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谭记铁匠铺
玉叶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在召平镇读高三。到了高中三年级,重新划分班级,我进了高考冲刺班,彭大运去了普通班,也就是同学们说的垃圾班。彭大运纠集垃圾班里的另外七名男同学,组成八大金刚,每天旷课逃学,开始混社会。虽说进了高考冲刺班,我对自己考不上大学这一点,还是很有把握的。召平镇去年只有五个人考上大学,还有三个人是大专。我在冲刺班里排名三十开外,所以,我的志向是考进本市的大专,既能解决我的农村户口问题,还能照顾玉叶。
玉叶性格有点内向,不怎么爱说话。玉叶不爱说话,跟我爹有很大关系,因为玉叶每次怯生生地叫他“爹”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答应。时间久了,玉叶觉得很没有意思,也就不怎么爱说话了。其实,我爹跟我也不怎么说话。跟我不怎么说话,倒不是他那些年在村广播室读报骂人把话都说完了,而是从那次我举报他投毒之后,他就不怎么跟我说话了。
说起我爹,我想我还是先交代一下那次反革命事件吧。
我当着全村人举报我爹投毒之后,柳铁英就把我爹和四爷爷一起抓到了县城。我爹被抓走之后,桃花坞只剩下庄水生一个政治家,他分析说,我爹和四爷爷这回是凶多吉少。我说不能啊,柳铁英答应我了,让我爹写个检讨书就行了。
庄水生叹口气,说道:“你个屎孩子,哪里懂得搞政治的人个顶个都是说一套做一套。”
庄水生说话的语气阴森森的,让我从心底冒出一股凉气,觉得我爹真的是凶多吉少。我哭了整整一夜,想象着如果我爹没了,我和玉叶依靠谁活下去。
第二天,我站在村口等了整整一天,没有看到吉普车的影子,当然也没有等到那一百斤小米。天色已经擦黑,玉叶在我的背上哭闹起来,大概是饿极了。我背着玉叶往庄水生家走,去找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水生媳妇问我,小米送来了没有?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
水生媳妇拍着炕沿儿骂道:“这个挨千刀的破鞋,迟早会招报应的,哪有这样的领导,说话像是狗放屁。”
在水生媳妇的骂声中,我觉得自己浑身瘫软,禁不住趴在炕沿上哭起来,一直哭到自己打气嗝,还是止不住。
水生媳妇安慰我,说彭启茂家里有小米,明天先去他家借个三五斤,等你爹回来再想办法。
可是,我觉得我不仅仅是为小米哭,还有其他事儿,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就是想哭。哭完了,我才想明白,大概是万人大会的时候,我把柳铁英想象成我娘,现在被她欺骗之后觉得委屈,才会哭个不停。我哭的另一个原因,我不仅害死了我娘,我还害死了我爹。
这天晚上,我熬到后半夜才昏睡过去。
天蒙蒙亮时,我起来把缸底的小米全部倒出来,稀汤寡水的熬了一小锅粥,刚刚够灌满一葡萄糖瓶子。我把葡萄糖瓶子装进书包,又塞进三个玉米面饼子,把还在熟睡的玉叶背起来,我今天不去学校上课了,我要进县城找柳铁英,要回那一百斤属于我的小米。
我赶了整整一天路,傍晚时分走到县城,一路打听找到县革委会。革委会的大铁门已经上锁,门口有一个站岗的绿军装民兵。
我问绿军装民兵,柳铁英是不是在这里上班?
绿军装民兵问我,找柳主任什么事?
我说她欠我一百斤小米,我来问她要。
绿军装民兵说我脑子有毛病,让我赶紧走开。
县革委会门前是一个方形广场,我在不远处找了一个背风的墙根,想先给玉叶喂小米粥喝。天变冷了,小米粥在葡萄糖瓶子里结成一坨,流不到玉叶嘴里,急的玉叶嘬着瓶口哭。我站起身来,背着玉叶往前走去,想找个人家要点热水,把瓶子里的小米粥烫开。
水生媳妇说县城晚上有街灯,跟白天差不多亮堂,还说县城的街上到处能闻见油炸馅饼的香味儿。可是,我走过的街上,隔着老远才有一盏街灯,也不够亮堂。油炸馅饼的香味儿压根没有闻到,只有一股子往鼻子里蹿的煤烟味儿。要不是刚才看见绿军装民兵背后挂着“昶山县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我真的会以为这里不是县城。
走着走着,煤烟味儿越来越重,我还听到了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县城里也有铁匠铺子?我心里有些纳闷。果然,在县革委会斜对面的街上有一家铁匠铺子,门口立着一块白铁皮,上面用红油漆写着“谭记铁匠铺”。
铁匠铺子里烧着一炉煤火,炉火边上,一个比我年龄稍大一点的男孩正在卖力拉动风箱。拉风箱的男孩皮肤很白,眼睛很大,样子很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面的潘东子,说什么都不像是铁匠铺里的小学徒。
铁砧旁站着一个岁数比我爹还大的铁匠,身材魁梧,脸色黢黑,留着一个方方正正寸头,每一根头发都倔强地直竖着。老铁匠正抡着手中的铁锤,捶打一件被炉火烧的红彤彤的铁器。在老铁匠不停地锤打中,那件半圆形红彤彤的铁器渐渐失去了红色,变成暗红色。等到铁器变成暗灰色后,老铁匠用铁钳夹起半圆形铁器,放进铁砧旁一个水槽里,一股水汽冒起来的同时还发出“吱吱”声。老铁匠转过身,看见我站在门口,黑红的脸上愣怔的片刻,他问我:“这么晚,你个小姑娘家怎么不回家?哦,你还背着个孩子?”
我跟老铁匠回道:“我家在召平镇桃花坞村,我今晚上回不了家了。”
老铁匠放下手里的锤子和铁钳,示意拉风箱的男孩子收工,他走到我跟前问道:“桃花坞?听说县革委会那帮领导让你们村的人算计了,在狍子肉里面下了毒,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问老铁匠能不能给我一些开水,并且从书包里掏出装着小米粥的葡萄糖瓶子。
老铁匠大概明白我的意图,他从我手里接过葡萄糖瓶子,顺手丢进水槽里,继续问我:“你知道是什么人干的那件事吗?”
我很不情愿说这件事情,可是我现在有求于老铁匠,只好硬着头皮说:“是我爹干的。”
老铁匠朝着铺子外面打量几眼,半晌后才压低了嗓子说道:“你进来吧,坐下喝口热水。”
玉叶饿极了,哭得越来越凶。我接过老铁匠递过来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大半缸子热水,觉得一股暖流涌向周身,对老铁匠生出一些好感。水槽里的热水融开了小米粥,我举着瓶子使劲儿晃了晃,让米粒和汤汁混在一起。葡萄糖瓶子塞进玉叶的嘴巴,小家伙立刻止住哭声,使足全身劲儿吞咽着小米粥,吃相着实惹人怜爱。
铁匠铺那个大男孩叫欧阳,老铁匠叫他关上铺门,说今晚收工了,明天要早起往看守所送镣铐。
欧阳说:“师父,我上回去看守所送镣铐,龚所长说咱们做的镣铐开口尺寸太大了,有一回一个脚小的反革命死刑犯,晚上挣脱了脚铐跑了。”
老铁匠说:“甭理他,昶山县的铁匠铺子都被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咱们独此一家,开口大小都得让咱们做。”
老铁匠说完,递给欧阳一口铝锅:“去招待所食堂问问老余,今天县领导们是不是涮羊肉了?”
欧阳的脸上露出好看的笑模样,接过铝锅,很开心地出了门。老铁匠搬过来一张小桌子,放在我跟前,他又从铁砧下面拖出来一根小板凳,坐下来问我:“你一个小姑娘家,跑到县城来干吗?”
我说我来县城是找柳铁英要小米,还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了老铁匠听。
老铁匠听完,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几岁了?”
我说:“十岁。”
老铁匠叹口气:“柳铁英骗了你……难为你这孩子了,不举报你爹,你妹妹就得饿死,举报你爹,你爹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两天来,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说我爹凶多吉少,看来我爹这回真的麻缠了。我脑子里想着我爹的安危,铁匠铺的门被推开,欧阳两手端着铝锅,腋窝下还夹着报纸卷走进来,脸上还是他离开时的笑容。老铁匠接过他手里浑身是坑的铝锅,放在桌子上,里面盛着多半锅黑乎乎的东西,老铁匠说是羊杂汤。
欧阳跟着补充说,县里的领导涮羊肉的时候,他们就能跟着喝上羊杂汤。
欧阳摊开报纸卷,里面是一摞硬面烧饼,足有二十多个。
老铁匠问欧阳,怎么拿来这么多烧饼?
欧阳说,老余让咱们把吃剩下的烧饼,明天给他小舅子捎进看守所去。
羊杂汤的味道真是好闻,那天晚上,我喝了三碗羊杂汤,尝过了胡椒面的滋味儿,还吃了四个硬面火烧,这是我十岁以前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玉叶已经睡熟了,欧阳带着我去厨房,我不光把三个人吃饭的锅和饭碗洗干净,还把油乎乎的厨房擦拭了一遍。直到老铁匠进来招呼我去歇着,我才罢手。我们三个人围坐在炉台边上,老铁匠点上一锅旱烟,不一会儿,空气中就全是香喷喷的烟草味儿。我爹也抽旱烟,可他抽出来的烟味儿怎么就那么难闻呢?
老铁匠又问我今晚住哪儿?
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晚上没有着落。
老铁匠对他的徒弟欧阳说:“把你的被窝腾出了,你今晚跟我挤一挤。”
欧阳笑着点头答应:“师父,那我先去收拾一下床铺。”
我冲着老铁匠和欧阳笑了笑,那个时候,我还不会说感谢一类的客气话,心里却满是感激。欧阳从里屋出来的时候,两手抱着一堆镣铐,放在炉台边上,然后坐下来,用一把铁锉开始锉镣铐。镣铐我认得,电影里面见过很多回。
老铁匠对欧阳说:“带棱带角的锉平了,让里面的人少受一点罪。”
欧阳头也不抬地应道:“我知道,师父。”
老铁匠转过头来,对我说:“谭家祖先从明朝就迁来昶山县,世世代代都以铸刀铸剑为名,我祖上曾经为郑成功铸过剑。到了我这一代,却只能铸镣铐了。”
老铁匠在鞋底上磕掉烟灰,继续说道:“我铸的最后一把刀,是送给一位抗日的将军,你知道抗日吗?”
我点了点头,说我看了很多抗日的电影,还说了一句日本鬼子太可恨了。
老铁匠说:“那位将军是一位大大的抗日英雄,四川人,勇猛善战,为人耿直。当年,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山东最大的官儿韩复榘带着军队跑了,人家这位四川的将军却主动请缨,进驻了藤县。我当年用了七天七夜,日夜不歇工,用祖传技艺,为将军铸造了一把指挥刀,并亲自送到藤县,献给将军。”
我觉得好困,就依靠在身后的一块门板上,问老铁匠:“将军叫什么名字?”
老铁匠笑了笑:“名字嘛,我不记得了。”
欧阳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说:“师父,您还没有讲将军试刀呢。”
老铁匠笑了,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当时,将军正在写东西,他放下笔,拔出指挥刀来看了半天,直赞叹好刀好刀,然后对着桌子上的毛笔轻轻一挥,毛笔立刻断为两截,将军举着刀说道,若不把日寇赶出国土,我便随此笔,以死殉国!”
老铁匠又给自己装了一斗旱烟:“我离开藤县的第三天,仗就打起来了,将军坚守藤县三天三夜,壮烈殉国。据说,将军身上中了七枪,才倒下的。倒下的时候,手里握着我给他铸的指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