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建国的父亲——赵老师
秋雨常常是如烟如雾的缠绵。
雨后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充满了潮气。外婆说南方的女子皮肤白皙就是被水养出来的。
水不仅养女子,也养男子。大街上有一个男子和女子皮肤一样白皙,他就是建国的父亲。建国的父亲在大街上,是标准的文化人形象。白白净净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头发三七开,梳得很整齐,衣服也穿得整齐,见到街坊邻居他总是有点谦卑地点头问好。他原来是一所学校的美术代课老师,后来到一家纸箱厂专门画纸箱上的图案。大街上的人都知道他会画画,会写字,过年谁想找他写副对联,建国的父亲就乐哈哈地说:“你看,我不是正忙,哈哈,今后有时间再写吧!”说完,建国的父亲又显得十分内疚的样子给人打躬作揖,“有时间来坐坐。”几次以后,大街上的人再也不去打扰他。
建国的父亲好像不愿意和大街上的街坊邻居们多打交道。他家的门也不像其他人家,早上起来就敞开门,直到傍晚才会把门虚掩起来。建国也不敢随意让我们到他家去玩,每次我找他,站在他家门口叫一声“建国”,建国就飞野似地跑出来。
一天早上,我还躺在床上,几只鸟儿在我窗边清脆地鸣唱着,我轻轻地推开窗户,吓了我一跳,居然是建国站在我的窗下。他告诉我,他父亲出差了。这下我记起来我曾经和他说过的话:“等你父亲不在家,我去看你父亲画的画。”现在建国是来实现他的诺言。于是,我约上启善,一起去他们家看画。建国的父亲画了很多画,都是没有人烟的孤山古水。建国说,他父亲的画都是学“四王”山水。我不知道“四王”是谁,我觉得好看,但又感到画面太为孤寂了。虽然画面中也会有一两个古代的人,却没有一点生气,好似可有可无。
静静安下心来,端坐在画前,渐渐那一绵青山,一片树林,一径清流将我牢牢锁住。水有水的灵动,山有山的厚重,树有树的风景。在山与水的交融中,是那泼墨挥毫的洒脱,似乎将人世的浮华,全部静谧在深邃的潭底。
我安静得像棵树,站在画前。站累了,我就蹲在地上看。画面激活了我的心灵里冬眠着的虫子,它慢慢蠕动着,弄得我心里痒痒的。启善见了这些画觉得很奇怪,“都画得差不多的样子,看一张就够了”。
“看吧,慢慢看。”建国说,他的话像是在自豪地炫耀他父亲,也像是在邀请。
我像一个贪恋美食的馋嘴孩子,全心身地扑在“美食”上,周围的一切我都忘掉了。第二天我又去看画,还是那几张画,我再看一遍;第三天我再去看画,还是那几张画,每一次看画我好像都有不同的感受。中午,外婆来叫我回家吃饭,我心里烦,让外婆先回家。
“这孩子痴了。”外婆说。
的确,我痴了。白天在建国家看完画,晚上回到家就找几张白纸,在灯下学着画,还别说,我画得树像树,石头像石头,就是亭子也像模像样。外婆说,等建国的父亲赵柏成出差回来,拜他为师,跟着他学画画。
外婆真跟建国的父亲说了,他没有答应。所以,每当我跟外婆问起学画的事,外婆就支吾说:“有时间我一定去说。”
没人教,我就自己画。我用家里的一块菜板做画板,每天夹着到天主教堂门前,画天主教堂颓圮的拱门;画大街上高大的古银杏树;画一些木板旧房子。当我把画板放在地上画画时,都有很多孩子和老人围着看我画。我拿着一支铅笔蹲在地上,一笔一笔笨拙地画着。
开始画画的时候有很多围观者,渐渐大家习以为常,只是把我蹲在地上画画作为一道风景。
没有人打扰,我画得更专心。
那是一天的傍晚,太阳收敛起刺眼的光芒,变成一个金灿灿的光盘挂在天主教堂上,那景色真的很美。我坐着画了一阵,听见背后有人说:“画得不错啊!”
画得正带劲的我抬起头,看见是建国的父亲,我红着脸说:“没人教,随意画着玩。”
“嗯,透视很不错。”建国的父亲退后几步欣赏着我的画。
“我能跟您学画吗?”我站起身对建国的父亲说。
“哦,没什么可学的。”建国的父亲突然退后几步,匆匆走掉了。
我失望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
“我父亲说,画画的人越少越好,这样他的饭碗才稳当。”建国也为我失望。
外婆说我长得极像外公。外婆说外公的毛笔字就写得很好,没人教外公,外公也能写出好字来。我相信,我也能。
不久建国来找我,他说他父亲给他找了一个师傅,去学木匠活。
“你想做木匠吗?”
“不想!”
“那就别去了。”
“不行,我父亲说,做木匠能赚很多钱。”
“你家没钱?”
“我父亲说,男孩子没有钱长大找不到女人。”
女人这个词对于我那个年纪的男生来说很敏感,我脸红了。建国却很认真地说:“父亲说男孩子长大后都要找女人。”
呸,我对着建国吐了一口唾沫:“流氓。”
建国也不好意,他红着脸低下头,嘟囔道:“是我父亲说的。”
我埋下头画画,懒得理他。
听说建国第二天早上就乘火车走了,到很远的东北去学木匠活。
启善还是每天跟着萧海师傅练武,瞎奶奶没事就拄着拐杖坐在我家门前晒太阳,和外婆唠嗑。“跟着萧海师傅,小子变了,每天早上起床还记得给我问候一声,家里的水缸也是他挑水。啧啧,跟什么师傅做什么人。”
“你也给建群找个师傅吧。”
外婆叹了一口气:“学什么呢?孩子如果就在外面流浪,终究有一天会学坏的。”
“建群不是想学画画,就让他跟着建国的父亲学。”
“求过他了。”外婆说。
“他不答应?”瞎奶奶很吃惊,“街里街坊的,怎么不答应?明天我去对他讲。”
“算了,不强人所难。”外婆说,“他不答应有他不答应的道理。”
“你不管了,我今天就去。”瞎奶奶把拐杖在地上戳得啪啪响。
第二天,外婆用肉票秤了二两肉,切成丝,然后用芹菜梗爆炒,放进一个小碗里。那芹菜炒肉的香味诱惑着我的鼻子,中午我问:“吃饭能给我吃吗?”
外婆说:“不是给你吃的。”
我不相信,家里不管多好吃的东西,外婆总是瞒着哥哥姐姐们悄悄地递给我:“快吃,别让他们知道了。”望着我狼吞虎咽地把一块小饼,或者是一块肉塞进嘴里,外婆就有极大的满足感,仿佛肉是吃到她嘴里似的。仗着外婆的宠爱,我用两个指头抓起一根肉丝,仰着头像吃面条似的把一根短短的肉丝一点点放进嘴里,外婆见了狠狠地在我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
“小馋鬼,这是给你老师准备的。”外婆把肉丝放进橱柜。
老师?哪来的老师?
外婆见我疑惑,她拍拍自己的脑门:“你看,老了,啥事都记不住,建国的父亲答应教你画画了。”
建国的父亲真是个怪人,前几天还说画画的人越少越好,不愿意教我,把自己的儿子也送出去学木匠,今天怎么突然又答应教我。
“启善的瞎奶奶开口,建国的父亲才答应的。唉,还是瞎奶奶面子大。”
晚上吃过饭,外婆就一直站在门口张望,直到一轮明月悬挂在深蓝的天空上,月光在黑瓦上流淌,风吹着屋顶“沙沙”响,还是没有见到建国的父亲来,可能他还是不愿意教我画画,只是搪塞瞎奶奶。忽然听见外婆兴奋的声音:“赵老师,您来了。”
建国的父亲穿着一件中山装,头发打理得很整齐,脚上穿着一双劳保用的翻毛皮鞋。我第一次见到建国的父亲穿得这般规整。外婆把建国的父亲迎进家门,一边陪着小心地对建国的父亲说:“劳驾您亲自上门。”一边招呼我:“建群,叫赵老师。”
我极不习惯地叫了一声:“赵老师好!”
建国的父亲笑了笑,坐到八仙桌前。“纸呢?”他说了一声,我连忙从箱子上把我画画的宣纸拿出来。建国的父亲开笔画画,我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在一张白纸上用毛笔落下去画一条黑线,黑线慢慢在白纸上展开,渐渐黑线变成了石头,变成了一棵树,然后出现一个亭子,还有小人。一切都是那么神奇,像变魔术一般。画了一阵,建国的父亲停下笔来,外婆慌忙送上一杯水,“歇会,歇会。”外婆说。
“嗯,嗯。”建国的父亲哼了两声,也没有端起水杯。
“饿了吧,我去下碗面条。”外婆又急忙转到厨房,一会儿热腾腾的肉丝面摆到桌子上。
“还真是有点饿。”建国的父亲也不讲客气,大口大口地吃着肉丝面。那香喷喷的肉丝搅得我肚子的馋虫直翻滚。吃完肉丝面,建国的父亲用手臂擦了一下嘴:“外婆,真香,难得吃到这么香的肉丝面,下次肉还多点,芹菜少点就更好了。”
“那是,那是,下个星期您来,一定芹菜少点。”外婆点着头。
吃完面,建国的父亲又拿起笔,三下两下,画就画完了。
“每天对着画一张,下个星期我再来。”建国的父亲站起身。
“建群,送送赵老师。”外婆说。
我走到建国父亲的前面出门。屋外很静,月光下的大街上没有一人,只能见到树的影子,微风吹过,树叶摇曳,地上的影子也随着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