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命运难卜
在我曾祖父的手上,家里的土地已经百亩有余,达到了小康水准,但他却惹上了烟瘾。这是开支颇大的娱乐,从而不得不一块一块出卖土地以购买鸦片。加之又入了佛门,好行善,常常代人还债,用私款办公事,虽然德高望重,获乡亲捐赠的巨大匾牌,但到我祖父手上,就是一九四四年,他逝世的时候,家里只剩了十三亩土地,仅够维持生活,并还有继续衰落之势。几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家里被定为贫农,竟然成了无产阶级,祖父及父亲不但都免了种种麻烦,而且还有了一个光荣的身份。
数里之遥,我的外曾祖父胸怀财东的雄心,也打下了基础。我的外祖父尤其上进,既勤俭,又精明,经营真是有方,并总要用所得置购土地。到共和国成立之前,他已经有了六十亩旱田,六十亩水田,共一百二十亩土地。这使他顺利地戴上了一顶地主的帽子,随之一落千丈,成为剥削阶级的反动分子,不但自己要站凳接受斗争,要游街示众,而且殃及子女。在中国的二十世纪,一家因丧失土地走运,一家因得到土地倒霉,显然是很多人都有的经验。
李斯背井离乡,到秦国去,开始的打算也无非是改变生存环境,活得体面一点,不料随嬴政工作,竟统一了中国,从而任秦丞相。李斯长子当郡守,有一年,他回咸阳来省亲,李斯置酒于家,以示高兴。官员也多来庆贺,门外车马竟数以千计。此情此景,使李斯感到惶恐,自问他才能平庸,何以富贵成这样,并叹曰:“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赵高欲篡改秦始皇诏书,赐扶苏死,扶胡亥立,寻求李斯配合。李斯左右为难,徘徊于忠奸之间,并终于决定服从赵高。此时此刻,他流泪而叹曰:“嗟夫!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李斯为赵高所陷害,判其死。当拉他走出监狱实施腰斩之际,李斯幡然醒悟,想起了故乡的平民生活,遂问次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袁世凯也属于善于钻营的人,一生之中,屡屡摇身而变,位居要津,几乎没有失败的记录。这显然助长了他的野心,以为普天之下,唯他有佑,从而在一九一五年指示亲信策划于密室,委派党徒煽动于大街,目的是当皇帝。在玩弄了屡屡花招之后,袁世凯感到时机成熟,便接受了所谓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的再三推戴,坐上了皇帝的宝座,似乎成功。不虞山呼万岁之声刚刚平息,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便掀起了抵抗与讨伐的浪潮,遂不得不在惊慌之中退位。社会浪潮显然沉重打击了他,使其既生心病,又患身疾,一下就死了。
按公理,按民意,那些积大德行大道的人,是应该有好的结局的,但实际情况却不尽然。甘地为印度人从英国殖民政府的统治之下独立出来,历尽艰辛,又为印度教徒与伊斯兰教徒的和睦与合作殚精竭虑,以建立一个完整的印度,愿望非常高尚,但一个印度人却伪装致礼,竟杀了他。拉宾在犹太人与巴勒斯坦人长期以暴易暴的胶着状态,转换思维,打算以土地换和平,使以色列得到安全,但一个犹太人却在和平运动如火如荼之际,躲在暗中向他开枪。甘地与拉宾的主义,应该都是为了民众,然而他们并未得到善报。
我曾经一个人在原野行走,那种空旷与静穆的气氛,教会了我对天地的敬畏,甚至教会了我对蚂蚁和草木的敬畏,因为我确实不知道它们与上帝之间是否保持着联系。人有命运,然而它似乎不由自己决定。世间显然有一种超越人智慧的力量,也许阅人多了,就能感觉出来。
附记:曾经有一位僧人从西藏来到西安,为教徒所崇拜,他们跟前跟后,希望得到教诲。僧人见西安处处有鸟关于笼、鸡囚于架、兔禁于箱、鱼困于缸,将成刀下菜,遂以化缘所得,购市场的禽兽,并率教徒到西安城南石砭峪水库去放生。僧人有僧人之信仰,其所做也以善为本,他们在市场所购禽兽,显然也都是幸运的禽兽,因为这些禽兽有可能躲过屠宰与锅煮。在水库坝南的田间,僧人展开毛毡,把法器及经书放在上面,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让教徒放鸟、放鸡、放兔、放鱼。不料几只鸟刚出笼便飞向水库,几只兔刚出箱也便跑向水库。水库是浩茫的,风在劲吹,鸟不到岸便无力向前,只能落入其中,兔也挣扎了一阵沉于其中。僧人猛地站起来,教徒无不大惊失色,随之站起来,看着禽兽渐渐死亡。僧人说:“罪孽太多了,罪孽太多了!”教徒皆闭着嘴,一言不发,在沉默之中似乎感到了深深的负疚。这一幕全在我目,鸟死兔亡,我开始也觉得紧张,不过我马上就有了解脱的办法。我过去告诉僧人:“不必动怒。实际上这些禽兽和人一样,各有各的命运。我觉得你和教徒已经尽心了!”是的,万物都有自己的命运,而且是难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