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里桃花
又是一年春天,桃花坞村里几株稀稀拉拉的桃树开花了,提醒着桃花坞的人,这里曾经是十里桃花。
徐寡妇倚在门口的桃树上,撇着嘴跟刚刚嫁进桃花坞的新媳妇们卖弄:“就剩这几棵毛桃子树,算哪门子好看,我刚进庄家门那阵子,桃花坞十里桃花呀,就像是走进棉花垛子里一样,风一吹,就看不见地皮了,踩上一脚,花瓣没过脚脖子……。”
有一年轻媳妇问徐寡妇:“这么多桃树都去哪儿了?”
徐寡妇接着说:“我嫁到桃花坞第二年,赶上炼钢炼铁,所有桃树都砍光了,当柴火烧了。”
年轻媳妇叹了一口气:“炼钢炼铁也是好事,支援国家建设。”
徐寡妇说:“真要是炼出钢炼出铁,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全村的铁锅铁锹铁镐铁笊篱都砸碎了,全部填到土锅炉里烧了七天七夜,最后烧出来一块大铁疙瘩,到现在还堆在公社大院里。”
我背着玉叶走过来的时候,徐寡妇指着我继续说道:“喏,水桶腰粗的老桃树,成仙成精了,都是金枝他爹带头砍的,不信让金枝回家问问他爹庄正德。”
立秋时节,快开学了,我知道我爹不会替我带玉叶的,我只能背着玉叶一起到村办小学上学。玉叶也算乖巧,不怎么哭闹,除非是饿了,或是拉屎了。水生媳妇想给他家小子文革断奶,说是文革吃奶的时候总是咬她的乳头。
给文革断奶就等于给玉叶断奶,我听了之后心里起急,搂着饿哭了的玉叶不知不觉掉下泪来。水生媳妇摸着我的头说,看在玉叶的面子上,我就再喂她两个月。
我打心眼里感激水生媳妇,急忙把玉叶塞给水生媳妇喂奶,我抓起扫帚来给水生家打扫院子。水生媳妇把雪白的奶子掏出来,塞给玉叶。一天只能吃一顿奶水的玉叶,立刻止住哭声,大口大口地吃起奶水来。等我把院子打扫干净后,水生媳妇问我:“你娘有一件白底紫花的汗衫,还在家里吧?”
我说在家里,我娘的衣服都装在一个化肥袋子里,还有一件列宁服。
水生媳妇笑着说:“你娘也穿不着了,放在家里就怄烂了,拿来给婶子穿吧。”
我飞奔回家,趁着我爹不在,赶紧把一化肥袋子衣物扛到水生家。水生媳妇顾不上要吃奶的文革,赶紧打开化肥袋子试衣服,喜得嘴巴半天合拢不上。
我知道,给玉叶断奶是迟早的事儿,我得让她学会吃大人吃的东西。每天早晨起来,我熬一锅小米粥,灌进一个葡萄糖瓶子里,带着去学校,等玉叶饿哭了的时候,给她喂两口小米粥。我爹是大队书记,我带着玉叶去上学,没有老师跟我计较。不管是给玉叶喂小米粥,还是给玉叶换尿布,老师有时候还会伸把手帮忙。
我爹最近有点懒,不像以前天天去村广播室读报骂人了。在听不到最高指示,也挨不了骂的时候,村里人开始在背后议论我爹,说是自从我娘死了之后,我爹的革命热情就降低了。说我爹说的最狠的还是徐寡妇,她说:“庄正德的革命热情,就是靠着一根鸡巴撑着。”
徐寡妇背后说我爹的很多坏话,我都认可,唯独说我爹的革命热情降低了是因为我娘死了,这一点接不上茬口。我爹犯懒,或者说我爹的革命热情降低了,跟我娘死不死没有关系,他的改变是因为庄云鹤被割了舌头之后才开始的,这一点我最清楚。庄水生那天晚上闯进我家,说他们割了他二叔的舌头,我爹起初是不信的,他跟着庄水生去了庄云鹤家,大概是看见庄云鹤的舌头真的没有了,我爹回家后坐在院子里没挪窝,“吧嗒、吧嗒””抽了一晚上旱烟。第二天,我爹没去村广播室读报骂人,他在炕上直挺挺地躺了一天。傍晚时分,庄水生又来了,说是他二叔庄云鹤不见了。
我爹懒踏踏地从炕上爬起来,带着全村的民兵寻遍了桃花坞,又找遍了召平镇,连庄云鹤的一根毛都没有找到。整整找了一天一宿不见人影,我爹让庄水生去公社跑一趟,向夏主任汇报情况。庄水生一脸憋屈,他觉得这么大的事儿,应该是我爹亲自去找夏主任汇报。我爹在鞋底板上磕着烟斗锅:“人是你负责看管的,又是你家二叔,你还是桃花坞村的二把手,你去汇报才是名正言顺嘛。”
二把手终究掰不过一把手,庄水生硬着头皮去公社革委会找夏主任汇报去了。我爹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在炕上躺着了,他披上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中山装,也出了门。
等我再次见到我爹和庄水生两个人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
两天后的下午,学校刚刚放学,我背着玉叶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看到操场上围拢着一堆人,不光是学校里的学生,还有半个桃花坞的村人。我还没有挤进人堆,就听着徐寡妇哭天抢地地哭她二叔。
庄疯子庄云鹤死了。
他躺在一块门板上,满头满脸都是血迹,藏青色的长袍上,有半拉子衣襟变成了黑色,大概是被血渍染的。在此之前,我是不敢看死人的,心里会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怕庄疯子,我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小孩子,只是长成了一副大人的模样而已。
桃花坞几位亦字辈老人都到了学校操场,我爹是正字辈,都得管他们叫爷爷。桃花坞有一个奇特之处,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讲政治的时候,我爹是老大,逢年过节和红白喜事,辈分高的是老大。我还发现,辈分高的家庭成分都很好,大都是贫农。辈分低的家庭成分就不好,启字辈的彭启德和彭启茂都是地主,辈分低的要管我爹正字辈叫爷爷,连我都是村里两个地主的姑姑。我问过我爹,为什么辈分低的人都是地主?
我爹说,地主家里有地有粮有房子,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媒婆能把地主家的门槛踢烂了,地主崽子早早就娶上媳妇生娃了。穷人家什么都没有,二十多岁才能混上一个外乡的女人生娃,一个辈分差十几岁,用不了三代人就能差出两个辈分来。
今天是桃花坞的白事,我爹放下了政治家的架子,恭恭敬敬地向几位爷爷辈的老人说话,说着庄云鹤死的前因后果。徐寡妇趴在庄云鹤干瘪的尸体上,拖着长音吚吚呜呜地哭着,在我爹讲到要紧处的时候,徐寡妇就会把哭声压得很低、拖得很长。在我爹停顿的时候,徐寡妇则会把哭声放大,哭得惊天动地。很多年之后,当我走进大城市的时候,我才知道徐寡妇有做DJ的天赋。
原来,庄云鹤半夜时分出了桃花坞,走到了县城,还找到了县革委会。两天的光景,他三次拦下县革委会主任柳铁英乘坐的吉普车,被县里的绿军装民兵关押起来教训了一顿,说他不安心改造自己,身体力行反对“文化大革命”。结果,庄云鹤当天晚上就畏罪上吊自杀了。
被我爹唤作四爷爷的叹口气:“忠奸人同床,红白事一堂。但悲卿如风,鹤鸣苦断肠。这是云鹤命里的劫数。人死在外,入不得祖屋,就在这操场上搭灵堂,穿寿衣吧。”
四爷爷吩咐完了,徐寡妇调高音量,哭得让人心惊胆寒。一干人七手八脚,褪去庄云鹤的脏袍子,给他穿寿衣。突然,四爷爷叫众人停下,他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上前,弯下腰,把手伸进庄云鹤的裤裆摸索一会儿,站起身来说:“云鹤下身是干爽的,他不是上吊死的。”
从此以后,去村广播室读报骂人这事儿,我爹就不那么热衷了。庄云鹤头七那天晚上,彭启茂来了我家,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衡水老白干酒,说是要送一送庄云鹤,尽一尽同窗之谊。我把玉叶安顿在被窝里,用猪油炸了一碟子花生米,等我给他俩端上油炸花生米的时候,老白干已经喝了半瓶。我爹端起酒杯对着彭启茂,眼睛瞅着房梁,大概是怕眼泪滚出眼窝,说道:“我以为……我以为只要豁出脸面,就能活下去,可谁知道……谁知道云鹤还是走了,而且走得不人不伦哇!”
庄云鹤被埋在北坡桃园里,就是他常年吹《鹧鸪飞》的大青石旁,我爹从家门口起了两棵桃树苗,栽在新坟边上。
庄云鹤出殡那天,除了老少不能自己走道的,桃花坞的人几乎全部上了北坡桃园。早在我出生之前,北坡的桃树就被砍掉炼钢了,桃园是沿用老地名叫的。没有桃树的北坡光秃秃的,只有发黄的枯草,看着让人心里愁得慌。自从听到徐寡妇说起桃花坞的十里桃花,那副画面便种在了我的脑海里:“走进桃花坞,就像是走进棉花垛子里一样,风一吹,就看不见地皮了,踩上一脚,花瓣没过脚脖子……。”
从那儿之后,桃花在我心里开了无数回。也是从那儿之后,我在心里开始憎恨我爹了。我爹为什么要毁掉所有好看的东西?桃花坞的十里桃花,是我爹带头砍掉的;还有我那好看的娘,我爹要不往她肚子上踢那一脚,她肯定不会大出血死掉;就连那么可爱的小玉叶,都差一点被我爹丢下梧桐崖。
徐寡妇的哭声,把我从开着桃花的北坡拽回了光秃秃的北坡,我周围的大人们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放声大哭。玉叶在我的后背兜里也跟着嗷嗷地哭喊着,她是被吓哭的。我爹没有哭,但是眼圈也是红红的,他从山下面挑来两桶水,给刚刚栽下的两棵桃树浇水。四爷爷说,秋天的桃树栽不活,等到明年立春时节,再来给云鹤送桃树吧。
我爹把四爷爷叫到一边,避开了徐寡妇等一干女人的哭嚎声,跟四爷爷说:“明天,县革委会的柳铁英主任,也就是云鹤的老婆柳如风,要来咱桃花坞检查工作,您老说说,咱们怎么弄?”
四爷爷仰着脖子瞅着天,应该是在思量我爹说的话。
看到四爷爷没有表态,我爹又说:“不光是她一个人来,县革委会加上公社革委会,总共二三十口子人,老少爷们们心里都憋着气儿,万一谁在言语上有个长短高低,咱们桃花坞可就摊上大事了。”
四爷爷松开脖子,低下头来说:“还能摊上什么大事?人生除死无大事,把咱们人都打死了,总不能把咱们桃花坞平了吧,这世上还有天道吗!”
四爷爷越说越来气,连下巴上那几根灰胡子都跟着抖动起来,像是要咬我爹的样子,惹得坟子边上的村人都朝着我爹翻白眼,就连徐寡妇也停下了嚎丧,她冲着我爹嚷道:“俺们二叔不能死的不明不白,得问那个破鞋要个说法!”
其他村人也跟着徐寡妇附和,都觉得庄疯子死的冤,死的不值。庄水生低着头,他双手握着一根木棍子,不断地把火堆里没有烧透的纸钱挑起来,嘴里念叨着:“二叔,您把钱收了,遇神烧香,见鬼使钱。”
我爹有些着急,他对四爷爷说:““这个关键档口,您老就别说气话了,您在桃花坞德高望重,站出来说句话,让老少爷们消消气,桃花坞才能把接待工作做好哇。””
四爷爷叹口气说:“这是你们政治家的事儿,我一介荒村野夫说不着。”
四爷爷到底也没有开口说话,出完殡,埋了庄云鹤,桃花坞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爹还是桃花坞村的政治家,他去村广播室念了一圈人名,安排有人打扫卫生,有人刷标语,有人挂横幅。我爹还念了我和彭大运的名字,要我俩带着几个同学,沿路去捡散落在村里的纸钱,拿到庄云鹤坟子上去烧掉。
彭大运是彭启茂的二儿子,比我大两岁,因为考试总不及格,留级留了两年,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彭大运并不笨,只是心思没有用在课本上,抓田鸡、掏鸟蛋、诳麻雀、套兔子,这些事儿没有人比得上彭大运,每次看到他收获满满,同学们都会讨好地对彭大运说:“你真是碰大运啊!”
彭大运最绝的是抓蛇。别人看到蛇,会用铁锹和石头乱打一气。彭大运看见蛇,会扑上去用手抓住蛇。说来也怪,蛇只要到了他的手上,乖顺的像根裤腰带一样,不逃也不咬。彭大运还敢把蛇装到书包里,当小猫小狗一样养着玩。有时候,他也会掏出蛇来吓唬女同学,只是他从来没用蛇吓唬过我,因为这一点,我对彭大运还是有好感的。我问过彭大运,你把那些活物儿都弄死了,以后会不会遭雷劈?
彭大运说:“它们生来就是要被人弄死的。”
在北坡桃园烧纸钱的时候,我看见庄水生耷拉着头,带着两个背着枪的民兵上山了。彭大运说,庄水生他们肯定是上山打狍子,招待县革委会的大领导。
彭大运还说,以前他爹当大队书记的时候,县里来了大领导,也会安排民兵上山打狍子。
彭大运还学着他爹的口气,双手叉着腰说道:“桃花坞是个屁眼大的穷村子,县里的领导来,就是为了打牙祭,吃上一口狍子肉。”
烧纸钱冒的烟呛到了玉叶,她在我的后背篼里哇哇地哭个不停,彭大运赶紧用土埋住纸灰,我们这才各自回家去。回家之前,我顺道先去水生媳妇家,要给玉叶喂奶。自打穿上我娘的白底紫花汗衫后,水生媳妇就再也没有嫌弃文革咬她的奶头,也就不提断奶的事了。我进门的时候,看见水生媳妇穿着我娘那件藏青色的列宁服,正在照镜子。
水生媳妇接过玉叶,对我说:“真是糟蹋了好衣裳,在咱们农村不好意思穿这么时髦,改天我得去逛逛县城,不为别的,就为了穿穿这身列宁服,真好看。”
喂完奶,我背着玉叶出门的时候,水生媳妇小声对我说:“明天上午过来喂奶吧。”
我有些纳闷,问水生媳妇为什么?
水生媳妇说:“你来了就知道了。”