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本篇

开宗明义第一章，用来讨论唐诗的特质，或者也可以叫作唐诗的本体。

唐诗，这是什么性质的一种诗歌，每一个从事研究的人，率先都会碰到这个问题。它既简单而又复杂，既浅显而又深刻，看你以怎样的方式作出反应。我们自然可以用“唐朝人所作的诗”这么一句话来了结这桩公案，但那等于什么也没有说，最无懈可击的答案往往就像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稍有文学修养的读者都会感受到，唐诗不仅是一个朝代的概念，它还标示着一种诗的品格，一种审美的传统，一种有别于其他时代诗歌的特定的质态，换句话说，唐诗应该有它内在的、不可移易的质的规定性。明清两代诗学上占据突出地位的有关“宗唐”、“宗宋”的争议，就建基于对唐诗的这一认识。我们今天来欣赏和研究唐诗，也正要着眼于这种内在品性的领略。

那么，究竟什么是唐诗的特质呢？前人关于唐、宋诗的比较发表过不少精到的意见，如说：唐诗主情，宋诗主理；唐诗浑成，宋诗刻露；唐诗圆熟，宋诗生新，等等。这对我们了解唐诗，无疑是有帮助的。但是，光从唐、宋诗的比较上，并不能准确、全面地概括唐诗的特性。比如讲唐诗主情韵、尚浑成等，就不一定能同汉魏古诗划清界线。至于今天的论者，又大多搬用西方文论中的一些名词术语来论析唐诗，如说它富于人民性，有现实主义精神，用形象思维等，不免给人以浮泛而不甚贴切的感觉。

考察唐诗的特质，据我看来，应该从事物的内在联系出发，遵循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原则，进行整体、综合的研究。也就是说，要把唐诗本身看作一个不断运动与变化的过程，一个动态平衡的系统——它在历史的演进中逐步摆脱前代诗风的拘限，萌芽和生成自身的一些基本质素，并通过这些质素之间的相互组合与建构，日渐发展出完备、成熟的形态，而后又在时代生活的激发下产生出种种新变，各个质素间的交替与转换、分裂与聚合、扩展与萎缩，终至整个内核的蜕化和原有质素的衰亡，于是唐诗让渡于别样的诗歌。这是一幅充满矛盾因素的活生生的辩证逻辑的图景，全然不同于那种孤立、静止地抽取几条特征用作标签的形而上学的规定。如果说，那样的规定容易导致对事物的片面、僵化的理解，那么，借取这样一幅图景，就有可能比较确切地把握住唐诗的质的多面性与统一性、稳定性与流动性的结合关系，进而较全面地认识唐诗的真面目。下文就循着这条思路，从几个侧面入手进行剖析。我们将特别重视引证唐代各个时期诗人和诗论家的有关评述，因为这是从历史的实践中直接提炼出来的理论观念，当能较为真切地反映历史的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