看他们有何动静,见机行事。”他还想筹划筹划,不料被一阵困意袭倒,沉沉睡去。
早朝刚启,王长直便上前跪倒,不言不语。人人都知他所为何事,就不发一言。苏中钰面色镇静,众大臣忧郁不安,宦官的眼光在臣子和皇帝间游走着。“王爱卿,”苏中钰笑道,声音温柔到连王长直本人都惊呆了,“您是为迎还上皇一事而长跪不起,是吗?”
“是,”王长直道,“万望陛下念及同胞之情,早迎上皇回銮!”
“好,好,王爱卿所言即是。”苏中钰鼓掌,“朕昨夜思考,寡人同上皇乃是同胞兄弟,不能因一时战败,伤了和气。朕愿派使者赴瓦狄议事,恭迎上皇回京。”
王长直起身,含泪再拜:“谢皇帝英明!”
“陛下,”杜源问,“敢问陛下派何人出使?”
“朕以为李实、罗绮二人学富五车、能言善辩、忠心耿耿,可为大任。”
苏中钰话音坚定,可殿上大臣们嘿然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