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入眠

我有一位朋友，很会睡觉，自鸣只要倒下就能入眠，这令我十分羡慕，因为我总是难以入眠，甚至睡觉成了我所苦恼的事情。

我入眠的障碍，也不是长大之后才出现的，当然也不是工作造成的。在我小的时候，大约十岁左右，有一天，我的姑姑和婶婶坐在一起窃窃私议我是心思很重的人。我想，也许是的。大概从十岁之前开始，只要是几个人同居一处，我便往往是最后一个入眠的。在故乡夏季的场里，在大学宿舍里，甚至在我家的卧室里，我每每是到了深夜，也仍然清醒着，尽管眼睛是闭着的。故乡夏季的场里，四野空旷，雾霭缥缈，又非常凉爽，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村子的男人几乎都在场里睡觉。在场里，除了可以享受清风与明月之外，还可以有很多趣味横生的交流，确实是美妙的。不过毕竟干了一天农活，大家都累了，于是聊着聊着就断断续续地进入了梦境，有的还发出鼾声。然而我天天晚上都属于场里最后一个入眠的，所以谁说胡话，谁解小溲，我都知道。在场里难以入眠，似乎还可以察天籁之奇，那时我不足十八岁，是好幻想的年龄，而清风与明月的深夜则往往会激发幻想。不过很多时候，难以入眠显然成了一种折磨。

孔子曰：食色，性也。居然未提到睡觉，可能由于他始终抱有乐观主义态度，属于倒下就能入眠的人吧。不过我以为，睡觉也是人生的重大事情，睡眠不好，会导致精力不足，脾气不和，皮肤也会迅速老化。科学实验还证明，睡眠不好，会引起心脏病和高血压，扰乱免疫系统，影响激素分泌，甚至有几周时间不让老鼠睡觉，老鼠就会死亡。遗憾的是，资料显示，世界上有十分之一的城市居民感到睡眠不好，有的是欠缺，有的是过量，有的是睡眠之中有反常行为，有的若我，是难以入眠。一些专家估计，睡眠不好导致的疾病和诱发的其他事故，往往产生巨大的经济损失，从而使睡觉的个人问题变成了社会问题。

我特别关注研究睡眠的专家提出的克服入眠障碍的办法，我也试过数计，普遍应用的办法，也试过散步，有音响之后还试过欣赏音乐，然而效果都不大，看书是反倒让我兴奋的。牛津大学研究员爱莉森·哈维的办法是，躺在床上想象优美的风景，这可以使人放松，加快入眠。她认为，想象平静的流水或安静的沙滩，显然比数羊使人能更迅速地入眠。这办法是新的，我也试了一段时间。我是在少陵原上长大的，离开那里已经二十年有余，常常想回而不能回。于是我就躺在床上像浏览画报似的浏览少陵原的村子、路、树林、沟，浏览作为少陵原背景的秦岭，竟不知不觉入眠了，然而效果也并不持久。尽管我一直没有彻底克服入眠障碍的良策，但我也始终未服过药物，而且将永远不用它。实际上促进入眠的任何办法，都只是对部分人有效，所以各人应该探索各人的办法。赫鲁晓夫的办法是喝酒，林彪的办法是颠簸，就是坐在车上，车行在崎岖的路上，通过对身体的颠簸而以动致静。我现在是无为而治，意思是，不想睡觉就不睡，想睡的时候才睡，放任它，随它的方便。因为我想，睡觉这东西即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到云霄之外去了，它总还要回来落到地上的，它回来了，我也就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