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谁是反革命
早晨,我给我爹做了早饭,玉米面粥和玉米面饼子,酱缸里漏进雨水招了蛆,下半年的咸菜泡了汤。我爹站着喝了一碗玉米面粥,从篮子里抓起一个玉米面饼子出了门,今天是桃花坞村的大事,他肯定要早出门。我爹走后,我没有给玉叶熬小米粥,小米缸已经见缸底了,玉叶万一断了奶水,连口吃食都没有了。我跟我爹说了四五回,让他想办法给玉叶弄点小米,我爹压根就不想管。他还说,就算有小米也不想拿来喂野种。
我已经答应了我娘,一定要把玉叶养大成人,可我爹撒手不管,我一个女孩子怎么才能把玉叶养大成人啊。我娘的死,归根结底是我的责任,我之所以把一半责任推给我爹,是我实在承受不了全部责任。想起我娘,我心里就难受,我搂着玉叶睡觉的时候,哭醒过好多回,我真羡慕那些有娘的孩子啊。
水生媳妇昨晚上说了,今天上午给玉叶喂奶,早上就让玉叶扛一阵子饿吧。趁着玉叶还在睡觉,我赶紧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吃了半块饼子,没有咸菜就着实在咽不下去。我在盐罐子里捏了一把盐粒子,就着下饭。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村口锣鼓声响起来,我知道是县革委会的领导来了,我赶紧背起玉叶,跑出门去看热闹。为了迎接县革委会的领导来桃花坞检查工作,学校放一天假,组织了二十个学生举着彩旗的迎宾队。二十人的迎宾队,只凑够了十九件白衬衣,校长只好脱下他的白衬衣,给彭大运穿在身上。彭大运是这二十人迎宾队里最高的,可穿上校长的白衬衣还是像个白大褂,昨天给庄云鹤出殡时,庄水生本家的子侄们都穿着这样的白大褂。
我背着玉叶奔到村口,才知道县革委会的领导还没有到,刚才敲锣打鼓是演练。玉叶饿哭了,我想起水生媳妇昨晚的叮嘱,就赶紧折回头奔水生家走去。刚刚走进胡同,我就闻见了炖肉的味道,馋得我狠狠地吞下一口口水。桃花坞谁家炖肉,半个村的人都会出来打听,打听是谁家这么操蛋狠心肠。待打听出是谁家炖肉,上门借东西和还东西的人,能排成队。上次我家吃肉的时候,我娘还活着。我爹在村口老槐树下把风,看到树枝树叶一摇晃,他撒开腿急刺刺往家里跑,一进家门就压着嗓子喊我娘:“赶紧把肉下锅,起风了。”
我爹用鼻子品着炖肉的味儿,得意地跟我说:“起了风,炖肉的味儿,放个屁的功夫就吹走了,就算是狗鼻子也闻不出是咱家炖肉。”
今天不刮风,没进门我就猜出是庄水生家炖肉,还放了八角和大料。进门后,我看见水生媳妇正往灶膛里添柴,大柴锅里腾腾地冒着热气。看见我进来,水生媳妇赶忙用勺子从大柴锅里盛出一碗东西,塞进我手里:“狍子肉炖扁豆,赶紧趁热乎吃。”
许久不识肉滋味了,刚出锅热肉热菜烫嘴烫牙烫舌头,也没妨碍我狼吞虎咽。水生媳妇关上炉门,止了灶膛里的火,接过玉叶去喂奶。原来,水生媳妇说让我今天上午过来给玉叶喂奶,是为了让我吃上一口狍子肉。
水生媳妇一边给玉叶喂奶,一边打着带肉味的饱嗝,她擦了一把油乎乎的嘴唇说:“昨晚上打回来两只狍子,一只炖扁豆,一只炖芋头,哪回县里来了大领导,都是我掌勺,吃的他们顶到嗓子眼还舍不得下桌子。”
正说着话,四个民兵扛来两张大八仙桌,摆在院子当中。其中一个叫庄三的民兵打着嘻哈,冲着屋里喊道:“嫂子发发善心,弄块儿肉让我舔一口,要不迈不开腿干活了。”
水生媳妇坐在屋里笑道:“两只瘦狍子比猫大不了多少,桃花坞人人都来舔一口,让县里的大领导揣着个瘪肚子往回走呀。”
庄三回道:“狍子肉不解馋,我们说的是舔一口嫂子身上的肉。”
我听出来庄三说的不是好话,水生媳妇也不招恼,她是桃花坞出名的好脾气:“嫂子身上的肉是专门伺候你哥的,你们几个麻利利回家,舔你娘个骚屄去。”
庄三几个民兵被水生媳妇骂的一脸欢喜,嬉闹着出了门。水生媳妇对我说:“你别走了,在这儿帮我打个下手,一会儿没准还能剩下菜,你先拿抹布去把两张桌子擦干净,再把胡同口扫一下。”
能吃上一顿带肉滋味的菜,就算让我打扫半个桃花坞村,我也乐意干。我突然觉得肚子有点疼,吃人家的嘴短,我不好意思说肚子疼,免得水生媳妇觉得我偷奸耍滑,我拎着扫帚出了门。忍着疼,我扫完胡同又扫院子,最后还把两张桌椅擦拭干净,肚子疼到我出了一身冷汗。听到一阵热闹的吵嚷声,我想是县革委会的大领导们到了,我本想藏好扫帚就去茅房,可水生媳妇喊住我,让我赶紧把洗好的碗筷摆上桌子。我硬着头皮走进厨房,端起装满碗筷的铝盆,觉得十分吃力。
大人们连推带搡,分成两个桌子坐好。水生家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孩子们,门口站不下了,利落一点的男孩子们爬上水生家的院墙。穿着校长衬衣的彭大运第一个上了院墙,他呼喊着同伴道:“上墙头来,桌子上的菜看得清楚。”
当着县革委会大领导们的面,庄水生不好意思过分生气,笑着挥手驱赶了好几遍看热闹的孩子。彭大运他们就像是看见了屎的苍蝇一样执着,赶走了不一会儿,又围拢上了墙头。我已经没有气力为他们每个人分碗筷了,只好数着人头,捧出一摞碗,再抓起一把筷子,一起放到桌子上。分完第二张桌子上的碗筷,我额头上的汗珠子已经滴到了碗里,肚子里像是有一千把扒犁在翻地。大人们的眼神都在自己关注的大领导们身上,没有人看到我的苦痛,包括我爹。我爹被分派在第一张桌子上,跟县革委会主任柳铁英坐同一张桌子,紧张的他只落座了半个腚,另一半腚始终悬空着,准备随时站起来为大领导们跑腿。庄水生比较惨,连第二张桌子都没混上坐,只能里里外外上菜倒水。
先端上桌的是扁豆炖狍子肉,我已经吃过了,但还是禁不住肉味儿的诱惑,目送着柳铁英夹起第一块腿肉送进嘴巴里。那一刻,我看见了墙头上跟我差不多大小的伙伴们,跟着柳铁英一起张大嘴巴,随后跟着她一起大嚼起来,我甚至能听见他们“咕咚咕咚”咽下自己口水的声音。我和彭大运的眼光相遇了,他愣了一下神,似乎是在纳闷我怎么不跟着一起咽口水。我摇摇晃晃倒下的时候,只感受到了两件事,一是我看见彭大运摇摇晃晃在墙头上站起身来,二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下身,粪便像尿一样喷到了裤裆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躺在院子里,眼前的大人们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紧挨着我身边,并排还躺着七八个男人,一个个脸色煞白,嘴里不歇声“哎哟哎哟”叫个不停。院墙根下有一棵柿子树,我爹和水生媳妇都被反绑在树上,我爹站着,一脸发懵相。水生媳妇坐在地上,闭着眼,汗水从她脸上往下滚,把我娘的白底紫花汗衫湿透了。一时间,我觉得很是惊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我闻见了一阵阵臭味儿,墙头上的大人孩子们一个个捏着鼻子,脸上都是一副奇怪的神情。门口和院墙爬满了看热闹的人,已经不光是孩子们了,还有桃花坞的大人们。
门口一阵骚乱,庄三扒拉开人群,带着桃花坞村的中医彭启茂走进来。庄三带着彭启茂直接进了堂屋,不多会儿,彭启茂走出来,走到桌子旁捡起一双筷子,扒拉着那盆扁豆炖狍子肉,还挑起一块扁豆放进嘴里,咂吧了两下又吐到手里。彭启茂用手捏着一片扁豆,对着墙头和门口的人大声说道:“扁豆里面混进了野扁豆,中药名叫番泻叶,是泻药里面药性最猛的大泻之物,大家都来搭把手,给每个人灌一碗盐开水,能喝多少喝多少,一直喝到吐为止。”
庄水生让庄三架上大柴锅烧水,又央求几位邻居回家取点盐巴,说自己家的盐巴全都炖狍子肉用了。几位邻居有些不情愿,懒踏踏地捏着鼻子走开,回家取盐巴去了。
我的盐巴水是彭大运帮我盛的,他一边喂我喝盐巴水,一边对我说:“以后别笑话我尿炕了,我可不往裤裆里拉屎。”
我能感觉到我满脸羞臊得通红,其实,我挺在意彭大运怎么看我的。一碗盐巴水喝完了,彭大运又给我盛来一碗,我突然想起了玉叶,我让彭大运赶紧去庄水生家炕上看一眼玉叶。旋风功夫,彭大运从堂屋里钻出来,说玉叶在庄水生家炕上睡得正香呢。
彭大运还说:“我刚才在堂屋里听到柳铁英正跟人商量事,她说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投毒下药,还说这次必须杀人立威。”
我问彭大运,杀人立威是什么意思?
彭大运说不知道,但是肯定要死人的。
我禁不住担心起来,抬头瞅了瞅绑在柿子树上的我爹和水生媳妇。
我又问彭大运,为什么把我爹和水生媳妇绑起来?
彭大运说,你爹是桃花坞的一把手,水生媳妇炖的狍子肉,不绑他俩绑谁去。
我和彭大运正在小声嘀咕着,柳铁英被她的吉普车司机搀扶着走出堂屋,她大概是喝了盐巴水恢复了一些体力,她坐在院子中央的一把椅子上,黑着脸说道:“这是一起严重的、有预谋的反革命案件,这是想把县里和公社两级革委会领导班子全部消灭掉,我一定要揪出这个反革命幕后黑手。现在,谁站出来举报有人故意投毒,县革委会奖励五十斤小米,不,一百斤小米。”
整个院子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出声。当然,也没有人站出来举报。柳铁英坐在椅子上,又喝了一碗盐巴水,她气冲冲地把碗掷在地上,说道:“你们装聋作哑制不住我,只要我在位一天,桃花坞村就别想拿到一斤救济粮!”
人群里唧唧喳喳开始躁动起来,桃花坞村人多地少,是全县出了名穷山村,每年都要依靠国家的救济粮过活。现在,县革委会主任放出话来,不再给桃花坞村发放救济粮,这等于要了桃花坞的半数人命。忽然,人群中肃静下来,四爷爷拄着拐杖走出人群,径直走到柳铁英跟前,说道:“过门那天,你叫过我四叔,还给我磕过头,今天我叫你一声侄儿媳妇,也不为过吧。”
柳铁英一脸不自在,梗着脖子叫道:“那是旧社会封建礼教的包办婚姻,现在是新中国,做不得数。”
四爷爷说道:“不认这门亲也就罢了,何至于害了他的命?你身怀六甲嫁入庄门,云鹤非但没有嫌弃你,还待你如宾,做人总得讲良心吧。”
柳铁英的脸色变成铁青色:“我身怀六甲,孩子在哪里?就算我身怀六甲,你们怎么知道孩子不是庄云鹤的?”
四爷爷下巴上的稀疏胡子又抖动起来:“云鹤走了,你爹娘也成了古人,可桃花坞的天道还没死,云鹤的尸骨没有埋进庄家人的祖坟,就是因为他到死还是处男身,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如此颠倒黑白,真的不怕报应吗!”
四爷爷和柳铁英对峙的时候,一群穿绿军装的民兵背着枪走进来,柳铁英的吉普车司机跟在后面。柳铁英扶着椅背站起来,指着四爷爷说:“他就是桃花坞反革命事件的主使,先把他抓起来!”
四爷爷在村里德高望重,他被县里的绿军装民兵五花大绑捆上,桃花坞村看热闹的人们喧闹起来,徐寡妇在人群里喊道:“四爷爷,这年头搞破鞋的搞成大领导,哪里还有什么天道。”
村里人跟着徐寡妇高声附和,也有人叫嚷着,说不能让他们把四爷爷带走。
柳铁英觉察出场面失控,大声喝道:“把桃花坞的反革命主犯押走!”
两个民兵上来架着四爷爷往门口走去,四爷爷扭过头来问道:“侄儿媳妇,我是主犯,谁是从犯呢?”
柳铁英用手指着柿子树:“这两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从犯。”
我爹大概是从柳铁英这句话里面听到了活话,急忙争辩说:“柳主任,我冤枉,要是我投毒下药,我能吃这么多,您看看,谁有我拉得多啊。”
柳铁英想赶紧离开桃花坞,她对民兵命令道:“把掌厨的女人押走。”
我想起彭大运刚才说的“杀人立威”,他们如果把水生媳妇杀了,玉叶还不得饿死。
想到这一层,我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柳铁英说:“不是水生媳妇投的毒,我一上午都跟她在一块儿,再说了,她也吃了扁豆炖狍子肉,撑得她一直在打嗝,肯定不是水生媳妇干的。”
柳铁英低头看了我一眼:“你说不是水生媳妇干的,那你告诉我,野扁豆是谁放进去的?”
我看了我爹一眼,我爹赶忙把头低下去,我回过头盯着柳铁英问道:“举报放野扁豆的人,奖励一百斤小米,是真的吗?”
柳铁英说:“当然是真的,你现在举报,我让司机明天就把一百斤小米给你送到家里去。”
我又问柳铁英:“举报放野扁豆的人,会不会杀人立威?”
柳铁英笑着说:“不会的,我让他写个检讨书就行了,因为我们已经抓到主犯四叔……四爷爷了,只有他一个人杀人立威。”
村里的人不再出声了,他们全都憋住一口气,等着我的举报。我很害怕,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这时候我想起了死去的娘,还有饿的嗷嗷哭的玉叶,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我举起手,指着柿子树,对柳铁英说:“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