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从衣饰看贾府渐衰
第三回,林黛玉初入贾府时,各色人等,只着重写了王熙凤和贾宝玉的衣饰。
王熙凤“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罩翡翠撒花洋绉裙”。这是典型的红、金配绿(蓝),非常鲜艳夺目,一派富贵气象。不管是首饰还是衣物,都能起到比人更显眼的效果。就是这一身穿着,不管相貌如何,首先夺人眼球,甚至气势逼人。
“一双丹凤三角眼”,是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好看的,“三角眼”是古典文学里用来形容社会阶级地位较低的男人诡计多端的长相——“鼠目”。对应着后边周瑞家的对刘姥姥说,“谁承想长成了个美人”,也就是说在王熙凤管家、富贵权势加身之前,她是不被认为“美”的。王熙凤后边做的事,也充分说明了她鼠目寸光,目光短浅,只重眼前利益,没有长久考量。在当时的情况下,以她的年纪,只能说她做了一个合格的执行者,却不是一个领导者,所以现在一般把王熙凤认为是职业经理人的角色。
贾宝玉的装扮与王熙凤同出一辙,都是红、金和绿(蓝)。“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古时的颜色与现在分类不是很一致,豆绿是暗绿色,石青其实是现在的灰蓝色,并不是说他们都真的没有审美,穿的红红绿绿的,跟以前的老旧被单一样。先写了“三春”皆是一样的妆饰,对林黛玉、薛宝钗不着重描绘衣饰,是因为年轻女子都差不多,以不落俗、不出众为要。只王熙凤要以衣饰压人,以示掌控权柄,贾宝玉则是被打扮得一身富贵气,以显示“得宠”,是贾府独一份的,与王熙凤一样的重要。这俩人都才华不显,需要把自己打扮成首饰架子,以珠宝首饰达到高人一等的目的。
第十八回,因为贾宝玉为大观园题名、配诗比较成功,身边的小厮“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然后就有了林黛玉“问荷包剪香囊”的事,包括贾宝玉让史湘云做扇袋,贾探春送鞋,说明这些小的佩戴物品,大多是姐妹们或者丫鬟凑着生日之类做的、送的,大件物品包括衣物并不是。
第三十二回,袭人求湘云帮她做鞋,史湘云说,“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来?”袭人回的是“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湘云就知道是给贾宝玉做鞋。也就是说,其他人的衣服要么是做好分下去的,要么是请针线上的人做的,要么就是主子赏赐的。
四季衣物并不是一套,贾宝玉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他这样的富贵人家,也不穿旧衣,所以袭人说“我又弄不开这些”。像晴雯那类丫鬟,除非是贾宝玉请他们做,否则他们的女红也是史湘云一样的“礼物”,袭人如果请他们做的话,也是要付小费的。关于病补雀金裘一事,袭人跟晴雯说,“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贾宝玉并不富裕,但他是主子,晴雯领着月钱,贾宝玉找她做事她做,袭人找她她不做,给赏钱除外。这也是司棋要鸡蛋羹柳嫂子不做的主要原因,要的是赏钱。大观园内打赏所需不小,袭人若是给晴雯赏钱,就需要事事给怡红院其他人赏钱,支出太大,还不如自己做,所以这些活都着落在袭人身上了。晴雯会做却不做,王夫人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就是晴雯自嘲的“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
袭人求史湘云和薛宝钗,因为他们是小姐,就不需要付小费。至于王夫人,她认为给贾宝玉都安排得非常妥当,不需要另外给很多零花钱。制作衣物这类,肯定另有赏银,袭人把这部分钱省了下来,用作自己和贾宝玉的开销。王熙凤让平儿给袭人和邢轴烟送外套,包在一个包袱里,是说他们俩情况相似,都是赚着贾府的钱贴补家里,家庭负担重。袭人是因为家里吃不上饭被卖掉的,回家探亲的时候,家境已经很不错了,一般也认为花自芳拿了袭人的钱。袭人跟贾宝玉是利益共同体,袭人没拿贾宝玉的钱,但她自己所有花销都是跟贾宝玉捆绑的。除了王夫人,袭人确实对贾宝玉足够好,那就是金主。袭人足够聪明,就是只往家里送自己的钱,能够把自己的账和贾宝玉的账算清楚。晴雯被逐的时候却是无论如何都算不清的——贾宝玉没钱,她的衣物钱财加起来有三四百金。袭人跟晴雯比起来似乎非常不出众,主要就体现在衣饰的朴素上,晴雯是孤女,有钱自然都使到自己身上,无所顾忌。王夫人骂她时候说的“妖娆”之类的,主要就在装扮上。
薛宝钗建议的是,找针线上的人去做,就说是你自己做的。袭人说贾宝玉看得出来。一般情况下,小物品都能看出来,但是大物品都是专门做的人做得更好,而且找史湘云或者薛宝钗做,跟针线上的人做出来是一样的,都是“别人做的”。这样的解释薛宝钗是不相信的,但是能明白袭人的用意,就是她坚持自己做,薛宝钗就说了“我替你做些”。
金钏死了之后,王夫人说起妆裹,“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袭人急着找人帮忙做衣饰,就是说到了换季之时,但是众人的衣服都还没做,是盖完大观园之后,荣国府真的内里空虚,腾挪有限了。此时薛宝钗说“我前儿倒做了两套”,她这不是过生日的衣服,是换季衣物。薛姨妈家此时钱财还是非常充盈的,顾着他们三人的富裕生活是没问题的。薛宝钗的帮忙做,如果太多的话,找针线上的人代做是非常可能的。
第四十五回,贾宝玉夜探林黛玉,“黛玉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着蝴蝶落花鞋”,只一个“半旧”,跟一开始的耀眼红、金满身相比,已经偏向朴素了。
第四十九回,一起来了一群亲戚。明着写都是巧合遇到的,实际认为是鸳鸯的父亲金彩(金财)死了之后,贾家在金陵的生意也失败了。这些人都是这条生意线上的,自然就一路集结在一起来到了贾府。除了打秋风,就是把自家适婚男女都送过来,寻求互相结亲的。
这种情况下,都是比较相近的亲戚,没写做衣服,也没像刘姥姥一样送许多衣服,只写了送斗篷——贾母送给薛宝琴的是压箱底的孔雀毛织的,送给史湘云的是“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这是灰白色的,大褂子很明显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的,这是贾母自己的旧衣物。着重还写了邢轴烟没有外套,贾母不是不送,是没什么可送的了,这时王熙凤叫平儿通过袭人的手给邢轴烟也送了一件“大红羽纱的”雪褂子。前面写到李纨穿的是褂子,是说已婚媳妇穿褂子,未婚姑娘多是斗篷,所以这衣服也是王熙凤的旧衣物。
第五十二回,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问下雪没,其实是问“穿这么薄冷不冷”,听到贾宝玉说快下雪了,贾母就给他了“一件乌云豹的氅衣”,这是说贾宝玉快过年了,还没有置办大衣服。贾母把以前老旧的衣物翻出来送给贾宝玉,也是说今年过年贾宝玉没有新外套了。
宝玉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是鸳鸯刚刚哭过的意思。“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说话”,也就是不再搭理宝玉了。鸳鸯在老太太身边,不管是老太太的身体情况还是贾府的实际财物情况,她心里都是清楚的。贾母屋里的衣物已经送空了,压箱底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是因为没钱做新的。贾母穿的是鼠皮的,李纨屋里煮的是香芋,正应和着贾宝玉曾讲过的“偷香窃玉”的故事,是说贾府除了各处“供奉”的钱,也就是贾政的“薪水”,生意上已经没有太多钱进来了。
对比着写了宁国府的进账,乌进孝一整张礼单,只有往年的一半。通过贾珍之口,说出了荣国府的窘境——“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这话其实是两面,一面是承认确实紧张,一面是说荣国府现在有个大观园还有贵妃,下面有房,上面有人,穷也就是一时半会儿的。
贾蓉说,“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回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得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法子来,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这是说给乌进孝一类人听的,针对的是贾母分发衣物,后面很有可能老太太的古董、摆设都被拿出去卖了不少,市面上已经有了贾府穷、要败的传言,这一段对话的重点就是“还不至如此田地”。宁国府没盖大观园,在衣物上就着力显摆,贾珍的衣物也只写了“披着猞猁狲大裘”,跟前面的旧年衣物一比,就显得富贵气许多。宁国府只有贾珍袭爵、贾蓉买官,进账并不多,大多也是在生意田地之类事物上,沾些荣国府的光。荣国府败落趋势,宁国府只会更加难过。荣国府驱散梨香院的小戏子与宁国府急着把尤二姐、尤三姐“嫁”出去是一样的。这都是养着不来钱的,需要先处理掉。
问题在于,贾宝玉需要娶亲,“三春”需要出嫁,那时讲门当户对,贾府就必须把面子撑住。一旦跌出“王侯将相群”,以后再进入就难了。对外的交流不能少,只能在内部吃和穿上俭省了,所以我们看到探春改革,都是以节省为主要目的的。
古时生产力不发达,物价与现在不是一一对应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为什么养蚕的人不穿自家生产的衣服呢?因为贵,一身衣服可能是家里四五年的收入,所以一定要卖出去。除了厚布料少见,普通布料和锦缎这类也非常贵,好的制作裁剪手法也都不外传,除了粗布大量迎合低端市场,能够与粮价挂钩;普通布料迎合中端市场,丫鬟们的穿着大都比市面上的要好,主要就是样式新、干净,主子按季换衣服也会给他们添衣服;少量的锦缎就像现在的奢侈品甚至个人定制服装,只为那么一些人提供,自然就很贵了。
赶金钏那时贾府还撑得住,是为了王夫人自己和给贾宝玉立威。探春改革前后,赶坠儿、赶晴雯、赶司棋,解散戏班子,甚至迎春出嫁,都是从下往上精简人员——偷盗有罪者、工作职能重复者、工作不认真尽心者、该出嫁者走。这几个是表面的,后面应该是走了一批人。提前得到消息或者政策制定者,特别是贾母,就安排了雪雁用话激贾宝玉,把林黛玉以薛姨妈义女、贾宝玉心上人、未来贾宝玉姨娘的身份留了下来——赵姨娘找紫鹃借衣服,就是说他们穿的衣服是一样的。同样的,金钏死了之后穿的是薛宝钗没有上身的衣服,是说金钏是以勾引贾宝玉下葬的,所以文中多次写道贾宝玉祭奠金钏,对外说的是许配给了贾宝玉,贾宝玉以北静王的名义说是“死了爱妾”。
封建王朝用衣饰限定等级,具体到官员戴的帽子上的坠,品级不同,造型就不同。“衣冠禽兽”最早不是贬义词,是一种现象描写,当了官,衣服上才能绣不同的禽兽。《红楼梦》里的衣饰描写,也都是不同等级、不同身份地位和家庭境况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