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梦留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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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钰少爷都在翠荫路徘徊。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注意,他乔装打扮,在这里他偶尔看到林静仪与一个青年男子成双入对地出出进进。钰少爷知道此刻林静仪的任务只是与加藤俊维持一段“恋情”,避免他产生怀疑。钰少爷心想,这一次行动付出的代价不可不说是很大的。象林静仪这样单纯善良的女孩子都要学会去玩弄感情。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行动更加关键了。转过翠荫路上的一个小弯,在几株郁郁葱葱的阔叶橡树后显现的一撞乳白色小楼便是加藤雄义的家。根据林静仪所掌握的情报来说,二楼左起第三个临街而开的窗子便是加藤雄义的书房。钰少爷心想如果加藤雄义在窗前伫足片刻,自己便有足够的时间开枪射击。只是别墅窗前的树叶子太密太多,不方便角度的寻找。树与铁栅栏之间又隔着一块草坪,栅栏外是一棵很茂盛的法国梧桐和橡树,树下是一片茂密的丁香丛,丁香丛中是钰少爷。这段距离远远超过了手枪的射程。钰少爷不得不另谋它计。
过了几天尹念几弄回了一枝德国制造的单筒小口径猎枪。通常德国人用它来捕杀飞奔在原野上的羚羊或者斑马。它的优点是后坐力小,射击性强,杀伤力大,更优越的是它的后脊上配备了一架四倍的瞄准望远镜,这无疑使丁香丛到别墅窗口之间的距离缩短为原来的四分之一,大大利于射杀了。而且开枪之后撤离也安全简单多了,丁香丛边上就是马路,林静亭可以开着汽车载着钰少爷逃跑。但这种计划同样有着种种不利的隐患,德国制造的这种猎枪每次只能发射一发子弹,而枪响之后驻守在附近的巡警会在三分之一分钟内赶到,这段时间钰少爷是来不及换好子弹的当然也不能再补射了。而且加藤雄义在窗口停留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的,因为机灵的林静仪从侧面通过加藤俊了解到他叔叔根本没有开窗子乘凉或看风景的习惯。另外利用丁香丛做掩护,射击要绕过别墅前的橡树,这样射击的角度太偏,几乎是刚刚上线,这样等一切条件具备之后开枪也未必会使加藤雄义必死。如果行动失败就打草惊蛇了,下一次行动则更难了。
为此钰少爷犹豫了很久,最终否定了这一方案。他显得有些烦躁了,但没有抱怨。刺杀饿困难越大越能激发他的斗志与兴趣。他同尹念几、林静亭等继续研究着林静仪提供的材料,商讨最佳的办法。
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一日林静仪与加藤俊约会后匆匆赶回来。她已经完全脱离了女中的学业。她带回的消息使人不能乐观,因为加藤雄义昨天在日本租界内已经遭到了一个刺客的袭击。只是刺客进错了房间没有得手,被捕后服毒自尽了。是个年轻的男子,想必是某一个爱国团体或者个人采取的报复行动。这是加藤俊悄悄告诉林静仪的,证明加藤俊对林静仪还没有怀疑,但通过这件事情日本租界里必定有了警觉而加强了防范,巡警队还增加了巡逻次数,对来往的人员更加严密检查和控制了。刺杀计划遇到了更大的艰难。
当时钰少爷正和尹念几等人商讨刺杀的新途径,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后几个人脸色陷入了沉郁。沉默了半晌后,林静亭说:“如果没有更好的方法,只有让静仪潜入到内部进行刺杀了。”林静仪不管怎样勇敢机灵毕竟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孩子,而且连枪都没摸过。与加誊俊周旋已经能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了,如果让她行刺,必定是破釜沉舟了,可胜算微乎其微,几乎是没有。而对于钰少爷来说,这也是一种不平衡,没等到尹念几表态钰少爷抢先道:“这样做不可以,我们不能白白牺牲。我想实行新的措施,就是利用那个菜农李老栓送菜的机会找到突破口。”
机会是等待与寻找的结合。很快的几天钰少爷制定出了几中选择中自认为是最佳的刺杀方案。刺杀地点仍然是日租界加藤雄义的别墅内,在此之前几个人不下百次研究过在外面行刺,都因为种种原因而放弃。刺杀行动的实施者确认为几次出马成功的钰少爷。刺杀的武器决定放弃手枪而改为飞刀,因为考虑到行刺后安全撤逃等因素。枪响之后会使日租界大乱造成警戒,作为组织重要成员的钰少爷必须要保全自己,因为今后的道路还很长呢。当然钰少爷也可以选择投毒或者绳索绞死的方法,但投毒的把握性不大,而钰少爷并没有十足的力量能够勒死高大威猛的加藤雄义。近距离的飞刀投射命中率可达到百分之百,同时钰少爷认为这样做也别具意义,因为加藤雄义是日本人,对付泊烟的仇敌应该选择泊烟的方式。潜入的方式也很简单,可以藏身在李老栓的菜筐内免受检查混如租界,然后藏身在租界北侧的一个菜窖内。菜窖不大,木盖上没有锁,这可以保证钰少爷的出入。这一切还是要感谢林静仪的进一步冒险侦察。天黑以后钰少爷可以避开巡警的视线溜入到加藤雄义的别墅内行动,得手后逃走。如果暂时不能逃走也可以在菜窖内躲避一时,另寻机会。
计划未必是最科学的,一些细节性的问题只能凭钰少爷的机智灵活来解决了。寻找的阶段已经宣告结束,接下来的就是等待,等待合适的时候采取行动。钰少爷每日加大了练习的力度,李敏嘉、郝建伯、林静亭等人也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各种各样的接应工作,一切已成万事具备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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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小村。
茅草屋点缀在青葱的庄稼地中,虽然清新,却很破落。青山脚下有参差不齐的坟包,荒草在上面茁壮地生长着,并在风中摇曳不停。在一颗歪斜的枯萎的杨树下有一座还比较新的没长草的坟。坟包不大,碑却很新,看地出来是刻意讲究了一下的。碑前有个小石头供桌,上面的小钵子里插着刚点燃的香。香烟袅袅,缠绕在这个年轻女人的发际。她跪在坟前,在地上用木棍画圈,在圈里烧纸。
她一边烧纸一边小声地叨咕着,声音干涩平缓。她目光如死水般没有任何波动。她小心翼翼地烧着纸,好似生怕一阵风吹来把冥钱抢走了似的。她说:“爹呀,今儿是鬼节,女儿给您来上坟了,您收钱吧……嫂子快要生了,您保佑她生个儿子吧……于三他对我很好,您放心吧……”她一句句细数着直到最后一张纸烧完,仿佛死了以后的人变成了能通天神一样,她把心愿寄托在飘渺的香烟和飞散的纸灰中。之后她伏在地上叩头,站起来,拽了拽衣襟的一角,拢了拢鬓角几根张扬的发丝,挎着篮子迈着细碎的脚步往回走。
郎文儿给她死去的爹郎十七上完坟后,心中惦记着该给丈夫于三做一双鞋子了。先前的那一双鞋已经磨得露了脚趾头,不能再穿着拉黄包车奔走于大街小巷。一天比一天凉了下来,眼见着是要下第一场秋雪了,不能让他再光着脚拉车,象个没老婆的人似的。她正想着事情,冷不防在村口路岔上撞到了一个人,还踩了那个人的脚。崭新的白地黑面布鞋帮上留下了半边灰尘脚印儿。她面色通红,惊慌地定睛一看,这个人是身穿白布长衫的钰少爷。
“啊……”她失口叫了一声,却又立即梗塞在喉了。钰少爷就在眼前,这是以往只能在梦中出现的人哪!这么真实,这么近的距离,却又仿佛太遥远。文儿心里千般情愫万分感念交织纠结,却端端地品味不出来是怎样的味道。心中的钰少爷依然白皙清秀,却看得出比起当日府上的他来更加容光焕发了。白衫映衬之下他俊秀的端正的脸庞依旧,清亮的眸子依旧,两道剑眉依旧,就连左边眉毛上细小得象沙粒的痣也依旧清晰可辨。文儿对他是多么熟悉啊……而自己呢?一个普通的村妇。文儿突然看到了自己腰肢的粗笨和双手的粗糙,就连拖在脑后的发髻也仿佛变成了石头块一样沉沉地压了下来,直把她的头压低,再也无法抬起来了。她嗫喏地,仿佛声音不是自己的了,说:“……你……回来了,二少爷。”
钰少爷应了一声,他才认出了是文儿。他心中的某中东西正在猛然复苏。周府二十年来的时光一下子在阴暗中明亮起来。凄冷的黄昏,冰凉的小石桥头,一切的一切顷刻显现。他以为自己是在猛然回首,尽管自己依然伫立在原地不一动不动。他其实是到这里来买通李老栓为了刺杀行动做准备的,万没想到竟然会邂逅文儿。此刻,曾在他生活中微乎其微的文儿给他带来了一种沉痛的感觉,他想起了自己曾在最失意落魄的时候拉过面前这个女人的手,轻吻过她发烫的面颊。他想起了自己拼力撕扯一方白丝帕的时候是她一把夺了过去,将它留做了纪念。他想起了她总保持着纯美的笑颜给自己端茶送水铺纸磨墨。他想起了在绮芳死的时候伤心的泪水也曾经涌在她的眼睛里,在蒋若萍离弃的瞬间他以温存来抚慰。他想起了太多,似乎才发觉她对自己的感情很不一般。他复杂而又迷离地想着,因为文儿的突然出现使他寻找到了忽略了很久的感受了。直到郝建伯拉他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按理,有点儿慌乱地说:“建伯,你先走吧。我跟这位……老朋友说两句话。”郝建伯便走了。
该说什么呢?文儿不知道,钰少爷也不知道,但不能总僵立在村口。终于她说:“到……家里坐坐?”他说:“不了。”她又说:“我才刚……去给爹上坟。”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她暂时找不到任何一种别的话题来摆平思绪杂乱无章的乱飞。钰少爷说:“怎么,郎先生已经去世了?那我得去拜祭他。”钰少爷七岁的时候曾经受过郎十七的启蒙。此刻他只有顺话这样说。两个人迈着细碎的步子向坟场走去。
短短的一条毛路让他们走得很漫长。谁也没有说话,却又在无声地对答。“少爷,你回来了。我想你想地好苦。”“真的吗?我回来几不让你苦了。”“在这些日子里,你想起过文儿吗?”“经常会想起你。你漂亮、聪明、可爱,笑声总象铃声那样悦耳动听。”“你骗人,我知道你心里忘不了表小姐,还惦记着蒋小姐呢。”“那都象是浮云一样没有边际没有踪影的事。我现在要的你呀。”“可是我已经嫁了……”文儿思绪断裂了,痛楚地向他抬眼望去。钰少爷的嘴唇一动。看了她的目光,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他想说什么呢?少爷总是少爷,永远是少爷。她知道他总有一天还要回到城市里,她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找得到。她知道他回来了不是为了自己,他有显赫的家世,富贵的门庭,他高不可攀,永远只是梦中的影子,只是丝帕凝聚中的洁白,只是于三轻轻而或粗暴地与她亲热中自己可怜的寄托。命啊。只是命。她没有再抬头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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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想说什么要说什么该说什么钰少爷也不知道了。他的大脑失灵了,不再敏锐地高速运转。坐在郎十七的坟前他无法去缅怀郎十七。自己曾经历的阶段曾经接触的女人一个个在脑海里突如其来,是文儿的原因,又不是她的错误。
琦芳死了,蒋若萍走了,泊烟也死了。他无法抹去记忆中的种种伤怀切切。童年的真纯少年的乐趣一并随绮芳埋葬,青年的执着与希望也被蒋若萍致命的一击打得粉碎。特别是颤栗着死在自己怀中的泊烟,离去的那么从容没有反顾,也带着那么多的遗憾。是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玉兰花,是山风摧毁了梦幻的夜幽兰。他一下堕入了伤情的深潭中沉溺,他想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株纤细的带着清香柔弱的小草,就象当年小石桥头握住了文儿冷冷又充满抚慰怜惜的手一样。而此刻他不知不觉中竟然又握住了文儿的手。文儿如同往昔般地一颤,却再也没有反应。
“钰少爷,你这段日子去哪儿?”“我……一直在不远地方。”“我知道二太太对你……你才走的,你知道吗?二太太被老爷赶出来了,因为她对铭少爷也……铭少爷告诉给老爷了……倩儿死了。小露嫁人了。这都是小露出嫁前告诉我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府上上来的吧。”“我不知道,也不是从府上来的。也不想回到那儿去。”钰少爷站起来,靠在树干上点了一根烟。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朦胧黑幕的坟茔地里肃穆恐怖,野风打着呼哨从山弯里拐过来,吹得坟头野草摇晃不止穸穸索索作响,枯树在风中嘶鸣。钰少爷回头打量这个娇小文静的女人,她的目光中仍看得见荡漾的深情。他突然很感动。他怀着复杂的心情,想起如果痛斥过蒋若萍是封建的殉道品,而文儿是什么呢?一个紧贴从命运又无力改变命运的小女人?他觉得她太可怜太无助了。她有过爱吗?有爱她敢说出来吗?她敢去爱吗?他此刻才发现自己应该真心对待这个娇小的柔弱的女人。他痛责自己没能珍惜泊烟,尽管他知道泊烟的心始终归依着逸龙。但如果自己当初勇敢地领泊烟走,那么她就不会死,那么美好的一个人啊,善良刚强,美丽非常,就这样匆匆走了,永远永远地死了。他的心伤得太深,而今面前的文儿又将是什么样命运呢?也许不会有泊烟那样悲壮,可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是切切楚楚的相思,即使过着普通人平实贫苦的日子。他也再也无法忍心世俗的卑微把她改造,有一天她会彻彻底底地沦为村妇,粗野刁蛮,愚昧无知,贫瘠懦弱,任凭各种命运摆布。他不忍心。他要让她品尝一下改变命运的快乐。他要让她感受到挣脱束缚的洒脱。他轻轻问:“文儿,你还喜欢我么?”
文儿一怔,惊了一下,但惊愕的表情被夜幕遮盖了。她回头望着爹坟,她想自己该如何回答,她是选择真实还是谎言?她善良地想钰少爷是不是又被哪个女人伤害了?象钰少爷这么出众的男人怎么会没人珍惜呢?她不想再欺骗自己,况且这坟地里除了死人不会有第三个人存在了,她于是说:“我都一直都喜欢你。”但话一出口却悔到了肠子里了,她看见了一个人飞快地掩身到老爹坟后的野草丛中。她吓了一跳,借着凄淡的月光看清了那个人是自己的男人于三。钰少爷已一把把她揽在怀里。“那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走吧。”
“不,不行。”文儿一下子挣开钰少爷的怀抱。钰少爷问:“为什么?”文儿哭出声来:“钰少爷,我已经嫁人了!”钰少爷问:“你心里放不下他?”“……不是……可是我不配啊。你是少爷啊!”钰少爷心里一凉。仿佛被塞进了一块冰,凉意迅速地深入骨髓,追击大脑。他浑身一抖,头皮发麻,喃喃地问,似乎在问文儿,也似乎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他开始憎恨起文儿的懦弱与善良来了。在她的眼里永远存在着不可跨越的等级,在她的心中永远存在着不可跳过的障碍。这种障碍是人心的阻隔。她不能摆脱,她只认为许多许多的事是不可更改的命,不知道是人为的约束。她无法摆脱,声泪俱下,“钰少爷,你忘了我吧!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小姐……”钰少爷浑身冰得更厉害了,是一种伤痛掺杂的无奈。此际风更猛烈夜也更漆黑,枯树枝更加嘶鸣呜咽。山风中隐约传来了林静亭、郝建伯寻他的呼唤声:“周钰!周钰!……”钰少爷回头深深地凝望文儿,然后转身觅着呼声去了,跌跌撞撞。
文儿呆呆地望着钰少爷的背影消失,停止住了哭泣,坐在一块青石上。她猛然转头对着荒草丛中喊:“你还藏在那里装鬼啊!还不出来?!”于三鬼鬼祟祟地踏着草走了过来,傻子般地站在她面前。她叫:“你为什么不出来?人家要领你老婆走呢!”于三闷吭了半天,挤出一句话来说:“人家……人家是少爷……”文儿望着自己的憨实有懦弱的丈夫,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禁不住再次落下泪来,抬腿往家里走去,同样地跌跌撞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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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郝建伯家里,钰少爷静静地躺了一天,之后才从寥落感伤的情绪中走了出来,也似乎想开了更多。原本也应该是个刚强的人,感情上的一波三折使他品味出个人情感在太多方面是取决于社会因素的。这更大地坚定了他改变这个社会的决心。于是趁这身体状况尚佳的时刻决定实施刺杀加藤雄义的计划。尹念几问是不是太仓促,钰少爷说我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
天近黄昏,李老栓如同平常一样赶着毛驴车拉着一筐筐蔬菜来到了日本租界。钰少爷张藏在居中的一只花筐里,上面覆盖着生菜。他周身被菠菜、番茄包围着。李老栓神情有些紧张,但巡警们因为几日来平安无事又加班疲惫了,便没注意到什么,一切出奇地顺利。钰少爷在阴暗潮湿的菜窖里等待天黑的时候,禁不住一次次深呼吸,只是希望下一步能更加顺利些。他将判绳缚在腰间,滑轮与钢爪系在绳头,宽皮带的背侧插着六只夺命的红缨飞刀。他一次又一次鼓励自己镇定,树立必胜的信心。看着德国制造的怀表指针已经指向二十一点钟了,根据白天林静仪所掌握的情况,这个时候应该是加藤雄义参加商会酒会回来的时间,他耐心地等待了五分钟。漫长而折磨的五分钟,紧张而兴奋的五分钟。之后钰少爷再次检查自己的装备,认为没有差错了,才轻轻推开菜窖需掩着的盖子,抽身出来,迅速地掩藏到旁边的一棵梧桐树后。
巡警刚刚巡逻完毕,翠荫路上的高秆路灯惨黄的灯光投下了班驳的树影。加藤雄义的别墅在昏暗的夜色中轮廓模糊,只有一间二楼的窗口透出灯光来。钰少爷知道那是加藤雄义的卧室。钰少爷正观察四周的环境,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驶了过来,停在别墅门口。门前的两盏门灯亮了,车门打开,加藤俊掺着加藤雄义下来,看们的佣人打开门。加藤雄义对着加藤俊叽里咕噜讲了几句日本话后进了别墅,门关了。汽车开走了。加藤俊步行回巡警营去了。趁此机会钰少爷几个箭步从梧桐树后闪身到别墅后的阴影里,看准了位置抛上攀绳,铁爪挂在二楼的阳台栏杆上。之后钰少爷握紧绳子附着墙壁三下两下无声无息地上了阳台。钰少爷攀上阳台的时候,加藤雄义正在门厅换了木屐往楼上走,佣人上的茶也没有喝。钰少爷轻轻拨开一扇窗户钻进书房的时候,加藤雄义正换好了和服往书房里走,他没有趁着酒意到卧室休息,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单急着去书房里研究。那是一份秘密暗杀的名单,、上面第一个名字赫然就是尹念几。钰少爷正准备打开书房门潜入卧室去,书房门几乎同时打开了,他一闪身藏在了门后面一个挂着衣服的屏风后面,加藤雄义走进来了,顺手打开书桌上的台灯。
灯光下的加藤雄义狰狞地笑着,握着蘸了朱砂的笔依次在名单上圈写着什么。他仿佛很满足,仿佛看到了鲜红的血正喷射着铺平着他侵略的道路。钰少爷在暗处瞄准了他,右手手指扣在飞刀倒刀柄上。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右手一扬,发出嗨的一声怒吼,飞刀的冷锋就会带着凌厉的风声夺取这个恶狼的性命。正在这时,响起来了敲门声。
“谁?”(原文为日文,因不会打而改做中文)加藤雄义放下手中的笔。对方答:“会长,我是泽田继男。”加藤雄义说:“进来。”泽田继男是别墅护卫队的队长,兼负责保卫加藤雄义的人身安全。他在历行每日的安全检查。推门的时候他猛然看见一个人影飞快地从屏风背后闪到了沙发背后。加藤雄义坐在书桌旁边,借着台灯光看起来很阴森。泽田继男走近前小声地说:“一切检查正常,只是这书房里好象有人潜进来了。”加藤雄义也小声地说:“我也发现了,你立即带几个人过来!”泽田继男应了声敬礼而去。钰少爷乘开门之际闪身到沙发背后,以为万无一失,不料已经被发现了。对方讲的都是日语,他也听不懂。此时,加藤雄义又坐回到椅子上,而泽田继男已经带了一队人杀气腾腾地奔了上来。
钰少爷一闪身从沙发后窜了出来,胳膊用力一甩,飞刀如电直取加藤雄义的咽喉。加藤雄义早有准备,已一晃身拔枪射击。钰少爷脚一落地,肩膀上中了一枪!手一抖,另一枚飞刀掉在了地上。此刻加藤雄义按动了藏在桌子底下的按扭,室内灯光大亮,警报器尖锐地响了起来。钰少爷无处藏身,捂住右臂,靠在门口。手持手枪的加藤雄义指向他,喝问:“你是什么人?!”钰少爷冷笑,道:“要杀你的中国人!”说完又是一枚飞刀弹指而出,与此同时加藤雄义也扣动了扳机,钰少爷又中了一枪。这时楼下的人已经包抄上来了。钰少爷知道刺杀无望,一闪身推门而逃,身后加藤雄义“乒乒……”两枪,但未射中。走廊里的灯已经大亮,钰少爷听得到对面皮靴踩着楼梯奔跑的咣咣声响,砖头向走廊另一方向奔去!
加藤雄义握着左手腕,手腕上冒血了。他气急败坏地歇斯底里地咆哮指着士兵去追。泽田继男断定刺客还在别墅内,于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查。一面他叫了医务官林间小野来给加藤雄义包扎。加藤俊神情慌张地在楼下大厅里问发生了什么事,泽田继男告诉他刚刚有人刺杀会长,现在逃走了。刺客已经受伤了。加藤俊立即传令封锁租界内的每条通道,并把别墅包围起来,自己整装行动带人去搜查追捕了。
钰少爷身上中了两枪,右臂和肩膀不断地流血。他一边咬牙忍着疼痛,一边在别墅内毫无方向地奔逃。眼前是一扇锁死的门。他正着急,却见旁边的一扇门是能打开的。后面的人声越来越近了,他顾不得考虑什么,不顾一切地推门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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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少爷紧紧地掩上了门,平息一下自己的喘息之后,肯定了自己是在一间卧室里。地桌的屏风后面是一张榻榻米,上面正歪斜地卧着一个穿着和服挽着发髻的女人。听到响声那女人蹬着木屐走过来,钰少爷怕她发出声响来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那女人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呓:“是你!!”
钰少爷一怔,手一松,那女人慌忙地拉住了他的手,说:“你受伤了?”钰少爷在辨认出来了是她——蒋若萍!想象不到昔日穿着丝绸旗袍端庄娟秀的蒋若萍穿起了日本和服,做起了日本太太也仍然漂亮量,只是眉宇间再也没有那种孤傲了。钰少爷仿佛闻到了一股腐落又贱格的味道,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地说:“原来是你。你喊吧!”蒋若萍说:“你是刺客?”钰少爷说:“每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是刺客。”又说:“你现在喊还来得及,他们正在门外抓我。”蒋若萍一愣,眸子里充满了忧伤,说:“你快到壁橱里藏一下他们就要过来了!快!!”忙擦着自己脸上和滴落在地板上的血迹。这时加藤俊和泽田继男已经在敲门。钰少爷被推进了壁橱了,蒋若萍在开门的时候灵机一动咬破了手指。
她慌忙惊恐地说:“怎么了?我听到的警报声,发生了什么事情?”加藤俊环视一周,说:“有刺客窜进来了,我叔叔受了伤。你看见了没有?”蒋若萍说:“没有。你叔叔没事吧?”“只是右手受了轻伤,已经包扎过了,你到楼下去看他吧。”蒋若萍说:“我立刻去。”泽田继男说:“这地上怎么有一滴血?”蒋若萍把手伸给他看,说:“刚才你们开门的时候不小心挤破了。”加藤俊说:“那我叫林间上来给你包一下吧。”说着带队出去继续搜索了。蒋若萍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水。
钰少爷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忍着疼痛使自己没有发出声音。蒋若萍打开壁橱门的时候他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蒋若萍哀婉地说:“虽然我现在是加藤雄义的太太,可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过去是,现在也是。”她又关了壁橱的门。匆匆地下了楼。加藤雄义已被加藤俊和护卫着去租界医院了,卫兵在别墅内没有发现刺客的影子,判断刺客已经逃到了外面去了,便在外面搜寻着。趁林间小野给自己包扎的时候蒋若萍偷了卷纱布和一包止血药粉,之后又回到了二楼卧室。钰少爷从壁橱了出来了,巡视窗口想伺机逃走。蒋若萍说:“外面戒严了,你出去只有死路一条,还是先在这里躲一下,他们暂时不会回来。”
钰少爷迟疑了一下。伤痛不住地发作,他摇摇欲坠,将若平不容分说地给他敷了药,包扎了伤口,钰少爷就势坐在了榻榻米上。片刻蒋若萍才擦去自己额头上的汗水,问:“你为什么要杀他呢?”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上表情既肃穆又天真,钰少爷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一种厌恶的感觉在瞬间变成了怜悯。他反问:“你不知道塌实个强盗,是个侵略者,是个批着羊皮的狼吗?你又为什么嫁给他呢?”蒋若萍嘴角一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沉默了半晌才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也许真的太傻,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爸爸生意上的伙伴,我如果不嫁给他,我爸爸就会破产,跳楼自杀。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人能告诉我。”她欠起了身,被和服裹着的身子扭动着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了隔壁的小房间里,在衣箱底下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钰少爷。“上一次也有个年轻人来刺杀他。我要帮他藏起来,他不肯。他以为我是个日本人。他出去的时候掉了这个东西,我藏起来了。他出去了就被抓住了,打死了……”她的脸上出现了惊恐和凄楚的神色。
钰少爷手拿到手里的是个小小的绒布袋子,用丝线系着口。解开袋口,里面有一只系着红缨的飞刀,还有一封书信。钰少爷打开看,原来是一封绝命信,讲的是这个人如何被日本人害得家破人亡的,自己要怎样血债血偿。信的署名是“杜泊山”。钰少爷心中异样地波动了一下,他想起了夕阳中弥留的一张惨白又庄重的脸孔。是泊烟。他依稀记得泊烟说过,她的哥哥叫做杜泊山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获得了信息。如果泊烟知道了她的哥哥也同样为了报仇牺牲了生命,该是怎样的伤心啊?!钰少爷的手不住颤抖了,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扭曲,薄薄的几页纸似乎要被他抓碎。蒋若萍关切地问:“很疼吗?”钰少爷根本没听见,也没有回答。蒋若萍怎么会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怨艾至深至痛到了刺骨的时候呢?钰少爷咬紧了牙关,似乎都要把牙齿咬碎了。他疯了似地想,一定要把加藤雄义杀死,一定一定!他知道目前蒋若萍是唯一的成功的掩护,加藤雄义绝对不会想到刺杀他的人正躲在他自己的卧室里呢。他抬头望了一眼发呆的蒋若萍,说:“能帮我一下吗?弄点吃的东西来。我要在这里躲一躲。”蒋若萍忙说:“我下去看看。你千万别出去,千万。有什么动静就躲到壁橱里面去。”说着出去了。
钰少爷稳定了一下情绪,他猜想蒋若萍是不会把自己出卖的了。两处中枪的地方已在药物的麻醉下不再剧痛了,只剩下丝丝连连的酸痒。他担心的是加藤雄义短时期内不回到别墅里来,而子弹在胳臂里迟早会发炎,那时候就没有力气做最后的搏杀了。他想先把子弹取出来,不知道蒋若萍能否帮得上忙。那个懦弱的没有主见的女人啊,为什么自己命运中总会与她纠缠不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