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外公的故事

一到秋天，雨就多起来。秋雨不像春雨那样的蒙蒙，更不像夏雨那样的猛烈。秋雨是飘飘洒洒，像缤纷的精灵窜到树枝上，把树叶染成黄色。这时候看到雨中撑着小伞的小姑娘，倒也别有一番江南的韵味。珍珠似的小雨珠从天上飘落下来，伸出手触摸一下，你会有咯吱的清凉。雨渐渐小了，雨水似乎变成了烟雾，混沌得如升腾起的白烟。

夏天，外婆允许我在雨中疯逗，哪怕赤膊着身子在雨中打滚都行；但秋天不管多小的雨，外婆都要求我出门必须打伞，或者穿上雨衣。外婆说，秋雨会钻进人的骨头里，然后泡着你的骨头，直到让你的骨头生锈烂掉。

外婆的话我信。秋天下雨的时候，我是不敢随意去淋雨，就是无意中淋雨了，一定会把身上的雨水擦得干干净净，生怕雨水钻进骨头里。

绵绵秋雨一下就是十几天，有时候时间会更长。待在家里无聊，我就缠着外婆讲故事，建国和启善在下雨的时候也会到我家听外婆讲故事。

建国最喜欢听外婆讲我外公的故事，外婆说外公家曾住在显正街。显正街其实和大街是一条街，只是显正街在当时的城墙里面，大街在城墙外面。外婆说外公家是城里最穷的人家，外公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是外公的母亲一个人带着外公和两个弟弟，靠给人洗衣服和捡一些破烂换钱为生，吃菜都是在菜场捡别人丢到地上不要的菜。十二岁的时候，外公钻进一艘拉煤的船到了上海。上海是当时的花花世界，满街都是洋人，外公一下船眼睛就花了。外公身上没有一分钱，又不识路，他只得漫无目标沿着马路向前走，实在走不动了，外公就坐在马路旁边，捡别人丢到地上的食物，就像《三毛流浪记》中的三毛，晚上用一张席子裹着睡在别人家的房檐下。

和外公一起到上海的伙伴见外公没有着落，劝他住到他们的工棚，外公不肯，“我相信我能够找到工作的。”

外公就是这般的执拗，不求人。有时候机遇也正是给一些执着的人的，一天早上，外公坐在马路边，一条小洋狗来到外公的身边，外公喜欢狗，小洋狗也不认生，摇着尾巴和外公一起玩，后来来了一个黄头发、高鼻子的洋人，要牵走小洋狗，小洋狗不愿意，牵走它又返回来。洋人笑了，用夹生的中国话对外公说：“你的，愿意到我家养狗吗？”外公自然愿意，就跟着洋人到了他家。

洋人叫卡尔德·利兰，是个英国人，在一家洋行当经理。洋行是外国人开的商行，专门做外贸生意的。

外公随着卡尔德·利兰来到他家，家里的菲律宾女佣给外公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后来外公才知道自己其实就是洋人卡尔德·利兰家里的西崽。西崽就是洋人的奴仆，外公在洋人家除了做饭（洋人有专门的印度厨师）、烧火、扫地、洗马桶、带孩子、伺候太太，包括遛狗，本来属于菲律宾女佣做的工作全给外公。外公没有怨言，外公说多做一点事，就是多学一些本事。所以，每天洋人一家都没起床，外公就起床，把家里的一切打理得干干净净，直到晚上打烊，卡尔德·利兰和家人还有菲律宾女佣都睡了，外公才去睡觉。

外公就是聪明，不久他就能听懂洋人说的洋话，并模仿着学会了说，他还跟着洋人学会了写洋文。洋人家的管家见外公勤快又聪明也喜欢上外公，主动教外公写字、算账，管家有什么事情也让外公跑腿。

卡尔德·利兰在洋行有忙不过来的事情，也叫外公去打杂。外公懂外国话，卡尔德·利兰谈生意，外公记在心里；有些中国人来来谈生意，卡尔德·利兰听不懂他们说的方言，外公帮着翻译。卡尔德·利兰好喜欢外公，把他从家里调到洋行上班，可外公回到洋人家里还是像往常一样，伺候太太，照顾小洋狗。

卡尔德·利兰的夫人是中国女子，夫人喜欢打麻将，每天打麻将时外公就站在一旁端茶倒水，伺候太太们。外公在洋行走动，知道一些生意，外公就向太太们建议，把她们手上多余的钱拿去做生意。太太们也觉得无所谓，给了外公一些小钱，外公拿着这些钱扎扎实实地赚回真金白银，而他自己是一分不留，全部和太太们把账算清楚。太太们见外公老实，就把得到的利润按比例分给外公，从此外公有了自己的生意。

外公不管赚了多少钱，他还是本本分分地在卡尔德·利兰洋行和家里做西崽，端茶倒水、刷马桶，一件事也不少做。外公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卡尔德·利兰亲自给外公举办了生日宴会，宣布洋行交给外公打理，他回英国述职，外公一下就做了洋行的经理。

讲到这儿，外婆总要叹一口气，如果不是小日本……

启善更恨小日本，他父亲当年做红小鬼的时候就专打小日本，父亲说小日本在他们乡下杀人，血流成河。建国对小日本的印象模糊，他老家在四川，父辈没有见过小日本，不过他好像从外婆的故事里听出另外一些事情，他说，他准备跟着他父亲学画画。启善说，他要好好跟着萧海师傅学习武功，打小日本。只有我没有具体要干的事情。

外婆讲完故事，再也不做声，眼睛默默地望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如烟如雾，雨滴无声地飘洒在大街上，钻进瓦砾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